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Chapter 【《第一交響樂<我的祖國> 1詠雪》- 陳培勳】

那天陸早秋不止錄完了第一鋼琴,也把電影劇本裏出現過的各個角色要彈的鋼琴曲一并錄了,走的時候已經很晚,唐小離喊他一同去吃個飯,他搖頭說不去,要回醫院,最後臨告別時還說:“希望這些彈得不好的鋼琴曲最後都不必用在電影裏。”

室外飄着大雪,地面已經積了不薄的一層白。

陸早秋一個人走進了雪夜。

走了幾步,他的前方出現了一盞頂着雪的紅燈籠。再走兩步,原來路燈上的紅燈籠已經挂滿了前面的整條街。數不清的燈籠,每一盞都很紅,很亮,很大。

空氣中還存留着淡淡的食物味道,糖炒栗子,可能還有烤紅薯。

陸早秋回到醫院,聽見值班護士的交談才知道,快過年了。

原來要過年了。

鐘關白還是沒有醒,同時因為不可避免的肌肉萎縮而繼續消瘦下去。

第二天陸早秋收到錄音師發來的沒有剪輯過的協奏曲原錄音文件,點擊下載,保存,播放,調好音量,暫停。四只藍牙耳機,兩只小心放在鐘關白耳朵邊,兩只塞到自己耳朵裏,重新播放。

播放器裏只有兩個文件:缺失了第一鋼琴的協奏曲,單獨的第一鋼琴。

就這兩個文件,一遍一遍,循環播放。

音樂裏有故事,浸滿了整個病房,天花板上像是模模糊糊出現了一本書的印記,紙張一頁一頁翻過去,翻了幾十年,每一頁上面都差一行字;又出現了另一本,也是幾十年,每一頁上都只有一行字。兩本書交替變換,老舊的建築,白磚黑瓦,各色人群,枯花茂草……像是夢境裏的光影。

虛山幻海在一聲手機震動聲中消失了。

陸早秋拿起手機,看見是陸應如的號碼。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電話,這一次,陸早秋把電話接了起來。

“律師告訴我,貨車司機違規停車盲道的案子勝訴了。那個姓——”陸應如看了一眼報告,“姓鐘的女孩獲得了賠償。”

陸早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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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律師說,當時鐘關白提過想拍一個關于盲道的宣傳片,我讓秘書去談這個事了。”

陸早秋仍舊只是聽着。

“鐘關白以前沒做成的慈善基金,明年就可以成立。”

陸應如說完這句,電話兩邊都一片寂靜,好像通話已經中斷了。

“早秋,”陸應如拿起另一份報告,過了許久才說,“他,父親……”

呼吸聲。

只有呼吸聲。

“确實有精神問題。”

陸早秋垂下眼,看着對于外界無所知覺的鐘關白。

他是一個傻瓜。

傻瓜不知道世界本來的樣子,以為全世界都和他一樣好。

“但是,殺人和傷人的時候是不是無意識,警方還需要進一步查明。”陸應如等不到陸早秋的回應,只能說,“……早秋,我先挂了。”

原本,如果一切按照計劃,她可以對陸早秋說:今年,他終于不在了,你要不要回家過年?

可是現在不行了,她問不出這句話。

通話結束以後不久,病房內的另一部手機也響了。那是鐘關白的手機,有號碼的人基本都知道他出了事,所以那部手機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過。現在響起,來電者不難推斷。

果然,是溫月安。

不敢接,也不敢不接。

陸早秋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溫先生。”

“是早秋。”溫月安問,“阿白在不在?”

陸早秋低聲答道:“……在。”

平日裏陸早秋接了溫月安的電話,應了“在”就要把電話遞給鐘關白,這回偏沒有鐘關白的聲音,溫月安問:“阿白怎麽不來聽電話?他前次來說過年要來親手挖院子裏的梅酒喝,我便沒讓師哥喝,還給他留着。”

陸早秋這樣的人,沒有說過謊,溫月安不問起他不提,可溫月安問起,他也不會編造。如今即便無禮,也只得閉口不答。

溫月安又喊了一聲:“早秋?”

電話對面賀玉樓無法,只得說明原委:“月安,鐘關白受了傷,不能接你的電話。”

“師哥,”溫月安說,“若我不打這個電話,你們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溫月安心細,前些日子鐘關白還動不動就要打電話過去,叽裏呱啦說一通,不打電話才是難事,什麽時候會這麽長時間沒個消息?

現在瞞不住,溫月安知道是出了事,又要細問。賀玉樓從溫月安手裏拿過電話,不準他再問,只說:“年後。鐘關白年後就來。”

重逢後賀玉樓還沒有過這般顏色,溫月安看着他不說話,賀玉樓又放軟了口氣,道:“院子裏埋的梅酒,秋天收了曬幹的桂花,開春還有新茶,鐘關白最好吃喝,哪裏舍得不過來?現在還有兩只天鵝,他總要來看一看。”

那通忽然沒了尾聲的電話挂掉後好久,賀玉樓才一個人出了院子給陸早秋重新回電話,說前幾日做了檢查,溫月安的心髒越來越不好,若知道了詳情,只怕情況更壞。

陸早秋聽了,不知該如何作答。久在醫院,祝福與希冀聽得太多,可是眼睛見到的真實更多,最終說不出好聽的話,只能變得更沉默。

小年那天,李意純帶着阿霁還有幾個特殊教育學校大一點的孩子到醫院來。李意純提着一個紙袋子,裏面裝滿了小朋友們剪的窗花,一片紅色,有鳥有魚,福壽俱全。

阿霁說這些都是大家送給阿白哥哥的,另有一個男孩覺得陸早秋一個也沒有,有點可憐,便自作主張補充說明:陸老師也能從中分得兩個。

還有一個女孩大着膽子問陸早秋會不會剪窗花,要不要她教,他們還帶了沒有剪裁過的紅紙。

陸早秋不會剪窗花。

和鐘關白在一起前,他對于年節習俗知道得都不太多。鐘關白喜歡過節,什麽節都要過,要貼春聯,要吃粽子,要吃月餅,要買玫瑰,要準備禮物,要找一切機會出去玩,要找一切理由談戀愛。

陸早秋看着那女孩從袋子裏拿出來的紅紙,點頭道:“請你教我。”

下午幾個人便坐在一起剪窗花,陸早秋剪了一張花一張福便掌握了訣竅,第三張開始就可以剪“鐘”字。

教陸早秋剪窗花的女孩看見,便對阿霁說:“陸老師剛剛剪了你的姓!”又說,“陸老師,這一張是不是要送給阿霁?”

阿霁看不見那窗花什麽樣,好奇道:“送我的嗎?”

李意純摸摸阿霁的頭,說:“是剪給阿白哥哥的。”

陸早秋收起那張“鐘”,另給阿霁剪了一張,又給所有孩子都剪了一張,每張都是鋼琴,三角的,立式的,正面的,側面的……整個琴身,或者一排琴鍵。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了,時近傍晚,冬季天黑得早,李意純要帶孩子們回學校。

走之前,每個孩子都去鐘關白床前握了握他的手,阿霁去握的時候默默提前說了她的新年願望:當新年的鐘聲一敲響,阿白哥哥就醒來。

除夕到來前連着有三天晚上陸早秋都有新春音樂會演出,每天傍晚至國家大劇院,十點多再踏夜而歸。

到了除夕那一夜,沒有任何事,陸早秋在鐘關白病床前坐了很久。

窗外下着大雪,陸早秋走過去,打開窗戶,伸出手,雪花落在他手心,融化的雪水順着指縫上的疤痕流下。

他收回手,走回病床邊,像幹壞事的孩子那樣,輕輕用手冰了一下鐘關白的臉,只是一下就拿開了。

一連幾個小時陸早秋什麽也沒有幹,只是坐着,垂眸看鐘關白。

有什麽地方隐約傳來倒數聲。

十,九,八,七——

也許真的是所有人都在倒數,所以連隔音效果非常好的病房都依稀能聽見。新年到來了,不管你想不想知道,都得知道。它到了。

六,五,四——

三——

二——

一——

非常非常遠的夜空裏出現了模糊的煙花,被紛飛的大雪阻隔着,那是北京城外的煙花。

鐘關白依然在沉睡。

陸早秋緩緩站起身,出門,去外面的雪地裏堆了一個雪人。

回來,走到鐘關白身邊,凍紅的手伸到蒼白的臉邊,這次沒舍得去冰他。

這夜應該守歲。

陸早秋不知道尋常人家是怎麽守歲的,他這一年守歲一直在堆雪人。出門,堆雪人,再把雪人小心翼翼地捧到病房裏,放到外面的窗臺上。

等到天亮的時候,窗臺上站着好多好多小雪人,還有兩只雪鵝。

陸早秋躺在鐘關白旁邊睡着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陽光已經開始變得耀眼,把窗臺上的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雪人照得晶瑩可愛。

陸早秋的視線一一經過那些小雪人,到某一個雪人時,他的目光頓住了。

那個小雪人的手上被纏上了一點白色細繃帶。

再旁邊,另一個矮一點小雪人的頭上多了一朵淺藍色的五瓣花。

音樂家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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