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鋼琴與簫》- 趙海洋】

沒過多久,敲門聲再次響起,輕輕的,有禮的,伴着一聲“玉樓,是我”,是常良言的聲音。

賀玉樓看了門一眼,臉色有些發沉,他不知道常良言也在。

溫月安抓着賀玉樓手腕的手指突然一緊。

“我去開門。”賀玉樓說。

溫月安死死地握着賀玉樓的手腕。

賀玉樓任溫月安抓着,站在原地,低下頭,俯視着溫月安的眼睛。

“玉樓?”常良言在門外喊。

“等一下。”賀玉樓說。

他俯視着溫月安,仿佛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師哥。”溫月安喊。

賀玉樓仍舊那麽看着他,沒有應聲。

溫月安看着賀玉樓,慢慢松開了手指。

賀玉樓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他沒有讓門大開,只讓門開到比一人稍寬,剛好讓他擋住。

常良言的耳尖有一點紅,臉卻是發白的:“玉樓……我都聽到了。”

此時在一旁的賀玉閣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見常良言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後悔起來,她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就不該把事情告訴常良言的。

常良言咬了一下嘴唇,咬得很重,讓賀玉樓想起它們的味道。即便聽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她仍帶着一點希冀般地看着賀玉樓,問:“不是那樣的,對吧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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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時候只有她和賀玉樓兩個人,也許,僅僅是也許,她會聽到別的答案,也許賀玉樓會跟她解釋之前那些奇怪的言語。但是現在,賀玉閣也站在旁邊,她也像常良言一樣看着賀玉樓,希望他可以說不,希望他可以像平時一樣壞笑着說:“騙你的,這也信了?”然後便可以坦然地只送走溫月安一人。

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賀玉樓在想什麽。

他靠在門框上,修長的手指按在門上,指甲的頂端有些發白。

窗外噼啪的雨聲更顯出一室的死寂。

他想起常良言從泳池上來的時候,四周響起的水聲。她穿着紅色的連體泳衣,胸脯隆起,大腿緊實,雙手撐在扶手上。水珠從她的頭發上、身體上滾落下來,太陽那麽燦爛,把那些水珠與水流照得流光溢彩。

少女的皮膚像是奶,上面流淌着蜜。

他想起常良言坐在郊外的山坡上,吹豎笛的聲音。這樣簡單的樂器她也吹得不好,風有時候會把短發吹到臉頰上,她正吹着笛,兩只手本在笛孔相應的位置上,卻不自覺擡起一只手去撥頭發,吹出的笛聲馬上便不倫不類起來。

她幹脆不吹了,大方地把豎笛遞給賀玉樓:“你來。”

在陽光下,笛嘴上淺淺的濕痕明顯又暧昧。

畫面,聲音,觸感,氣味,因為常良言的出現,這個夏天變得格外不一樣,它是美的,但不是賀玉樓學習過的那種所謂的藝術上的美,這種美不需要鑒賞與思考,不需要挖掘與發現,它就在那裏,自然、原始而濃烈。

但是夏天快過去了。

“玉樓?”常良言向前邁了一步,她想伸手去碰一下賀玉樓發白的指尖,卻忍住了,此時此地并不止他們兩人。

賀玉樓低聲“嗯”了一下。

他知道,在他身後,溫月安也在看着他。

溫月安看賀玉樓的眼神與常良言不一樣。如果目光有實質,常良言的目光或許會在賀玉樓身前印下兩圈淚痕,而溫月安的目光在賀玉樓身後,大概是要留下兩片燙人的血跡的。

賀玉樓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就是那樣。”

常良言盯着賀玉樓,嘴唇微微張開,臉頰輕輕動了動,像是不受控制。

“賀玉樓,你,那你還……”常良言的胸脯上下起伏了一會兒,“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你沒有那種病,我知道。”

賀玉樓說:“就是那樣。”

“你別說了。我要回家了。我,我不會再來你們家了。”她說完,卻沒有動,還在原地看着賀玉樓,等待他的反應。

賀玉樓的指甲尖更白了,他沉默了一陣,低聲說:“……好。”

“……好?!”常良言不敢置信地又上前了一步,控制不住地砸了賀玉樓一拳。

她覺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轉身就往大門外跑。

賀玉閣追了上去,比起安慰,她更想确認常良言不會把這件醜事說出去。

賀玉樓沒有轉身去看溫月安,他從外面帶上了門。

溫月安轉着輪椅,開門,跟出去,賀玉樓背對着他說:“別過來。”

溫月安的嘴唇動了動,連一聲“師哥”也喊不出口。

他看着賀玉樓走遠,過了一陣,客廳傳來鋼琴聲。

那旋律大膽、夢幻、可愛、甜蜜,溫月安從未聽過,按說賀玉樓寫了新曲他不會不知道的,何況是這樣一首曲子。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裏,靜靜地聽那首曲子。那是他第一次聽到賀玉樓那樣彈琴,明明是那麽快樂的旋律,賀玉樓卻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彈得越來越悲傷。

過了很久,院子裏,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響起。

“賀玉樓。”是常良言的聲音。

鋼琴聲停了。

溫月安轉着輪椅到窗邊,看見賀玉樓從屋中走出來,站在常良言面前。賀玉閣跟着常良言回來,遠遠站在院門口。

常良言手裏還拿着一張畫與一疊琴譜。

“還給你。”她說。

賀玉樓說:“你若不要,便扔了吧。”

常良言說:“我再問你一次——”

“就是那樣。”賀玉樓說。

常良言看着賀玉樓,眼眶帶淚,她一邊狠狠點頭,一邊把手上的所有紙一起撕成了碎片。

雨已經停了,草地上還有水,緩緩将紙片洇濕。

賀玉樓低下頭,看着飄落一地的碎紙,常良言以為他會有什麽反應,可是賀玉樓只說:“原是送你的,随你處置。”

常良言又氣又傷心,忍不住道:“你,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

賀玉樓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像畫上的少年。

他輕聲道:“我,也随你處置。”

溫月安聽到這話,全身一陣劇痛,仿佛尖刀被破開胸膛,讓這幾個字鞭笞五髒六腑。這種痛,甚至讓他想起遙遠記憶中失去雙腿時的感覺。

常良言看着賀玉樓,眼淚頃刻間決堤:“我不會說的。”

賀玉閣聽見常良言的話,頓時松了口氣。

常良言哭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她抹了一把臉,說:“我走了。賀玉樓,我以後,真的不會來了。”

她轉身走了幾步,賀玉樓說:“我送你。”

兩人走出院子很久,一路無話。

到了那棵常良言曾經等待賀玉樓的樹下時,常良言停下腳步,擡頭看着賀玉樓的眼睛,說:“我還是不信你有病。我知道你沒有,我就是知道。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明明沒病,為什麽要說你有?”

賀玉樓沉默了一陣,看着她說:“回去吧。”

常良言搖搖頭,沒有再看賀玉樓:“我走了。”

她走出很遠之後,忽然聽見一陣輕柔美好的樂聲。

她回過頭,賀玉樓站在樹下,手裏拿着一片葉子,吹着剛才彈的那首曲,他身後的雨後青空中竟然出現了兩道同心彩虹。

賀玉樓一個人慢慢走回家的時候,也問了自己一句:你明明沒病,為什麽要說你有?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發現一地碎紙都已經不見了,他遠遠看見溫月安坐在窗前,也正看着他。

賀玉樓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

他站在院子裏,看着溫月安,想了很久,才想出了一種可能。

大概是因為,良言是他喜歡的姑娘,如果這個夏天,走進他家的是另一個姑娘,那麽,那個姑娘也許也會成為他喜歡的姑娘。

月安不會是他喜歡的姑娘,月安只是月安。

但是月安……永遠是月安。

溫月安如果能知道這一點,也許後來的許多事都會不一樣,但是他并不知道。

他在賀玉樓随着常良言一起走出的院子的時候,轉着輪椅到院子裏,艱難地撿起了一地的濕碎紙。

那天晚上,他一直拼那些碎紙片到深夜,小心整理,再細細粘好。

被重新拼在一起的琴譜有六頁,名叫《夏》,題目下方寫着:致良言。

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都是賀玉樓親筆。

那幅畫也顯出來原本的面目,只是被地上的雨水弄得有些變形:一雙好看的腳。

溫月安悄悄轉着輪椅到一面穿衣鏡前。

他看了一會兒輪椅上的自己,然後彎下腰,慢慢把那幅畫立着放到了輪椅的前方,原本自己的腳會在的位置。

溫月安看着鏡子,鏡子裏的人穿着青衫,拿着一疊被重新粘好的琴譜,空空的褲管下方有一雙稍有變形的、依舊好看的腳。

黑夜中,鏡子裏的人不斷撫摸着琴譜上的“致良言”三個字,緩緩扯起一個慘淡的笑容。

“如果這首曲子是寫給我的,我就是現在死了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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