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hapter 【《疾走する魂》-佐藤直紀】 (2)

己肩上。

陸早秋一路都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車開出市區,遠處隐隐有波光,再開一段,便能看清楚那是一小片湖泊,湖邊停了小舟,還有兩只交頸的天鵝。經過最外圍的門口,一個站崗的保镖向車內行禮致意,随後車一路環湖而行,駛及數棟有一半都嵌在湖水中的房子時,車速減慢了。

這些房子裏住的,都是陸家人。

車行至最裏的一棟房子前,停了下來。

助理下車為陸早秋開車門,鐘關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想讓陸早秋多睡一會兒,後者卻已經睜開了眼睛。

“不用送,我認得路。”陸早秋對助理道。

助理等人便站在車邊等候,想來是要看着陸早秋進去才放心。

大門是指紋鎖,陸早秋開了門,裏面一片漆黑。

“太晚了,應該都睡了吧。”鐘關白小聲說。

陸早秋點點頭,說:“跟我來。”

鐘關白摸了摸陸早秋的手,突起邪念:“去你卧室嗎?”

“嗯。”陸早秋領着鐘關白往裏走,地面有細碎的燈光随着腳步亮起,鐘關白這才發現他們像是直接踩在湖面上,偶見幾尾游魚。

這裝潢有年頭了,按理來說應顯得過時,可是被小心保養得太好,所以只是讓人感覺像置身過去而已。

忽然,不遠處一間房間的燈亮了。

陸懷川穿着一件白色浴袍,眼尾有微微笑意,正準備從卧室裏走出來。鐘關白驚訝地發現,此時的陸懷川與之前在宴會廳時判若兩人,而正是此時的陸懷川才更像他在資料中看到的那位陸先生的大多數時候,尤其是年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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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有揮戈返日之能,亦有明月入懷之氣度。

“陸——”

陸懷川與陸早秋都沒有說話,出于禮貌,鐘關白準備先主動打招呼,可是招呼還沒有出口,便聽見一聲悶哼。

陸早秋看着穿浴袍的陸懷川,極力忍耐了一陣,卻沒有忍住,站在原地劇烈地嘔吐起來。

他胃裏沒有什麽東西,除了一些液體根本沒什麽可吐,但是又控制不住這樣的生理反應。鐘關白吓了一跳,趕緊扶着陸早秋,一邊輕輕拍他的背,一邊連聲問怎麽回事。

陸懷川正準備叫保姆和醫生,卻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止了動作,他盯了一陣嘔吐的陸早秋,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浴袍。

他的衣服一向有固定的人做,自過了愛好新鮮的年紀後,各類穿戴便幾乎十餘年也不變一次樣子。

陸懷川看向陸早秋,這時候陸早秋也擡起了頭。

這一刻,兩父子眼神交彙,都看見了十多年前的同一個晚上。

那是個雨夜,湖面不平靜。

雨水打在車窗上,開車的保镖梁德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陸早秋,後者正看着窗外。

梁德放慢了車速,猶豫道:“這樣大的雨,還開窗嗎?”

往常梁德開車進出陸家,總要開一陣窗,因為陸早秋要看他養的那對天鵝,尤其是天鵝窩中有了蛋之後,每逢天氣好的時候他都要下車去喂天鵝。

陸早秋隔着模糊的車窗看到了兩塊白影,點點頭,說:“要。”

湖上的一對天鵝并不懼雨水,正在互相為對方梳理羽毛。

有雨水飄進車窗,沾濕了陸早秋的頭發,他卻笑着,顯得比平常看天鵝時更高興些。

梁德接送陸早秋好幾年,幾乎沒見過這樣的笑容,加之前不久好像陸早秋剛得了一個什麽小提琴大賽的冠軍,于是忍不住多問一句,是不是又新得了什麽獎項。

陸早秋低頭看一眼手邊的小提琴盒,說:“沒有。”

他一向都寡言少語,梁德聽到“沒有”二字也沒打算再問,可是陸早秋看了一會兒天鵝,又主動開口道:“最近交到了朋友。”

梁德詫異地看向後視鏡,在他的記憶裏,陸早秋還沒有提過朋友二字。

他大概能猜到,陸早秋不提,是因為好幾年前的一件事,沒那件事,他也接不了當初那位張姓司機的差事。

……

陸早秋從小就不愛說話,一個人練琴,一個人看書,不太懂得主動去交朋友。

後來陸早秋在小學的學校裏好不容易交到了一個朋友,便要張司機每天晚十五分鐘來接他,好讓他下課後跟朋友一起走一段路。

這事本不合規矩,但張司機是看着陸早秋長大的,一直負責接送陸早秋去上所有陸懷川要求的課程,知道陸早秋沒有像同齡小孩那樣的娛樂時間,心一軟就答應了。

張司機雖然答應了,但仍不太放心,所以總會準時到,遠遠跟着,看着兩個小男孩肩并肩地走一段路。那些天,陸早秋總會把對方送到車站,再自己走回校門口。

校門口停着許多車,因為那所學校的學生幾乎都有私家車來接,第一天張司機還問過,為什麽另一位小朋友沒有人接。

陸早秋想了想,說:“不知道。”

當時陸早秋還不懂這些,但是張司機是懂的。他多問了幾句,便知道那個孩子是拿學校資助的特優生。通常貴族名校都會有少量的名額給那些成績極優異但家庭條件不好的貧困生,不僅是為了流入不同階層的新鮮血液,更為了所謂的政治正确。

張司機本想跟陸懷川彙報,但想到陸懷川近兩年的喜怒無常,便将陸早秋交了朋友的事與晚些接人的事一同隐瞞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陸早秋說想跟朋友多待一會兒,便要張司機再推遲十五分鐘來,總共比往常晚半個小時。

張司機又遠遠跟着看了幾天,發現陸早秋出校門後并沒有跑到別的什麽地方去玩,只是在車站聽朋友講話,一直等到公交車來,朋友上了車再走。

漸漸地,張司機放下心來,有一天便晚到了。

只是一天而已,只是晚了半小時而已,那天他就沒等到陸早秋出現。

張司機沿着校門口到公交站的路來回開了好幾遍,學校裏,方圓幾公裏的路都找過了,沒有人。他受過訓練,本該第一時間就報告陸懷川或者報警,可是因為擅自晚到半小時,所以根本不敢把陸早秋不見了的事告訴別人,他擔不起這個責任,一心只想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把陸早秋找回來。

天慢慢黑了下來,張司機不知道多少次把車停在車站邊,此時他全身的冷汗已經出了又幹、幹了又出好幾遍,想給自己點根煙,卻發現手抖得連打火機的火都湊不到煙上去。

忽然,他聽見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摸了半天摸出來發現是陸懷川的電話,當即又出了一身冷汗。

這電話不能不接,甚至都不敢接晚了,可是接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哪知道陸懷川根本不用他說話,直接叫他回去配合安保團隊與警察,因為陸懷川已經接到了綁匪的電話——

就在一分鐘前。

張司機一路超速闖紅燈回了陸家,剛跟警察交代完所有他知道的事就被解雇了,從此再也沒在陸家出現過。

……

梁德看見後視鏡裏的陸早秋拿起了座位旁的一冊琴譜,翻開一頁,低頭看起來,于是問:“是拉小提琴的朋友?”

陸早秋點點頭:“嗯。”

梁德笑說:“真好啊。”

車開到了門前不遠處,梁德準備下車為陸早秋撐傘。

陸早秋說:“不用了。”

梁德也不勉強,就在車上看陸早秋進門。

這時正好來了電話,梁德一看是以前安保團隊裏的哥們,便接了起來。

“嘿,你現在下班了吧?找個地方喝兩杯?”對方笑說。

梁德也笑:“可不,沒下班怎麽接你電話?哪兒喝去啊?”

“以前老地方,你可別跟我說你忘了啊?你說你,走之後也不多跟我們聚聚,真是——”

“我哪敢忘啊?”梁德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順口問了一句,“哎,我走之前的那事,那天我不是休假嘛,到底怎麽回事?”

對方一愣,反應不過來:“老兄,你在說哪個事啊?”

事情已經過去,現在只是在電話裏閑聊舊事,梁德也不過想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所以問得挺輕松:“就是綁架案嘛,當時不是有兩個人嗎?是不是在綁匪面前,那貧困生一下就把陸家的公子哥兒賣了?”

梁德看着陸早秋一只手打着傘,一只手拎着小提琴盒,孤身一人走向門口。

男孩子嘛,最怕被兄弟背叛,梁德心想,否則怎麽會這麽多年不再提朋友二字。

“沒有,綁匪确實順道綁了倆,但那窮小子又不是正主,帶着嫌麻煩,放了又怕他多嘴,上車沒多久就給宰了。”對方也答得輕松,只不過一說完就沉默了,過了好半天才笑了笑,說,“你看,還是有個有錢的爹好吧。”

“喂?喂?你怎麽不說話了?”電話那邊傳來聲音,“還是信號不好?”

“……噢,我剛才也在想,有個有錢的爹就是好。”梁德扯了下嘴角,看着陸早秋收傘開門,走進一片黑暗的房子裏。

Chapter 66 【《Cypresses for Two Violins, Viola and Cello, sine Op. (B. 152): II. Death Reigns in Many a Human Breast(Allegro ma non troppo)》- Antonín Leopold Dvorák】

耳邊還殘留着屋外的雨水聲,更顯室內的寂靜。

陸應如已經在讀大學,不常回來。家裏一片漆黑,陸懷川要麽不在家,要麽已經睡了。陸早秋放輕了腳步朝自己的卧室走。

一步一步,腳下也一點一點亮起。

忽然,陸早秋聽到一絲動靜。

極輕的一聲,隔着陸懷川的卧室門,像是下床的聲音。

陸早秋擔心是自己把父親吵醒了,便停下了腳步。

卧室的門縫下洩出一小片光來。

門開了,陸懷川穿着白色的浴袍,眼睛半擡,俯視着站在卧室前的陸早秋。

“父親。”陸早秋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手中的琴盒。

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卧室裏似乎還有人。

嗒。

嗒。

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嗒。

一雙纖長的手搭在了陸懷川的手臂上。

垂到胸前的濃密長發擋住了一部分身體,可是過短的透明吊帶裙還是掩蓋不住少女臀腿間的痕跡。

“……早秋?”

少女的聲音和第一次喊他的時候一樣,帶着不确定。

陸早秋站在原地,就在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胃裏的東西不受控制地噴濺了一地。

他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緊緊抓着小提琴盒的把手,轉身就走。

外面的雨還是很大。

陸早秋一路走到湖邊,那裏有一些被雨水打濕的大石頭,他坐下來,脫下外套,蓋在琴盒上,抱着琴盒看天鵝。

兩只天鵝正在覓食,頸項彎進湖中,露出一片白色的後背和上翹的可愛尾羽。

雨一夜沒有停,淋得陸早秋全身透濕。

天漸漸亮了,一把傘出現在他頭頂。

是梁德。

“到去上課的時間了嗎?”陸早秋問。

梁德應道:“是。”

陸早秋站起來,梁德拉開車門,說:“先回去換身衣服吧。”

等陸早秋再次走進家門的時候,陸懷川已經吃完了早餐,正在看報紙。

“你這是什麽樣子?”陸懷川擡起眼,“一晚上都在幹什麽?”

陸早秋低着頭,他身上的雨水打濕了地板,确實不成樣子。

“明汀……”陸早秋頓了許久,才說,“是我的同學。”

“我知道,她是我資助的藝術生。”陸懷川把報紙放到一邊,“但是,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陸早秋沒有說話。

陸懷川站起來,系上西裝的扣子,向門口走去。

走了幾步,停下來,沒有回頭地說:“收起你軟弱的樣子。”

這句話跟綁架案後陸懷川說的話一模一樣——

收起你軟弱的樣子。

說完之後陸懷川便要求年幼的陸早秋修反綁架課程,學習在各類緊急情況下的逃生技能,之後便是模拟,測驗,直到陸懷川滿意。

當初尚且如此,現在的情況便更加不值一提。

陸早秋換了衣服,梁德正在門外等他。

仍是像往常一樣去學校,天放晴了,路過湖邊的時候梁德特意開了窗,陸早秋遠遠望着兩只天鵝,卻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梁德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看陸早秋的樣子也不敢多問。

陸早秋一路沒說話,到了學校便開門下車。

梁德遠遠看着陸早秋進學校,發現有個提着小提琴盒的長發女生也站在校門口,像是在等陸早秋的樣子。看到這一幕,梁德心想,陸早秋見了朋友總會高興起來,便松了口氣,開車走了。

陸早秋徑自向裏走,沒有多看校門邊的人一眼。

明汀落後半步,跟着陸早秋走進校門。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陣,明汀突然喊:“早秋。”

陸早秋腳步一頓。

“……你喜歡我嗎?”明汀看着陸早秋的背影,問。

等了一陣沒有等到回答,明汀走到陸早秋面前,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們只是朋友。”

陸早秋沒說話,明汀直視着陸早秋的雙眼:“我不會跟你道歉的,因為我沒有錯,我只是在談戀愛,這是我的自由。”

“和我父親。”陸早秋說。

“他是單身。”明汀頓了幾秒,“我也是。”

不知怎麽的,陸早秋突然想起明汀對他說過的話:你媽媽也會拉小提琴嗎,她以前喜歡拉什麽曲子,你告訴我,我學來拉給你聽好不好?

曾經,他确實被這句話打動過。

陸早秋沉默了一陣,說:“我知道了。”

說完便快步向前走去,一整天都沒有再說話。

……

陸早秋傍晚從學校出來,梁德接他回去。

車快開到湖邊時,陸早秋說:“到前面停一下,我想喂天鵝。”

梁德應了好,到了湖邊陸早秋便拿着常備在車上的飼料下了車。

正是晚霞動人的時候,空氣清新,植被随着風輕輕擺動,湖面映着霞光,與天連作一起。

可是沒有天鵝。

陸早秋拿着飼料繞着湖走了一圈,沒有看見兩只天鵝,他又特意去看了天鵝的窩,發現連從前那六只天鵝蛋都不見了。

陸早秋轉過身,說:“沒有了。”

梁德連忙安慰道:“肯定是暫時飛到別的地方去了,蛋可能也孵化了嘛,剛出生的天鵝那麽小,說不定躲在湖旁邊哪片草叢裏呢。”

陸早秋在湖邊站了很久,想等天鵝回來,梁德說:“明天再來看吧,陸先生吩咐過了,今天在家裏吃晚飯,您還是不要讓他等太久比較好。”

“嗯。”陸早秋應一聲,又坐回車裏。

梁德将他送到門口的時候,大門正開着,像是在等他回來。

餐廳裏,廚師正推着餐車準備上菜。

陸懷川坐在餐桌的一頭,說:“等早秋好了,就上菜。”

陸早秋去換了衣服洗了手,坐到餐桌的另一頭。

餐車與以往有些不同,上面只有四個盤子,都蓋着蓋子。廚師兩個盤子放到陸懷川面前,再将兩個盤子放在陸早秋面前。

廚師放完,便默默推着餐車出去了。

陸懷川揭開蓋子,陸早秋看見了他父親盤子裏的東西,睫毛顫了一下,沒有揭自己面前的蓋子。

陸懷川淡淡道:“吃飯。”

過了好半天,陸早秋才擡起手,去碰那兩只蓋子。

蓋子揭開,面前兩張盤子裏的東西和陸懷川正在吃的一樣。

三顆鵝蛋,一只燒鵝。

Chapter 67 【《Harpsichord Concerto No.5 in F minor, BWV 1056: II. Largo》- Johann Sebastian Bach】

四個盤子,就是陸懷川對于當年那個雨夜的所有反應。

十多年後,陸懷川看着嘔吐的陸早秋,已經想不起來他資助過的那個女生的名字,只記得那女孩為他拉過葉虞最喜歡的曲子。

無論怎麽回憶,最後不過兩個字,葉虞。

鐘關白扶着陸早秋,看向陸懷川的瞬間發現他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眼尾的笑意不見了,眼睛半擡着,看不出情緒。

鐘關白突然覺得這樣反複無常的陸懷川簡直像個怪物。

“離開陸家之後,你沒有一點長進。”陸懷川看着捂着胃臉色蒼白的陸早秋,說。

鐘關白雖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聽了這話當即也忍不住要發火,可馬上他便意識到要是今晚真鬧得不可開交,那不能休息的就不止他和陸懷川,還有他臂彎裏的陸早秋。

“今天太晚了,早秋也不舒服,您有什麽話,不如明天再說吧。”鐘關白說。

陸懷川看了鐘關白一眼,并不像要等到明天再說的樣子,可這時,他卧室的電話卻響了起來。那是內線,能撥入的人沒有幾個,又是這個時間點,緊急程度可想而知。

趁陸懷川去接電話,鐘關白扶着陸早秋去浴室,脫下被弄髒的衣物。

他接了一杯水給陸早秋漱口,才一邊給浴缸放水一邊問:“好點了嗎?要不要去醫院?”

陸早秋撐着洗手臺,搖搖頭。

等熱水放好,兩人坐進浴缸,陸早秋将鐘關白環在自己懷裏,下巴輕輕放在鐘關白肩上,睫毛垂下來,像是疲倦極了。

過了一會兒,鐘關白便聽見外面有腳步遠去的聲音與一聲關門聲。

那聲音很輕,卻像是把陸早秋弄醒了。鐘關白偏過頭,說:“他走了?”因為方才陸懷川的話語與态度,“你父親”這般的稱呼,鐘關白現在就是說不出口,只能用“他”這種指代,仿佛這個人與他們全無關系。

“應該是。”陸早秋說。

“那,我們洗完澡睡一覺,有什麽事明天起來再說。”鐘關白小心地握住陸早秋的兩只手腕,将它們舉向天空,擺出一個如歡呼般的幼稚姿勢,“你手上有傷口,別沾水,我來給你洗。”

熱水上升,慢慢覆蓋到胸前,水面上的皮膚也因為蒸氣而濕漉漉的,耳邊是緩緩的水流聲。

自從回到陸家,鐘關白仔細一想,似乎是從回陸家的路上開始,陸早秋便顯得反常,只是在車上的時候更像是因為奔波而造成的疲憊,可是與陸懷川碰面後,那種反常便明顯了起來,方才的嘔吐,也絕不只是因為身體不适而已。

但是他現在站在浴缸邊給陸早秋洗頭發,低頭看見那雙閉着的眼睛,就舍不得問了。或者回憶,或者敘述,他都不想做什麽逼迫,那費人心神,陸早秋已經足夠疲憊。

“阿白。”

鐘關白把臉湊近去。

陸早秋擡起手,摸了一下鐘關白的頭,說:“今天好安靜。”

“我平時很吵嗎?”鐘關白在陸早秋耳後咬一口。

陸早秋沒有回答,過了一陣,才低笑着“嗯”了一聲。

“你喜歡吵的。”鐘關白說。

陸早秋又“嗯”一聲。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這樣幾句話,鐘關白就突然覺得,剛才那些令人難受的情緒都煙消雲散了,明明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卻像就在家裏一樣。

可能并非是陸早秋總帶他回家,陸早秋就是他的家。

就像對于所有的艱難處境和失敗囚牢,陸早秋也并非總帶他走出一條路或者尋得一把鑰匙,陸早秋就是那條路,或那把鑰匙。

洗完澡,陸早秋帶着鐘關白去卧室。

卧室吊頂極高,滿壁的書,多是大部頭,從地面延伸到房頂,宛如以書為磚的彩色堡壘,一個巨大的、像歐洲圖書館裏收藏的那種古老木制地球儀,地球儀上繪制着歐洲的部分被轉到最上方,一支黑色的琴譜架,整個房間過分空曠且一塵不染,幾乎連一件多餘的小擺設都沒有,顯得毫無人氣。

陸早秋徑直向前走着,對這些東西沒有眷戀,一瞥也沒有給。

再往裏走的一個房間才有床。那房間還連着一個下沉的露天陽臺,要從樓梯一級一級下去才能走到,陽臺的延伸處仿佛一個小型碼頭,可以直接下到湖裏去。

鐘關白看見這一切,忍不住開始想象少年陸早秋可能的樣子,越想越是心裏發癢,很是想仔細瞧一瞧陸早秋長大的地方,此時卻只是快速拉好窗簾關掉燈,喊人睡覺。

在黑暗中,鐘關白摩挲了一會兒陸早秋的手指,聽着他的呼吸,等他睡着自己才迷迷糊糊跟着睡去。

睡夢中,鐘關白忽然感覺手被握住了。他馬上清醒過來,小聲喊:“早秋?”

此時天已經微亮,落地窗簾底下瀉出一層淺色光暈落到地板上。

陸早秋一聲不響地把鐘關白拉到自己懷裏,沒有什麽動靜,手臂力量卻很大,不容抵抗掙紮。他幾乎從未做過這樣單單因為自己的需要而把在睡夢中的鐘關白弄醒的事,鐘關白立馬抱住陸早秋的後背,用一種仿佛早已醒來且對于這個擁抱等候多時的口吻說:“我也醒了。”

在陸早秋頸邊胡亂嗅了一會兒,又沒頭沒尾地說:“我覺得你想告訴我。”

之後的沉默便是等待,就像陸早秋無數次做的那樣,耐心等候。

只是陸早秋不擅長傾訴,所以他需要額外給一些鼓勵,比如用手指在對方的指間抓撓兩下,表明渴望,或者在對方的耳朵上落下一個吻。

窗簾下方的光暈越來越亮,染得窗簾底部也有了一層溫暖光邊。

鐘關白索性起身把窗簾拉開大半,讓陽光浸滿大半張床,只不刺陸早秋的眼。然後自己便坐在陽光裏,拉着陸早秋的手,沖他笑。

“一天早上。”陸早秋面上表情沒有變化,小指卻不自覺動了一下。

那個早晨稀松平常,之前捕捉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如果沒有後來的事,幾乎可以說是寧靜美好的,一如往常。

往常的意思是,當陸早秋坐在房裏看了四十分鐘書之後,葉虞會來叫他吃早餐。

葉虞總是穿白色的棉質長裙,如百合花瓣的領口收束到脖頸,垂下的長發帶着自然的弧度,她不是一個尋常的美人,沒有令人第一眼便驚豔的眉目。

她是一個關于溫柔的定義。

她會輕輕敲門,喊“早秋”,等到陸早秋應了才推開門。她總是知道陸早秋正在讀的是什麽書,會淺笑着問陸早秋的想法,兩人聊幾句,便關上門,去餐廳等陸早秋。

她會在早餐後給陸應如和陸早秋念詩和故事,用不同的語言,或者拉小提琴,再講講那些曲子的來歷。

陸懷川會為那樣的早晨推遲重要的會議,聽葉虞在樹葉開始漸漸飄落湖面的時候拉維瓦爾第《四季》中的《秋》,聽她說:

“這個時候真美。”

她曾說,美,應如早秋。

沒有人想到她會在那麽美的一天走,沒有行李,只提着一個小提琴盒。

那個早晨,當門被推開的時候,陸早秋還在睡覺。葉虞走到床邊,摸了摸陸早秋的頭,在她轉過身的那一刻,陸早秋睜開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變小。

當葉虞回過身準備輕輕帶上房門時,她和陸早秋四目相對。

沒人知道那目光裏有什麽。

葉虞看了一會兒陸早秋,輕聲說:“還早。”

然後便帶上了門。

還早,天還沒亮。

陸早秋閉上眼,等到鬧鐘響了,他起來,走到書桌前,坐在高背椅上,晃了晃腿,腳還夠不到地面。

此後便是不斷的找尋,從明顯地找尋到背着父親暗自地找尋,從不停的地詢問身邊的人原委到把所有疑惑與情緒都放到心裏,包括忍受随之而來的一切變化。

鐘關白聽陸早秋講母親的背影,兒時的朋友,姐姐的保護,嘔吐的原因……

在那長達十餘年的黑夜裏的生活。

陸早秋只會講發生了什麽,講某些出現在他眼前過的畫面,不會講自己的感覺,但那已經足夠讓鐘關白感覺到震動與某種郁結的難受。

從陸早秋說到那頓和陸懷川一起吃的晚餐開始,鐘關白就想到兩只天鵝死後便應該是陸應如所說的抑郁。那時,陸早秋大量服用抗抑郁藥物,病到沒有辦法出國念書,後來他遇見鐘關白時發現的ED,也被診斷出是某種抗抑郁藥留下的副作用。

鐘關白又想到在南法時Galois女士念出的句子:

“他拉着這組曲子,院子裏的花忽然全開了。”

“曲子結束了,一只藍翎白腹的鳥停在他拿琴弓的那只手上,看着他。”

“我詢問他,為什麽兩次的帕格尼尼,有這樣大的區別。”

“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蹲下來,笨拙地将那只鳥放到地上,好像不知道鳥會飛,一邊對我說,因為遇到一個人。”

還有那銀面具,破碎的立方體,被割裂的手指,那些細繃帶,那首在學校音樂廳奏響的曲子,那一手拿小提琴一手拿琴弓的背影……

所有的事,一點一點連結了起來,像是由不同顏色與材質的線結成的一張布,別人告訴鐘關白的,鐘關白自己找尋的,最後終于等到陸早秋願意開口,說出那些別人從他處無從知曉的。

最終那塊布上顯出了陸早秋的面容與身軀。

應該說,那不是一塊,而是無數層的,從過去排列到現在的厚厚的一疊布。但是絕大多數人都只能看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張。絕大多數愛,愛的也只是最近的那一張。可是,一個人不是他某時某刻的樣子,一個人是他所有的時光。

鐘關白欺身上去,抱着陸早秋的後背。

他正準備說話,陸早秋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來自法國的陌生號碼。

陸早秋接起來,用法語說了一聲“是”,然後聽到什麽,便看向鐘關白。看着看着,嘴角漸漸上揚,眉目更溫柔,過了一會兒又應了一聲“我明白了”。

“等一下。”陸早秋将手機稍稍拿遠,問鐘關白是否介意他們的故事被公開。

原來是Galois打電話來征求當年的買主同意。

“你知道的。”鐘關白故意大聲用法語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告訴所有人。”

不消陸早秋再說,已經有了答案。Galois聽見鐘關白的聲音,笑着在電話那頭祝福他們。

陸早秋挂了電話,問鐘關白:“你去法國做什麽了?”

鐘關白敏銳地從“你去法國做什麽了”裏聽出了“你去法國背着我做什麽了”的意思,便轉移話題道:“我寫了曲子,是想着你寫的。我彈給你聽吧。現在,我們現在就去。”

陸早秋看了一陣鐘關白,眼裏帶笑:“好。”

“如果我們現在出去,外面會有人攔着嗎?”鐘關白問。

“也許會。”陸早秋說。

鐘關白将窗簾全部拉開,眺望着遠方。

晴日湖光。

“早秋。”鐘關白喊。

“嗯?”

“你會劃船嗎?”鐘關白問。

晴日湖光好泛舟呀。

陸早秋知曉他心意,低笑一下:“會。”

鐘關白伸出手作邀請狀,仿佛要與身後之人一同奔赴星辰大海:“我們走。”

陸早秋握住鐘關白的手,領着他下到陽臺外停泊的小舟上。

兩人劃至湖心,鐘關白心裏一動,遙遙一指,說:“去那邊。”

陸早秋問:“做什麽?”

遠處是鐘關白來時見到的天鵝,據說是陸應如後來為陸早秋重新買的,鐘關白擔心陸懷川哪天一個不高興又命廚子下手。

“将那兩只鵝子一并帶走。”鐘關白說,“今後我們來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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