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欲将血淚寄山河》- 黃霑】

夜色并不清朗,月亮四周泛着污濁的光暈。

在暗淡的月光下,賀玉樓站在一輛三輪車旁,他看着那上面躺着的人,仍然覺得像他今晚第一眼見到的時候那樣陌生。

蹬三輪車的是一個老頭,戴一頂破草帽,嘴裏銜着一根草,正嚼吧着。

“是這吧?”老頭把草一吐,“把人弄下來,我還得回醫院送別人哪,就一輛車。”

賀玉樓在發抖。

他看老頭的目光簡直像要當場把老頭殺了一般。

“看我幹什麽?”老頭催促道,“快把人弄下來。”

賀玉樓一把抓住老頭的領子,一只手握成了拳頭。

顧嘉珮眼睛是腫的,臉上的淚已經幹了。她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似的,一言不發地去三輪車後抱賀慎平,但是抱不起來,只能拖着賀慎平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半拖着往屋裏走。

“小崽子,放手。”老頭不耐煩道,“我得回醫院了。”

賀玉樓一拳打在老頭側臉上,把老頭打得從三輪車座椅上摔了下來。

“咳,咳……”老頭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

“我想不通……”賀玉樓死死地盯着老頭,喉嚨裏發出低啞顫抖的聲音,像受傷的困獸,“我父親那麽好的人被打死了,你這樣的人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小崽子,你今年幾歲啊?”老頭被打了也不怒,上下打量了一下賀玉樓,“我看你也不小了,怎麽一點道理不懂?”

他從破草帽上揪了一根草下來,嚼了兩口:“平時我懶得說,今天就跟你多說兩句。這世上他媽每天都在死人,你家裏死人你就是老大了?我就得小心伺候着了?呸,我告訴你,小子,天下只有兩種世道,一種叫亂世,一種叫太平盛世。亂世就是一小撮人弄死一大撮人,太平盛世就是一大撮人弄死一小撮人。就你們家人金貴,不能死?都他媽一樣。”

老頭說完,騎上三輪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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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玉樓站在原地,過了很久,才感覺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低下頭,看見一截纖細的手臂,再順着手臂向上看,慢慢地,看到了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沒敢出聲,只敢抓着賀玉樓的手腕,默默等他反應。

賀玉樓看了溫月安半天,好像真的要看那麽久,才能确認面前的人到底是誰。

“月安?”賀玉樓喊了一聲。

“師哥……”溫月安用極輕的聲音說,“進去吧,別讓顧老師一個人……”

兩人進屋的時候看見賀玉閣坐在地上,手裏拿着一張紙。

“那不是我爸。”她說,“這上面寫錯了,那不是我爸。”她說着,擡起頭,盯着賀玉樓說,“你再去看看,你們肯定也弄錯了,那不是我爸,我爸不是那樣的。”她剛才看到了顧嘉珮拖進來的軀體,全身是瘀血痕跡,面目腫脹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就像今天她學校升旗臺上跪着的每一個人,唯獨不像她爸。

賀玉樓站在原地,看着賀玉閣,不說話。

賀玉閣一遍遍重複那幾句話,直到賀玉樓走過去,蹲下來,伸出手繞到她的背後輕拍了一下,就像一個短暫的擁抱。

“……姐。”那是賀玉樓人生中極少數幾次這樣喊她。

他喊完後,好像想說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說,撐着地板緩緩站起來,去找顧嘉珮。

顧嘉珮在卧室裏坐着,手垂在身子兩側,死水一般的目光落在床上。

賀慎平在上面。

那些天,顧嘉珮就那麽一直坐着,每隔一段時間眼淚就會汩汩流下,她一開始會擦,擦得臉頰都破了,後來幹脆任眼淚自己流,自己幹。

直到鄰居來問他們,是什麽那麽臭。

那是夏天,遺體難以保存。

顧嘉珮看着鄰居,眼神空洞:“是什麽啊……哦,是慎平。”

鄰居是音樂學院管行政的老師,聞言一下子反應過來,眼中悲哀,臉上卻不敢顯出來,不但不敢,還要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正确姿态:“唉,賀院長他……他不該不認錯的。他是老右派了,應該知道的……要是革命小将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讓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也不至于落得現在這樣……”

顧嘉珮臉上浮現出一種恍惚的神色:“……我不明白。”

鄰居走近到顧嘉珮跟前,壓低了聲音:“顧老師,不管你明不明白,要是你挨了批鬥,認錯求饒就是了,千萬別學賀院長……就算你不顧全自己,家裏還有三個孩子哪。”

顧嘉珮垂眼看着地面:“……對,孩子。”

“你聽我的,把你們家那些書啊畫啊全燒了,磁瓦玻璃一概砸碎……”鄰居搖頭,重重嘆息,“顧老師呵,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就是一點覺悟沒有……外面,早變天了。”

那天夜裏賀玉樓在樓後面挖了一夜的土,第二天夜裏再将賀慎平埋了。

沒有棺材,沒有墓碑,連悲傷都只能偷偷進行,不能當着別人的面流淚,否則說不定哪天就有大字報揭發他們:不正确對待群衆運動,不擁護革命勝利的果實。

革命勝利的果實躺在土坑裏,穿着年輕時演出的衣服,身邊放了一冊莫紮特,一支平時慣用的筆,還有一把竹笛。

土一點一點地蓋上軀體,直到完全看不見了。

地面被壓平,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賀玉樓找了一塊木板,寫上字,當作賀慎平的牌位。顧嘉珮把牌位藏在衣櫃裏,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打開衣櫃,在牌位前點一支白燭。

天亮了以後,窗外又響起了整齊的踏步聲、激昂快樂的歌聲與口號聲,鑼鼓喧天,管號齊鳴。

革命如火如荼,學校全部停課。

那段時間蹬三輪車的老頭一直就沒休息過,一開始還拉到別人家裏,後來直接拉往火葬場。

火葬場的焚屍爐全開,超負荷工作,但很快也不夠用了。

十幾天之後,有人通知老頭,不用幹了,因為他們不通知家屬了,反革命的屍體賣給醫院,五百塊一具。供大于求,比曾經便宜不少。

賀家大門一直緊閉着。

賀玉閣把自己鎖在房裏,房中時而傳來大哭,時而傳來大笑。

顧嘉珮每天都給三個孩子做飯,但是自己幾乎不吃不喝。

家裏精致的杯碗全砸了,只剩下賀玉樓和溫月安親手畫的那兩只,溫月安舍不得砸,于是賀玉樓便悄悄将那兩只杯子一起埋在院子裏,同埋的還有書、琴譜,以及賀慎平做的鎮紙與他這幾十年留下的諸多手跡。

他們家的書與琴譜太多了,花了好幾個晚上才埋了一半。

還沒有等他們将家裏的東西處理完,抄家的風潮便席卷了全城。

一天晚上,當一群紅袖章沖進賀家的時候,正看見賀玉樓和溫月安在埋琴譜。本來這群革命小将是白天行事的,但是很快地,他們發現那些狡詐的反革命分子常常白天溜出去躲起來,晚上才回家睡覺,于是他們決定晚上搞突襲,事實證明,效果不錯。

“喲,這是什麽?”一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領頭男學生從溫月安手裏搶過一本琴譜,翻了翻,“莫紮特,這是什麽洋鬼子名字?好啊,你們居然敢偷藏資本主義的東西!”他說着,便點燃了那冊琴譜。

溫月安想伸手去搶回來,那男學生便将琴譜丢在地上還未埋掉的書堆裏,微弱的火焰一下子高漲起來,将整堆書都引燃了。

賀玉樓眼看着那麽多書和琴譜都要化為灰燼,想都沒想便跳進坑裏,試圖把火踩滅,可還沒來得及,便被好幾個紅袖章給拽了出來,死死地壓着跪在地上。

“噢,我想起來了,這不是賀玉樓嘛,以前就老在學校彈資本主義曲子,還寫封建主義詩詞。”另一個三角眼的男學生說,“而且他爸是音樂學院的副院長,老右派。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他就是階級敵人,不用跟他客氣。”

“說得好!”一個女學生一揮手,“咱們今天就是要把他們黑暗的舊世界砸個粉碎。”

他們押着賀玉樓和溫月安,逼着二人看那些正在燃燒的書籍和琴譜。

火光沖天,顧嘉珮從房裏跑出來,立即被幾個站在旁邊的紅袖章按住。

“放開我媽!”賀玉樓不停掙紮嘶吼,像瘋了一般,但是對方人太多了,反抗顯得無力,更讓他像一只蝼蟻。他們用力把少年按在地上,少年的膝蓋在地上留下淩亂的痕跡,最終還是陷進了泥土裏。

随着那些紙張的燃燒,賀玉樓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等那些承載了無數文字與音符的紙張都成了灰時,賀玉樓不動了。

“走!進去!”領頭的男學生說,“抄他們的家!”

家裏其實已經不剩多少東西了。

能抄的只有客廳那臺鋼琴,它太大了,移不走,埋不掉。

“說!平時你們是不是就是用這個東西宣揚資本主義的?!”押着顧嘉珮的紅袖章吼道,“你還教學生?教什麽?想用資産階級的肮髒音樂腐蝕我們無産階級的英雄兒女嗎?!”

顧嘉珮白着臉,看了一會兒賀玉樓,又看了一會兒溫月安,她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樣子,白白的,小小的,一個很鬧騰,一個很安靜。她看他們第一次四首聯彈,賀玉樓彈琴的時候便安靜下來,溫月安彈琴的時候才更像個孩子,笑得單純快樂。這樣的東西……怎麽會是肮髒的?

“……我沒有。”她說。

“還敢不承認?”紅袖章給了顧嘉珮一巴掌。

賀玉樓目眦欲裂:“……畜生。”他驟然發力,押着他的紅衛兵不備,被他掙開了。他沖上去給了打顧嘉珮的紅袖章一拳,把人打倒在地。

下一刻賀玉樓便被幾個高壯的男學生按在了地上。

“師哥!”溫月安喊。

“你們幹什麽?”顧嘉珮想去阻止。

但他們一個被按在輪椅上,一個被按在地上跪着,兩人一動不能動,只能不停地喊,喊得聲音支離破碎,眼睜睜地看着一個男學生抓着賀玉樓的頭不停地砸地板,砸得口鼻都出了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顧嘉珮的嗓子已經喊得嘶啞了。

男學生停了手,問顧嘉珮:“你承不承認你用資本主義音樂腐蝕群衆?”

顧嘉珮嘴唇動了動。

男學生再次抓住了賀玉樓的頭。

“我承認!”顧嘉珮幾乎是高喊出來的,三個字,近乎破音。

“承認什麽?”

“我用……我用資本主義音樂……腐蝕群衆。”說完最後一個字,顧嘉珮頹然倒在地上,臉色由蒼白轉做全然的灰敗。

紅袖章們露出得勝的笑容。

押着顧嘉珮的紅袖章把人拎起來,把頭發一半全剃光,一半剪得參差不齊,剪完陰陽頭還嫌不夠,還将顧嘉珮一邊的眉毛也剃光了。

“去,把那資産階級的玩意砸了。”紅袖章往顧嘉珮手上塞了一把斧子,然後把人往鋼琴上一推。

顧嘉珮背對着衆人,拿着錘子的手垂在身側。

“快點!”身後有人催促道。

“快點砸!”

“難道你對資産階級的東西還有什麽不舍嗎?!”

“就是!快點!給我砸!”

“媽……”賀玉樓低低喊了一句,立馬淹沒在高呼聲中。

顧嘉珮顫抖着轉過身,佝偻着背。

賀玉樓艱難地擡起頭看母親,她原本的鵝蛋臉已經成了消瘦的瓜子臉,一半的頭上沒有頭發,一邊臉沒有眉毛,看起來蒼老又陌生,幾乎脫了人形,像個什麽別的物什。

“媽……不要砸。”賀玉樓說。

“不砸?不砸你還打算彈這玩意嗎?”一個男學生用腳重重碾上賀玉樓的手指,“我看,今天要是鏟除不了資産階級的鋼琴,就只能鏟除這雙資産階級的手!我看你還拿什麽彈!你說,”男學生俯下身威脅道,“到底砸不砸?!”

賀玉樓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盯着顧嘉珮,一字一句道:“媽……我爸沒做過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沒有承認過的事,你也不要承認……”

顧嘉珮一怔,一只手摸索着扶住身後的鋼琴,然後慢慢地,站直了。

這一刻,賀玉樓像極了賀慎平,不僅是眉眼,顧嘉珮一瞬間恍惚,覺得被按着趴在地上的就是年輕時的賀慎平。

“承父親訓……我們賀家,即便什麽都沒了,至少還剩……唔!”

一把生鏽的錘子砸在賀玉樓的左手上。

溫月安遠遠看見賀玉樓的手被敲碎,小指的一截已然脫落,像一灘血泥一般黏在地上。“師哥,師哥……”他坐在輪椅上一遍一遍地喊,喊得幾乎要背過氣去。賀玉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昏死過去了。

過了好半天,賀玉樓才微微動了一下頭,發白的嘴唇輕啓。

“……至少……”他的臉頰、喉結、胸腔全都抖動着,發出巨大的喘息聲,好半天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還剩……一點浩然氣,十寸不折骨。”

“父親至死堅持的,我也要做到。”賀玉樓擡起頭,鋒利的眼神逐一掃過一根根胳膊上鮮豔的紅袖章,那都是他眼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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