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Absence》- Adam Hurst】 (1)
尼斯,藍色海岸國際機場。
鐘關白前後看了看,把車停在機場附近的路邊。
路上許多剛從機場出來的游客,穿着清涼而随意,步伐輕松,交談悠閑。夏末的熱風夾雜着植物的味道,把鐘關白的白T恤吹得貼在身上,顯出漂亮的腹肌輪廓。
一個棕發穿花襯衣的男人從他身邊經過,像是西班牙人,邊走邊對他吹了聲口哨。
鐘關白挑了挑眉,沒理,他一邊往機場到達大廳走一邊給陸早秋發消息:“陸首席,我在往出口走,你飛機降落沒?”
他正發着消息,卻被幾個穿得嚴嚴實實一身黑,背着大包的大胡子外國男人擠了一下。那幾個人講着鐘關白聽不懂的語言,也在往到達大廳走,一下子就快步走到了他前面。
鐘關白甩甩胳膊,低罵了一聲,順手打字跟陸早秋吐槽:“居然有幾個游客穿棉襖,陸首席你出來別穿太多啊,熱。”
“嗯。剛出機艙。”陸早秋的消息。
鐘關白迫不及待地按快捷鍵打電話過去,“陸首席,我在往你那邊走,你有行李要拿沒?我進到達大廳給你拎行李呀?”
“沒有。”陸早秋說,“你原地等我。”
鐘關白說:“不行,我得往你那邊走。”
只有一個星期,鐘關白一腔思念在胸口撓來撓去,撓得他心尖發軟。陸早秋太忙,每天視頻的時間不多,他幾次想問那塊懸着小提琴的立方體是怎麽回事,但是視頻那頭,陸早秋的神情總是溫柔中帶着疲倦,他心一疼,就什麽都問不出口了。
那天Lance問他:“海倫,你想買一對送給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收藏家朋友……”
鐘關白有點自嘲地說:“不,墨涅拉奧斯已經有一個了。”
Lance臉上帶上一點羨慕的神色,“噢,說不定他正打算給你一個驚喜。”
鐘關白想到那塊被随意放在舊琴譜後,并沒有受到小心呵護的立方體,“不,大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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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ce看了鐘關白半天,誇張地嘆了一口氣,翡翠色的眼睛裏帶着同情,“海倫,你擁有墨涅拉奧斯寶貝兒的現在,甚至還有将來,你還想要什麽呢?”
鐘關白沉默了一會,又笑起來,“是啊,還想要什麽呢。”
雖然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克制而冷淡的陸早秋可能喜歡過其他人,喜歡到像一個情窦初開的初中生,去買這樣只屬于情侶的東西。
Lance觀察鐘關白的表情,“那你還要向墨涅拉奧斯寶貝兒求婚嗎?”
鐘關白盯着透明立方體裏的小提琴和琴弓,說:“為什麽不?”
不管那個立方體背後有什麽故事,那是陸早秋。
那是陸早秋。
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那之後Lance打電話過來,說幫他找朋友訂做了小提琴戒指,只不過工期大概要一個月。鐘關白想,一個多月之後立秋,是陸早秋的生日,适合求婚。
他想到求婚,腳步輕快起來,恨不得跑着去見陸早秋,然後給他一個擁抱。
他對着電話那邊肉麻道:“陸首席,我特別想你。”
陸早秋:“嗯。”
鐘關白把手機緊緊按在耳朵上,好像這樣就能離陸早秋更近點兒,“我感覺吧,你也特別想我。”
陸早秋的聲音帶着笑意,“嗯。”
鐘關白故意問:“想我嗎?”
陸早秋說:“我到出口了。”
鐘關白繼續問:“想嗎?”
陸早秋:“我看到你了,你站在馬路對面不要動。”
他看着遠處的鐘關白,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那裏面裝着一個小盒子。
鐘關白還在電話那頭問:“想嗎?”
陸早秋低笑。
鐘關白:“那我開始念詩了。”
鐘關白:“你是——”
“好了。”陸早秋阻止他念詩,聲音裏的笑意卻藏也藏不住,“你停下來,我過去。”
鐘關白咧嘴笑起來,“陸首席你在哪我怎麽沒看到你?”
陸早秋無奈地說:“你走過頭了,轉過來——”
“陸……”鐘關白轉過身,嘴角還帶着殘留的幸福笑意。
“……首……”他喊完剩下的兩個字,聲音卻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席。”
時間像被拉長了,一個全身黑衣的人緩緩舉起了槍。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機場出口的一個巡邏警察。
“砰!”
警察被一槍爆頭,頭骨瞬間破碎,血液和腦漿濺了一地,沉重軀體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地上僅剩下半邊腦袋。
“槍!”
槍聲,尖叫聲,暴喝聲,急促的腳步聲。
“那個人有槍!”
“槍擊!”
人群四散奔逃。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有人在四周用機槍掃射,隆隆的槍聲像是死神降臨的聲音。大片的平民像被收割的麥子那樣倒在地上。
血肉模糊。
沒有受傷的,臉上被彈片劃傷的,手臂被打爛的,甚至腹部在流血的人都像瘋了一樣地朝外圍跑。
“跑啊!”
鐘關白聽見暴喝炸裂在耳邊。
他逆着人流,被推搡着無法前進。一片混亂,他根本找不到陸早秋。巨大的槍聲在敲擊他的耳膜,讓他根本停不清電話那頭的陸早秋對他說了什麽。
“滾開!”他被推了一下。
“你想死嗎?”有人把他撥到一邊,往外圍跑去。
“啊!”一個小男孩摔倒在鐘關白腳下,鐘關白把他拎起來。
小男孩擡起腦袋看了鐘關白一眼,“砰!”背後傳來槍聲,他低下頭甩開鐘關白的手,迅速朝遠方跑去。
“砰!”
帶着血的小運動鞋落在鐘關白腳邊。
“放下槍!你們被包圍了!”十幾名警察從機場裏沖出來,舉槍射死了一名正在瞄準另一位警察的恐怖分子。
外圍掃射的槍手被擊斃了兩個。
場面似乎已經被控制了。
四周安靜下來。
鐘關白覺得自己什麽都聽不到了,好像已經死了一樣,無法呼吸。
“陸早秋你在哪?!”鐘關白緊緊捂着電話問,面前滿目瘡痍,地上許多平民的屍體,空氣中彌漫着血腥氣,他幾乎絕望地說,“我找不到你……”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眼前有那麽多人,但是沒有陸早秋。
“我找不到你啊……”
他突然感覺被一個溫暖身體抱住了。
那個身體帶着長途跋涉後風塵仆仆的氣息與硝煙的味道。
“走。”低沉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
鐘關白回過頭。
是陸早秋。
似乎從這一刻開始,空氣又重新鑽進了肺裏,他又活了過來。
“嘭——!”
鐘關白劫後餘生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火光映紅了他的臉,将他照得面目全非。
巨大的爆炸聲。
耳膜幾乎被震破。
一瞬間,畫面像是凝固了。
炸彈從殘餘恐怖分子的腰間爆開,滾燙的煙霧與塵土從破碎的建築中噴湧出來,硫磺的氣味撲面而來。
那些警察的身體在一瞬間被滾燙的煙塵吞噬。
大地跟着劇烈震動,滾燙的空氣,像要将骨頭碾碎的壓力從身後襲來。
鐘關白來不及動作,就已經被陸早秋護在了身下。他的頭被陸早秋的手指托着砸在地面上。
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嘀嗒——”
滾燙而黏稠的鮮血順着陸早秋的臉劃下來,打在鐘關白臉上。
鐘關白的指尖哆嗦着,艱難地擡起手臂去摸陸早秋的臉。
陸早秋冰涼的嘴唇擦過他顫抖的指尖。
“關……”
“啪嗒——”
“啪嗒——”
越來越多的血液像下雨一樣砸在鐘關白臉上。
鐘關白慌亂地用手去捂陸早秋的傷口,卻怎麽都找不到。
“別……”陸早秋的眼神居然還像平時那樣溫柔,只是說話只剩下了氣聲,好像随時會斷掉,“別摸了。”
“到底在哪啊?!”鐘關白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那是……別人的血。傻瓜。”陸早秋不舍地看着鐘關白的臉,緩緩閉上了眼睛。
警笛聲。
救護車鳴笛聲。
機場到達大廳的外部被圍上了隔離帶。
四周停滿了救護車,不斷有擔架将隔離帶裏的人擡出去。
幾名警察在清理現場。
一個癟掉的破盒子,上面有指痕,好像曾被緊緊捏住過,已經髒到看不出顏色,只是破掉的邊角裏面似乎隐隐泛出金屬的光澤。
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餘光瞥見了那點光澤,“咦”了一聲,走過去,将盒子撿起來。他拍掉盒子上的灰,打開盒子,裏面是兩枚戒指。
戒指圈內刻着極為精致的小提琴與鋼琴鍵盤簡化圖案,兩種圖案的中間寫着花體字。
他拿起其中一枚。
“Lu?”
又拿起另一枚。
“Zhong?”
Chapter 12 【《Theme of SSS – Piano Arrange Ver.》- Key Sounds Label】
花店的遮陽棚下,一個穿着吊帶碎花連衣裙的女人修剪了幾根花枝,然後将一束鮮花捆在一起,插在店門口的水桶裏。女人麥色的皮膚上滲出了薄汗,手臂擡起來的時候可以看見背上有力的肌肉線條,帶着熱愛運動與陽光的女性特有的美,像那些新鮮的,還帶着水珠的花束一樣,昭示着生命的力量。
沒有人會想到十幾個小時前,距離這間寧靜美好的花店僅僅在不足十公裏的地方,幾十條生命瞬間流逝,隔離帶內幾乎成為死地。
機場的出口變成了地獄的入口。
鐘關白站在花店門口,他手臂上帶着擦傷,白T恤上髒污一片,看起來很狼狽。
“先生,請問您需要幫助嗎?”花店前的女人擡起頭,眼神驚訝,“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但是她的驚訝很快轉為了擔憂,“需要我為您叫計程車送您去醫院嗎?其實醫院離這兒不遠,如果您還有力氣走過去的話……”
鐘關白垂着頭,眼睛裏一點光都沒有,幾乎沒有力氣去分辯女人言語和身份,“謝謝,不用。我剛從醫院出來。我想買一束玫瑰。”
女人的表情更驚訝了,“誰說亞洲人保守?居然有這樣浪漫的人,一位帶傷的男士從醫院跑出來,只為了買一束玫瑰,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
“浪漫?不,我只是……”鐘關白嘴角牽動一下,卻扯不出一個像笑容的表情來,“等待是很痛苦的。所以,幹點什麽都好。”
十幾個小時的等待,像是一把锉刀,一點一點锉平了他的希望,露出他骨子裏埋藏的恐懼。
“啊……”女人像是理解了什麽,臉上的笑意變成了淡淡的同情。
鐘關白扯了扯嘴角,彎下腰去挑花。
“媽媽,天哪,媽媽!”花店裏傳來了小女孩的尖叫聲。
花店門口的女人對鐘關白歉然一笑,疾步走進店內,“發生什麽了?”
“他們有槍!啊!”店內的尖叫聲還在繼續,“媽媽……”
鐘關白聽見花店內的電視裏遠遠傳來槍聲,卻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用手在裝着花束的水桶裏撥來撥去。玫瑰花的刺劃過手指,感覺不到疼痛。
走進店裏的女人輕輕拍着小女孩的背安慰道,“一切都會好的,Elisa,寶貝兒,不要看,一切都會好的。”
鐘關白從水桶裏拿起一束花苞緊閉的橘色玫瑰,走進花店。
“這束花多少錢?”他問。
女人緊張地盯着電視,沒有轉頭,鐘關白的眼神也跟着落到電視屏幕上。
電視裏的視頻是用手機在遠處拍攝的,搖晃得厲害,奔逃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在地上,人群中一個穿白色襯衣的東方男人拿着手機,嘴唇緊抿,好像在尋找什麽。
彈片飛濺,男人捂住了自己的手臂,手機摔落在地上,血從襯衣的袖子從浸透出來,哪怕在這樣遠距離的鏡頭中都清晰可見。
“媽媽!是那位送我花的先生!”Elisa睜大眼睛,害怕地說,“那位先生有危險!他們有槍,他們要傷害那位先生!”
鐘關白臉色慘白,感覺自己的胸腔被狠狠捏了一把,連心髒都擠得發疼。
屏幕上的畫面斷了,變成了新聞主播的臉。
“在槍擊得到控制後,殘餘的恐怖分子引燃了身上的自殺式炸彈,現場發生了爆炸……截至今天下午三點,死亡人數已達32人……重傷29人……其中有21人為外國游客……”
鏡頭裏根本看不清炸彈是怎麽樣爆炸的,一團火光将攜帶炸彈的恐怖分子和周圍近距離的人直接炸成了齑粉,建築和車輛都變成了碎塊和粉末,巨大的能量沖擊讓周圍很遠處的人都撲倒在了地上。
爆炸以後視頻裏是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很久,在一片濃煙籠罩的廢墟與屍體的畫面中,背景音出現了抽泣的聲音。
鐘關白似乎在鏡頭的一角看到了陸早秋的背影。
那副身軀……陸早秋在他心裏一直瘦削的,但是當時陸早秋卻撐着手臂,給了他一個全然安全的空間。
那是死地中唯一的生處。
女人恍然地轉過頭:“我記起來了,那是你的……”
“……愛人。”鐘關白盯着電視屏幕說。
女人看到鐘關白手上還未開的玫瑰。那天在火車上,這個男人手上也拿着一束玫瑰,盛開的花像是盛開的愛意。也許這次,等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的愛人就會醒來吧?
Elisa偷偷觑了一眼鐘關白,掙開女人的手,跑到花店的一角。
“先生。給。”Elisa跑過來,扯扯鐘關白的髒T恤下擺。
她手裏拿着一束花,五瓣,綠葉。
淺藍色的花瓣和她的眼睛一樣明麗,像是純淨的天空。
“先生,請收下這束花。一位淑女應該将這束花送給一位受傷的紳士。因為,我的媽媽對我說,它的原地産是中國,它是一種非常堅強的花。”Elisa說。
她把花塞到鐘關白手裏,“先生,請您記住,它非常堅強,它不會死。無論發生什麽。”
L'Archet醫院。
鐘關白抱着花走到病房門口。
剛換了夜班的護士,查完房的護士小姐攔住他,“先生,請問您是陸先生的朋友嗎?”
“我是陸先生護照上的緊急聯系人。”鐘關白拿出陸早秋和自己的護照,給護士看自己的名字。
“Zhong……”護士小姐看見護照上的拼音,點點頭,“鐘先生,一個小時前,清理恐怖襲擊現場的警察打電話來問我們醫院是否有一位名叫Lu或Zhong的傷者,我想,”護士小姐将一個信封遞給鐘關白,“這應該是您或者陸先生遺失在現場的東西。”
“謝謝您。”鐘關白接過信封,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個破損的盒子和兩枚戒指。
陸早秋打算跟他求婚?
他的眼睛被戒指圈內小提琴與鋼琴鍵盤圖案刺了一下,生疼。
“請您确認一下,如果是您或陸先生的東西,那麽,請您在這裏簽字确認一下。”護士小姐說。
鐘關白接過鋼筆,簽字确認收到物品之後又說了一次:“謝謝。”
“他醒來了嗎?”鐘關白問。
護士小姐說:“還沒有,但是我相信醫生已經跟您說過了,他應該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醒來,如果他能夠醒來,應該就沒有問題了。您可以繼續進去等他,如果他醒了您可以按鈴,就會有護士過來,每兩個小時值班的護士也會來查一次房。當然,您自己也要注意休息。”
“如果……”
如果沒有醒來呢?
鐘關白不敢問,只能緩緩點了點頭,轉身走進病房去看陸早秋。
陸早秋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水,臉像頭上的紗布一樣蒼白。
幾個小時前醫生已經推着陸早秋做過一系列檢查,沒有骨折,鐘關白反複問了很多遍手指有沒有問題,醫生都說只是擦傷和撞傷,并沒有傷到骨頭,等傷口痊愈之後不會影響手指發力。
陸早秋的傷主要是顱腦受損,在被送進來的十幾個諸如內髒破裂等生命體征極度不穩定的傷者中并不算嚴重,至于鐘關白這一號擦傷的,連傷患都算不上。
鐘關白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觸碰陸早秋的嘴唇,“陸首席,等你醒來,我就要向你求婚。用你買的戒指,用我買的玫瑰……差點就被你搶先了。”
他在陸早秋唇上吻了一下。
不需要等什麽特殊的日子,特殊的物品。所有的特殊不過是為了使這一天不同于別的日子,而這一天,血與火,生與死,從絕地而歸,已經足夠了。
護士又來查了兩次房,陸早秋還是沒有醒。
鐘關白心疼地拿着棉簽蘸水,塗在陸早秋微微幹裂的嘴唇上。
雖然只要等待,但是等待是一場煎熬,時間仿佛靜止了,鐘關白不停地看表,寂靜的病房內,指針的滴答聲好像都變得無比緩慢,好像他的心髒都已經跳動了幾百下,才能聽到秒針“滴答”一聲。
在病房燈光下,橘色的玫瑰花苞微微打開了。
淺藍色的花束漂浮在水裏,像是慘白病房裏唯一的希望。
陸早秋的手指動了動。
鐘關白迫不及待地按了緊急呼叫鈴,“醒了……陸首席……”
他已經錯按了好幾次鈴,護士想要責備他,但是又不忍心,每次查看一番後,都只能嘆着氣告訴鐘關白:“他還沒有醒。”
護士還沒有來,鐘關白緊緊地盯着陸早秋的眼睛,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陸早秋的睫毛扇了扇,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又像适應不了燈光一樣馬上閉上了。鐘關白把病房的大燈全關了,只留下一盞小小的床頭燈。
鐘關白像對待一件易碎品那樣摸了摸陸早秋的手指,“陸首席,你醒來了嗎?”他感覺到陸早秋的手指又動了動,不是他的錯覺,“醒了……醒了……”
陸早秋睜開了眼睛。
鐘關白的臉倒映在那雙像深海一般的瞳孔裏。
陸早秋輕蹙着眉,好像在忍受着某種痛苦。
“陸首席,陸首席,太好了,醫生和護士馬上就要過來了,你想要什麽,”鐘關白幾乎語無倫次地對陸早秋說,“我們現在在醫院裏,你沒有事,我也沒有事,我們,我們……”
鐘關白激動地講着話,嘴唇開開合合,眼睛裏都是真正劫後餘生的狂喜,泛着淚光。
陸早秋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了,原本蹙起的眉展平了,臉上卻一點喜悅的意味都沒有,反而像是遇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事情。
“陸早秋,我們安全了。”鐘關白牽起嘴角,終于露出了一個近乎誇張的,讓嘴咧大到唇角發痛的笑容。
“你是不是太累了……”鐘關白的嘴唇一開一合。
陸早秋擡起手,推了鐘關白一下。
那力道太輕,幾乎讓人以為是撫摸。
“陸首席?”鐘關白疑惑地拿起陸早秋的手,“你想摸我嗎?我沒有受傷……”
陸早秋又推了鐘關白一下,臉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可怕。
“怎麽了……”鐘關白感覺到了,那是一個虛弱傷者的拒絕,他驚疑不定道,“你痛嗎,怎麽護士還沒有過來,我去叫他們——”
“鐘……關……白……”陸早秋的聲音虛弱得像是強撐着一口氣,但是口吻卻不容置疑,“你……出去。”
“為什麽……”鐘關白愣在一旁,像個迷路的孩子。
“出去。”陸早秋又重複了一次。
“病人情緒不穩定,鐘先生,請您先離開病房。”剛到達病房的護士将鐘關白勸離病房,她把病房的門關上,“現在有醫生在病房裏,不用擔心,有什麽情況等醫生出來以後會告訴您的。”說完她又進了病房。
鐘關白靠在牆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撐不住坐到了地上。
一點光亮透出來,病房的門被從裏面打開了。
鐘關白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眼前一黑,醫生馬上将他扶住,“鐘先生。”
鐘關白馬上從門口去看陸早秋。
陸早秋躺在床上,頭側向窗邊,鐘關白只能看見他被紗布裹住的後腦。
“病人不希望您進去。”醫生感覺到鐘關白的動作,立即阻止道。他看了護士一眼,護士馬上将病房的門關上了。
鐘關白盯着醫生,“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醫生說:“我知道,您是他的伴侶。請您做好心理準備。”
鐘關白的身體晃了晃,“……您說吧。”
醫生說了一串法語醫學名詞,鐘關白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等一下。”一個威嚴的女聲從他們身後傳來,是标準的巴黎口音。
醫生停了下來,朝聲音的來源方向看去。
鐘關白也轉過頭。
那是一個高挑而瘦削的東方女人,她塗着冷色調的口紅,上身穿着白襯衣,下身穿着黑色的闊腿褲,穿了細高跟之後幾乎跟鐘關白一樣高。
“陸早秋的護照上有兩位緊急聯系人。”女人拿出自己的證件,“第一位,是我。所以,尊敬的醫生,我有權知道他的傷情。”
“而且,”她瞥了一眼鐘關白,“好像這位先生的法語水平,不足以與醫生進行病人的傷情交流。”
醫生看了鐘關白一眼,鐘關白沒有在意女人的責難,只點點頭。
醫生看着兩人,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鐘關白好像聽懂了,卻不敢相信那幾個詞疊加在一起的含義。
“你聽懂了麽?”女人看了鐘關白一眼,眼底的憂心,焦急,心痛一閃而過,最後回歸冰冷。
鐘關白還呆立在原地,變成了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
女人冷色調的嘴唇輕啓,仿佛施舍一般,用中文對鐘關白說:
“突發性耳聾,原因不明。”
Chapter 13 【《Albumblatt in Walzerform, S.166》- Franz Liszt;《Moon River》-Ernesto Cortazar】
醫生定下了明早進一步檢查的時間就準備離開了。
陸早秋的顱腦損傷不嚴重,不應該直接導致聽覺神經損傷,醫生判斷突聾的可能誘因是前庭導水管擴大,如果是前庭導水管擴大,那麽治愈的可能性就極低,具體還要等做完HRCT後醫生才能判斷。
鐘關白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不會的,他是一名小提琴手,如果您聽過他拉小提琴的話,您就會知道,他不能……”鐘關白盯着醫生的眼睛說,“他不能失去聽力。”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結果,不是嗎?”醫生認真道,“您應該保持穩定的情緒,否則會給病人帶來更大的壓力。”
鐘關白低下頭:“您說的沒錯。”
醫生又朝一邊面容冷淡而矜持的女人點點頭,走了。
“真是軟弱。”女人看着鐘關白說。她的聲音很輕,那像是一種在醫院走廊上刻意保持安靜的良好教養,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極為刻薄。
“……應如姐,我進去陪早秋。”鐘關白低聲說。
“我當不起你一聲姐。”陸應如的手握上門把手,“他不會想見到你。”
“他需要我。”鐘關白說。
“鐘關白,你從沒有了解過早秋。”陸應如說。
她是陸早秋的姐姐,當她面無表情的時候,便和陸早秋有五分像,光是面容就有幾分懾人,自帶某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鐘關白極力維持着對陸應如的尊重:“應如姐,請你讓開。”
“你對早秋的驕傲和自卑,一無所覺。”陸應如審視了鐘關白片刻,“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後來又願意跟早秋在一起了,如果是因為小提琴的話——現在他可能要失去拉琴的能力了。”
鐘關白眉心動了一下,蹙起來:“你在說什麽?什麽叫……又願意?”
陸應如沉默了一陣:“七年前,我是不同意早秋做手指手術的,風險太大,而且其效甚微。我當時罵他:‘你喜歡他,就去和他交朋友,去追他,一個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做個毫無用處的手術,算什麽?不過懦弱。’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嗎?”
“……說什麽。”鐘關白不知所措。
“他跟我說——”
“他‘已經追過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你現在告訴我,你什麽都不知道?”
“應如姐……你到底在說什麽。”鐘關白額頭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陸應如看着鐘關白的眼睛,像在分辨他話語的真假:“你們第一次巡演的時候,早秋就已經跟你……你不知道?”
鐘關白怔在原地,有什麽東西從他腦海裏猛然劃過,他卻抓不住。
“早秋是不跟我說這些的,他只告訴了他的醫生。我是去和他的醫生交流手術問題才知道這些……”陸應如是體面人,說話不好太直白,“在和你……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ED。因為這一點,被你拒絕,他的自卑可想而知。後來你又因為聽到他拉小提琴跟他在一起,那就是他全部的底氣與驕傲。”
陸應如語氣平靜,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字字如刀,将鐘關白淩遲。
“鐘關白,對于這些事,你是不是跟獨奏會的琴譜一起,全忘了。”
突然依稀的琴聲出現在他的耳邊,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乎是一支圓舞曲。
“你——”鐘關白感覺像被釘子釘在了空氣中,“這不可能……”
那是……假的吧?
他在第一次巡演,其實只和一個人有過……
他死死地盯着地面,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張銀色的面具。
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
七年前。
巴黎,塞納河。
鐘關白坐在藝術橋的長椅上,喝掉了一瓶開胃酒。
他看着對面的盧浮宮,突然想到《縱橫四海》裏張國榮站在藝術橋上抽煙的那一幕。一個街頭畫家給張國榮畫了一幅肖像,張國榮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街頭畫家笑了笑,不知道。
張國榮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回過頭,說:“我是個通天大盜,明天看報紙吧。”
鐘關白站起來,舉着空酒瓶子靠在橋的欄杆上:“巴黎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無處發洩的春情啊。”
已經是夜晚了,塞納河畔有許多年輕人,都在聊天喝酒。
一個花臂的帥氣法國青年看了鐘關白一眼,鐘關白不經意地撩起下衣擺,露出低腰牛仔褲上面一截完美的人魚線。
法國青年很感興趣地朝他走過來,用英語問:“一個人?”
鐘關白那時候法語還很是一般,他用英語故作漫不經心地說:“當然不是。”
法國青年正大感失望,鐘關白又輕佻地接了一句:“還有你。”
法國青年笑起來:“跟我走?”
鐘關白挑眉:“你想把我帶去哪?”
法國青年說:“去有趣的地方跳舞,怎麽樣?”他說完就攬上了鐘關白的腰。
他們走了兩步,鐘關白突然看見迎面走來幾個人,都是一起巡演的樂團成員,裏面還有一個跟他比較熟的鋼琴手陶宣。這就有點尴尬了,鐘關白對法國青年說:“等我一會兒,那是我的同事。”他不想被人知道他是來巡演的學生。
法國青年識趣地松開了手。
“這不是鐘炮……”陶宣本來随口就要開玩笑,但是他顧忌到身邊的人,又改口道,“鐘關白嘛。”
鐘關白一邊走過去一邊笑罵:“炮你妹啊,都是巴黎風氣不正你知不知道啊。”
他正要嘴上亂開車,就注意到陶宣旁邊站的是不茍言笑的樂團第一小提琴首席,陸早秋。
陸早秋嚴肅又冷淡,鐘關白跟他不熟,不敢亂說話,于是馬上說:“我就夜游一下塞納河,你們玩得開心點,我先走了啊。”
陶宣說:“你要不跟我們一起?陸首席法語說得跟母語似的,請他當一次導游機會難得。”
鐘關白瞥了一眼旁邊正在等他的法國青年,又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陸早秋:“不行啊,我還有朋友等我。”
陶宣跟着看了一眼那個法國人,馬上就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笑,“那什麽,明天晚上還有演出,你‘夜游’注意點啊。”
“行了行了,我至于嘛。”鐘關白随口說着就要走。
“你要去哪裏。”陸早秋淡淡道。
大概是陸早秋太少過問別人的事,他一開口,其他人都吃了一驚。
“我?”鐘關白指着自己,眼睛睜大,搞不清楚陸大首席怎麽突然對自己的行蹤感興趣了。
陸早秋:“嗯。”
鐘關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總不能告訴一看就是性冷淡的陸大首席他要去跳舞泡吧喝酒可能還會幹點別的什麽吧?
“明天有演出,我要确認演出成員的安全。”陸早秋說。
鐘關白聳聳肩,看向法國青年,卻發現自己連對方名字都沒問,于是只好喊:“寶貝兒,咱們去哪兒呀?”
法國青年說:“今晚有一個蒙面舞會,就在‘Amour’酒吧。”
鐘關白對陸早秋說:“就是那了。”
陸早秋:“嗯。”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陸早秋的臉色有點難看。但是陸大首席反正也從來不笑,鐘關白沒想太多,招呼一聲就走了。
Amour酒吧。
鐘關白買了兩個羽毛面具,自己戴上一個,遞給法國青年一個。
黑色羽毛貼在他的眼周,在一片燈紅酒綠裏顯出格外妖冶迷人的味道。
他進去之後又喝了點酒,法國青年也喝了不少,兩個人在舞池裏扭了半天,下來的時候法國青年挺興奮,一屁股直接坐到了鐘關白大腿上。
鐘關白突然意識到,這人可別是個壯零吧?這種場合,通常都是他鐘關白坐別人的大腿,就算他在健身房練腿,那也是為了好看,可不是用來給別人坐的。
兩個零做不成炮友,做朋友吧,法國小青年又有點無趣。
這麽一想他立馬就冷淡下來,把法國青年丢到一邊,自己去吧臺孤獨地喝起酒來。
吧臺上輕輕一響。
一杯礦泉水出現在了鐘關白面前。
鐘關白懶懶偏過頭,旁邊站着一個戴銀色面具的男人,很高,面具覆蓋了他的大半張臉,只有嘴唇與下巴的輪廓露出在外面,看起來像是亞裔。
鐘關白勾起嘴角,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問:“給我的?”
男人點點頭。
鐘關白把兩根手指放在杯口,眼睛卻向上挑起來,看向男人,“那我請你跳一支舞?”他說完,朝男人伸出手。
男人卻沒有把手遞過去,而是像鐘關白一樣,也伸出了手,微微彎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看來是一號。
還是幾個世紀之前來的那種。
鐘關白笑起來,一口喝完男人請的礦泉水,舔了舔嘴唇,然後把手放在男人的掌心,等男人一握上他的手,他就反客為主地牽起男人走向酒吧的樂隊。
“嘿,兄弟。”鐘關白對樂隊的鍵盤手說,“華爾茲,有沒有?”
鍵盤手樂了,第一次有人來他們酒吧點華爾茲:“哪首?”
鐘關白右手牽着陌生的男人,左手擡起來,在鍵盤上随意傾瀉出一段李斯特的《A大調圓舞曲紀念冊的一頁》。
鐘關白彈着琴,感覺自己的右手被男人握得更緊了,他擡起頭,發現男人看他的目光灼人,很有那麽點意思,他朝男人笑了笑,左手繼續在黑白鍵盤上劃出令人的驚豔的弧度。
這首曲子不難,他只用了一只手彈了主旋律,鍵盤手立即就明白了。鍵盤手把手放在額頭上,跟鐘關白擡手致意了一下,便開始了完整的圓舞曲。
這不是一間Gay吧,戴黑色羽毛面具的男人和戴銀面具的男人站在舞池中央相對而立,很是引人注目。立即有人吹起口哨來。
鐘關白微微仰起頭,對銀面具的男人說:“誰跳女步?”
男人沒有說話,只把手輕輕放到鐘關白的後腰上,但是沒有真的貼上去,只是虛懸着自己的手掌,克制守禮得過分。
對于這種古板行為,鐘關白大為驚奇:“嘿,你這可不是跳舞。”
他把男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在自己的腰上,在男人的手觸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