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 【《Ave Maria》- Franz Schubert】
陸早秋猛地轉身去看鐘關白,後者仍閉着眼睛躺在旁邊,虛弱得不像能起來的樣子。
“陸先生?”原來有個護士在房裏。
陸早秋坐起來,遲疑地問:“窗臺上的雪人,有誰動過?”
護士笑着說:“是我。”
陸早秋直直地看着她,他很少這樣看別人,因為這樣顯得不太有界限感,現在這樣看,分明是因為不相信。
護士繼續道:“兩個小時前鐘先生醒了,劉醫生來看過。鐘先生一開始話都說不了,後來看見窗臺上的雪人,一直盯着,過了好久才勉強開口,像小孩子一樣央求劉醫生去打扮雪人。劉醫生哪裏有時間為他幹這個?當時我和小李姐都在旁邊,小李姐第一個受不了,冒雪去給他買花,我去找的繃帶。”
陸早秋看着與之前沒有區別的鐘關白,幾乎能想象出鐘關白不停磨人的樣子,心化作一灘果醬,酸軟,又甜,甜得發了苦,于是把聲音放得更輕:“那他現在?”
“鐘先生昏迷了很久,太虛弱了。”護士解釋道,“所以醒了一小會兒又睡着了。”
陸早秋點點頭,說:“謝謝。”
說完去洗漱整理好,又出去和其他醫生護士一一講謝謝,講了好多遍,回來之後便像前一晚一般坐在鐘關白病床邊,看他。
時鐘轉了小半個圈,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偏轉了一個角,天又黑了。雪後晴日的夜晚,天空深靜,幾顆稀疏星子在動。時間過得很快。
陸早秋就這麽看着鐘關白,一直把他看醒。
“……陸……早秋。”
鐘關白手指動了動,前臂移了一點,去摸陸早秋的手。
陸早秋看着他,睫毛灑下一塊溫柔的陰影。
“……陸早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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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對方指縫間摩挲。
“……你怎麽不說話。”
食指在淺淺地戳對方的手背。
“……陸早秋。”
虛弱無力的手指勾起對方的手指。
“……說話。”
陸早秋沒有說話。
從那一天開始,從鐘關白醒來,陸早秋就沒有對他說過話,一句也沒有。
過了幾天,鐘關白開始可以喝水了,陸早秋把吸管放在杯子裏,小心地托着鐘關白的頭喂他喝。鐘關白喝完,眼巴巴地看着陸早秋,說:“陸首席,你跟我說說話嘛。”
陸早秋收起杯子,鐘關白怕他就這麽走了,連忙拽着他衣角說:“……沒喝夠。”
陸早秋又去倒一杯水,喂他喝。
鐘關白喝水都喝飽了,陸早秋還是沒跟他說上半句話。
慢慢的,鐘關白可以進流食了,陸早秋調起一點病床,坐在旁邊喂鐘關白吃。
後來,可以稍微吃一點固體的食物了,再後來,鐘關白已經可以自己拿着餐盤吃飯,甚至還可以拿着小賀同學寄來的游戲機打游戲了,陸早秋仍舊沒有說過話。陸早秋會詢問醫生和護士每個時期的情況,會對來看望鐘關白的人說謝謝,也會到病房外去接電話,但是從來沒有跟鐘關白說過話。
鐘關白拿着手機打字,跟唐小離訴說自己的遭遇:陸首席不理我了。
唐小離回:什麽叫不理你了?我不信,你這人真不知好歹。[豬頭]
鐘關白不明白唐小離怎麽突然變了:真的!他不肯跟我說話!
唐小離:你醒過來以後是不是還沒過刷牙?[龇牙]
鐘關白:……
鐘關白:……屁。
鐘關白:他還親我呢。
……
鐘關白:親很久的。
鐘關白:真的。
在某個陸早秋去學院上課的日子,唐小離來了,一進門二話不說就打開病房的電視屏幕,連上自己的手機藍牙,播放視頻。視頻畫面和聲音是後期合成在一起的。畫面是錄音棚的監控畫面的剪輯,聲音是協奏曲的錄音,第一鋼琴的旋律已經被疊加進去。
視頻沒開始播放前鐘關白還在跟唐小離開玩笑,突然地,當定音鼓與低音提琴奏響的一剎那,笑容與話語全部凝結了。
鐘關白看着視頻一幀一幀的變化,看着陸早秋的身影拿起小提琴揚起琴弓,又放下,看着陸早秋坐到一架鋼琴前,看着陸早秋指揮,再看着陸早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另一架鋼琴前,四周空無一人,只餘那些黑色的椅子與琴譜架。
琴譜架上的分譜封面上顯出協奏曲的名字,鐘關白隐約回憶起,似乎在好久之前他也曾想過用這個标題。
名字是他想要的名字,音樂也是他想要的音樂。
獨奏小提琴與第二鋼琴都那麽克制,情感從克制從不經意地洩露出來,聽的人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顆音符擊中了他的心。可是第一鋼琴又是那樣不被束縛,每一處都是情感傾瀉。唐小離後來重聽錄音的時候才想明白為什麽秦昭會認錯彈琴的人,因為那不是陸早秋的彈法,不像陸早秋的表達方式,那确實是鐘關白。
深愛一個人太多年,就會變成那個人。
這不是一句情話,這是樸實的事實,不容辯駁。
一切重歸寂靜後,鐘關白坐在床上,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也說不出話,好久之後才問一句:“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唐小離給了鐘關白一張照片。現在已經不太多人像過去那樣把照片洗出來了,唐小離還是特意去洗了那一張。拍攝得并不太好,是隔着車窗用手機拍的,窗內有淡淡的霧氣,窗外有漫天的大雪,遠處有一個穿黑色大衣的身影,頭上肩上都落了幾片依稀可見的雪,再遠處有成片成片的紅燈籠與萬家燈火,與夜雪融在了一起。
“年前。”唐小離說,“我猜他還沒告訴你。他說你要安心休養,要我們不要和你談工作上的事。電影在拍,需要的配樂他都完成了。”
鐘關白捏着那張照片,去摸中間的背影。
“他一個人過的年。”鐘關白說。
唐小離坐到椅子上,妖嬈地跷起二郎腿:“你還怪人家不理你。”
“我沒怪他。”鐘關白說,“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怕他不高興。”
“他肯定高興極了,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唐小離壓低了聲音,似乎怕被那個根本不在病房的陸早秋發現似的,“你知道嗎,說出來估計你都不信,我們都不信。你醒那天是大年初一,陸首席給所有朋友發了紅包。你能信嗎?陸早秋,給所有人,發紅包。”唐小離又重重地、帶着一種極度的不可思議與假裝的隐約嫌棄地重複了一遍,“發那種很土的紅包,恭喜發財,大吉大利。”
他話音未落,病房門開了,陸早秋站在門口,看着他說完最後那聲“大吉大利”。
唐小離不自覺地把二郎腿一收,端正坐好,清咳一聲,站起來,說:“陸首席,我還有點事,今天好像是有秦昭的戲,好像是,嗯,沒錯,我去探個班,先走了,拜拜。”
陸早秋把門讓開,唐小離給鐘關白使了一個眼色,出去了。
電視屏幕上還留着視頻畫面,一直等唐小離帶着他的手機走出好遠藍牙才自動斷了。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關了電視,咬了半天嘴唇,半天才招招手,說:“陸早秋,你過來。”
陸早秋過去,坐在旁邊,看着他,沒有說話。
“你上來。”鐘關白去拉陸早秋的手,同時讓開一點病床,“不會碰着傷口的,好多層紗布,而且都快好了。”
鐘關白央求了好一會兒,陸早秋才側卧到旁邊,從鐘關白身後環抱着他。
病床不夠寬,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陸早秋的下颚放在鐘關白的脖頸邊,嘴唇輕輕吻在他的耳後。
“等我能下床了,咱們一起去看老師吧。老師做了桂花糕,聽說還有小湯圓,紅豆餡兒的,賀先生說我再不去,小賀同學就要一個人全吃光了。”鐘關白窩在陸早秋懷裏提議。
陸早秋沒有說話。
鐘關白只感覺頸邊有規律的淡淡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耳後又得到了一個吻。
“再把鵝子領回來,天氣回暖了。我怕好久不去,鵝子都不認我了,叫別人爸爸。”
又一個吻。
“我們還去看看應如姐吧,好不好?”
一個吻。
“等電影拍完,所有配樂都确定不會再改了,咱們就去法國待一陣子吧,帶鵝子一起去,那邊有湖,還有花田……要不再把之前的房子租下來?可以看海,你背我去海邊,我給你念詩。”
還是一個吻。
“還有還有,得請秦昭他們吃飯,我之前說好了的,吃什麽呢……陽澄湖的大閘蟹,洞庭湖的玉簪魚,現在好像不是吃魚蟹的季節,那蟹粉小籠總還是有的,早秋,醫生說我現在能吃蟹粉小籠了嗎?”
陸早秋低低笑了一下,出去買蟹粉小籠了。
鐘關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有點想哭。
他摸到床頭的手機,找到陸應如的號碼,看了半天,又喝了一杯水,才把電話撥過去,問:“應如姐,你現在怎麽樣?”
陸應如的聲音一如既往,冷清簡潔,所有的忙碌與常人無法忍受的壓力與情緒全部埋在兩個字下面:“還好。”
這些天,鐘關白在過去的新聞裏看到了事情的全貌,或者說,大家認為的全貌,一個相對的真相。至于結果和尾聲,不知道是還沒有到來,還是被什麽人壓了下去,總之他找不到。就像許多大事件,爆發的時候轟轟隆隆,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那一件新聞,至于後續,就像煙花禮炮過後的煙塵,不知道飄散到哪裏去了。
也許整塊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都散布着那些煙塵,只是它們太細微,淹沒在日新月異的風景裏,成為盛世的一塊磚瓦。
“那,陸先生呢?”鐘關白想了想,用了那個生疏有禮的稱呼。
“判決沒有那麽快。”陸應如說,“大概率是精神病院。”
“你去看過他嗎?”鐘關白問。
“沒有。”陸應如說。
鐘關白無話,陸應如問:“你身體恢複得怎麽樣?”醫生其實彙報過情況,她如此一問,只是想聽聽鐘關白自己的感受。
“好得挺快的。”鐘關白不知怎麽的摸到了唐小離給他的那張照片,突然又改口道,“其實也不怎麽快。讓大家等了很久。”
“嗯。”陸應如應了一聲,聲音裏有了隐約的笑意,“我還有事,先挂了。”
“等一下——”鐘關白不停地摸那張照片,好像想把那人影頭上、肩上的雪一一拂去,甚至,想将那人影擁入懷中,“應如姐,你知不知道,早秋不講話……不跟我講話,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他以前有沒有這種時候……”
陸應如耐心聽鐘關白嗫嚅許久,才說:“是有。”
鐘關白還在養傷,她本不想告訴他,現在想了一陣,還是說了出來:“早秋前段時間的狀态有點像他從前抑郁症的時候,他怕複發,最近一直在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