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Cantabile, op.17》- Niccolò Paganini】

“吶。”鐘關白把冰淇淋遞給賀音徐。

賀音徐七分不好意思兩分受寵若驚外,還有一分是對于鐘關白行為的懷疑:“給我的?”

鐘關白:“不然你以為呢。”

賀音徐微微紅了臉,笑起來:“謝謝鐘老師。”

鐘關白手裏還有一盒冰淇淋,他擡頭望天花板,一只手則悄悄把冰淇淋塞到陸早秋手裏,并小聲道:“陸首席,你去讨好一下季大院長。”

于是當賀玉樓推着溫月安從包廂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季文臺和賀音徐一老一小兩個人靠着牆在挖冰淇淋吃。

賀音徐一見賀玉樓就趕快放下了勺子,他本來只是拿着冰淇淋,因為賀玉樓教得嚴,他從小就知道不能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奈何季大院長揭開蓋子便吃得很歡還邀他同吃,一時無法拒絕。

賀玉樓沒說什麽,溫月安卻對季文臺道:“文臺,你怎麽帶人在劇院裏吃東西?”

季文臺吃完最後一口,心滿意足地指出罪魁禍首:“鐘關白買的。”

溫月安看一眼鐘關白:“阿白知道心疼人。”

季文臺:“……”

鐘關白:“咳,我和早秋送老師回家。”

溫月安側頭看着賀玉樓,眼波如月下落滿了桂花的水面:“師哥,今年這中秋,你與我同過?”

“好。”賀玉樓笑起來,這一笑便比方才更像他少年時的樣子。

季大院長的夫人女兒都趁假期去旅游了,也無處團圓,于是幾人便說好一同去溫月安家過中秋。

賀玉樓要等在車內的司機離開,自己将溫月安抱上副駕駛,将輪椅放到後背箱裏,再返回副駕駛去為溫月安系安全帶。賀音徐自覺地打開車後門,準備老老實實地坐在後排,鐘關白走過去将人拎出來:“你坐陸首席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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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早秋看着鐘關白,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等賀音徐坐進車裏,鐘關白忙解釋道:“唉,陸首席你看,反正我們車裏已經有了一個季大院長,也不多一個小孩。老師剛見到賀先生,總有許多話要說,一定想同他單獨坐一輛車。”

陸早秋低下頭,靠在鐘關白耳邊,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像一把刷子在鐘關白心尖上刷了兩下:“可是阿白……我也想同你單獨坐一輛車。”

陸早秋難得做這樣的事,鐘關白一聽,一顆心便癢得不行,恨不得立即滿足陸早秋的所有要求:“那那那……我現在就再給他們叫個車。”

陸早秋退開兩步,像從沒說過那撩撥人的話似的,幾步走到駕駛座邊,淡淡道:“上車。”

鐘關白坐進副駕駛,偷偷觑一眼陸早秋,然後把手輕輕覆在方向盤上的那只手上。

陸早秋如往常一樣發動車,鐘關白又開始在陸早秋的指間摸來摸去。

季文臺看多了,便開始視而不見:“陸早秋,你什麽時候回學院銷假?”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的側臉,他們回國以後他便一直陪着溫月安,陸早秋并非天天都來,他便以為其餘的時候陸早秋是去音樂學院了,如果不是,那他……

“現在還不行,聽力高頻部分缺失。如果繼續治療也不能改善,可能今後的工作重心會發生改變。”陸早秋平靜道。

車廂裏的氣氛一下子便凝滞起來,季文臺嘆了口氣:“等過完節再說吧。”

這些日子鐘關白的精力都放在溫月安與那本回憶錄上,此時便有許多話想問,可當着他人的面,又不合适。他還什麽都沒問,就感覺陸早秋翻轉了手掌,與他的十指牢牢相握。

那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力度。

陸早秋就這麽一直握着鐘關白的手,把車開到了京郊。他做向導,賀玉樓跟着,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在溫月安家的院子門口。

賀玉樓推着溫月安進院門時,借着月色看清了院中的景色。

賀音徐跟在後面,也見到了那溪水、小幾、棋盤,他微微訝然道:“父親在南方買下一座帶院子的小樓,親自畫了設計圖,也将那處的院子修成這個樣子。”

賀玉樓走到那竹木小幾邊,低頭看那副殘棋。

“這是……”賀玉樓從棋罐裏執起一粒黑子,“那年中秋未下完的一局,月安,你這一子還未落。”

溫月安臉上帶着淡淡的追憶神色,全身像被一層帶着暖意的光籠罩着:“是。當年你知道我要輸,便不肯與我下了。”

賀玉樓眼底帶着笑意:“怕你哭。”

溫月安道:“我哪有那般輸不起,明明是你……最是争強好勝。”

“好,是我,都是我。”賀玉樓的笑意從眼底漫到嘴角與眉梢,“那今晚,不如将它下完?”

溫月安看着賀玉樓帶笑的眉眼,也淺淺笑起來,應道:“好。”

一盤殘棋就這麽放了幾十年,終于等到要下完的一天。

鐘關白去屋裏拿了燈放在小幾上,賀玉樓與溫月安坐在棋盤兩側,重新下起那盤棋來。

季文臺和賀音徐在旁邊觀棋,鐘關白又去車裏取了那六只螃蟹出來,拎着綁螃蟹的繩子說可以做中秋螃蟹宴。

沒有人做。

這整個院子裏只有兩人會做飯,而這兩個人現在正在下棋。

鐘關白悄悄握着陸早秋的手進了屋:“陸首席,不如我們一起做飯吧。”

陸早秋點頭,但他先出去打了個電話訂好一桌酒菜,才返回屋中陪鐘關白處理那幾只螃蟹。而等他一進廚房,便發現鐘關白正如臨大敵地拿着一把剪刀,五只被捆好的螃蟹還在水池裏,而那只已經被鐘關白剪開繩子的螃蟹正在飛快地爬向門口。

陸早秋關上廚房門,那只螃蟹便又橫着往另一頭爬去。

“陸早秋。”鐘關白的視線追随着那只大螃蟹,嚴肅道,“幸好我們沒有孩子。我連一只螃蟹都管教不好。”

陸早秋笑得無奈:“我來。”

其實陸大首席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來。

“小心手……陸早秋……你說我該把它夾起來還是撿起來,或者,抱起來?”鐘關白緊張地在廚房左右四顧,終于拿起一只鍋與鍋蓋:“嗯,應該是關起來。”

他迅速把鍋蓋在螃蟹身上,然後就聽到鍋的內壁發出蟹爪碰撞的聲音,再将鍋微微掀起一點,把蓋子塞進縫隙中。

“好了……”鐘關白小心地托着鍋蓋,将那只螃蟹轉移到了水池裏。

“搞定它比搞定李斯特難。”他站在水池邊,跟那只螃蟹大眼瞪小眼,“你別這麽看着我。”

陸早秋查了一下烹饪方法,照着準備蒸鍋:“應該可以不剪開繩子直接蒸。”

鐘關白把拎着繩子把那五只螃蟹一一放進蒸鍋裏,再用兩只巨大的勺子把那只沒了繩子的螃蟹夾進鍋中,然後馬上蓋上蒸鍋蓋:“這樣,直接開火就可以了吧。”

兩人站在竈臺前面,看着一鍋螃蟹。

一秒,兩秒,三秒……

那只沒有繩子的螃蟹不斷用鉗子敲着透明的鍋蓋,小眼睛盯着鐘關白。

四秒,五秒,六秒……

鐘關白突然把火一關,端起那鍋螃蟹。

“陸首席……要不我們把它們放了吧,院子裏正好有一條小溪。”他眼巴巴地看着陸早秋。

“好”陸早秋眼帶笑意。

鐘關白把所有的繩子都剪了,看着那六只螃蟹爬進了小溪裏,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色下的一塊塊卵石中。

陸早秋一直在旁邊看着鐘關白,笑意越來越濃。

鐘關白在溪邊坐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我們晚上吃什麽?”

“我訂了餐,應該等一下就到。”陸早秋說。

鐘關白聽了,沮喪道:“陸首席,你早就知道我做不成螃蟹宴。”

“不是。”陸早秋坐到鐘關白身邊,“只是一個備選。”這樣你就總可以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不問結果。

鐘關白突然想到車上的事,便問:“早秋,你這些天去哪裏了?”

“醫院。安心。”陸早秋站起來,“溫先生與賀先生的棋應該也要下完了,過去吧。”

兩人走到小幾處,賀玉樓與溫月安已分了勝負,季文臺對鐘關白道:“你的螃蟹呢?”

鐘關白指了指溪水:“生龍活虎。”

好在這時候訂的酒菜到了,幾人決定借着月光,就擺一桌在院子裏。

賀音徐還未成年,賀玉樓和陸早秋是開車來的,便都沒有喝酒。倒是溫月安,從不喝酒的人這一晚卻喝了很多。

他喝多了仍然很安靜,臉依舊白得像玉一樣,只有眼角微微被熏紅了,最後靠在賀玉樓的懷裏,抓着賀玉樓的衣袖說:“師哥……不要走。”

季文臺也有了醉意,他看着這樣的他從未見過的溫月安,感嘆道:“老溫這人,當年的學生哪,不管是男學生還是女學生,當面都只敢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溫先生,背後那可是叫他月安公子的。誰能想到這般人物,竟會像現在這樣……這般人物,竟這樣過了一生。我原想,老溫應是一生淡泊,後來才知道,他是滿腔情義,全付了一人。”

一陣陣晚風吹來,賀玉樓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溫月安身上。

“月安,太笨。”賀玉樓用手梳了梳溫月安的鬓發,“從不知道如何活得輕松些。”

季文臺笑起來,帶着酒意:“這一行,只有笨人做得,太聰明的,做不得。”

大約今晚坐在這院子裏的,都是笨人。

溫月安下意識地一點一點摸到賀玉樓的手腕,捏了捏,困倦道:“師哥……睡覺了。”

“賀先生。”陸早秋說,“請賀先生在這裏陪溫先生吧。我來送他們。”

賀玉樓抱起溫月安,對陸早秋說:“辛苦。”

送完人,陸早秋開車回去。

已經快要到深夜,車穿行在空曠的城市中。

鐘關白把頭靠在窗戶上,醉意朦胧地說:“早秋……我腦子裏已經有一個雛形了,有一個故事,可以寫成協奏曲……以前你說技法靠練,情感靠刺激……我是又有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了,可是這些刺激我都不想要,我不想要你出事,不想要你聽不見,不想要老師那樣過一輩子……就像如果可能,我也寧願從來沒有得到寫出《一顆星的聲音》的靈感……

“我知道……陸早秋……不是音樂伴随痛苦而生,而是因為痛苦,所以一個人才會需要音樂……可是有時候我好想用我所有的天賦與才能,我寫的所有曲子,換你們平安……”

鐘關白一直語無倫次地說着話,說着說着,就快到了。

“……陸早秋,我不是怕承擔那份痛苦……我就是想要你平安……歲月這麽長,我想跟你一起……活着……”

等車停到車庫裏,陸早秋去給鐘關白開車門。

鐘關白下了車便挂到陸早秋背上,用腿盤住他精瘦的腰:“陸早秋,帶我回家……”

陸早秋用手臂托住鐘關白的大腿,将人背穩:“帶你回家。”

Chapter 46 【《Piano Sonata No.16 in C Major, K545:II. Andante》- Wolfgang Amadeus Mozart】

鐘關白是驚醒的,他又做噩夢了。夢裏,他和陸早秋站在幾十年前的賀家院子裏,看着其他人燒光他們的琴譜,砸掉他們的琴。

好在醒來的時候窗外風和日麗,家中一切如常,只有背上多了一層冷汗。

床頭放了一杯水,鐘關白一邊拿起水杯喝水一邊下床去找陸早秋,找了一圈發現陸早秋不在家。

他發了條消息過去:陸首席,你在哪,我要跟你進行精神交流。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複,他又躺回床上,解開睡衣扣子,拉低睡褲,找了半天角度,刻意讓窗外進來的陽光照在他緊實的胸肌與腹肌上,襯得大片的肌膚如蜜一般,然後拍了張照片發過去,坦白道:陸早秋,我要談戀愛!

仍舊沒人回,他怕陸早秋有要緊事,沒打電話去打擾,點了份早餐,吃完便把自己關進琴房裏寫曲子。

鐘關白是天賦大于努力的那種作曲家,從前寫曲子就幾乎不作修改,一氣呵成,哪怕是交響樂他也不是規規矩矩地循着曲式、和聲、對位與配器的路子,從一個音樂動機慢慢發展出一部宏大的交響曲。那些複調音樂從來都是直接出現在他腦海裏,他拿起筆就可以直接寫出總譜。

這種太有靈氣的人,往往也格外依賴這份靈氣,永遠需要源源不斷的刺激才能寫出好曲子,乏味的精神生活或者麻木的感知于他們而言都有如死亡。

鐘關白坐在鋼琴前,閉了一會兒眼,再睜開的時候便拿起筆,在五線譜上自下向上分別寫上:低音提琴、大提琴、中提琴、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獨奏鋼琴、豎琴、定音鼓、長號、降B調小號……

第一個低音譜號标在低音提琴那一行,第四線,升F:G大調。

抒情的慢中板。

第一個音符從低音提琴與定音鼓開始,第二個小節加入大提琴與中提琴,一個帶着肅穆基調的低沉引子,開啓了鋼琴協奏曲中奏鳴曲式的第一樂章。

鐘關白寫完一頁便将那頁随手扔到身後,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将他低頭寫作的側影映在琴凳右邊的地上。

引子結束,調性一轉,變為E大調,與引子形成對比,進入呈式部,第一主題自《秋風頌》衍生而來,少年相識相知,志趣相投,琴棋書畫,詩酒年華。

連接部則加入豎琴與大提琴,如夢似幻,好似光陰流轉。

過了連接部後,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是一段嶄新的旋律——

沉靜如深湖,湖底卻水波翻湧。

這段升C小調的第二主題背後是一個清瘦的背影,一雙纏着白色細繃帶的手,還有手中的一把小提琴與一把琴弓。

這兩大主題在鐘關白筆下不斷交錯、變奏。

日光一點一點偏轉,他的影子也跟着一點一點移動。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腦海中的旋律裏,一張張五線譜從手裏流出來,鋪了一地。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将那些譜子一張張撿起來看,劃掉一些,留下一些,塗塗改改,這次寫曲,好像不能如從前那樣恣意。

寫着寫着就發覺面前好像有一座大山,仰望着便自覺卑微,下筆戰戰兢兢,不敢有一絲驕矜。

等他寫完發展部的時候,稍微停了一下筆,聽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擡起頭,才發覺已經寫了太久,天色都變了,一時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鐘關白還沒有回過神,腦海中仍是獨奏鋼琴流動在一片弦樂中的聲音,身體自動地走出琴房、走向客廳、開門,機械地問:“請問找誰?”

唐小離擡起手,在鐘關白的喉結上戳了戳:“……喂,醒醒。”

鐘關白沒有反應。

唐小離伸頭朝屋裏望了一眼,沒有看見陸早秋:“鐘關白,你傻了?陸早秋為了管住你,都開始對你施法了?”

鐘關白退後一步,關上門。

“鐘關白你夾到我的腳了!”

鐘關白低頭一看,一只黑色的皮鞋卡在門邊,只有鞋,沒有腳。

他再次打開門,皮鞋掉在地上,唐小離若無其事地迅速脫掉另一只鞋,擠進門裏:“我給你打了四十二個電話,都沒人接。”

鐘關白擋在門口:“我在寫曲子。”

言下之意:快滾。

唐小離繼續厚顏無恥地站在原地,并自我肯定道:“陸大首席肯定對你做法了,哦,應該是下蠱,敬業蠱。”

他說完,突然聽到一聲清冷的:“你在幹什麽。”

“陸首席?!”唐小離汗毛一豎,完球,背後講壞話被人聽到了,他回頭一看,卻發現沒有人,于是半驚吓半懷疑地,“……鐘關白,你搞什麽鬼?剛才那聲音從哪兒出來的?”

鐘關白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遙控器,又按了一次。

“關白,來練琴。”陸早秋淡淡的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揚聲器裏傳出來,逼真得讓人以為他就在家裏。

唐小離看着那個遙控器:“……好變态。這誰弄的?”

鐘關白:“我。有段時間弄來吓自己的,一聽就不敢揮霍生命了。”

他說完,自己先笑起來,這才像是從剛才那些帶着濃烈情緒的旋律中掙脫出來了。

唐小離:“我應該給教育部寫信,建議他們給全國中小學生配備這玩意兒,保證人人都上重點大學。”他思考兩秒又自我推翻道,“不過我嚴重懷疑這玩意兒的合法性,陸首席有時候說起話跟恐吓似的,中小學生家長肯定會投訴的。”

鐘關白:“……”

鐘關白:“你到底來幹什麽?”

唐小離掏出手機,翻到一個已下載的視頻:“你的直播視頻,《秋風頌》火了,好像這幾年只有你一個人還帶譜上臺演奏,視頻封面就是你用左手翻譜的這一幕——”

屏幕上的鐘關白微微傾身,眼眸低垂,形狀美好的脖頸收在白色立領與黑色領結中,手腕從袖口中延伸出一小截,修長的手指捏着一頁琴譜。

“這個,號稱年度最優雅瞬間,不知道多少人拿來做手機屏保。”唐小離翻視頻下面的評論,“不過底下也有很多黑你的賀粉,說你一把年紀了還欺負小朋友,臭不要臉。哦,還有,說你早就過氣了還回來蹭他們天才鋼琴少年的熱度。”

鐘關白無所謂道:“哦。”

唐小離開玩笑:“要不要我給你買個水軍?”

鐘關白:“你可以把本來要買水軍的錢打給我。”

唐小離翻白眼:“鐘關白你說你一個藝術家,怎麽這麽愛錢?”

鐘關白嘲諷:“對,藝術家就活該貧困潦倒而死。”

唐小離上下打量鐘關白:“你這麽缺錢啊?還貧困潦倒,我看陸早秋把你養得如花似玉的。”

鐘關白:“……我跟你說實話吧,解散工作室、違約,我本來就已經賠的跟王八蛋似的,一分錢沒有了,現在還約等于失業在家,靠老婆養着。”

唐小離不信:“得了吧,你作曲的版稅呢?每年都有吧?而且你不就一直得意于被老婆管着麽?”

鐘關白:“……這個是有,也在老婆賬戶裏。其實我本來沒想這事,老師的事辦完之後,早秋說如果他高頻聽力不能恢複,可能就會改變工作重心。後來我就想……如果我要求婚,我希望能送他——”

唐小離大吃一驚:“你連買高級助聽器的錢都沒有了?陸首席家教這麽嚴的嗎?”

鐘關白:“不是。我希望我能送他……一支交響樂團。”

“為什麽……”唐小離反應了好半天,然後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着鐘關白,“……我知道了,如果你買下一支交響樂團,那不管發生什麽,這支交響樂團的首席就永遠都會是……陸早秋?”

鐘關白的神色十分認真:“對。”

唐小離想,果然愛會使人想要創造一個世界,啊,真是黏黏糊糊。

“那正好。”他從包裏掏出一個口罩,丢給鐘關白,“戴上跟我走。”

鐘關白:“去哪?”

“去賺錢。”唐小離點開視頻播放鍵,琴聲便随之流出。

“這個視頻我是和秦昭一起看的。他看完就說,故事性太強,誰都聽得出來,這曲子背後有點什麽。”唐小離說,“秦昭說,那是一種直覺,不管這個‘有點什麽’到底是什麽,他都想把它拍成電影,請你做配樂。他現在稍微露個臉都被人圍追堵截,所以我才來找你,接你去談這個事。”

“不行。這曲子背後是有點什麽……”鐘關白想了想該怎麽說,“其實不是有一點什麽,那是一些人真實的人生,我不知道他們願不願被打擾,以這樣一種形式。”

唐小離說:“鐘關白,這不是一種打擾,我們不是要扒開某些人具體的人生來瞧瞧看,沒那麽惡心。我應該這麽說,有些東西之所以可以打動人,那是因為它是屬于人的、共有的一種東西。一些作品被創作出來之後,自己已經有了生命力,不再受創作者的初衷拘束。哪怕創作的時候只是一顆種子,它自己也能長成一個世界。《秋風頌》之所以動人,歸根結底不是因為它奏出了一些人的人生,而是因為,每個人都能從這裏面找到自己人生中的一個角落,用海明威的話說,它為每個人而鳴。”

“跟我去吧。”唐小離把鐘關白拖出門,“放心,不是我訂的地方,秦昭訂的,沒有煙,沒有酒,沒有雞,沒有鴨,單純談事情。”

鐘關白坐在車上,給溫月安打了個電話,想征求意見。

是賀玉樓接的。

“賀先生?我是鐘關白。”

“嗯。”賀玉樓應道,“找月安?他在院子裏看魚,看得睡着了。”

鐘關白把唐小離的意思說了,賀玉樓說:“放手去做。”語氣聽起來沉穩而不容置疑。

鐘關白不放心:“可是老師……”

“我在收拾月安的東西,過兩天南下。他囑咐我,你小時候的東西,要收好,一起帶走。鐘關白,你是月安的學生,他有一樣,你卻沒有學會。你若覺得對,便去做,不必遲疑。若不敢負人,終不能成事。”賀玉樓頓了一會兒,聲音慢慢變得悠遠,“何況,現在是什麽年月了……我與月安都老了,只嫌所剩歲月不夠相伴,哪裏會在意旁人。”

鐘關白想起溫月安也曾說他心軟,可是聽賀玉樓說來,他卻忍不住為溫月安問一句:“賀先生,您……留老師一人過了幾十年,難道如今也覺得是對的麽?”

“是。”賀玉樓說。

那十年留下的最大烙印,并不是死亡與分別。它閹割了一代人,讓他們在幾十年後仍心有餘悸,不敢多說一句不正确的話。

賀玉樓可以負月安,卻不能把溫月安心裏那個師哥變得面目全非。若他不只身一人做那些事,不走那麽多年,他也就不是賀玉樓了。

鐘關白挂了電話,唐小離問:“請示得怎麽樣啊?”

賀玉樓一個短短的“是”字,堅定有力,鐘關白便懂了。他對唐小離說:“拍。”

唐小離興奮地敲了一下方向盤:“就快到了。”

地點在一家私人會所裏,廊橋流水,竹林幽靜。

秦昭已經在等了,他是這個圈裏難得的有什麽就說什麽的人,上來就直接談正事。他想做什麽,要什麽樣的效果,有什麽要求,能提供的資源,通通說給鐘關白聽。和秦昭合作特別簡單,他是一根筋的人,足夠真誠坦率,只有把事做成一個目的,別的都沒有。

鐘關白把《秋風頌》的背景簡要一提,然後說:“我不想拍得浮于表面,但是弄深了,又擔心不能過審。”

“每年都有大批的電影不能上映。”秦昭說得很直白,“幾年前,我自己也吃不飽飯,想的肯定是生存問題,但是現在就算電影全賠了,也沒關系。走到這一步,拍電影這件事不是為了賺錢,也不是為了口碑和影響力,就是想留下一些值得留下來的東西。我不是拍給審查部門看的,今天的觀衆看不了也沒關系。”

“我明白。”鐘關白說,“就像老巴赫。”

其實偉大的音樂家也一樣,不跟随于潮流,不受困于時代。

他們談了許久,把能敲定的都敲定了,唐小離送鐘關白回去。

唐小離在車上炫耀:“沒想到吧,秦昭這麽紅,但是一點沒膨脹,不像你。”順便貶低一下鐘關白。

鐘關白說:“我也謙虛。”

唐小離嘲笑道:“你就扯吧。誰不知道你,就沒把其他音樂人放在眼裏過。”

鐘關白:“人家比我差,我嘴上還說好,那是假謙虛。”

而真正的謙虛是對于音樂本身,對這個偉大的領域,永遠心存敬畏。就像秦昭那樣,不為其他,只想為某個領域留下一些值得留下的東西。

唐小離:“啧啧。”

鐘關白:“愛信不信。”

唐小離正準備回嗆,卻突然看見了什麽,他踩剎車減速:“鐘關白,你看那裏,人行道。”

鐘關白順着唐小離的目光看去:“快停車,我打120。”

唐小離把車停到一邊,兩個人走過去,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摔在地上,臉上和胸口都是血,已經暈過去了。

“這怎麽可能?不是被人打了放到這兒的吧?”唐小離不敢相信,因為看樣子,女孩像是一頭撞在了十幾根從大貨車尾部伸出來的金屬杆件上才摔倒的。

那些粗大的金屬杆那麽明顯,根本不可能繞不開。

本來女孩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當鐘關白和唐小離過去之後,旁邊馬上就圍了一群人,有幾個還舉着手機拍照。

唐小離看了一眼正在打電話的鐘關白,雖然戴了口罩,暫時沒被人發現,但是也因為口罩和不同于一般人的氣質被拍了不少照片。

鐘關白打完急救電話,指了一下女孩身下的地面,對唐小離說:“盲道。”

唐小離怒了:“操。這貨車也太他媽缺德了吧,剛好從半空中伸出這麽一截到盲道上來,盲杖都發現不了。”

鐘關白:“唐小離,你剛才不是也沒發現?這不是故意幹缺德事,這就是忽視,假裝一個少數群體不存在,反正跟他沒關系。”

唐小離語塞,半天才說:“……你怎麽就發現了?”

鐘關白低聲說:“你忘了,我以前還沒失業的時候,也是資助他們的。”

唐小離想起來:“我記得你以前讀書的時候也經常去一個特殊教育學校給那些小孩彈琴,有個看不見的小女孩問你,星星長什麽樣子,你說彈給她聽,所以後來才有了《聽見星辰》和《一顆星的聲音》。”

鐘關白也想起當時那個小女孩:“好多年了,她應該都長大了。”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兩人不放心,于是跟着救護車一起去了醫院。

圍觀群衆見無瓜可吃,這才作鳥獸散。

護士問能不能聯系到女孩的親屬,鐘關白把女孩的包遞給護士,讓她看看有沒有什麽能提供身份信息的東西。

護士找到一本殘疾證,裏面寫着監護人和電話。

“您好,請問是李意純女士嗎?”護士問。

鐘關白原本想等護士聯系上女孩的家人就走,沒想到聽到了這個名字。

護士說明情況,報上醫院地址,請對方盡快過來。得到肯定答複後她才挂了電話,對鐘關白說:“已經聯系上監護人了。您要是有事的話,可以離開,沒關系的。”

“我還是等監護人來吧。”鐘關白說。

護士點點頭,準備離開,他又多問了一句:“這個受傷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護士翻開殘疾證:“鐘霁和。”

梅雨霁,暑風和。

鐘關白問:“鐘霁和?不是李霁和?”

護士又看了一眼,确認道:“是姓鐘沒錯。”

唐小離說:“怎麽啦?不能跟你同姓啊?”

鐘關白說:“我留下來等監護人過來。”

唐小離:“你認識?”

鐘關白忍不住朝急救室看去,可是門關着,他什麽也看不見,剛才的女孩滿臉是血,他也認不出樣子。

“那個問我星星長什麽樣的小女孩,叫李霁和。”鐘關白說。

唐小離說:“說不定是同名不同姓。”

鐘關白想起好多年前,他每周都去那所特殊教育學校彈琴,那所學校裏有很多孤兒,都是天生殘疾被父母抛棄的,李霁和也是其中一個。

去得多了,他和孩子們都熟悉起來。

有一天,李霁和抱着鐘關白的腿,對其他小孩說:“你們誰都不能嫁給阿白哥哥,只有我能嫁給阿白哥哥。”

鐘關白想了想,彎下腰解釋道:“阿霁,阿白哥哥只能和男孩子結婚,而且是成年了的男孩子。”

小女孩立馬就哭了:“那我怎麽辦?”

鐘關白說:“阿霁是妹妹。”

李霁和哭了半天才決定退讓一步:“那,那好吧……就妹妹吧……但是我以後要改名叫鐘霁和,和阿白哥哥一個姓,才是真妹妹,阿白哥哥要是再認其他妹妹,就都是假妹妹。”

鐘關白笑着摸摸李霁和的頭:“好,阿霁以後就跟我姓鐘。”

鐘關白回憶起來,後來在娛樂圈裏沉浮,雖然一直提供資金,可是那麽多年都沒有再回去過,仔細一想,也不知道究竟忙了些什麽竟忙成這樣……

等了二十來分鐘,他看見一個女人焦急地朝這邊走來。女人老了許多,一張白皙的圓臉卻還和從前一樣和善,他認出來,是李意純,于是便摘下了口罩。

“請問有個剛被送來的女孩是不是在這邊……”李意純又是驚訝又怕是自己認錯了,“是……鐘關白?”

鐘關白點點頭:“李老師。”

他喊完,又覺得十分愧疚,人家一直記得他,還一眼就認出來,他卻沒有再回去。

“好,好。”李意純還想着方才的電話,有些着急,“我來看阿霁,我先去問問她的情況再來找你。”

“是我送她來的。”鐘關白把具體情況說了,“現在她還在急救室,不過剛才在救護車上,醫生看了,說沒有生命危險。”

“好,那我在這裏等她出來。”李意純這才稍微放下一點提着的心。

過了一會兒,鐘關白問:“……李老師,學校現在怎麽樣?”

“不錯的,添了很多教學設施,多虧了你一直在捐款。”李意純看了看鐘關白,“好像這幾年比從前瘦了,也不要太忙了把身體弄壞了,你看你,都忙得沒時間回來看,其實比起捐錢,孩子們都更想你回去看看。”

鐘關白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可能李意純不知道他今年沒法捐款了。

他正想着如何回應,李意純卻說:“你看,你今年又捐了這麽多錢,暑假的時候都已經開始修新校舍了。”

“我……”鐘關白疑惑,“今年捐了款?”

李意純點點頭:“只不過換了一個捐款賬戶,賬戶名是陸早秋,轉賬記錄上也說明了是鐘關白捐款。陸先生我早就認識了,知道他是你的伴侶。他說你太忙,沒有時間,所以他總是自己一個人來,有時候拉小提琴,有時候也彈鋼琴。我想想,他這樣,也有好幾年了吧。”她說着,笑起來,“不過陸先生不愛笑,說話也嚴肅,小朋友們怕他,還是更喜歡你些,也一直都記着你。陸先生也覺得這樣很好,他說,他也希望那些小朋友更喜歡你,能記得你。”

“最近陸先生幾乎天天來學校,給孩子們上音樂課,他還能教中文和英文……今天他還教那些聽不見的孩子手語……”李意純看着鐘關白的神色,以為他在難過,“我知道他的耳朵出了問題,但是你也別太擔心了,他這麽好的人,一定會平安健康的。”

鐘關白沉默了很久後,突兀道:“其實他還能教法文……他是最好的人。”

音樂家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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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Chapter 【《Cantabile, op.17》- Niccolò Pagan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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