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騰得一晚沒睡,現在更是急出一肚子火,偏不敢對陸早秋發,只好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陸早秋那樣平靜:“陸首席,沒那麽嚴重,一次演出事故砸不了白哥的招牌,他生病的通稿已經發出去了,這就是一次意外,大不了以後他不開獨奏會。配樂,作曲,綜藝,他的商業價值還在那裏。這些都是白哥的理想,打拼這麽多年,怎麽可能說走就走?”
陸早秋:“這不是他的理想。”
喻柏:“陸首席你不知道白哥多看重這些——”
“我知道。”陸早秋說。
喻柏看着他,還想說什麽,但是陸早秋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陸早秋說:“我知道。”
“喻柏,”陸早秋的聲音很平靜,像在描述一個世人皆知的真理。
“鐘關白只有兩個理想,一個是音樂,一個是我。”
喻柏瞬間怔住。
他跟了鐘關白好幾年,從鐘關白還不太紅的時候就跟着。陸早秋是鐘關白心尖上的人,吃個飯都又給扶椅子又給擦手的,瞎子都能看出來,這麽一對比,就顯得陸首席不冷不熱起來。如果說古典樂出身的鐘關白是娛樂圈裏的一股清流,那陸早秋就是蒸餾水,幹淨是幹淨,就是沒活人氣,喻柏嘴上不敢說,心裏總有點為他主子不值。
陸早秋不太說話,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喻柏也不好再說什麽,“陸首席,你這樣……反正工作室是白哥的,我等他的決定。”喻柏垂下眼睛,沒有看陸早秋,轉身走了。
陸早秋在琴房門口站了一會,打開門,輕聲喊:“關白。”
鐘關白往後縮了縮,用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
陸早秋無聲地看了一會鐘關白,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一張五線譜,是《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
陸早秋把琴譜放在鋼琴上,然後從琴盒裏拿出小提琴。
琴弓觸上琴弦,是鐘關白寫的那首《遇見陸早秋》,陸早秋改成了小提琴版,他的琴聲像一陣風,又像一條河,激蕩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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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早秋永遠技術精湛,他坐在交響樂團裏,就是教科書,他離開交響樂團,對着鐘關白再擡琴弓的時候,永遠能讓鐘關白震顫。
過了很久,鐘關白的手臂動了動,慢慢從眼睛上移開。他悄悄睜開眼,看着站在不遠處的陸早秋。
陸早秋沉靜地拉着琴,眼神落在鐘關白的雙眼上。
鐘關白被看得像一只被剝了皮丢在沸水中的蝦一樣,陸首席眼神越溫柔,他越覺得羞愧難當。
“起來彈琴。”陸早秋說。
鐘關白用手掌捂住臉,一直沒有落下的眼淚從指縫間溢出來。
琴聲将他帶回那個下午,曾經,琴室裏有一架鋼琴,他坐在鋼琴凳上,彈出他們合奏的畫面,彈出一個音樂廳,一架三角鋼琴,一個模糊的清瘦背影,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一雙纏着白色細繃帶的手。
鐘關白把那首曲子命名為:《遇見陸早秋》。
他曾經像一個瘋子,生命中只有兩個愛人,一個是鋼琴,一個是陸早秋。
他閉眼就是一首曲子,感情與靈感豐沛得像被上帝握住了雙手,琴聲像被天使親吻過。
那天下午他對陸早秋說:“你不喜歡的事,我都不做。”
“我不接受分手。”
“不管你要跟我說什麽。我每天都去找你,我會去你琴房蹲你,跟你吃晚飯,陪你練琴,再送你回家。”
他說:“我們還會有《追到陸早秋》,《和陸早秋的第一年》,《和陸早秋的第二年》,《和陸早秋的第三年》……”
他說:“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到你。”
靈魂伴侶,萬中無一。
陸早秋還是那個讓他靈魂震顫的陸早秋,而他鐘關白再也彈不成當年的鐘關白了。
小提琴聲像在割他的五髒六腑,鐘關白的手掌握成拳,重重砸在地板上,痛哭失聲。
陸早秋放下小提琴,走過去把鐘關白抱起來,在他被砸得發紅的手指上輕吻了一下。
鐘關白不敢看陸早秋的眼睛:“陸首席……”
“關白。”陸早秋說,“有些話我走之前就要跟你說。”
鐘關白突然驚慌失措起來:“陸首席——”
“你的直播我看了。”陸早秋說,“就算沒有忘譜,你的水平也下降了不止一點兩點。”
鐘關白更加不敢看陸早秋的臉,頭幾乎要垂到地上去。
“你彈成這樣,我不會安慰你。”陸早秋的聲音從鐘關白頭頂上方傳來,低沉而溫柔。
陸早秋放開鐘關白,站起身,從琴房的架子上拿出一疊專輯,第一張封面上是鐘關白坐在三角鋼琴前的側影。
“這張錄的是你參加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視頻。”
“出這張專輯的時候你才十八歲,我還不認識你。”
“這張是我們一起錄的。”
“這張收錄了你所有的電影配樂。”
“這張是電視劇的。”
鐘關白不敢轉頭去看那些專輯。對于一些人來說,過去的成功好像是一種詛咒,時刻提醒着所有人他們已經江郎才盡的事實。
隔音良好的琴房內一片死寂,鐘關白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每跳一下就像被了抽一個耳光。
陸早秋坐回鐘關白身邊,把《将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琴譜拿下來,問:“關白,勃拉姆斯的《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是什麽時候寫出來的?”
鐘關白想了想,低聲說:“1881年。”
陸早秋:“他的《第一鋼琴協奏曲》?”
鐘關白:“好像是1858年。”
陸早秋:“時隔二十三年,他中間沒有再寫過任何鋼琴協奏曲,但這不妨礙《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成為古典樂史上最偉大的鋼琴協奏曲之一。1881年的時候勃拉姆斯48歲,你現在才不過27。”
陸早秋頓了一會,然後說:
“從頭來過。”
鐘關白一怔。
“我去柏林之前就想跟你說,”但是當時的時機實在不好,藝術家總是敏感而脆弱的,所以陸早秋沒有在演奏會前說這些話,“你的狀态不對,不要說你今天27歲,你就是57,我也要帶你找回以前的狀态。”
陸早秋坐在鋼琴凳上,拿起鐘關白的手放在黑白琴鍵上,兩雙同樣修長的手并排放在一起。
鐘關白完美的手指在琴鍵上微微發抖,“我不行的,我彈不了……”
“我十三歲的時候可以拉帕格尼尼最難的曲子,現在也可以。”
陸早秋拿起琴弓與小提琴,一段帕格尼尼的《我心惆悵》傾瀉下來,右手運弓的同時左手撥弦。
陸早秋不喜歡炫技,但是當他炫技的時候,他就像一個從樂譜到樂器的翻譯機器。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的手指,窗外夕陽殘照映進琴房,他的指尖上好像有神祇降臨,在人間跳舞。
“可是剛做完手術的時候,我連琴弓都拿不起來。”
陸早秋放下琴弓,帶着傷疤的手握住鐘關白那雙完美的手。
“所以,你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