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小提琴手之舞》- LINGO MUSIC】 (2)
倫要為墨涅拉奧斯戴上戒指了,希望帕裏斯在他的王國也能幸福。請柬的最後幾行字,改用了花體字: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把造不出的小提琴。”
“和一個愛不到的人。”
“帶着心中那把琴,和那個人,繼續向前走,不要停下,直到繁花盛開。”
Lance走回屋中,把請柬與門票收回信封,放在門邊的桌子上。桌面上還有一個已經收拾好的背包和一個打開的空小提琴盒。
Lance在他的工作間裏緩緩走了一圈,看了看已經幹掉的油漆桶,只剩下廢木料的制作間,看了看地窖裏那些被風幹了的烏木、雲杉、楓木,工藝品間裏的不同小物件……當他走到那只銅制雕花盤型容器旁邊時,揭開了上面的透明防塵罩,拿起漂浮着小提琴與琴弓的透明立方體,包起來,放入了門邊的背包中。
最後,他走到一間上了鎖的門前,從一串鑰匙中找出許久沒有用過的一把,打開門,裏面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除了一把還沒完全制成的小提琴。
Lance輕輕拂去小提琴上的灰塵,琴身上重新顯出刻着的花體“N. Chaumont”,字跡與Lance的名片上如出一轍。
他拿起那把小提琴,以軟布細細擦拭每一處,然後把小提琴放入了門邊的空小提琴盒裏。
背上背包,拎起琴盒,拿起信封,鎖上所有房屋。
Lance翡翠色的雙眼望向東方,走過人高的金色向日葵地。
大西洋以西的同一天,賀音徐也收到了信,那時候他剛旁聽完一節介紹數論基礎的數學課,準備回家練琴。
他打開信封,先發現了裏面的門票,兩張。
門票底色是一張模糊的舞臺照片,依稀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的完美側臉和坐在三角鋼琴後的一個剪影,似乎可以看到小提琴手偏頭去看鋼琴手的溫柔眼神,和鋼琴手仰起頭,唇角的弧度。
門票上不僅有時間地點與演奏者,音樂會的曲目也一同印在下方。賀音徐聽過的曲子已經不算少,但是那七首曲子,沒有一首他聽過。
賀音徐還不知道,那些都是鐘關白為陸早秋作的,未經出版,獨一無二,不可能再有他人演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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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首曲子,一年選一首,每一首都是小提琴獨奏,鋼琴只作伴奏。
陸早秋對曲目有過疑問,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曲子的時候說:“慈善音樂會用這些,不太合适,演奏是沒有問題,但是這些曲目,好像私人了些,都是你沒有出版的作品。”
鐘關白躺在藤椅上,哼哼兩聲,假裝在午睡。
當天晚上陸早秋又提了一次曲目問題,鐘關白枕着陸早秋的大腿,頭往對方腰側與下腹蹭了蹭,假裝犯困了。
半夜裏鐘關白爬到陸早秋身上,聲音低啞:“早秋,我就想彈那幾首……不行嗎……”
“行是行,但是,”陸早秋沉默了一會兒,“阿白,你在摸哪裏。”
鐘關白咬身下人的耳垂和鎖骨:“早秋,你手摸起來挺涼快的,那裏怎麽那麽燙?”
陸早秋接不住鐘關白這樣的話,只能給他一個深吻,要他閉嘴。
鐘關白被吻着,還忍不住含糊不清地說:“我洗了……唔……可以試試……我們……試一下”
陸早秋終于忍不住,翻身将鐘關白壓到身下。
肌膚相貼,床單皺起來。窗外的月慢慢隐向雲層中,許久後雲又散了。貍花貓從窗沿與屋頂走過,閃過一絲黑影,悄無聲息。
鐘關白的手指用力抓着床單,脖頸仰起難耐的弧度。皮膚滾燙,血管像是要從皮膚表面躍動出來。身體裏的東西比手指粗太多,突如其來的過分充盈讓人不習慣,頂到最深處,感覺要被撐破。
陸早秋做起來也很生疏,幾乎有點不知道該拿鐘關白怎麽辦。
鐘關白看起來既痛苦又愉悅,肌肉緊繃着,汗水漸漸濕透了枕巾與床單。
窗簾被風吹得輕擺起來,窗外傳來幾聲啾啾鳥鳴,呼啦,還有幾聲振翅聲。天邊迎來一線曙光,一抹粉色雲霞流向深深的夜色裏。天快亮了。
縱情過後的身體敏感而濕熱,一場情事持續太久,皮膚像是不能再承受任何一點刺激。
“早秋你……”鐘關白又感覺入口被抵住,深吸一口氣,側腰發着抖,指尖在陸早秋背脊上留下紅痕,“唔,嗯……陸……早秋……不行了,今天不行了……”
陸早秋永遠那麽溫柔。
鐘關白仗着這一點,喘息着在陸早秋耳邊求饒:“……不要了。”
陸早秋從上方看着鐘關白的眼睛,目光深深,聲音低沉:“再來。”
鐘關白不敢置信,幾乎要哭了:“……再來什麽啊,我真的來不動了。”
陸早秋溫柔并堅定地:“再來。”
“……不來了不來了,真的不來了。”
“再來。”
“……這次是真的不能來了,你看外面啊,天都亮了。”
“再來。”
再來,鐘關白想過無數次這兩個字的意義,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種。
陸早秋真的開始食起了人間煙火。
郵遞的車馬一直向南。
溫月安正在院子裏讀鐘關白寫的信。這一封最是特殊,由毛筆寫就,不是請柬,更像是從前在外的游子有嫁娶大事,告父母的家信。
鄭重其事,還附帶了陸早秋的正式照片,照片背面板板正正地寫了名字和工作單位,讓人好笑。
前些日子鐘關白帶着陸早秋回來過,因為工作太忙還沒來得及領走鵝兒子,就喂了幾天,現在還由賀玉樓和溫月安照看着。這次信中說等秋天再回來,便帶兩只天鵝去法國住一陣,又說等秦昭的電影剪出來,帶着原片回來,到時就在院子裏架起露天電影,陪老師和賀先生看。
溫月安看過,要回信。賀玉樓替他拿了筆墨,站在一旁看他寫。
也沒有什麽要囑咐,只圖個吉祥。
寫罷,賀玉樓問:“月安,要不要拆包裹?”
那是鐘關白連同信一起寄來的,和院門一樣高,郵遞員費了些力氣才放進院子裏,此時立在院牆旁邊。
溫月安點點頭:“阿白在信裏說,是他收來的一樣舊物。”
賀玉樓替溫月安打開厚紙板包裝,揭開防磕碰的泡沫與絨布,一個舊木頭的角先露了出來,有損壞的痕跡,接着,又顯現出幾個字,墨跡有些模糊了。
溫月安坐在幾步遠,看着賀玉樓将絨布全部揭開。
那是一張有些殘缺的舊床板。
溫月安推着輪椅,要過去,賀玉樓忙走到他身後,将他推到床板面前。玉白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床板:“欲買桂花同載酒。”
賀玉樓微微俯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溫月安的手。
“去練琴。”
“好。”
不久,房裏就傳來鋼琴聲,繞着夏末的院子久久不散,似要帶來秋風。
院子裏竹木小幾上,一方鎮紙壓着溫月安的回信,紙上的墨跡一點一點被晾幹,只有最後幾個字還帶着濕意:
琴瑟和鳴 百年偕老
……
一封封信就這樣寄出,将人們帶到立秋那天的北京,帶到鐘關白租下的一間不知名的小劇院裏。
立秋在八月,北京還很熱,到太陽落了山,晚風吹起的時候才涼快下來。
鐘關白和陸早秋都穿着黑色燕尾服,在後臺互相為對方整理領結。
陸早秋的手上纏繞着從前的白色細繃帶,鐘關白的胸口佩戴着一朵淺藍色五瓣花。手指繃帶下有手術留下的疤,胸口的花朵下有槍傷留下的疤。
到了演出快開場時,鐘關白拉開門,微微躬身,笑着執起陸早秋的一只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說:“我的小提琴手,請——”
The End
微博 手指小番外
備注:
a.此番外發生時間為戀愛前期;
b.如有不合理處,以《音樂家們的手指》及《缺憾》正文為準。
第一次
——微信備注是必備的,誰沒有一兩個缺乏良知的朋友呢。
把唐小離的微信號推送給陸早秋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鐘關白早該認識到這一點的,但是他沒有。
不但沒有,他推送的時候還喜滋滋的,覺得陸早秋離自己的圈子又近了一步。
出人意料(卻在人性之中)的事情發生在唐小離加陸早秋微信的第二天,那天風和日麗,清空萬裏,正是談戀愛的好日子,鐘關白買好早餐準備去陸早秋家門口接人一起練琴,就像一個老派的、以結婚為目的的交往對象一樣老老實實。
這個時候,他收到了一條消息:
今天不去練琴。
言簡意赅,是陸早秋發的。
這對一個熱戀中的男人,不,對一個熱戀中的鐘關自來說簡直太殘酷了。
但他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打字:陸首席你是不是有事?
打了又删掉,改成:那我們明天再去?
過了一陣,陸早秋回:
我要想一下。
鐘關白大驚失色,這哪裏是有事,這是家庭內部出現了矛盾。
他仔細回想最近有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簡而言之,鐘關白人生終極六問:
牽手了嗎?牽了。
把人家的手往不該牽的地方牽了嗎?沒有。
接吻了嗎?接了。
接吻的時候手往不該摸的地方摸了嗎?沒有。
一起睡覺了嗎?睡了。
字面意思以外的覺睡了嗎?沒有。
想完之後,鐘關白就很委屈,因為他确實什麽都沒幹。說了不亂搞就是不亂搞,只要陸早秋不開口,他就什麽都不做。哪怕陸早秋說只能一起練琴他也願意就規規矩矩跟陸早秋練琴。
拎着早餐一個人走到琴房,也沒了胃口,只能一個人練琴。
練到中午,鐘關白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新消息,他鼓起勇氣發了一句:你想好了嗎?
陸早秋沒回。
鐘關自放下手機,連彈三首奏鳴曲——
還是沒回。
又彈一首練習曲一一
沒回。
再彈一首練習曲的前兩行——
沒回。
最後只彈了兩個音符就從琴凳上噌地站起來了,媽的,這誰還彈得下去?
人嘛,遇到坎坷的時候就容易舊毛病複發,尤其是鐘關白這種從小也沒養成什麽好習慣的同學。
心裏苦悶,他決定去找狐朋狗友喝一杯。
狐就是唐小離。
狗沒空,沒搭理他。
半個小時之後,鐘關白和唐小離就一起坐在了某剛開門沒多久的酒吧裏。
唐小離眼帶陰測測的笑意,點了一杯可笑的草莓之吻。
鐘關白:“你什麽時候開始喝無酒精飲料了?”
唐小離桀桀怪笑:“我寫了一個劇本,要驗收成果,不能喝酒。”
鐘關白咕嘟咕嘟地灌酒:“你什麽時候開始寫劇本了,你不是寫垃圾網文的嗎?”
“哦我剛開始寫……”唐小離迅速轉移話題,“話說你幹嘛找我喝酒,上次不還跟我吹噓你生活幸福以後不過這種生活了嗎?”
鐘關白低着頭,看着酒杯裏的浮冰。
大塊大塊的冰,一點一點化開,和浸泡它的酒融在一起。
唐小離察覺到鐘關白的眼神,想了想,啧啧兩聲道:“你別看冰塊融化這麽容易,就覺得人也是一樣的。”
鐘關白拿了根勺子,把那些還沒融化的冰塊一顆一顆小心挑出來,輕輕放在碟子裏。
冰塊剔透,有如珍寶。
倒不是外形真有多像,是鐘關白對待它們的方式讓它們有了價值。
“我就沒想改變他。”鐘關白說。
唐小離哼了一聲:“你得了吧。你這是把做不到的事自我合理化。你敢說要是人家天天主動得像個電動小馬達似的你不高興?我還不知道你,就知道嘴上說什麽看着人家睡着的樣子就高興……你真高興就不跟我坐這兒了。你說是不是?你可別告訴我你現在就是高興啊。”
鐘關白說:“你根本不懂。”
唐小離:“我不懂,那你說啊。你現在就知道跟我炫耀,半句你家神仙的壞話都不肯說,我到哪裏去懂?”
鐘關白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這他媽就是以前和現在的區別。就他,我不想說。”
唐小離也火了:“談個戀愛談成你這樣的我也是第一次見,他對你哪兒有半點好啊?你以為這世界真有神仙啊,人活着是要過日子的,什麽叫過日子?先得填滿兩張嘴。你可以覺得我特俗,但你別以為你能一輩子飄在雲上邊兒不下來。你沒用腳走過路,就不知道人身上是遲早要給弄髒的,誰也逃不過。要我說,你那就叫不現實。”
“唐小離。”鐘關白結了賬,站起來,說,“你沒見過好的,就說這世界上沒有。”
唐小離原本還在等待一個好時機,現在氣得不管了,把手機往鐘關白眼前一撂:“這也叫好的?”
鐘關白一看,是唐小離給陸早秋發了一幅截圖,點開圖片上面顯示的是鐘關白深夜發的一條朋友圈,委婉表達自己需要男友更多的愛,尤其是非精神上的那種。
鐘關白一時間沒明白是怎麽回事,總之事情就是不對頭,因為他根本沒發過這種朋友圈。
“唐小離,這什麽?”他把手機屏幕抵到唐小離鼻子跟前。
“你別伸這麽近。”唐小離抓住鐘關白的手往後推,推到半臂開外才開始在屏幕上指點,“我幫你問他,看了你這條朋友圈什麽反應,你看他那冷淡的态度,他之後哄你沒?我看沒有吧——”
“我是問你,這幅圖你從哪兒截的。”鐘關白打斷道,“我沒發過。”
唐小離說:“你把手機給我,解鎖。”
兩人對峙半天,唐小離也不繼續講話,鐘關白只好瞪着眼睛把手機遞給他。
唐小離拿到手機,點進微信三兩下就把鐘關白的姓名頭像都改成了自己的,再發了一條朋友圈,最後截個圖。
看起來就像是唐小離發了朋友圈。
“想改誰改誰。之後跟他說這條朋友圈你已經删了就行。”唐小離嘲諷地聳肩,“我就受不了你過那麽差還一聲不敢吭的。你正面抵抗不敢,暗示一下都慫成這樣?”
鐘關白完全不敢置信還有這麽個操作方式,奪回手機連氣都沒工夫跟唐小離生就出門打車去找陸早秋。
都在車上了他還嫌不夠快,忍不住要給陸早秋打電話解釋,可又不敢打。
猶豫了很久電話還是沒打出去。
等快到陸早秋家樓下時,手機響了——
一個來電。
來電聲音是小提琴曲,低沉緩慢的,不知怎麽的突然讓鐘關白想到大海或者城邦。
大海和城邦,那一瞬間可能都代指了審判,自然和社會的生殺予奪。
當然,沒那麽嚴重。
鐘關白接起了電話,汗濕的手心在屏幕上留下一個指印。
“……陸首席。”
全身只剩下了聽覺,呼吸聲在耳畔。
“鐘關白。”
“……嗯,我聽着。”
“你在哪?”
“我……”鐘關白看了看窗外,“……一分鐘後到你家樓下。”
“在哪兒停啊?”司機師傅問。
“前面……”鐘關白忽然看見遠處的身影,“停在那個拿琴弓的男人面前。”
推門下車,鐘關白盯了一會兒陸早秋的琴弓,嘴角不自覺翹起來:“陸首席你看起來好像下樓下得很着急,是急着幹什麽呀?”
陸早秋說:“見你。”
鐘關白一邊心裏齊奏着《婚禮進行曲》,一邊幾步跑到陸早秋跟前,說:“我得跟你解釋一個事。那個朋友圈一一”
“我知道。”陸早秋說。
鐘關白訝然:“你知道?”
“嗯。”陸早秋轉過身,“回去說。”
等到了家裏,陸早秋将琴弓放下,然後環住鐘關白,輕輕吻了一下。
鐘關白哪裏受得了,立即加深了那個吻,又是啃咬又是吮吸,兩只手牢牢地抱着陸早秋的後背(老實地沒有往下移)。
忽然,鐘關白的動作一滞,呆呆地看着陸早秋的眼睛。
陸早秋停下動作,詢問般看着他。
“陸首席……”
鐘關白像在确認夢境似的,“你在摸我……的胸?”
陸早秋“嗯”一聲。
那聲“嗯”音還沒落,鐘關白就急不可耐地把陸早秋按到椅子上自己跨坐上去,等他真坐上了陸早秋的大腿自己又有點不好意思:“你,你平時都不摸,我健身房都去得少了,可能沒有以前大……話說,陸首席你怎麽突然……”
陸早秋說:“你說想要。”
“我什麽時候——”鐘關白話音一頓,朋友圈!
陸早秋知道的肯定還不是真相!
應該告訴他真相!
可是……
面前是可以摸的陸首席。
可以摸的。
“……嗯……那個……陸首席……”鐘關白趴在陸早秋耳邊,避開對方的視線,“我說想要就可以要嗎……”
過了一會兒,陸早秋才說:“嗯。”
鐘關白埋着頭:“你想了一天嗎?”
陸早秋:“嗯。”
鐘關白突然站了起來。
事是他喜歡做的,但是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做。
“那個,陸首席,你先聽我說。”鐘關白老老實實地站在陸早秋面前,看着對方的眼睛,像個跟老師誠實反映問題的學生。
“我知道了。”陸早秋說。
“那還能不能……”鐘關白期期艾艾。
陸早秋站起來:“練琴。”
鐘關白:“……”
鐘關白:“……好,好吧。”
當晚九點。
鐘關白生氣地說:“我不練了!”
陸早秋說:“好。”
鐘關白:“我要回家了!”
陸早秋:“嗯。”
鐘關白:“我真的回家了!”
他邁着大步走到門邊,內心極度掙紮地擡起手去摸門把手。
還沒碰到門把手那只手就被握住了。
耳側被親吻。
腰被手臂攔住。
帶着琴繭的修長手指從身後輕輕撫摸嘴唇。
“阿白,留下來。”
後記:
這篇文章不聊《手指》一文的構思,也不反思什麽,就聊聊靈感的背後,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故事變成現在這樣,而不是另一個樣子。
上個月我讀了《讀庫》的1803期。在第一篇《畢飛宇和他的王家莊》中,畢飛宇說到了童年和少年對一個創作者的影響,由此我開始思考,那些我以為是“靈感讓我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從根本上是來自童年與少年,準确地說,是過去的記憶的一角?那些我以為“我選擇寫了它們”的東西,真的是我選擇寫的,還是其實我根本沒得選?
比如,鐘關白小時候偷跑去獨奏會,第一次遇見溫月安的場景,我在寫完全文後發現了這個場景與我童年的聯系。
小學時我學鋼琴,母親帶我去一家劇院聽鋼琴獨奏會。當時觀衆席裏有很多同樣學鋼琴的兒童,這些兒童以及他們的家長應該占到全部觀衆的七成以上。我已記不清當時的演奏曲目,但忘不了現場的吵鬧。能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由于真的太吵,那位外國鋼琴家彈到一半,一言不發地憤而離場。今天在國內聽音樂會應該已經見不到這樣的場景。大約三年前我在國家大劇院聽勃蘭登堡交響樂團演奏德沃夏克,現場已是另一幅畫面。
我現在回顧那個臺下坐滿了小朋友,鐘關白一個人跑上臺去的場景,發現它确實來源于我的童年,所以它不是別的樣子,它就會有找了托的司儀,有興奮發表自己看法的小朋友,它就是現在文中的樣子。
當然這個場景裏還有一個溫柔耐心的溫月安。他是至少三個人的集合。其中一個人我沒有見過,僅僅在我少年時期一位朋友的口中出現過,這個人是我朋友的鋼琴老師,小時候因為一場事故截肢。我朋友這樣描述她的鋼琴老師:他溫和,博學,風格很高,是她見過最紳士的長輩。在我的少年時期,紳士還沒有其他意味,只為表達崇敬與仰慕。
關于溫月安的外貌和氣質,來源于另一個人。大約在五、六年前,我在長沙的桃花嶺看見了一位坐輪椅的老人,由一個年輕人推着。那時候正是春天,嶺中水流清澈,滿山的花都開了。那位老人穿一件像厚長袍的對襟布衣,頭發全白了,梳得整整齊齊,舉止之優雅,面容之淡然,令人折服。我從沒見過眼神那樣澄澈的老人,當時就想,真像民國舊照裏的美人,今日出門,想必也是來賞花,可惜不如我運氣好,花外還賞了人。
第三個人,是我的一位老師。付諸筆端的師生情,多半源于這位老師,在此不多提。
人物也不是全有原型。有讀者朋友說,感覺到我,即作者本人是一個鐘關白和陸應如的結合體。還有兩個朋友,一個明示,一個暗示,雙雙表示文中對音樂的追求,其實是作者對自身寫作追求(或者說,一切創作)的一個隐喻。應該說,我沒有鐘關白的天賦,也沒有陸應如的能力,鐘關白的笨拙還是有一點。
一個作者在寫一個東西的時候,常常不是為了寫它,這很普遍。将音樂作為載體,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實是因為喜歡,寫這一篇文給了我花時間去聽音樂會、逛音樂家博物館、看古典樂相關書籍以及練琴的借口,因為喜歡好像不是正當理由,寫作當然是正當理由啦。
不能否認的是,音樂和文學非常像(此處沒有認為我寫出來的東西能算得上文學的意思)。曾有樂評人也用過這樣的比喻:音樂是一個過程性的東西,欣賞一首古典樂曲,與欣賞一幅畫不同,它更像閱讀一本書,那不是一瞬間的感覺,它需要時間的積累。
在寫《手指》時,我常常反複聽同一首曲子的不同版本,這關乎不同的演奏者或改編者如何诠釋同一個主題,比如同樣是《梁祝》,呂思清老師的小提琴協奏曲版本,巫漪麗老師的鋼琴版本,只保留主旋律的簡化版本,還有其他種種不同的版本,它們都是在哪一處擊中了我?它們和我喜歡的一些文學作品一樣,都不是猛然來的沖擊,而是在不知不覺中滲透了我,有時候我能發現是這一處擊中了我,這一聲小提琴,這一弓,這一句話,但是在這一處前的那些沒有擊中我的東西,我也知道都不是白費,不是不好的,不是沒有必要的安排,不是因為不夠簡潔而可以被割除掉的冗餘。它們是一種積累,将我引到讓我被擊中的那一處。所以從《手指》開始,有了閑筆,有了一些我認為美的東西,它慢下來,耐心了一點,不為勾着人不停地翻頁,也不為盡快地講完一個故事的前因後果。《手指》的敘事就是從音樂裏來的,它的節奏,它的布局,都受到了音樂的啓發,它不像我之前的任何一篇文。
說到創作和理想,《手指》也确實有一些自我反思,但它們就在文裏,在此也不贅言。
寫這篇文章時,我猶豫要不要講一講“那段歷史”又是怎麽出現在我的文中的。我想,要是我站在十年後,因為想了解十年前的自己是怎樣想的而去讀這篇文章,我不希望看到自己只說些官樣話,十年後,我應該還是想看到當年的自己沒有魯迅所說的“冷氣”,哪怕各個方面的環境其實都沒有那麽好。
在《手指》一文完結後,我和幾個讀者朋友聊了聊,有個朋友問我,陸家是否有我家庭的影子。我非常果斷地說:沒有。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一個創作者總是很難擺脫其經驗,那是土壤,也是囚籠。不過我更想說,與其說陸家,不如說是賀家。那麽久遠的賀家,成為了我童年到少年常聽到只言片語的一角,從我的祖父祖母到家族裏每一個長輩,在他們年節說起的雞毛蒜皮的舊事中,我看到了歷史的一頁。我沒得選,我是從那裏長出來的。
《手指》中的插敘比較悲傷,更悲傷的是,我沒有寫任何比真實更悲傷的東西。我的祖父曾皺着眉頭看着家裏的書被燒掉。他說,其中有些是孤本,從此再沒有了。我的父輩向我描述他們的長輩做過的研究,他們童年時的院子與房屋,那些回廊與天井,家中有趣的小物件,聽得我心馳神往,不過已無緣得見。我還能見到的舊物不多,比如一口黑漆漆的大水缸,據說上面曾全是佛像,因為怕被人毀掉或者所謂“借走”,于是表面的佛像全部被鑿去,家裏才留下一口可用的普通水缸。
我常和我的姐姐聊天。她告訴我許多她小時候聽來的舊事,我跟她說我的幻想:如果我們還能捧着那些舊書與手記坐在一起看該多好。這樣的幻想,有如傻瓜行為,毫無作用,其實就像我的文,它其實也沒有作用,它是我個人的片面,是我拿起筆就沒得選的東西。創作是件主觀的事,沒有私貨就不是創作。說了許多回憶,但這些回憶不是我的私貨,面對回憶的态度才是。我知道,在所有的文明裏,都有類似的事發生。我們還是在向前走。這是我的态度。重蹈覆轍也不是不可能。這也是我的态度。
寫完這一篇文後,我應該較長的時間不會再寫相關的題材,我曾在評論中看到一位讀者說“謝謝作者折騰自己寫出這麽一篇文”,這确實是我寫作狀态的真實寫照了。內容痛苦,寫得也痛苦,因為對文字的要求和寫作能力間差了一個銀河。一個作者,最是清楚自己的缺點和真實水平,我很想用“我是業餘寫手不能花太多時間”,“三次元很忙沒時間和精力”來解釋為什麽我的文寫成現在這樣,畢竟如果非常努力都寫得不好,豈不是會被嘲笑?不過我決定還是直面嘲笑,做個認真而熱忱的人很重要,比看起來毫不費力和酷重要(雖然斷更公子優在一點上難以取信于人,但是我寫文真的挺認真的)。得直面天賦,能力,閱歷三者都不具備的事實,這樣還有點進步的希望。
接下來說些美好的場景吧,說不定有的讀者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風景。歐洲有很多天鵝,有湖的地方就常有天鵝。我在一年前常坐火車去不太遠的一座城市看天鵝,那座城市還有一個建在城堡裏的玫瑰園,園內有十幾座白色雕像,還有不同顏色的玫瑰。我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片湖,男友有時候會去喂天鵝,和他的同性好友一起(……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是當然還是選擇原諒他)。
如果有讀者走到南法的一座熱帶植物園,也許真的可以見到那塊寫着頭在天堂,根在土壤的牌子(法語外的英文翻譯還是錯的);走進南法的一家店裏,也許真的可以見到漂浮着鋼琴與小提琴的透明立方體;也許真的有一家花店,裏面賣藍色的五瓣花。
其實從《論如何追求一個志同道合的變态》到《狗生》再到現在的《音樂家們的手指》,故宮的清晨,坐火車去羅滕堡時窗外的林海雪原,青海湖的日出,白雪皚皚的高山,山城康提中的佛牙寺,那朵供奉的藍蓮花,維也納的音樂廳,人高的金色向日葵地,愛琴海的星空,爬滿藤蔓與花的院牆……美好的畫面從眼睛裏進到心裏,拿起筆的時候便又從心裏流瀉出來,自然而然,不用刻意篩選,也不用刻意美化,它們就在那裏。
這些場景從記憶裏找尋起來都不是難事,難的是從另一些更隐秘的場景裏發現久遠的童年與少年的影響。我總覺得它們更動人。比如練毛筆字,比如在鋼琴譜裏藏閑書,比如被冰在井水裏的西瓜,音樂教室裏的老舊鋼琴,躺在床板下看書的自由時間……這些更像是夢了,早就在歲月裏不知不覺戴上了濾鏡,連提起來都是不同的語氣,似乎要換一套說話方式才能回到過去。沒有辦法。
在《手指》一文前言中,說起了這篇文有幾段不同的感情,并不都是愛情。我自身不太理解愛情。我理解小心翼翼,怕對方生氣,怕對方難過,理解覺得對方太好,怕自己不夠好,理解怕對方生病,怕對方出事,怕對方不快樂,怕對方知道自己不好會擔心。比起愛情,我更理解害怕,或者說,在意。我不太理解愛情,不知道該怎麽說,實在要說,也只能說它的表現。
我更喜歡另一種關系:指引者與被指引者。陸早秋和鐘關白互為這樣的關系。賀玉樓和溫月安也有這樣的關系。溫月安和鐘關白、陸早秋、小賀都有這樣的關系。鐘關白、陸早秋與小賀以及其他學生也有這樣的關系。付出與在意的感覺很動人,可是我總覺得似乎啓發以及精神世界受到影響才是更動人的關系。“熱望”也是由這樣的關系來的,而不是由愛情激發出來的。因此這篇文的感情線也就是現在這樣了,不是別的樣子。
最後好像應該講講為什麽是“手指”,“手指”到底是什麽,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指,要去創造自己想創造的東西,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就都明白了吧。
公子優
番外.鵝子的觀察記錄
介紹一下本鵝。
本鵝系出名門,關于祖上有兩個說法。一是歐洲某大公宅邸裏的一只鵝。
另一是日本某大名宅邸裏的一只鵝。
本鵝花了十年時間思考,路德維希和信長這兩個名字哪個更符合本鵝的身份。
沒想到,有一天,一個屁股很翹的男性人類給本鵝取了個跌份至極的名字:鵝子。
故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在翹屁股男人出現之前,本鵝的觀察領域裏主要有四個人類:小秋天,小秋天的姐姐,小秋天的司機,大魔王。
為了節省本鵝的鵝毛筆(那可是從本鵝的同胞身上拔下來的),下文中小秋天的姐姐簡稱姐姐,小秋天的司機簡稱司機,大魔王簡稱變态。
在這四個人裏,本鵝最先見到的是姐姐。
姐姐是本鵝出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女性人類。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一對天鵝。”
本鵝一聽,立即伸了下脖子,以顯儀态高貴:呵,女人,買我。
在姐姐冰冷的眼神中,本鵝發現了一個可悲的事實:在同一時間,所有鵝都伸了一下脖子。
本鵝絕不屈服于命運,以飛鵝撲火的姿态撲騰起來:女人!買我!你終将成為本鵝的女人!
就在本鵝要被押下去時,姐姐開口了,她看向我:“就這只吧。再另外選一只,要一對。”
從此以後本鵝就有了一片湖,那是本鵝的宅邸。
本鵝生命中的第二大不幸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因為和本鵝共享宅邸的,也是一只公鵝。
這也預示了十年以後本鵝生命中的最大不幸:
那個翹屁股男人成天抓着本鵝問:為什麽你還不下蛋?
蠢貨,兩只公鵝在一起怎麽下蛋?
再、再說了,就算要下蛋,憑、憑什麽是本鵝下?
姐姐不常來湖邊。
很多天以後本鵝才知道,本鵝和另外那只公鵝是姐姐買給小秋天的。
小秋天是一個長睫毛的人類男孩子,姐姐說過,大家都必須愛護小秋天。
小秋天從來不在湖邊停留,最多遠遠坐在車裏看一眼本鵝。
據司機說,小秋天是擔心本鵝被拔光了鵝毛,變成一只燒鵝。
燒鵝是什麽?
除了姐姐、小秋天以及司機,還有一個人類經常暗中觀察本鵝。
那個人類當然就是變态了。
他的目光總讓本鵝有種被拔光鵝毛的感覺。
本鵝看不透他。
翹屁股男人的出現是小秋天長成大秋天以後很久的事了。
小秋天叫他:阿白。
本鵝認真觀察了小秋天說這兩個字的表情,一開始斷定這兩個字在人類語言裏應該和“親愛的”是同義詞,如果不對,至少也是近義詞。
後來本鵝才知道,阿白是翹屁股男人的名字。
有兩個人叫翹屁股男人阿白。
一個是小秋天,還有一個人,小秋天叫他:溫先生。
溫先生是本鵝見過最美的男性人類。
就是年紀略有一點大。
還有一個人和溫先生住在一起,小秋天叫他:賀先生。
賀先生是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