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衛瑾的身世
通王年長, 皇室血脈純正,但其人癡愚, 倘若得登皇位,必注定在位期間永受攝政大臣壓制。
而皇孫衛瑾雖聰慧異常,自岐山郡處事也頗見分明, 卻因生父先太子早逝,其母族為外族,血統不明,至今飽受宗親世家非議。
“……好, 那便相約三個月為限, 三個月後武帝忌辰之日, 本官自會讓通王熟背先帝功業祭文, 完成祭典。而同樣的, 國公也當拿出切實的證據, 證明皇孫衛瑾乃天家所出。”
先帝縱橫捭阖, 生前出戰四方, 逼得四鄰立下百年不犯之約,其祭文由翰林院大儒親自所撰, 洋洋灑灑一萬兩千餘字,便是普通人也很難背出,要讓一個癡愚之人做到, 幾乎不可能。
而衛瑾之事更難, 因為他實際上并未出生在炀陵, 而是由太子自南方帶回, 連生母是誰都未能昭告于天下,幼時便飽受非議。即便從當年舊人裏找到一些的證據,也會被輕易駁回。
兩方都沒有休戰的誠意,但有徐公見證,多少在這三個月裏可安下朝野之心,不至于提前發生叛亂沖突。
“好,那就三個月後,淵微,走吧。”
話不投機,交換了條件後自然不必多留,就在成钰離開數步後,石梁玉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成國公,她若泉下有知你連她三年五載都等不及便另娶他人,不知她對這經年的堅守是否會後悔?”
“……”
一句令得成钰駐步,石梁玉驀然生出些許報複般的痛快,“你可知當年你負氣一走……帶走了多少朝中能用之人?逼得她日夜嘔心瀝血去學、去做那些她根本沒有學過的政務,便是舊傷發作時還堅持上朝,成國公,她的命有一半是你奪去的。”
冬月的寒風自千家萬戶吹刮上魚龍臺最高處,衣袂翻飛間,成钰聲音清冷地回道——
“石太尉,若是無力起身,跪送亦可。”
……
“……潞洲再往北三十裏便是梅雪山了,本以為今年趕不上,卻沒想到還是能回來拜祭娘親,姐姐你看這個好不好?我爹在時,年年都會親手做一盞孔明燈去梅雪山放飛呢。”
季滄亭心不在焉地幫着衛瑾往孔明燈上塗漿糊,心裏對于成钰和石梁玉的會面總覺得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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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成钰各自有帳要算,如今的局面,是她當時沒能壓抑住舊傷,又被石梁玉以言語所激,以至于吐血昏迷被關起來所致,若是有可能,她更想自己清算。
“姐姐?”
見季滄亭有些發呆,塗燈籠用的漿糊都滴到手上了,衛瑾連忙幫她把漿糊拿開,卻不慎碰到了她的手,忽然整個人一愣。
“嗯?”
季滄亭回過神來,道:“哦,抱歉,這兩日夜裏沒休息好,怎麽了?打算什麽時候去拜祭你娘?”
“啊……”衛瑾遲疑地看了她一眼,道,“來潞州前就同師父請示過了,他說只要多帶些侍衛便允我前去,明日就打算啓程。”
“好,左右無事,那我便跟你一起吧。”
衛瑾點了點頭,悶頭繼續做起了孔明燈。
這段時日相處,他也并非全然沒有疑惑,雖說面貌極為不同,但季滄亭給他的感覺,無論言談氣質,還是神态動作,都太像他七姑姑了,只是平日見她跛足傷弱,面貌又相去甚遠,故而一直覺得只是性情相似而已。
可就在剛剛,他不小心碰到了季滄亭的手——他七姑姑的手,全天下的女子裏幾乎找不出第二個,她的骨節極為有力,從掌心到指腹全部均勻地覆蓋着一層硬繭,其他武器很少會如此均勻,只有練槍棍這種需要在掌心轉動的兵器才會練出來。
只是這張臉……
衛瑾不時觀察,他聽謀士們聊起過,所謂□□必在發際或耳根處有所邊緣,膚色也有所細微差別,只是他再怎麽看,都覺得這張秀致如大家閨秀的面容乃是她本相。
如是困惑到了第二日,去拜祭他娘衣冠冢的路上,衛瑾悄悄去問正在看從潞州集市淘來的梅雪山風光覽勝圖冊的穆赦。
“穆大夫,我有事想請教你。”
自從上回男大姐事件後,穆赦懶得理這小孩,翻了個白眼道:“草民的醫術只傳家裏人,你要想學,得等我妹妹長大後你入贅進來,我娘才可能允許你參習。”
“我不是問這個……”衛瑾讨好地拉着他,“穆大夫,我想問你和季七姐姐她以前習過武嗎?”
“就她?還習武?”穆赦不屑道,“成日裏和縣裏的小孩吹她力能扛牛,一拳能撂倒仨壯漢,結果哪一次進藥材都得我一遍遍扛。”
衛瑾眼前一亮:“那!那你是什麽時候認識她的?她之前是在哪裏?”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從苗疆來是為了投奔隔壁寨子裏一個在中原混的便宜師父,到了他開的藥廬時,老季就在那裏了,我猜她應該是從小家裏窮被賣給我師父做試藥的吧。”穆赦說到這扼腕道,“你們中原對什麽煉丹藥人的事掐得太嚴了,我師父涼了之後,老季就開始欺壓我,吃個蛋炒飯還得讓我炒得七分熟……”
衛瑾心頭一跳,道:“那……你覺得季姐姐平日裏有什麽怪異的地方嗎?”
穆赦一拍掌心道:“還真有,她睡得很輕,有回晚上睡覺我屋裏進老鼠在咬藥材,我怕老鼠被驚跑了,就敲摸去找她,才剛到她床邊,就看見她在烏漆嘛黑的屋裏睜着眼看我……後來我才知道她睡覺輕,問她為什麽,她說是防刺客練出來的。”
衛瑾咯噔了一下,想起初見季滄亭時蒼白的臉色,一個詭異的猜想浮出腦海——別是他七姑姑有什麽冤情未了,特意還陽附身到一個女子身上,想讓他了結怨恨的吧。
“穆、穆大夫,實不相瞞,我那師父……也就是你主治的成國公,他看似随和,實則多年來對我七姑姑始終如一,對其他女子也十分疏離。可自從他遇上季姐姐,整個人便仿佛魇住了一般,會不會、會不會季姐姐是被我七姑姑的鬼魂附身了的?”
他這麽一說,穆赦心裏也犯了嘀咕:“說得也有點道理,老季自從來了你們這兒,就有點古怪,人也不懶了,就好像粘定了你家那國公似的……若不是她被鬼上身了,那就是你家國公是狐貍精變的。”
“我師父不可能是狐貍精!”衛瑾急急反駁道,“師父清白皎潔,百邪難侵,非要說有什麽古怪,那定是我七姑姑顯靈了,我、我我我得幫七姑姑達成心願超度她往生!”
穆赦對中原這神神鬼鬼的事多少還是有幾分信的,見衛瑾說得篤定,撿起掉在腳邊的梅雪山風光圖:“那……那要不請個道士?你們中原的道士這兩年都被驅趕幹淨了,梅雪山還留着個正經的道觀,要不咱們去請裏面的天師做做法?”
衛瑾沒有多猶豫便應下來了,炀陵盛行道教,他多少也知道一點帝王魂魄歸天後便是半神,便是請道士來,也絕不會傷害他七姑姑的魂魄。
“那就說定了,咱們把季姐姐哄道廟裏看一看。”
與此同時,季滄亭獨自坐在一輛馬車上,看着臨行前成钰交給她的信件,那上面說着他同石梁玉有賭約,雖說他不打算以此取勝,但能落實衛瑾的血統,對他以後坐穩皇位更有益處,這些年他早已調查出些許眉目,知曉可從當年太子去南方赈災探詢起,讓她先放下心。
瑾兒的身世……
季滄亭苦苦思索,太子對衛瑾生母的身份素來緘口不言,親近如她,也只知道衛瑾的生母名中有一個“瑤”字,似乎出身平凡人家,喜好藥材,便再無其他。
不過說來,這些特征,倒是聽起來有些耳熟。
思索間,馬車已經在梅雪山停下。
如今是梅雪山正當花開的季節,朵朵梅花争相綻放,臘梅的香,白梅的潔,紅梅的豔,漸次綻放于被白色的霜覆蓋的山巒上,宛若仙境。
除了他們這些來祭拜的人,游人亦不少,沿着山道信步上行,不多時便在道旁看到一座新起的太上老君道觀。
季滄亭聞了聞道觀裏的香,不是那種歪門邪道的丹藥味道,便知曉這應是個正經道觀,一回頭發現衛瑾和穆赦挨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走着,不免奇道:“二位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
“我們……一直都挺好的,不打不相識哈哈哈。”
季滄亭道:“哦,你們高興就好,我看今日的風不小,晚些似乎要下雨,這道觀便不進去了,直接去祭拜吧。”
啊,果然所有的鬼都不願意進道觀。
衛瑾抱緊了穆赦的胳膊,道:“七……嗯季姐姐,我想起給我娘的香燭黃紙沒有備足,咱們就去道觀裏補一些吧。”
季滄亭一臉古怪,聽他這麽說,也只得跟着走進去。
這道觀四四方方,占地不過半畝,進門前還以為是個尋常求子還願的地方,未意進去後卻發現道觀經營得比他們想得豐富多了。
“祭拜上墳,香燭紙錢,一百文一紮,滿五兩可派小道上山同祭。”
“驅蚊除臭符、助産平安符、竈神除晦符……便宜賣了。”
“頭疼發熱的右邊後院請,有外邦神醫雲游到此,我們家觀主的偏頭疼就是神醫治的。”
游人往來如織,季滄亭還看見兩個道士在偏殿正給一尊比潞州還胖還壯的武帝騎馬陶像刷彩漆,自暴自棄地對道觀裏管香燭的小道士指問着那武帝像:“道長,貴寶地不是尊奉太上老君嗎?怎麽也立起武帝像來了。”
那小道士揣着手道:“那能有啥妨害,老君在正堂坐着,又不會串門,潞州城裏的那武帝祠本來也是道觀,後來官府打道士的時候為了自保才立的武帝娘娘,官府就不敢查他們了。觀主說了,咱們這兒雖地方小,可也指不定啥時候官府的人要來查,不如立個武帝娘娘消災躲劫呗,反正百姓也喜歡,求子可靈了。”
季滄亭:“……貴觀主當真高瞻遠矚,定是位修行得道的高人。”
一旁的衛瑾環顧了一圈,看着四周都是些做生意旺香火的平凡道士,本來有些失望,聽了季滄亭這邊的對話,便特意問道:“貴觀主道行很高嗎?能不能讓我們見一見?”
小道士道:“你們想見觀主?那可不巧,觀主還在治他的偏頭疼,那苗疆來的神醫要價可貴呢,二十兩雪花銀子才願意動用她那蟲子給治一次,可不能打擾。”
“用一次蠱要二十兩?”穆赦啧了一聲,道,“也是苗疆來的?我這同行要價夠黑的啊,咱們在桃西縣治個頭疼腦熱的,一次也就收個五百文診金,這靠近京城的地方就是有錢,連這麽小的道觀都出手這麽闊綽。”
小道士聽了,見穆赦的打扮,笑道:“這位香客可別小看天下英雄,當心讓神醫聽見,一把毒蠱讓你吃苦頭。”
穆赦這人最是激不得,一邊往所謂神醫的地方快步急走一邊道:“我倒要看看是哪個招搖撞騙的東西壞我苗疆蠱師的名聲!”
季滄亭一看他這架勢,多半是要搞事,只得慢慢跟了過去,不料一跟到後院,一只腳剛踏進門裏,就看見穆赦跌跌撞撞地奔出來,後面追着一個穿着蠟染藍裙的老婦人,正舉着一只熬藥用的長木勺追打着穆赦。
“讓你就知道玩!就知道玩!忘記你姐姐了吧!生你還不如生條金蠶!!”
穆赦抱頭鼠竄:“娘別打了!我記着家裏呢,只是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得把錢賺夠了再回去哇!老季,快來給我作證,我天天都在拼命攢錢呢!!”
原來是家裏人追到中原來了。
季滄亭哭笑不得,正要上前去勸架,那苗疆老婦人的動作卻忽然停下來,目光直直地穿過季滄亭身後,落在甫跟過來的衛瑾身上,手中的木勺也啪一下落在地上。
衛瑾呆呆地站在門口,在幾人震驚的目光下,他努力回憶着什麽,不自覺地摸上了常年藏在衣領裏的、戴在脖子上許多年的一小片銀鎖,遲疑着喚出聲:“姥姥?”
“娘?”穆赦手指僵硬地指了指他娘,又指了指衛瑾,“他、你……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