第38章 舊酒

“我沒說過嗎?我姐穆瑤,以前是苗疆這一代最有天分的蠱師。”

穆赦被季滄亭抓着老實交代了家中情形, 又悄悄指了指氣氛凝滞的穆姥姥和衛瑾。

“那個時候我拜到了隔壁苗寨的一個老蠱師那裏, 也就是之前養活你的那個老東西門下學藝, 等我學有所成回家的時候,我娘就說我姐被中原人的大官給害了, 服下了尚未完成的假死蠱, 從此變成了活死人。”

心中頗受震動的季滄亭道:“那令姐當年究竟遭遇了什麽, 又怎麽會和先太子有所關系?”

“那你就得問我娘了, 不過我娘頑固得不行, 估計很難說話。”

他們在道觀裏找了間清淨的屋子, 穆姥姥欲言又止地看着衛瑾, 最終還是後者先開口。

“……抱歉, 年代久遠,或許是衛瑾記錯了, 若是唐突了老夫人, 還請見諒。”

“孩子, 你沒記錯。”穆姥姥看着和自己的女兒有幾分相似的衛瑾, 一時間心中滿是複雜, “你可還記得, 那個時候姥姥一轉身去做飯,你就蹒跚着跑去撲東院籬笆上的蝴蝶?”

衛瑾呆了呆,将衣領裏一片小銀鎖取了出來:“您……真是我姥姥?”

穆姥姥向他走了兩步, 複又轉過身去, 冷硬道:“不是, 不過一兩年撫養的功夫而已,我們南苗百姓,怎有資格與天家貴胄扯上關系?皇孫請回吧。”

她說着,進了屋重重摔傷了門,留下衆人面面相觑。

衛瑾也是懵了,下意識看向季滄亭,後者思考片刻,對他道:“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到此一游反倒尋出點線索,穆赦,你怎麽說?”

穆赦揉着被錘得發青的腦門,一臉複雜地看着衛瑾道:“我就說這娃兒看着怪眼熟的,你這片銀鎖,好像是我姐姐小時候戴的……沒準你還真的是我大外甥。得了,反正我娘肯定是知道,老季,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去哄哄她——”

季滄亭:“不,你在這兒陪他,我去交涉一下。”

穆赦:“這關你啥事?”

季滄亭一邊走一邊道:“全家就剩下我一個頂梁柱了,可不關我一屁股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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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穆姥姥呆坐了片刻,聽見外面人聲遠去,嘆了口氣,從箱籠裏取出一件一兩歲孩子穿的小衣服,适才還冷硬的神色逐漸化作一抹悲涼。

“老人家,真的舍不得,何不将話言明?”

穆姥姥猛地站起,卻見身後窗子被打開了半面,剛剛院落裏站着的姑娘正靠在窗臺上,見了她轉身,那姑娘便撐着窗臺自顧自地跳進來。

“你……”穆姥姥眯起眼看着她,片刻後,道,“若是為皇孫游說,你可以離開了。”

季滄亭道:“別急,我就幾句話——老夫人可還記得?十多年前,石莽麾下的一名采花使曾經到過南苗為皇室選秀,據說特意選在南苗一帶尋訪了數月,最後帶回了一個苗女,而苗女寧死不屈,路上便服毒自盡了。”

穆姥姥聞言,眼中怒意燃起,手上銀鈴微微顫動,屋內她帶來的大大小小的箱籠裏,一聲聲令人脊背發冷的“嘶嘶”聲傳來。

“穆赦雖然傻了點,但不是什麽人都會輕易信任的,尤其是讓他拿出幻顏散,你是誰?”

季滄亭未見半分後退,道:“那逼死苗女的采花使,是我殺的。”

“灞陽郡主?”穆姥姥盯着她,本是不信,猛然上前數步,抓住她的腕脈把了片刻,臉上漸漸現出驚容,放開她連連退後幾步。

“老身雖在南苗,卻也知道越武皇帝早在去年便駕崩了,你……你雖經脈被斷,可骨相沉雄,世上罕有女兒家能有這般的武骨,你……”穆姥姥遲疑了片刻,道,“老身有個師兄,在那年匈奴南侵時,波及南苗諸邊,他全家被殺,只餘他一人,後來越武掃蕩六合,他便遠走中原說是要去報恩,去年還曾來信,說要老身準備一副王蠱續脈散,你……”

“是寧老大夫。”季滄亭道,“說起來丢人,去載宮變之後,處處皆敵,我拖傷混出炀陵後,正好瞧見寧老大夫在城外施醫救人,便蒙他救治了一段時日,若不是他,恐怕我早便死了。”

穆姥姥緩緩坐下來,道:“我等雖非中原之人,亦敬服于武帝平亂救世,倘若你真的是武帝,那便是衛融的親族,想探聽他的舊事也在情理之內,看在戰亂裏南苗數萬得以受恩保全的百姓,老身可以據實以告。”

“多謝老夫人體諒,”季滄亭面上逐漸染上一層隐藏了多年的沉痛,“那請告訴我,當年我表兄衛融到南方赈災,是如何與您女兒相識,又是如何陰陽兩隔,成了奸佞将他逼死的把柄?”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

元昌初年,石莽得封太尉,聖寵如日中天,更是獻出丹方秘藥、天命邪說等,使得大越勞民傷財,怨聲載道。

那時宣帝與朝中忠臣清流的矛盾日益加劇,但凡朝臣勸谏,必然反其道而行之,其中便包括根據石莽的提議設下采花使,命其在民間甄選擅長醫術的女子進宮冶煉仙丹。

這些民女說是進宮冶煉仙丹,實則便是充入後宮,即便是後來選不上的,也一并被當時同受追捧的方士道人瓜分去了。

正巧同一年,南方陰雨連綿,災延數州,太子當時年輕,正是立志一匡社稷之時,與諸位重臣苦勸宣帝未果,便請命親往南方河工巡查。彼時南方諸州中,有不少地方官與石莽有裙帶關系,聽聞太子要親自來巡查,一個個便如鍋上螞蟻,密信雪片般飛向京中的石府。

太子的動作很快,又加上成太傅派了得力的河工人才随行,趕赴南方諸州後,立即命令州府守備軍疏浚堵塞的水道,開倉放糧,安撫百姓,數月後南方水患得解。太子趁着巡查河工,抓到了幾個與石莽有關系的貪渎罪證,回程路上,有地方官吏來報發現瘟疫,是否要燒村以防瘟疫蔓延。

天高皇帝遠,有些地方的官吏為防止自己的轄地出現瘟疫蔓延,當真是做過殺人燒村的事。太子幼受儒家教誨,豈會容得草菅人命之事,便折道前往瘟疫村落查看情形,待去了之後,懲治了提出燒村的惡吏,交代可靠之人防疫諸事。如是操勞了五六日,正要回去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也染上了瘟疫。

太子玉體有損,吓得随行官吏連忙勸他回最近的建昌讓禦醫診治,而太子卻不願将瘟疫帶入入口繁雜的所在,毅然決定留在瘟疫村中,命令未染病的随從帶着他的指令先回,直至瘟疫退去。

便是在随從們退出瘟疫村的第一夜,村中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連同診治的大夫忽然露出了殺手的面目,太子始知這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麽瘟疫,只是為了引他而來的一個圈套。

那一夜的混戰裏,所幸天降暴雨,擾亂殺手視線,太子成功趁亂逃了出去,只是山路泥濘,他也不慎跌下山澗,待醒來後,便發現自己在一處簡陋的山間小屋,而門外傳來一陣悅耳的小調。

那是一個在河邊浣衣的苗女,十六七歲的年紀,生得像是五月的夜裏暗暗綻放的花兒一般,衛融一眼就看見她露出的雪白腳踝,連忙避開視線,對她道謝,并請她帶他出山中。

那苗女卻十分霸道:“你是我撿來的,以後就安心做我的藥人吧,我養你一輩子。”

衛融跌下山澗時扭傷了腿腳,一時也奈何她不得,起初還覺得這是個窮山惡水特産的刁民,相處了數日,才發現這個叫穆瑤的少女,劇毒的蛇蟲都不怕,遇見了老鼠卻吓得半夜鑽進他被子裏怎麽扒都扒不下來。

衛融在成太傅的禮教教養下長大,何曾見過這般不拘小節的女子,起初是全身心地抗拒,試圖以君子淑女之道教化于她,誰料講着講着,穆瑤卻總因為覺得他講課的樣子很好看,冷不丁地親他一下兩下的……日久天長地,衛融就順其自然了。

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太傅也教過他,順天承命,放任自然。

太傅還教過他,君子當坦蕩如日月,有話直說。

于是在一個風朗月清的夜裏,衛融就含蓄地問起了她的八字,家住何處,家中幾口人,介不介意炀陵人不愛吃辣雲雲。

儒門弟子追求心儀之人時,總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拐彎抹角。

穆瑤雲裏霧裏地聽他從開天辟地伏羲女娲講到周公定下婚儀禮教,之後總結了一下,掰着他的臉問道:“說到底,你是不是想跟我生娃娃?”

衛融:“話不能這麽說,聖人雲——”

穆瑤:“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生娃娃?要是不想,等我回了家,我們隔壁寨子裏的小夥子還排着隊哩。”

衛融:“……”

衛融:“衛某想跟你生娃娃。”

遇見穆瑤之前,衛融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會因為一個人的一颦一笑,将他所有對現實的苦悶、對朝廷的激憤一并治愈……從此,模糊不清的前路忽然就有了光。

“……瑤兒帶着他回到苗寨,即便老身并不同意,他們還是在月神的見證下拜了天地。那幾個月,老身也未曾有半分懷疑,天底下最龐大帝國皇帝的兒子,竟能像一個平常百姓人家的丈夫一樣,心甘情願地為妻子挑柴打水。”

“他就是那種只要為了值得的人,便能豁盡一切的性情。”季滄亭徐徐道,“我曾派人徹查過他當年之事,若我猜得不錯,應該是他的親衛捉到了刺客,找到了苗寨。”

“沒錯。”穆姥姥目露痛苦之色,“老身并不怨恨他,因為他是為了不讓苗寨受到石莽那狗賊的注意,才留書告別的,只是瑤兒傻,說要她等他回來,她就沒有說……那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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