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群紅袖章站在原地,半天沒出聲。

領頭的男學生說:“這個反革命嘴巴硬,可是再硬,硬得過我們革命的鐵拳嗎?今天,我們就要把這裏的牛鬼蛇神都砸個稀巴爛!”他拎着錘子,往賀玉樓的右手邊走去,“各位革命小将,你們說是不是?!”

“是!”其他紅袖章受了鼓舞,紛紛鬥志高漲。

“等一下——”溫月安閉上眼,兩行淚再次滾過臉頰。

男學生回過頭,看着溫月安,揚了揚錘子:“等一下?等什麽?你的手也想試試這個嗎?”

賀玉樓低吼:“溫月安,你閉嘴。”

溫月安的手指發着抖,纖瘦的身體縮在輪椅上。

“你姓溫?這個姓好,比姓賀好。”男學生點了點頭,“所以你不是他們賀家的人,是吧?”他将一把斧頭扔在溫月安輪椅上,壓着他空褲管,然後湊上前去,在溫月安耳邊半是誘哄半是威脅道,“你只要跟這些資産階級劃清界限,揭發他們,就還是個好人!現在就有個好機會,你先去把那個資産階級的罪惡産物砸了。願不願意洗心革面,就看你自己了!”

溫月安看着賀玉樓貼在地面的左手,和那截小指,輕聲對他身邊的紅袖章們說:“煩請讓讓。”

衆人給他讓開一條路。

溫月安久久看着賀玉樓帶血的臉,淚水不斷地從眼眶裏淌下來。

好半天他才別過頭,轉動輪椅朝鋼琴而去。

賀玉樓根本不相信溫月安會去砸琴:“溫月安!”

一個紅袖章踢了賀玉樓一腳:“閉上你的狗嘴!”

賀玉樓猛咳了一陣,艱難地擡起頭看着溫月安的背影,繼續道:“賀家……家訓……”

紅袖章不停地踢賀玉樓的肋骨,但是無法阻止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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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月安拿起斧頭,賀玉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溫月安盯着那架鋼琴。

走馬燈一般的光陰從這架鋼琴前流過。

“你看,我從月亮上摘了一顆糖。”

……

“哎,我琴彈得是不是特別好?”

……

“我本來就比你大,你叫一聲哥怎麽了?”

……

“叫人。”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

……

“還能吃一天。”

……

“你不該攔我。”

“如果父親在,也不會坐視不理。”

“溫月安,你不像我們賀家的人。”

……

“給師哥一個效勞的機會好不好?”

……

“是我錯了,什麽像不像的,你就是我們家的。我再不胡說了,你也不準說。”

……

“今天再比一次?贏了我喊你一聲師哥怎麽樣?”

……

“一輩子。”

“……可以。”

……

“你猜猜我昨天晚上去他房裏幹了什麽?”

“睡、覺。”

……

“我爸沒做過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沒有承認過的事,你也不要承認……”

……

“我們賀家,即使什麽都沒了,至少還剩……一點浩然氣,十寸不折骨。”

溫月安轉過頭。

“別打了!”

他看着不斷咳血的賀玉樓,眼中凝了不知道多少言語,可說出來的只有一句:“師哥,你也……別說話了,說了也沒用……畢竟,我不是賀家人,我……姓溫。”

賀玉樓不敢置信地看着溫月安,咳得更劇烈了,似乎比方才還痛苦。

溫月安說完那句話,好像費了全身力氣,過了好久才緩緩轉過頭,背對着賀玉樓,垂頭看着那些黑白琴鍵,無聲道:“所以,我溫月安做的事,都與賀家人無半點關系。賀家人,世世清白正直,幹幹淨淨。師哥呵,浩然氣和不折骨都留給你,我不要浩然氣,也不要不折骨……我只要你活着,這琴,也活着。”

“咚——”

是斧頭落地的聲音。

賀玉樓猛地睜開眼。

領頭的男學生說:“溫月安,你不想洗心革面了嗎?快把斧子撿起來,砸!”

“就是!砸!”紅袖章們揮着拳頭,齊聲喊道。

“不是這樣的。”溫月安輕輕撫摸着琴鍵,癡然地,甚至看起來有些病态,“各位聽我說……”他努力組織語言,像那些革命小将那樣說話,“毛主席曾用繳獲的美軍鋼筆,林副主席也曾用繳獲的日軍大衣,你們說,毛主席會犯錯嗎?林副主席會犯錯嗎?”

其實溫月安只是隐約聽過類似的故事,也記不清到底是誰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頭上,說這話的時候他極力克制自己快要變得顫抖的聲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又自信。他知道,這裏距北京一千多公裏,這幫紅袖章們根本無法證實他說的是真是假。

一時沒人說話,溫月安又壯着膽子反問:“連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嗎?”

“呃……”一個女學生像是受了污蔑般,趕忙辯解道,“怎麽會不知道!我每天都學習領袖的事跡,當然是知道的!”

溫月安看其他人:“你們呢?”

其他紅袖章們連忙争先恐後地答道:“當然知道!”

許是答得太急,幾個紅袖章臉都漲紅了。

溫月安又問:“那你們說,毛主席會犯錯嗎?林副主席會犯錯嗎?”

領頭的男學生瞪大眼睛,義正辭嚴道:“當然不會!”

溫月安點點頭:“所以,我們要向他們學習。”

男學生說:“你到底要說什麽,別想拖延時間!”

溫月安挺直了腰杆,學着紅袖章們那樣揮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倫不類:“我沒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國主義的東西來建設共産主義事業,我們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橫着一根什麽東西,阻止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但是他硬生生地壓下了那根東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髒六腑劃得支離破碎。

“我可以——”溫月安扯出一個笑容,“用資産階級的鋼琴彈無産階級贊歌!”

溫月安擡起手,彈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偉的前奏響起,他竟跟着樂聲唱了起來,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裏聽見外面的游行隊伍那樣歡快而嘹亮: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這好像是溫月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這麽多年,他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溫月安。

他閉着眼,不願意承認此時坐在鋼琴前的人是他心裏永遠的月安。

溫月安像個瘋子,一邊彈一邊唱,表情是那種誇張的、千篇一律的、用于上臺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淚卻流了滿臉。

溫月安彈完了一遍,一個紅袖章剛要開始講話,溫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你們!”他擡眼望着一個個紅袖章們,帶着一臉的淚,笑着,聲音嚴厲地質問道,“你們怎麽不跟着唱!想到領袖你們不高興嗎?不感動嗎?為什麽不一起歌頌領袖?你們一個個的,難道還想砸了這架歌頌領袖的鋼琴嗎?難道想反對領袖嗎?”

那原本要開口的紅袖章竟一下被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月安環視着一張張不知該說什麽的臉,一字一句道:“歌頌領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們就一起唱,誰要是先停了,誰就是反革命!”

溫月安說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覺上面好像也長出了一枚鮮豔的紅袖章。

他閉上眼,再次彈了起來。

前奏一過,所有人都唱了起來,沒有人敢不跟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嘹亮喜慶的歌聲飄蕩起來。

歌聲飄過溫月安帶淚的臉,飄過一枚枚紅袖章,一張張英氣勃發的面孔,飄過被砸碎的家具、飄過顧嘉珮光禿禿的半邊頭顱,飄過賀玉樓死死緊閉的、不願多看溫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聲飄出了客廳,飄到顧嘉珮卧室的衣櫃裏,飄到那塊簡陋的、以魏楷寫就的賀慎平牌位前。

歌聲飄到院子裏,飄過被掀翻的棋盤、散落一溪的棋子,飄在那些潑了的墨、折了的筆,還有燃盡的書與琴譜上方。

歌聲越飄越遠,飄過家家戶戶,回蕩在整個城市的天空。

溫月安從天黑一直彈到天亮,又從天亮彈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紅袖章們都給唱得喉嚨嘶啞,昏昏欲睡,再也沒力氣批鬥任何人。

終于,那些風風火火沖進賀家的人,疲憊不堪地走了,走之前還勉力扯着嗓子喊口號,說贊歌在心裏,從未停過,也永遠不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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