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小提琴手之舞》- LINGO MUSIC】 (1)

鐘關白可以下床了,要拄拐杖。

他去秦昭那裏探班、繼續讨論創作,被唐小離嘲笑腿虛腳軟。唐小離嘲笑完還是給他找了把舒服的折疊椅,讓他坐着當大爺。

鐘關白去了幾次,腳軟歸腳軟,吵架照常要吵。

秦昭堅持配樂是為電影服務的,鐘關白不是不認可這一點,但是某些時候當他發現音樂被放在電影下面了,就受不了,比如因為一些鏡頭的時長不得不分割或重組他寫的曲子,重點不是分割重組,是在他覺得不能分的時候分,不能組的時候組。除此之外,兩人還有很多理念不一樣,某處配樂是不是過于煽情,某種樂器在此處是不是合适……現場與劇本讨論有太多不同。

鐘關白坐在椅子上,秦昭站着,兩人每每說到意見不一致處秦昭都比較冷靜,鐘關白就不行,沒說兩句就開始仰着頭罵人,稱秦昭的行徑為肢解,說他什麽都不懂,罵到最後太累了,毫無氣勢地捂着胸口說肺疼。

陸早秋把人抱起來,領走了。

第二天再來吵。

後來秦昭接受采訪時,有個記者拿着鐘關白指着鼻子罵人的照片問秦昭是否與鐘關白不合。秦昭說:“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知道他工作起來是什麽樣子。等電影上映後請大家去聽音樂效果。”

鐘關白根本不接受采訪,某一次硬生生被記者攔住了,也被問是不是與秦昭不合,鐘關白看了那記者一眼,斯斯文文地回應:“他是一個臭傻逼。”

當晚又被拍到和臭傻逼一起吃火鍋。

回歸工作以後雜事又多了起來,配樂不是作曲,也不是演奏,它是個團隊活兒,與音樂有關的工作只占一小部分,剩下的免不了要與人上上下下打交道,就算沒有應酬,也免不了煩心。秦昭把喻柏派回鐘關白,做臨時助理。

鐘關白坐在椅子上喝奶茶,上下打量一下喻柏,笑說:“跟着秦老板吃得不壞呀。”

喻柏想起當時不愉快的散夥也覺得有點好笑,他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實際上誰都沒到真正完蛋的時候,沒有一個員工失去了工作,大家都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工作而已。天常常要變,卻不是要塌。他于是也笑着說:“那可不是,秦老板比鐘老板大方一點。”

鐘關白舉起奶茶,就要往喻柏身上砸。

喻柏雙手投降道:“就大方一點而已,一點。”

工作了幾十天以後,喻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白哥,你想沒想過重新把工作室建起來?以後再跟別人合作,可沒有秦導這裏這麽方便,人都讓你随便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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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關白挑着眼睛看他:“跟着鐘老板可吃不上好的。”

“也不用吃多好。”喻柏摸了摸頭,誠懇道,“怕以後你需要的時候我幫不上忙。”

鐘關白站起來,拍拍喻柏的肩:“跟着秦昭好好幹,他這個人,錯不了。我嘛——”

“做完這一部電影,以後就不做配樂了,分神,沒時間練琴。本來也不打算再做影視配樂了,只是這部電影不太一樣。”鐘關白準備走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小喻子啊,我老年人話比較多,你也就随便聽聽,別當真理。人呢,理想不能有太多,太多那就是做白日夢了,畢竟沒有那麽多達·芬奇。我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年輕的時候會想做很多事,什麽都要試試,試試可以,試錯嘛,但是試完了就是完了,錯了就錯了,要想,要改,最後還是得想好這一輩子要做什麽。我老師說人這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我貪心點,做兩件吧。兩個理想也很多了。”

鐘關白收拾完,要出門,喻柏在他身後說:“白哥,其實我挺羨慕你的。那麽多東西,你說不要就能不要了,其實沒幾個人真能做到的。”喻柏藏在肚子沒有說的是:白哥,其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樣,他們其實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不曾得到過,所以其實連舍棄都沒東西可舍棄。你別看不起那些什麽都想要的人,他們生來匮乏。

鐘關白卻聽出了喻柏未說盡的話,他背對着喻柏,知道對方正在看着他。

羨慕鐘關白的人很多,随處可以搜到他新聞,他鋼琴的演奏的獎項,他的大量作品,與頂級樂團、音樂人、名導的合作,甚至可以從各類八卦消息中看到他的收入、不動産、捐款……包括他那位永遠隐在暗處的愛人。

風光意氣,偶爾被提到坎坷失敗也不過是為了給故事添些佐料,讓成功來得更動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從孤兒院裏走出來的,什麽也沒有,連他躺着的那張上下鋪鋼架床也不屬于他。

“因為我沒覺得那些是我的。”鐘關白揮了揮手,沒有回頭,“明天見。”

他的愛人正在等他。

陸早秋抱着一束花,接鐘關白去學院,兩人一早就約好今天一起去練琴。

鐘關白身體剛痊愈,迫不及待就要當車夫,開了一會兒車,趁一個紅綠燈親了陸早秋一口,然後看着前方,一邊開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早秋,你的醫生好貴啊,我就和他聊聊天而已,居然收費那麽高。”

陸早秋微微一愣。

“咳。”鐘關白偷偷瞥了一眼副駕駛上修長的雙腿,以及兩腿之間的部位,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個,我聽說啊,有些人在治某種副作用的後遺症。”

陸早秋不說話,也沒有表情,被鐘關白瞧了一會兒以後,頭還微微偏向了車窗外,露出一小塊泛紅的耳垂。

“據說治療得還不錯?”又一個紅綠燈,鐘關白去摸陸早秋的手,一個手指在對方的兩根手指間暧昧地進進出出,時快時慢,時輕時重,越來越像另外一種運動。

陸早秋受不了地收回手。但是就在車上,車座間就那麽點距離,他再收也收不到哪裏去,鐘關白總有辦法亂來,再不行,說些淫言浪語總是可以的,鐘關白尤善此道。

終于在不知道第幾個紅綠燈時,陸早秋沉聲道:“……停車。”

這是鐘關白醒來後陸早秋第一次對他說話。

兩個字,停車。

鐘關白再不敢造次,忙不疊把車靠邊停了,雙手都老老實實放在方向盤上,以示清白。

去學院的後半程,陸早秋開車,鐘關白被安排坐在後排,只能從反光鏡裏偷偷瞧人家的臉色。

自從他能自己走路以後,便開始見陸早秋的醫生,保持聯系,隔幾日就要見一次。醫生一開始拒絕透露任何信息,後來還是鐘關白請陸應如出面,這才開始有了固定的約談時間。鐘關白開始抱着教材和資料學諸多心理學的名詞,開始真正了解陸早秋得過的病,吃過的藥,做過的治療,了解他現在的狀态。

鐘關白一開始非常擔心,怕陸早秋舊病複發。

醫生說暫時不用擔心:“他重新開始看病,不是因為真的複發了,而是因為他現在非常謹慎,知道愛惜自己了。不像以前,對待難受和痛苦都不知道要拒絕,一個人就那麽受着,得了病自己也不知道要治,姐姐送過來才知道已經病得很嚴重。現在知道愛惜自己,開始怕生病,是件好事。”

鐘關白這才放下心來,又跟醫生說陸早秋不肯說話的事。

“說不好是什麽原因,也可能有很多原因。”醫生說,“有些人會許願,用一些東西換另一些東西。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

鐘關白不太明白,醫生用了幾個病例解釋,比如有人堕胎以後會長期陷入抑郁和自責,然後選擇花很多錢放生動物來消解自責;也有人為了求得親人重病的康複,決心再也不吃肉,再也不殺生。這些事件間沒有聯系,但是人會不自覺地許願,自動付出代價。

“早秋他不是這樣迷信的人。”鐘關白想了想,“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醫生笑起來:“我說了,只是一個猜測。”

最近幾次談話的時候,醫生提到,關于從前陸早秋服用的抗抑郁藥的副作用以及對應的治療方法,有了新的研究成果。

“不過,治療結果沒有辦法保證,願不願意治療,也需要他自己決定。”

鐘關白乍一聽到的時候猛然覺得驚喜,可是那種激動的感覺很快又消散了,他對醫生說:“別勸他,也別跟他提我,我沒什麽想法,他要是想,就治,不想就算了。”

直到上一次談話,醫生才告訴鐘關白,陸早秋已經開始接受治療了,進展順利。

鐘關白忍了好幾天,忍不住,這便就在車上調戲起來了。

結果沒想到一路在後排坐到學院門口,下了車也只能跟在陸早秋後面,連手也沒有拉上。

照舊是季大院長的琴房,鐘關白來練《手指》協奏曲裏的第一鋼琴還有其他電影中要用的鋼琴曲,他養傷期間沒有練琴,擔心手生,到時候錄音效果不好。而且電影有一些鋼琴演奏鏡頭,這個演員是完成不了的,要留待鐘關白和其他幾個不同的鋼琴手來拍。

一進琴房,鐘關白就抱住陸早秋的腰,把人抵在門上,小聲說:“我再不油嘴滑舌了,你跟我說話嘛。”

陸早秋低下頭看鐘關白,眼神溫柔。

春日的風從窗外吹來,輕柔和緩,風中夾着一聲低低的嘆息。

“……阿白。”

鐘關白擡起頭,眼神灼熱到幾乎發狠,牙齒重重咬上陸早秋的雙唇。

厮磨。

啃噬。

吮吸。

再不放開。

那個傍晚,像七年前的某個黃昏。

陸早秋站在鋼琴一側,手裏拿着小提琴和琴弓。鐘關白坐在鋼琴凳上。

一遍遍合奏,小提琴聲伴着鋼琴聲,躍動着,旋轉着,如河流,如泉水,如繁花,如星月,如一切人世間的美好。

彈了許久,鐘關白說:“早秋,來四手聯彈。”

陸早秋坐到鐘關白身側。

長長的黑白鍵盤上,兩雙手慢慢分開,又慢慢靠近,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不斷流淌的鋼琴聲戛然而止。

陸早秋被握住了手,于是偏過頭,一瞬間,鐘關白的唇輕輕擦過他的唇。

“現在是和陸早秋的第七年了。”

Chapter 77 【《Zwei konzertetüden, S.145, No.1: Waldesrauschen》- Franz Liszt】

他們一起練了很久後,鐘關白開始單獨練,電影中出現了幾首極高難度的鋼琴曲片段,鐘關白要負責彈。因為确實有段日子沒有練琴了,剛開始練這些曲子的時候略微有些不合他自己的要求,不過每首兩遍下來也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砰——”

鐘關白正練着最後一首,外面驀然傳來一聲摔門聲。

“我說了,我不彈了。”一個隐約有點耳熟的聲音緊接着摔門聲響起,帶着怒火。

“喂,上次不是好了嗎,怎麽又說不彈了啊……回去練嘛……”另一個聲音也有點熟悉,“你怎麽知道人家是故意跟你比,琴房隔音沒那麽好,彈得響一點琴聲難免就傳過來了,回去練啦……”

“那你又怎麽知道人家不是故意的?我不彈了。”

“不彈了就不彈了,今天也練了那麽久了,回去休息一天,咱們明天再來嘛。”

“……以後都不彈了。”帶着怒意的聲音慢慢消沉下來,聲音變得更小,“其實我也沒怪人家,是我自己彈得爛。我彈了這麽久還彈這麽爛,上個學期那次就是,這次也是,随便來個誰都比我彈得好,我這麽彈下去,一輩子都沒出路,彈個屁。我就是沒天賦,怎麽練都沒用,我認了。”

鐘關白想起這個聲音了,這不是去年彈《超技》那小子嗎?

“可是你還是有進步啊。”另一個聲音勸道,“有進步就有希望,總會彈好的。”

“什麽狗屁希望,難道我要彈到三十歲,發現自己還是彈成這個鳥樣,才說這回确實沒希望了?不如早點退學。”

鐘關白聽到這裏,從琴凳上站起來,大步走去把門打開。

走廊不遠處站着兩個男生,年齡看起來都還很小,兩人看見站在門口冷着臉的鐘關白都吓了一跳。那是音樂學院鋼琴系學生談起天來就繞不過去的鐘關白,誰能想到他能在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晚上坐在院長琴房裏練琴?

“那你別彈了。”鐘關白沉聲道,“不要等你三十歲,就等明年,你連這個鳥樣都彈不出。”

陸早秋走到鐘關白身後,低聲道:“阿白,不要這樣和學生講話。”

鐘關白臉還冷着,回過頭,聲音軟下來,只有兩人可以聽到:“你心疼啦……他們又不是你學生。”

陸早秋眼睫垂下來,也不說話,就那麽看着鐘關白。

“好好好,我不說……”鐘關白受不了那眼神,再轉過頭時便像個正經老師般,嚴肅道,“過來,我看你彈。我就不信進了我們院的學生,真有彈不好的。”

那男生被叫住,不敢走,但是也不肯進琴房。

“去嘛去嘛,機會難得……”旁邊的男生從後面半推半送把人弄到琴房裏,經過鐘關白和陸早秋身邊還打招呼,喊,“陸老師好。”至于鐘關白,不知怎麽稱呼合适,于是報之以一個燦爛的傻笑。

那位聲稱要退學的男生被推到琴凳上,半天也不肯擡手。

鐘關白站在他身後,說:“您叫什麽名兒啊?牌真大,還要人請?”

站在一邊的男生笑着介紹:“他叫祁禹修,我叫米緯嘉。”

“小祁同學,您高擡貴手彈一個呗?”鐘關白說。

祁禹修後頸上被那涼涼的問句激起一陣寒意,硬邦邦地說:“不知道彈什麽。”

“練什麽彈什麽。”鐘關白說。

米緯嘉溜出去,從他們原本那個琴房裏拿來琴譜,擺在譜架上。琴譜被翻到《Waldesrauschen》那一頁,原來還是在練李斯特。

祁禹修彈了一遍,一開始因為過于緊張而絆了兩次,後來就順了。确實也沒有彈得多不好,只是沒有鐘關白好。差距擺在那裏,因為真的差得比較遠而根本不能用風格不同來解釋。能彈下這首曲子的人非常多,多如牛毛,能考上音樂學院的學生都能彈,但是彈好不是那麽容易,尤其是一個心不靜、只急着要彈好的人,更彈不出曲子裏意境。

鐘關白從頭聽到尾,沒打斷,聽完也沒說話。

祁禹修鼓起勇氣轉過身,想看鐘關白的反應。

鐘關白站在那裏,什麽反應也沒有,就說一句:“再來。”

祁禹修只好硬着頭皮轉回去繼續彈,彈完一遍又聽見一聲淡淡的“再來”。如此幾次之後,他也不轉身去看鐘關白的反應了,就一直彈,彈着彈着便忘了身後有人在盯着他,也忘了是彈給鐘關白聽的,彈了太多遍,連自己彈得好不好這件事都沒有再去想,整個人似乎融入了李斯特營造的氣氛裏,被風吹動的樹葉,沙沙的樹林,籠罩森林的霧氣與雲海,再到宛如暴風雨來臨時所有樹木的傾倒,不容抵擋的趨勢與氣魄,最終又回歸了一片靜谧,耳畔還是細語般的樹葉輕搖。

落下最後一鍵時,祁禹修聽到鐘關白說:“起來。”

這聲把他叫醒了,剛才竟然有點像是做了一個夢,漫步在森林裏,現在終于走出來了。祁禹修這才想起身後還有人,于是趕緊站起來,讓到一邊。

鐘關白坐到琴凳上,手指從琴譜上的标題下方劃過。

“《Waldesrauschen》,中文譯作《森林的細語》,這是他在羅薩裏奧聖母修道院寫的,寫給他的弟子Dionys Pruckner。那時李斯特已經五十多歲了,有大半生的閱歷,加之年輕時對琴技的苦練,所以當他站在修道院坐落的山岡上,對着那片山林,可以寫出這樣有哲思的曲子。”鐘關白說完,擡起手,也撫下了這首《森林的細語》。

也從林梢耳語開始,同樣發展到無人可擋的驚雷暴風,群木湧動,只是更溫柔,更深沉,更磅礴,最後天地俱寂時餘味更長遠。

祁禹修和米緯嘉都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米緯嘉一早準備好要鼓掌的手停在半空中,呆呆的沒有動作。

鐘關白站起來,看見祁禹修從拜服到羨慕再到愈加沮喪的臉,氣得敲了一下後者的頭。

“你剛才聽沒聽我說話?”鐘關白看見陸早秋不贊同的眼神,又趕忙把敲人腦袋的手背到身後,嘴上教訓道,“你練了多久?我又練了多久?你現在在想什麽?在想每天再多練三個小時,刻苦努力超過我?小祁同學,不是這樣的,不是坐在琴房練十個小時就能彈好,當然,你不練肯定也彈不好。你講天賦,是,是有這個東西,但是這個東西就在那裏,不多不少,你做什麽它都不會變的,你成天想着也沒有用。那你肯定要問我了,怎麽才有用。說實話,我也不能告訴你怎麽才有用,沒能人手把手把你教成一代大師,你明白嗎?”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喝酒泡——”鐘關白望向窗子外面,不大自然地,“咳,談戀愛,在圖書館裏翻舊書,在稿紙上亂畫,到處跑,想看山看海,想去滿世界的博物館看所有作曲家的手稿,看不同時代的鋼琴,看不同文化中的樂器,對着地圖幻想在內蒙古的草原唱歌跳舞騎馬,在愛琴海的星空下講詩歌和遺跡……

“而不是坐在琴房裏一邊痛苦地彈琴一邊懷疑彈下去沒有結果。

“琴不是這麽彈成的。你看過的,走過的,思考過的,經歷過的,”鐘關白看了一眼陸早秋,“還有,愛過的——

“最後都成了你。有一天,可能你彈成了,那時候你會發現,你就是結果;也有可能,你這輩子都沒成,那時候你還是會發現,你就是結果。”

鐘關白說了半天,覺得口渴,不僅口渴,他還餓了,看一眼表,九點多,于是一臉和善地對兩個學生提議道:“食堂還開着門,帶了飯卡吧?不如請我和你們陸老師去吃個宵夜?”

陸早秋無奈,對鐘關白說:“我有卡。”

四人一行去了食堂,祁禹修和米緯嘉二人走在前面,因為知道陸早秋和鐘關白在身後看着而步伐不大自然,仿佛剛學齊步走的軍訓新生。

鐘關白才沒有興致看他們,走在後面自然是為了趁着夜色對陸早秋動些手腳。

真到了食堂門口,鐘關白看見裏面亮着的燈和吃飯的人,喊住兩個學生,說自己不進去了,拿着陸早秋的卡要祁禹修幫忙買兩瓶水出來。終究還是擔心食堂人多,燈火通明,在陸早秋工作的地方,能低調還是低調些。

祁禹修出來,把水和卡遞給鐘關白,鐘關白接了要走,他別開眼睛小聲說:“謝謝。”

鐘關白笑起來:“謝我幹嘛呀,你幫我買水,我還沒說謝。”

“唉,他挺好一個人,就是這種話老說不出口。”看祁禹修不好意思,米緯嘉替他說,“他肯定是謝謝您聽他彈琴,謝謝您跟他說那些話呗。”

“別謝,我本來就話多。”鐘關白說,“走了。”走了兩步又繞回來,對還沒進食堂的祁禹修說,“那什麽,小祁同學,我跟你道個歉哈。”

祁禹修不明所以地問:“什麽歉?”

“那個,嗯,也不是什麽大事。”鐘關白摸了摸脖子,擡頭看了看夜空,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眺望了一下遠方,終于道,“其實吧,也不是随便來個人就比你彈得好,有點信心,畢竟,嗯,那什麽,從你們上個學期開始,院長專用的琴房就一直是我在用。”

祁禹修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米緯嘉呆了兩秒,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也不是随便來個人啦,禹修今天說的氣話,其實,之前我們一直以為是季院長。”

鐘關白想了想,嚴肅道:“也不是沒有可能,他那裏确實還有一副備用鑰匙。”

Chapter 78 【《Bluebird》- Alexis Ffrench & Savannah Ffrench】

當鐘關白完成全部的配樂工作時已是夏天。

京郊小院的院牆上爬山虎深綠,交織着各色藤本月季,香槟色的,粉白的,深玫的,淺紫的,還有木頭顏色的。院門邊是鐘關白親手種的幾株大向日葵,最高的那一株已經長得比人還高。走進院中,溪水裏的幾朵蓮花開得正好。

竹木小幾上方不遠處挂着珍珠吊蘭,一顆一顆的綠色小球大大小小飽滿可愛,一串串有長有短,從花盆裏垂下來,其中最長的一縷正垂到了鐘關白的腦袋上。

那腦袋上的頭發被曬得顏色變淺變亮,而且因為被剪短了些,看起來很清爽。

陸早秋坐在對面,正在研究怎麽把一個小瓷盆裏已經長大的藍色多肉植物換到另一個大花盆裏去。

鐘關白指揮道:“連小花盆裏的土一起移過去,鏟子輕一點,不要傷到它的根。對,對,就是這樣,哎,早秋你手指好靈活。”

陸早秋睫毛微微扇了一下,眼睛擡起來,瞳仁裏映着鐘關白的笑。

“怎麽啦,不能說你手指靈活呀?”鐘關白悄悄伸出腳,在小幾底下撩撥了一下對面的小腿內側。

陸早秋耐心地默默将多肉植物移植好,才站起來,走進房裏洗淨手上的土。等再出來的時候眼神一片幽深,鐘關白有點發憷,今天份的腎還沒使用已經有點覺得虛:“你不許動手……至少,至少動手适量一點。”

陸早秋走過去,攬住鐘關白的腰,在唇上親一下,說:“下午還有演出。”

鐘關白回吻過去,手上也不老實,按在胸膛上就直往下走:“這才吃過早飯啊。”

陸早秋抓住鐘關白的手,給他看手表:“阿白,你不是早上起來的。”

鐘關白看見表盤上時針指到了十二點,只好說:“……好吧。”

等陸早秋走了,鐘關白在院子裏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進屋練了練琴,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他才從屋子裏出來,一只手裏拿着一把修剪花枝用的大剪刀,另一只手裏提着一個竹編丙烯手繪籃子。

他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剪了一支桔梗,四、五支粉白月季,兩支茉莉,兩支夾竹桃,配了幾片萬年青的葉子,枝枝葉葉一起裝滿了一小籃。剪完花,又去找了兩根繩子,一張報紙。花紮成一捆,用報紙抱起來,再用繩子紮一圈,打個結。

三點了,鐘關白抱着花出門,将那束花放在副駕駛上。

鮮花上的水分将報紙微微浸濕了,連帶沾到了座位上,等鐘關白下車拿花的時候才發現,于是抽了一張紙巾将座椅擦幹,連同紙巾一起帶離了車廂。

車停在地下車庫裏,走在裏面與方才在夏天下午的室外相比顯得有點陰冷。

鐘關白拿着花,走進電梯。

“我預約了三點半的探視時間。”他說。

護士小姐看見鐘關白的臉,壓下眼中的訝色,确認道:“鐘先生,是嗎?”

鐘關白點點頭,說:“是。”

護士小姐又說:“看陸懷川先生?”

鐘關白:“是。”

護士小姐拿過一張寫着注意事項的紙和一本登記冊:“請在這裏和這裏簽一下字。”

待鐘關白簽了,她才帶着鐘關白去病房。

“這裏,”鐘關白說,“很安靜。”

安靜得不像他想象中的精神病院,更像是度假的地方。

“陸先生在特別病房,他畢竟,嗯。”護士小姐偏了一下頭,沒有說完,只給了鐘關白一個“你明白的”的微笑。

鐘關白明白,特別病房的意思其實換一個字就好理解,特權病房。

護士小姐将鐘關白領到一張巨大的金屬門邊,再由一名男護工帶着進去。

到的時候鐘關白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背影。那背影正坐在陽臺上,陽臺外是修剪整齊的綠色灌木和一座噴泉,噴泉中央立着一塊象牙白的雕塑,水流從四周的大理石壁上汩汩流下來,澄澈明亮。

那座雕塑沒有頭,可是脖子以下仍非常精致,穩穩站在大理石底座上,紋絲不動。

鐘關白在門框上敲了三下,走進去。

陸懷川沒有轉身,鐘關白走過去才發現他在看書。

那是一本很厚的畫冊,銅版紙,印着列奧波多博物館的館藏畫作,旁邊有英文版的介紹與分析。桌子上還放着另外幾本畫冊,分別是美景宮館藏、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館藏、分離派作品等,一眼望去,都是與維也納有關的。

鐘關白将被報紙包着的鮮花放到那幾冊書旁邊。陸懷川餘光看見一抹夾竹桃花瓣與一截報紙邊緣,擡起頭,說:“坐。”

陽臺上只有一把椅子。鐘關白去房裏搬了一把出來,坐在陸懷川對面。

“擋到我的光了。”陸懷川說。

鐘關白挪了挪椅子,讓陽光灑到陸懷川的畫冊上,Romako畫的窗邊少女在光下熠熠生輝。少女有着一頭長長的微卷的發,一直到腰際,白色的衣領圍繞在脖頸邊。她人站在屋內,手中停着好幾只從天空中飛來的灰色鴿子,視線朝向窗外的遠方。

“我和早秋以前巡演時,看過這幅畫的真跡。”鐘關白說。

陸懷川把那一頁撕下來,随手扔到垃圾桶裏:“那陸早秋有沒有告訴你,在他長大之前,這幅畫的真跡一直在陸家?”

鐘關白看着那團被揉皺的紙,沒有答話。

陸懷川也不再問,只随手翻他面前那本畫冊,翻完又拿起另外一本,繼續慢慢翻看。

整整一個小時過去後,鐘關白站起來,問:“有什麽需要我帶過來的嗎?”

“你覺得我在這裏,會缺什麽嗎?”陸懷川半擡着眼睛,淡淡反問。

鐘關白想了想,說:“自由吧。”

陸懷川笑了:“你能帶來麽?”

鐘關白說:“那我走了。”

等他走到門邊,才聽見陸懷川說:“沒想到是你第一個來。”

“早秋和應如姐,應該不會來。”鐘關白說,“我下個月再來。”

“來幹什麽?跟我讨論什麽是藝術?說服我音樂總會走在前面,我一輩子也追不上?”陸懷川把所有畫冊全部扔進了垃圾桶,“我在歐洲游學的時候你還沒出生。”

鐘關白走回去,從垃圾桶裏撿起那些畫冊,包括那張被揉皺的少女像,打開,仔細展平,夾進畫冊缺失的一頁中。

“沒有,我不想讨論了,也不想說服了。”鐘關白抱着畫冊,垂下眼,“我只是……”後面的話聲音太低,陸懷川已經聽不見了,“迷信而已。”

只是迷信而已。

只是因為某天夜晚一個荒唐的夢,怕有什麽神靈怪陸早秋不孝。

陸懷川是個殺人犯,是個精神病,是個怪物,但是他還是陸早秋的父親,他把陸早秋養大了,雖然是以一個怪物的方式養大的。鐘關白不希望陸早秋再跟陸懷川有什麽聯系,但是他還是怕,怕有什麽苛刻的奇怪法則将會在某一天審判陸早秋。他怕這個其實他知道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他成了最渺小的人,什麽都怕。

所以要代陸早秋做一個兒子該做的事,哪怕只是坐在陸懷川旁邊,等着一個小時過去。還是要去,定期,風雨無阻,直到陸懷川老去,離開。

鐘關白回家前先去了一趟特殊教育學校,把那幾本畫冊交給李意純。

李意純問:“你買的?”

“沒有,撿的。”鐘關白說,“李老師,您那有透明膠嗎?”

“哪裏有這麽好的書撿?”李意純從抽屜裏拿了一卷出來,笑說,“我也叫人去撿幾本來。”

鐘關白一邊低着頭黏畫冊,一邊說:“再好,也總有不要的人呗。”

“行,粘好了。”鐘關白把畫冊合上,“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有就很好了。”李意純把幾本畫冊整理好,叫一個學生送到圖書室去。

鐘關白怕那學生不知道該放在哪排架子上,跟着去放了書才回家。

院子裏的小幾上還擺着原來裝花的小籃子,剪刀随手扔在一邊。陸早秋還沒有回來。鐘關白躺在院子裏的草地上,聽見蟬鳴,還有窸窸窣窣的草聲,轉頭看見一只螞蚱。

他把螞蚱拿起來,放到一片葉子上,再把葉子放到小溪裏,意圖觀察。螞蚱後腿一蹬,離開葉子表面,從水上跳走了。

鐘關白躺回草地上,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上繞來繞去,編出一個戒指。

戒指。

該求婚了。

The Final Chapter 【《手指·雙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 鐘關白 & 陸早秋】

業內人士都知道,鐘關白最近在籌辦一場慈善音樂會,可是既不公開地點,也不公開時間,連在哪裏售票都沒人知道。大家互相打聽誰作為演奏嘉賓被邀請出席了,問來問去最後問到陸早秋那裏,陸早秋據實以告:“我被邀請了。”

再問:“那其他還有誰?”

陸早秋說:“鐘關白。”

原來這場音樂會只有兩個演奏者,一把小提琴,一架鋼琴。

立秋前的兩周,幾十張門票被放入白色的信封,從北京寄出,飛往世界各地。每一張信封上的姓名與地址都是鐘關白親手寫的,随門票附在信封中的還有一封請柬,說明邀請原因,今生只此一次,請諸君配合。

信最早到了同一塊大陸的東岸。

秘書收了信,連同厚厚一摞文件放到了陸應如辦公桌上,出去了。

陸應如轉頭去拿文件的時候瞥到桌上的兩張相框,一張銅制的看起來已有些年月,裏面的照片是一家四口人,站着的男人和坐着的女人都被撕去了臉,只看得出一個白衣,一個白裙,站在男人身邊的小女孩與被女人抱着的小男孩都在笑。另一張白色的木制相框看起來還很新,是在某次國際高峰論壇被拍下的,不太正式,鏡頭聚焦下的陸應如穿着襯衣,西裝外套披在肩上,跟一個穿西裝的德國人握手,她身後還跟着一個穿正裝的身影,鏡頭沒有對準他,所以側臉不甚清晰,只看得出是一個年輕男人,視線向前,像是落在陸應如身上。

只多看了那兩張照片一眼,陸應如就把目光移開了,拿起最上面的文件,開始看。

浏覽,審批,簽下名字。

下一份文件。

浏覽,審批,簽下名字。

下一份文件。

再拿下一疊的時候,手指的觸感有些不一樣,陸應如擡眼一看,是一封信。信封被花型的藍色印泥封上,一角印着兩只交握的手,一只被白色細繃帶纏繞,手腕蒼白,另一只同樣修長有力,泛出柔和的淺蜜色,指甲橢圓飽滿。

陸應如笑着把信放到一邊,繼續簽完剩下的文件。

等秘書在進來拿文件的時候,陸應如指了一下桌面上的信封,說:“這樣的東西以後和文件分開放。”

那天夜裏,陸應如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先給鐘關白打了個電話,說立秋那天有事,不去看他們的演奏了。挂了電話,她從裏間一個從來沒有被使用過的櫃子裏拿出一把小提琴來,想要拉一下,沒想到那琴因為經年累月未加保養的放置和老化,剛将弦按下指板的一剎那,琴弦就斷了,彈起來,差一點割傷了她的手。

陸應如把小提琴放回櫃子裏,坐回辦公桌前,摸了摸相框裏小男孩的臉。

陸家到底還是有一個人成為了他想成為的人。

陸應如靠在椅子上閉了閉眼,像是休息夠了才打開抽屜,那裏面躺着關于一家著名生物醫藥企業的報告。而報告底下,壓着另一疊打印的pkulaw數據庫法條和案例的資料。

天明時,辦公室已經沒人了。

辦公桌上的銅制相框裏,照片上小女孩的臉也不在了。

三天後,Lance也在門外的鐵皮郵箱裏發現了同樣的信封。

他靠在車上讀請柬,讀得哈哈大笑。給他的那張是用法語寫的,說海

音樂家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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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Chapter 【《小提琴手之舞》- LINGO MUSIC】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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