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月下美人》- Soul Hug】

後來,常良言不再來賀家。賀玉閣也不再提要将溫月安送去治病的事,但這是她為賀家的迫不得已,于是看溫月安便又多了幾分痛恨,連帶對賀玉樓也再沒好聲氣。

溫月安像是對所有惡言與怒目都無所覺似的,又變成了他剛來的時候那樣,總一個人坐着,毫無生氣。

賀玉樓有時會默默在他身邊做些自己的事,看書或寫字,但再不像從前那樣招惹他。

顧嘉珮也發覺不對,便去問溫月安怎麽了,他只看着窗外小聲說:“想家。”

賀慎平也聽到了,真當他想起小時候的事來,便提起在瓷器廠的事。江鶴來畫了一輩子畫,想家的時候就埋頭畫畫,家鄉多産牡丹,所以常畫上兩三株,以抒鄉情。賀慎平與樂器打了一輩子交道,瓷器廠沒有條件,便自己削了一支笛子,也算安慰。

“所以,月安,”賀慎平對溫月安道,“去彈琴吧。”

溫月安問:“彈琴就不想了麽?”

賀慎平說:“會好受些。”

小時候,溫月安想家而不可得,後來有了賀玉樓,便不太想了。現在,他想賀玉樓而不可得,便改作練琴。

不是像從前那樣一天固定練幾個小時,而是像上瘾了一樣,只要沒人喊,他就可以一直彈下去。

顧嘉珮有些擔心,可是賀慎平說,如果他喜歡,那就不是壞事,多少藝術家,一生只做一件事。

确實不像是壞事,因為自從溫月安近乎瘋狂地練琴開始,他便好似在漸漸痊愈,好像鋼琴真的補償了他的求不得,琴聲重新把空洞的軀殼填滿了。

溫月安一天一天變得正常起來,連賀玉樓都敢像從前一樣開起玩笑:“你這樣練,是想贏我?”

溫月安淡掃一眼賀玉樓,答道:“敢不敢來?”

賀玉樓笑意更深:“怎麽不敢?”

慢慢地,賀玉樓和溫月安之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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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雖然只是短短一陣子,在溫月安的回憶錄裏,一頁一頁的記錄又變得像從前那些幾乎一成不變日子,他又開始細致、重複,不厭其煩地寫賀玉樓與他一起彈了什麽曲,下棋走了什麽招,寫賀玉樓喜歡躺在院子裏的草地上,用書或琴譜蓋着臉,身上有時候會沾露水與草痕。

那些回憶那麽詳細,細到賀玉樓躺在草地上寫曲子,寫得睡着了,他的筆從手上滾落,掉到了溪水裏,一尾小魚用嘴去拱那支停在卵石上的筆這樣的畫面也被記了下來。

再過了一陣,起風了,一張張琴譜被吹起,有一張飄到了溪面上。

賀玉樓醒來的時候,坐起來,頭發上還粘上了一只蒼耳。綠色的,帶着毛刺的果實停在睡眼惺忪的賀玉樓頭上,讓他看起來不像平時那麽聰明。他左右四顧,把散落的琴譜撿起來,一邊哼着上面的旋律一邊往屋裏走,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做改動:“我的筆呢?”

溫月安說:“水裏面。”

賀玉樓一愣,笑了,回去把筆撈出來,徑自握着濕筆站在溪邊改琴譜。

改完進屋,溫月安喊:“師哥。”

賀玉樓:“嗯?”

溫月安:“過來。”

賀玉樓走過去,溫月安說:“蹲下來。”

賀玉樓蹲在溫月安面前,溫月安把他頭上那顆蒼耳拿來下來。

四目相接,太近了。

賀玉樓想趕快離開,便笑着說:“你看,蒼耳結果,秋天到了,哈哈。我去……寫首曲子歌頌一下偉大的,咳,秋天。”

“等等。”溫月安說。

他的拇指與食指還捏着蒼耳,餘下的三根指頭卻忍不住去碰賀玉樓睡得有些淩亂的頭發,一下,兩下,把翹起來的頭發撫平。

在溫月安的想象裏,他的手指向下移了一些,停在賀玉樓的嘴唇上,細細描摹。但他沒有真的這樣做,他只是用眼神描摹了一會兒那兩瓣唇,便将輪椅轉退了幾步:“師哥,等你寫好曲,要給我看。我先去練琴。”

很快便到了乙巳年的中秋。

那天下午,賀玉樓把溫月安帶到音樂學院附中的一間琴室。琴室靠窗的地方有兩架相對而立的黑鋼琴,上面擺着兩份手寫琴譜。

賀玉樓推着溫月安到一架鋼琴前,溫月安看見琴譜上封面上的字:

秋風頌

作曲 賀玉樓

他翻開一頁,發現是雙鋼琴曲,眼神裏便帶上許多日來不曾有過的一點希望:“這……是為我們寫的?”

賀玉樓坐到另一架鋼琴前,坦然笑着:“不為誰,頌一曲秋風而已。”

溫月安應了一聲,垂下眼,問:“來?”

“嗯。”賀玉樓擡手。

兩人合奏起來。

一架鋼琴的琴聲遼闊飛揚,另一架寧靜哀傷。

窗外的秋風吹落了一樹桂花,随風卷進琴室。

兩個少年彈着全曲的最後一句,擡起頭,相對而視,看見細白的花瓣飄進來,悠悠落在對方頭上。

一曲秋風,一曲白頭。

琴聲停了。

沒有掌聲,連呼吸聲也沒有。

恍若過了一個世紀一般,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鐘關白擡起頭,看見劇院二樓的第一間包廂裏,溫月安的輪椅停在了緊挨圍欄的位置。劇院的包廂圍欄像露天陽臺那樣有些許延伸,相鄰包廂的人若站在圍欄附近,不僅可以看見彼此,甚至可以握手。溫月安此時正側過頭,與站在第二間包廂圍欄前的男人相對而視。

鐘關白發現,溫月安好像突然老了,他不久前才為溫月安梳過的一頭青絲已經悄然變成了白發。

季文臺和陸早秋站在溫月安身後。

季文臺彎下腰,好像在溫月安耳邊說了句什麽,臉上還帶着他平時那種笑,好似并不在意,眼中卻是難過的。

溫月安聽了季文臺的話,擡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鬓角:“都白了麽?”

季文臺說:“白了也好看。”

“也早該白了。”溫月安看着隔壁包廂的男人,還有他那雙戴着白手套緊握圍欄的手,低聲自語道:“只是,師哥……未見你,我不敢老。若當年,真能一曲秋風,一曲白頭,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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