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疾走する魂》-佐藤直紀】 (1)

——本章請務必配合BGM食用

筆記本屏幕上有一條帶着鐘關白名字的視頻鏈接。

陸早秋拿出手機,點了一下屏幕上的“阿白”二字。話筒中響起機械的“嘟”聲,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陸早秋一直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才微微蹙着眉心按了挂斷鍵。

鐘關白鮮少有接不到他電話的時候,即便在公開演出的前幾分鐘,哪怕他就坐在觀衆席中,鐘關白也會黏人地發消息說一句陸首席等下請多指教。

陸早秋看了一會兒手機鎖屏上鐘關白的笑顏,拇指在他揚起來的嘴唇上輕輕劃過,然後手指方向一轉,點開了視頻鏈接。

清晰度極高的視頻畫面,陸早秋在一整個宴會廳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鐘關白,還有站在鐘關白身邊的陸懷川。

若是旁人遠遠隔着鏡頭看到這一幕,可能不知道陸懷川要幹什麽,但是陸早秋不會不知道。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在舉行宴會時拉小提琴而差點被父親砸了琴,可能天下絕大多數父親都會為年幼的兒子能把小提琴拉得那樣好而驕傲,而陸懷川不會,陸懷川只會說,陸家人從來都只被別人取悅,不做這般供人取樂的事。

陸早秋看着屏幕上的鐘關白,後者像一個突然掉進大人世界的孩子。他的真誠、他的音樂、他珍惜的一切在屏幕那一端的世界裏全部變得一文不值,不過是供人取樂小玩意兒。

鐘關白一步一步朝鋼琴走去,周圍的人自顧談笑,并沒有什麽人注意他的存在,偶有看向他的,也不過是曾在媒體口中聽過他的名字,此時想看場好戲。這是鐘關白成名以後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走向一架鋼琴,既沒有任何鮮花與掌聲,也沒有被任何人期待。

其實鐘關白有無數個理由轉身就走,可唯獨只有一個理由讓他留下。

離開是如此輕而易舉,而他偏選了個最難的。

陸早秋目光發沉,右手不自覺在左手小指的第二根指節上重重捏了一下,然後便迅速撥了個電話叫人訂機票。

對方雖然是常年為陸早秋處理事務的人,聽到地名依舊愣了一下:“陸先生,您現在終于……決定回去了?”

陸早秋有無數個理由遠離那個地方,可唯獨只有一個理由讓他回去。

陸早秋低低“嗯”了一聲,又看回筆記本屏幕——

那裏站着孤身一人的鐘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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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鋼琴不過十步的距離了,鐘關白微微擡起下颚,閉了閉眼。

微卷的額發垂到耳側,被他随手拂到耳後。修長的手指移動到領口前,單手取下領針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上面的兩個字母再收到西褲口袋裏,最後解開襯衣最上面兩顆扣子與袖扣,露出筆直的鎖骨、一小片胸膛,還有暴起了青筋的手臂。

這些動作加起來也不過短短幾十秒,可是就在這幾十秒裏,他想了太多東西。

童年記憶裏第一次聽見歌聲,只是沒有歌詞的淺淺低唱,就讓滿是灰塵的陰暗房間裏照進了一點星光。

第一次聽到鋼琴聲,全世界都跟着亮了起來,從此以後涓滴、馥郁、光華、壯闊、溫柔……甚至是早秋,所有他學習到的美好詞語都有了對應的聲音。

第一次摸到琴鍵,覺得不可思議,連帶着觸碰到琴鍵的手指也顯得不可思議了起來。

第一次央求溫月安彈琴給他聽,是拉威爾組曲《鏡》中的《海上孤舟》。

第一次聽《安魂曲》,想象着三十五歲的莫紮特全身浮腫,捧着《安魂曲》的手稿躺在床上唱女中音部,唱至“落淚之日”痛哭失聲,放下手稿後不久就與世長辭,于是也跟着落淚。

第一次寫下自己的曲子,此後每一寸特殊的記憶與心情都被以留在了一張張樂譜上。

第一次在圖書館裏讀音樂史,想象某根遺留在原始洞穴中、萬年後再次被人類發現的骨笛,曾經如何在遠古山河中回響。

骨笛的主人早不知身在何處,沒有人知道它是用于哄嬰兒入睡、祭祀,還是用于狩獵後的慶祝、躲避猛獸時的警示,又或者只是在某次殘酷的部落戰争後由某個活下來的人對着戰場遙遙吹響……

從一支簡陋的骨笛到面前這架複雜的三角鋼琴,其中相隔的歲月太長,數不盡的生死,即便是後來多如星辰的音樂人與可填山海的樂譜,也不過其中一隅。

從這歷史長河中掬一把河水捧在手掌中,可能是幾十年,是一首《秋風頌》。

萬年時空變遷,不同文明漲落,無數的人生,浩如煙海的故事……若真的有角度可以窺見這一切,音樂應是其中一個。

等鐘關白再睜開眼時,沒有再看任何人,徑自闊步走到鋼琴前,先盯着自己的十指看了一陣,再轉向了琴鍵,他的目光自鋼琴最左端的那根白鍵開始,跨越一片片交錯的黑白,最後停在最右端的那根白鍵上。八十八根琴鍵,一一看過,又敬又愛,有如一位兒子看着他的父母。

這些琴鍵供養他的十指已有二十多年。

忽然,他的雙手砸下兩個力度極大的低音和弦,那一瞬,強烈的震動幾乎将整個宴會廳都撼動了一下。

有個離得較近的服務生吓得将托盤裏香槟灑在了在了一位女士的裙子上,那女士捂着自己的胸口斥責了一句,驚疑不定地看向了鐘關白。

四面八方不滿的目光朝同一個方向彙聚。

鐘關白幾個大步走到管弦樂隊前,對坐在最前排不知所措的小提琴手說:“借我用一下你的小提琴。”

小提琴手猶豫了一下,鐘關白盯着琴上未被擦幹淨的松香痕跡,沉聲道:“放心,我比你更愛惜它。”

那位小提琴手面色難堪,旁邊另一位小提琴手站起來,認真地看着鐘關白,遞過小提琴與琴弓,朗聲道:“用我的。”

鐘關白朝她點一下頭,接過琴,緩緩掃視整個管弦樂隊。

“你們……”鐘關白說,“現在可以選擇保持安靜,以後繼續給他們表演,或者——”

“铮”的一聲,鐘關白側着頭,揚起琴弓,極快的一弓拉到底,琴聲如破空之箭,似乎要将一切穿透。

那在人群中孑然而立的堅定姿态,和陸早秋一模一樣。

驚醒所有人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拿琴弓的手停在空中,鐘關白再次俯視樂隊裏的所有人,目光如炬:“趁還活着,跟我一起幹點真正的樂手該幹的事。”

他說完,沒有等待任何人的反應,直接拉出一段磅礴肅穆的小提琴前奏,仿佛有不容忽視的力量在緩緩推動一張巨大的卷軸。

整個宴會廳靜極了,沒有人能在這樣的背景音樂下自如談笑。

樂隊成員面面相觑,剛才遞小提琴的姑娘看着鐘關白,眼皮微微一跳:“這是……《巴黎聖母院》……”

但是又不完全是。

《巴黎聖母院》歌劇的序曲不是這樣開始的,他是将最高潮時的那段旋律改成了前奏。

小提琴的最後幾聲顫抖着,一直到鐘關白将琴遞還回去,仍有餘音。

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樣極盡自我的宣洩,不是在為任何人表演。

餘音尚未落,鐘關白已經坐回鋼琴凳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彈琴,可是沒有人想到在鋼琴聲響起的同時,低沉的男聲也跟着響起了。

“C'est une histoire qui a pour lieu ……”

刻意壓低的蒼涼男聲,吟唱《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即《大教堂時代》。

當鐘關白唱到那句“我們這些無名的藝術家,用意象與詩韻,試着賦予它生命”時,忽然有一把小提琴試探着加入了進來。

鐘關白向樂隊瞥了一眼,是那位給他遞琴的姑娘。

接着,第二把小提琴也奏響了。

“人類企圖攀上星辰,镂刻下自己的事跡……”

他每唱一句,便更大聲一分,手指也多用上一分力,每唱一句,便多一把琴與他共鳴。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笛……當将唱至最高潮那句“現在已是大教堂的時代”時,幾乎整個樂隊都在與他合奏了。就連方才那位不曾借給他琴的小提琴手也跟着站了起來,站得筆直,面色肅然,面向鋼琴揚起琴弓。

那已不止是在唱歌詞中那座一磚一石所建成的、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大教堂與信仰大教堂的時代。

汗水不斷滴落下來。

衣背濕透。

額頭上的青筋也已經暴起。

漸漸地,歌聲再次輕了下來,十指放在鍵盤上一動不動,所有樂器也都随着鋼琴一起停了下來,整個宴會廳中鴉雀無聲。

鐘關白低着頭,嘴角帶着一絲誰也看不到的笑,如發問般低唱:

“Qui promettaient au genre humain

De meilleurs lendemains”

誰向人類許諾,明天會變得更好?

沒有人回答。

只有一把金屬叉子落到地上,發出“叮”的一聲。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音樂已經結束之時,鐘關白擡起頭,給了樂隊一個眼神,同時再次擡起了手。

鋼琴聲如暴風雨般席卷而來,恢弘的管弦樂跟着奏響。

就在衆人目瞪口呆之時,鋼琴聲驀然一頓。

鐘關白雙手撐在鋼琴上,站了起來。他就像在往常指揮那些與自己合作過的樂團一般,背對着樂隊給了他們一個手勢:繼續。

鐘關白的前方有無數的人,他們都搞不清楚這究竟算是什麽,既不像提前安排好的特殊演出,也沒有人能相信這可能是即興發揮。

在交織成一片壯闊背景的管樂與弦樂中,鐘關白一步一步走向了人群。

他發現他的音樂中,缺乏打擊樂,他需要定音鼓,大鼓,小鼓,鈴鼓,三角鐵……或者,剛才那把與地面撞擊的叉子。

只是要再響一些,再劇烈一些。

鐘關白的步伐有些急,可是每一步又如此堅定有力,他看起來像是在直奔某個明确的目的地而去,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一條道。

鐘關白停在了長餐臺的一角,修長的手指從桌布上輕輕拿起了一塊白瓷盤子。

他緩緩高舉起盤子,耳朵随着旋律的變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在某一刻,在恰好最需要一聲驚雷般的鑼聲時松開了手指,白瓷盤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同時爆發出的清脆響聲也在那一瞬間與管弦樂交相輝映。

場面一時間突然混亂了起來,這簡直像某種以摔杯為令的暗殺,陸懷川身邊的保镖瞬間全部進入警戒狀态。

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連管弦樂隊都沒有停止演奏。

鐘關白根本沒有管周圍發生的事,他沿着那張長長的餐臺走過,一個一個盤子、杯子、刀叉……一切他需要的物品都一一從他的手指間輾轉經過,最後按照他想要的樣子發出聲音。

凡經他手之物,都是樂器;凡他所到之處,都成交響。

如果說之前的行為只是有些不像普通人,那麽現在所有人都已将他目為一個瘋子。

這一刻,他也的确是。

當那張餐臺的最後一個高腳杯落下時,鐘關白轉過身,看向了衆人。

他一步一步踏過那一地如金玉般璀璨的粉碎再次向鋼琴而去,同時有如實質的目光從那一張張震撼、驚訝、恐懼、厭惡或者迷惑不解的臉上掃過。

歌聲再次響起,只有最後這幾句,就是為這一張張面孔而唱,為所有人而唱。

“Il est foutu 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

La foule des barbares

Est aux portes de la ville

Laissez entrer ces palrens' ces vandales”

大教堂的信仰時代已成雲煙,野蠻的人群聚集在城門,異教徒與破壞者紛紛湧入……

當鐘關白的目光落到陸懷川臉上時,緩緩吐出了最後一句——

“La fin de ce monde”

世界就此終結。

唱完這句時,最後一步剛好也已走完,鐘關白不疾不徐地坐回鋼琴前,擡起手腕。

全曲已至尾聲,鋼琴聲伴着管弦樂摧古拉朽般推碾而過,将那張卷軸重重合上,仿佛激起了滾滾塵埃,最後又煙消雲散。

在一片寂靜中,鐘關白低着頭,指尖輕輕從琴鍵的最左端拂到最右端,八十八根琴鍵,一一撫摸,有如君王撫摸他的臣民。

這二十多年裏,他也曾怠慢它們,于是摔下王座,那時候,随便一個不相幹的人隔着屏幕與鍵盤對他做出的惡評都是巨大的羞辱,有如被迫赤裸着跪在衆人面前,可是當他自己一級一級臺階爬了回去時,當他一次一次重新感受到掌握自己十指的力量時,無論是誰都不能再使他頭上沾染灰塵、尊嚴有損。

“啪——啪——”

幾聲孤零零的掌聲在宴會廳裏響起,是一位面向鐘關白的方向起立的大提琴手。

接着,所有的樂手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掌聲越來越密集,一直持續着,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來。

鐘關白站起來,朝那些樂手鞠了一躬,再不緊不慢地将自己的襯衣袖口、領口的扣子全部扣好,将領針重新別回衣領。

待他将自己整理好,唇上便揚起一個笑,朝陸懷川走去。

“陸先生。”鐘關白問,“剛才的演奏,您還滿意嗎?”

陸懷川的眼皮掀起來,好像與初見面時有了一絲不同,好像又沒有:“做這樣嘩衆取寵的事有什麽用?”

鐘關白說:“沒有任何用。”

即便在這個時候,鐘關白仍然保持着他的真誠和傻氣,大概是因為剛彈完了琴,他全身都是濃烈的朝氣,那樣蓬勃旺盛,覺得一切都有希望,連之前的一點憤怒都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有千萬個可以為您所用的人,卻只有一個鐘關白。”鐘關白笑了笑,“我生來就不是為了有用的,也不會按照任何人的要求演奏……可能這麽說顯得不太謙虛,算了,反正也沒幾個人覺得我謙虛,我就直接說了吧——”

鐘關白突然收了笑容,神色變得嚴肅:“陸先生,我一向憑直覺彈琴,不敢以藝術家自居,但音樂一定是藝術的一種。從來都是藝術引着大衆向上探索,萬沒有藝術低下頭顱俯就大衆與潮流的道理,一旦藝術開始嘗試屈就服從,它就不再是藝術。公衆可以不理解音樂,這不要緊,要緊的是,音樂還是會繼續向前走,它一向走在大多數人的前面,有時還留個幾百年給後人追,畢竟,最偉大的手,有時确實幾百年才能出一雙。”

說着,鐘關白的手指不自覺摩挲了一會兒領針上的淺藍色五瓣花,摸着摸着便又恢複了笑容,那笑容還帶着溫度,像是冬日裏的一朵太陽:“其實我平時不跟別人說這些,和早秋也不太說,但是我知道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可他是不會說的,那麽我來說。您可以不理解,我會一遍一遍地說,您也可以不相信,我會一遍一遍地證明。”

Chapter 64 【《Miroirs, M.43: III. Une barque sur l'océan》- Joseph-Maurice Ravel】

“陸先生,陸先生……喂!”鐘關白用力拍了兩下被鎖上的大門,無果,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宴會廳裏,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心胸這麽狹窄的人。

陸懷川不但沒有被他說服和打動,而且說到後面不知他哪一句話說錯了,陸懷川居然一言不合就直接讓保镖把他關在裏面了。

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應,鐘關白準備給平徽遠打電話,掏出手機卻發現正處于無服務狀态,而且快要沒電了。他氣呼呼地來回走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有效的求救方法,最終決定去某張還沒被他破壞的餐臺上端一碟子水果吃。

總不至于餓死,鐘先生樂觀地想。

吃了水果,彈了會琴,又枕着自己的手臂在地上躺了好半天,在鐘關白困倦到睡着之前終于意識到一件事:他可能真的要在這個鬼地方過夜了。

等他被凍醒的時候發現連電都斷了,四周一片漆黑,原本維持恒溫的室內冷得和室外一樣,他不僅沒有被子,連一件外套都沒有。

鐘先生需要維持體溫,只好開始做俯卧撐,做了一會兒又在黑暗中尋找食物以提供熱量。正一邊走一邊摸索着餐臺上的食物,鐘關白忽然看見遠處的角落有一小塊泛紅的光源。

等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火警按鈕。

雖然沒有火情,但是鐘關白想到連手指被卡在戒指裏拔不出來這種事都可以找消防員,就覺得自己這情況也不能算浪費警力,于是便将手伸向了火警按鈕。

在他按下的一瞬間,整棟樓裏都響起了刺耳的報警器聲。

幾秒後,火警确認燈亮了。

鐘關白隔着厚重的大門,聽見隐隐約約的喊叫聲與奔跑聲,可是很快就消失了。

“哪兒着火了?”

“快,快點出去。”

“操……”

不斷有罵聲從不同的房間裏傳出來,然後很快就有衣衫不整的男女從那些房間裏沖了出來,有些人甚至只裹了一條浴巾。

“搞什麽啊?別告訴我這時候在搞什麽火警演習,操!”

“誰他媽敢在這裏搞演習,趕緊跟着前面的往外跑吧,這他媽就是起火了,沒燒到你面前你還以為是跟你鬧呢,等燒到你面前就晚了。”

……

當陸早秋到門口的時候,正看見有人接連不斷地從樓內跑出來。

穿着昂貴襯衣但下半身只有一條內褲的男人和穿着漂亮長裙但光腳拎着高跟鞋的女人比比皆是,在寒風中凍得不住發抖,人群裏還有不少衣着完好的服務員或保潔人員。

一看就是裏面出事了。

陸早秋還沒開口問情況,就聽到了遠處響起的消防車聲,這下連都不用問了。鐘關白的手機一直打不通,從陸早秋上飛機到下飛機,聽筒裏的女聲從暫時無人接聽變成了暫時無法接通,陸早秋站在門口打了最後一個電話,這時候聽筒裏的聲音已經變成已關機了。

之前的監控視頻是網絡實時傳輸的,到鐘關白彈完琴走到陸懷川面前不久就斷了,之後發生了什麽陸早秋一概不知。但他知道陸懷川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一切正常,可能視頻還會繼續,若是陸懷川真想幹點什麽事,他手下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掉所有監控設備。

人流從陸早秋的左右擦過。

有從高音喇叭裏傳出的警告聲從身後傳來,請所有人不要恐慌,保持鎮定。

這裏可能馬上就要被封鎖了。

陸早秋拔腿逆着人流向裏走去。

裏面已經改了裝潢,陸早秋太多年沒有回來過,不知道視頻裏那間宴會廳到底在哪裏。他只能一層一層地找,不斷打開一張又一張門,按摩館、泳池、酒吧、茶室、餐廳……錯落的設計讓人找不到任何規律。這地方本就不是為了吸引更多客人建造的,它只為一些不太會變動的人群服務。陸早秋的方向感已經足夠好,也只能保證不重複走進已經檢查過的地方。

“鐘先生——”在一陣一陣刺耳的火警警報聲中,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陸早秋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是平徽遠,他正在一間一間包廂地找人,聽見腳步聲便擡頭望去。可能不在古典樂圈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因為鐘關白才認識陸早秋,但是平徽遠不是,他能認得出陸早秋,先是因為陸早秋是陸懷川的兒子,然後才是因為陸早秋是鐘關白的伴侶。

當年陸懷川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一事成了這個圈子裏年度最大笑柄,平徽遠還記得當時有一次,一群闊太太打牌聊天,牌桌上便紛紛笑陸懷川蠢,說砸錢捧的女人和娶回家做太太的女人都分不清,這不,現在頭上一片慘綠,一兒一女都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之後陸懷川性情大變,喜怒無常,明裏暗裏都動了手段,再後來圈裏便沒有任何人敢公開提葉虞,一直到現在在網上都找不到任何當年的新聞,但是知道當年那事的人私下也會交換一個獵奇的眼神,說不知道陸懷川看見他兒子也拉小提琴是個什麽感覺,會不會覺得越拉越像他老婆的情夫。

陸早秋一眼看見平徽遠手上的外套,眉心蹙起,那是鐘關白的,他認得。

平徽遠察覺陸早秋的目光,趕緊主動上前跟陸早秋打了招呼,把賀玉樓叫他安置鐘關白的事簡要一提,然後便說:“我不知道陸懷川先生把鐘先生帶去哪裏了,現在找不到人。不過,我已經讓人調了入口的監控,現在可以确認的是,鐘先生沒有走出這棟樓。”

陸早秋從平徽遠手裏接過鐘關白的外套,眸色發沉:“他之前在一間宴會廳裏,有鋼琴,地面是鏡面。”

平徽遠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中沒有去過這麽一個宴會廳:“宴會廳太多了,也不集中在一起,我也只能挨個找。”

陸早秋的眸色沉得更厲害:“就算一時找不到,但是有警報聲應該就可以查到是哪個報警器被觸發,找到起火點的大概範圍,我要先确認鐘關白不在那裏。”

“我也是這麽想的,報警器跟總控室連着,應該很快能确定位置,但是總控室那邊根本不透露任何信息。”平徽遠重重嘆了口氣,一邊繼續不斷打開路過的每一張門,一邊解釋道,“這地方,陸先生,您可能也看到了,消防車早就到了,怎麽還沒進來?樓裏現在怎麽一個保安都沒有?沒別的,人都在外面僵持着……現在沒人,我說一句實話,這裏有些東西,有人寧願燒了也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道今晚有什麽人物來過?說不定,不是總控室那邊不肯說,是總控室今晚也被清場了。”

以前也不是沒出過有人在裏面報警的狀況,甚至就是在真的起火的時候,也都被壓下來了,統一說是誤報,第二天連新聞報紙邊角也沒有占一個。

即便是游泳池的深水區,到底也還要再分一分深淺,不是進來的就都是頂級高手。就像方才外面那些穿着內褲或拎着高跟鞋奔逃的人,一旦遇了事,也不見得比服務他們的人更體面。

無論已經站在多高的地方,總有更上層的人或事,讓其顯得無關緊要。

陸早秋對這些東西并無興趣,他把自己手機號給了平徽遠,說:“分頭找,找到了麻煩您給我電話。”

說完,陸早秋便向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尋找是一件痛苦的事。

小時候的陸早秋也這樣找過,推開一張一張門,永遠希望能在門後看到一個拿着小提琴的身影。

他從小便執着,不斷失望又不斷地重新推開下一張門,和現在一樣。只不過現在一邊推門一邊喊出的兩個字,已經變成了阿白。

走到某一處時,陸早秋突然停下了腳步,伸向某張門的手也頓住了。

他凝神細聽,在尖利的警報聲中有一抹鋼琴聲,像是被烈火包圍的平靜水面,那琴聲極輕微隐約,如果此時換做他人必定是聽不見的。

一點懷疑也沒有,陸早秋仔細辨別着聲音的來處,那就是鐘關白的琴聲,《鏡》組曲中的《海上孤舟》,大概只有鐘關白有這個興致,就算被困在四周都是擾人心神的警報聲的地方也能自如地彈他喜歡的拉威爾。

循着逐漸變強的琴聲,陸早秋走到了兩扇相對而合的大門前。

門不僅鎖了,一雙把手上還另加了一把金屬大鎖。

陸早秋敲門,提高了聲音喊:“阿白。”

隔着門的琴聲驟然一頓。

鐘關白懷疑自己在黑暗裏待了太久,有點幻聽了,等他聽到第二聲“阿白”的時候才猛地站起來,一邊應着“我在裏面”一邊朝門口跑。

“早秋。”鐘關白朝外面喊。

陸早秋問:“裏面是什麽情況?”

鐘關白把前前後後一說,讓陸早秋知道自己很安全:“……反正除了有點冷,沒別的,我剛才還吃了不少海鮮呢……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按了火警按鈕也沒人來這裏看一下,我還以為很快就有保安來救我出去了。”

“阿白。”陸早秋的聲音像從前一樣沉着,“你在裏面等我。”

“你要去找你父親嗎?我覺得還是……”

“等我。”陸早秋留下兩個字,便離開了。

“早秋你別去找他——”鐘關白一聽,外面已經沒有了反應,只能對着自己小聲說完後半句話,“……他真的脾氣很差而且很小氣……”

鐘關白不知道陸早秋去幹什麽了,幹等了幾分鐘也沒等來什麽,于是便繼續去彈琴。

彈了許久,忽然聽見好像在不遠處的上方傳來什麽聲音,可是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鐘關白心懷戒備地去餐臺摸了一把長餐刀,還沒等他找到方才聲音的來處,便突然聽到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比警報聲還要響。

那是天花板上連接通風管道的那面巨大的送風口外殼轟然砸落地面的聲音。

鐘關白站在下方,瞠目結舌地看着那一幕——

一束光從天花板上灑下來。

光的來處是一只拿着手機的手,皮膚表面有被利物劃破的細小血痕。

順着那只手,能看到沾了污跡的手臂與衣袖,再然後,便看到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蹭了灰塵的臉。

陸早秋什麽也沒說,就那樣從高處跳了下來。吊頂太高,他趔趄了一下,可很快又站好了,朝鐘關白伸出雙臂。

鐘關白朝那雙手臂跑去,快要跑到陸早秋跟前的時候才想起來把手裏的餐刀給扔到一邊。他看着陸早秋,并沒有上前擁抱,反而突然停了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又不太敢碰陸早秋。

陸早秋并不催促,只靜靜地看着鐘關白。

“那個……”鐘關白看了看缺了一塊的、黑洞洞的天花板頂,又看了看面前的陸早秋,再看了看地面倒映出的身影,根本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事,“這個……你怎麽可能……”

“難道除了修射擊課,你還要學……通風管道檢修?”

鐘關白說了兩句又覺得這時候根本不該問些有的沒的,只是他一向認為陸早秋十指從不沾這些東西,從他們在一起開始,他便覺得諸如開車門當車夫以及幹各種粗活兒都該是自己的事,所以此時太過震驚。

陸早秋聽了那句“通風管道檢修”,先是被逗得低低笑了一下,然後便想到了什麽,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等一下……”鐘關白光注意着陸早秋臉上的污跡了,也沒看到對方的變化,就借着陸早秋手裏昏暗的手機光線,去找了一壺礦泉水與一條沒被用過的餐巾,然後将餐巾打濕,為陸早秋擦臉,看着那些灰塵一點點被擦拭幹淨,鐘關白才突然發覺,方才的不知所措、不敢置信、震驚……其實不過都是心疼的另外一個名字,“你……其實可以等人過來,我說了,我很安全……”

陸早秋垂下眼睫,看着鐘關白輕聲道:“可是,我等不及。”

鐘關白用鼻音嗯了一聲,繼續為陸早秋擦手,擦到那些細小的血痕時突然十分懊惱,覺得自己沒能獨自把事解決好。

可是畢竟陸懷川和溫月安不是同一種人。從前陸早秋在溫月安院前拉一曲《沉思》,溫月安知曉陸早秋對鐘關白的心意,便将陸早秋當自家晚輩對待;而鐘關白今天就是彈死在鋼琴前,陸懷川也不知會不會有所觸動。

這一點陸早秋明白,鐘關白即便懊惱,倒也是明白的。

兩人都沒有說什麽自責的話,即便鐘關白知道陸早秋因為自己才如此狼狽,陸早秋也知道鐘關白是為了自己才被父親如此對待。

大概是因為這一年過得艱難,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改變,他們有了一種比從前更深的默契,鐘關白覺得那應該是一種絕對的信任,那種信任使他們不再為對方的付出心懷愧疚。

愧疚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應該心懷一點別的。

比如愛。

如果已經有的話,那麽還可以再多一些。

因為要從通風管道進來,兩人的外套都被陸早秋留在了外面,四周溫度很低,有再多話都可以到暖和的地方再說,陸早秋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握住鐘關白發涼的雙手,說:“跟我出去。”

鐘關白看着天花板上那個洞,猶豫着是不是要多搬幾張椅子:“……怎麽出去?”

“你聽,有人。”陸早秋看向大門,“我進來之前打了電話叫人來開鎖,應該到了。”

鐘關白:“那你還自己——”

“我說了,”陸早秋牽着鐘關白的手往門口走,“我等不及。”

Chapter 65 【《Cypresses for Two Violins, Viola and Cello, sine Op. (B. 152): VII. I Wander Often Past Yonder House (Andante con moto)》- Antonín Leopold Dvorák】

當大門打開的時候,站在外面的并不是陸早秋叫來開鎖的人,而是陸懷川身邊的一位助理,助理身後還有幾個保镖。

助理見到陸早秋也在裏面的時候暗驚了一下,心道自家老板所料不錯。他來之前,陸懷川只是看了一眼牆邊的立鐘,便說:“早秋該回來了,你去把人接回來。”

片刻後,助理掩藏了心思,有禮地招呼道:“小陸先生。”

陸早秋并未應答,拿起放在一邊的外套為鐘關白披上,自己的外套拿在手裏都沒穿,就說:“走吧。”

“鐘先生。”助理察言觀色,趕緊又跟鐘關白招呼了一聲,才解釋道,“陸先生一得知這裏出了事就讓我過來了,現在外面的情況有些複雜,出入都不方便,我送兩位回去吧,車就在樓下。”

陸早秋看了助理一眼:“回去?”

助理道:“是,您也有好多年沒有回家了,陸先生吩咐我接您回去。”

陸早秋淡淡道:“我剛從家裏過來。”

助理一滞,陸早秋掃了一眼助理身後的保镖,這些保镖來意明顯,可此時誰也沒敢有什麽動作。

“阿白。”陸早秋準備走。

助理說:“您要是不回去,我們沒法跟陸先生交代。”在他和這些保镖看來,陸早秋的脾氣和陸懷川幾乎不相上下,他們不敢對陸早秋做什麽,卻也不敢讓陸早秋就這麽走了。

“早秋。”鐘關白喊,同時握住陸早秋的手,看着後者的眼睛,低聲說,“如果我說,我想和你一起去你以前的家看一看,你願意嗎?”

陸早秋沒說話,鐘關白又走近一步,挨在陸早秋胸前,說:“當然,你要是不想,我們就不去。”

如果他們今天不去,鐘關白也會自己去見陸懷川,可能仍然會碰壁,但是他肯定還是會一遍一遍地去碰,直到把那座牆壁碰出一點縫隙來。

毫無疑問。

陸早秋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鐘關白,眼睫垂下來:“好,去。”

助理沒想到這麽多年陸早秋第一次回家竟然是被鐘關白說服的,不由對鐘關白另眼相看,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陸早秋不好說服,而且要是尋常人受了之前陸懷川那般對待,恐怕也做不出這麽一番事來。

一行人分上了兩輛車,車駛離的時候鐘關白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建築,靠到陸早秋肩頭,說:“你家,是不是跟這裏差不多?”

陸早秋閉了閉眼:“不是。”

鐘關白聽出那聲音裏的疲憊,于是坐直了,把陸早秋的頭放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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