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自那日見過鴻雁仙子後,獨孤九已有九日未曾出識海,自然也未曾接到鴻禦老祖的傳信。

每日晨起,男人便抱着尚在睡夢中的紅袍稚童徒步穿過清冷幽寂的繁茂松林,颀長清俊的墨色身影于松間落下重重剪影,烏發似漆,覆雪點點。

冰原上湖泊衆多,正是最為适合崇容劍尊磨練殺戮劍意之所。獨孤九抱着小孩回到湖心小島,盤腿入定,直至懷中之人揉着眼睛醒來,方才睜眼督促莫焦焦“進食”,随後便監督小孩阖眼修行,時而耐心出聲指點。小孩天資卓絕,修行可謂一日千裏。

莫焦焦乖巧入定之時,獨孤九便獨自提劍緩緩涉入冰湖,幽深冰冷的湖水逐漸漫上雙膝,逶迤的長發被濺起的水花打濕。神情肅穆的男人阖眼起劍,漫天劍影盤旋而落,湖面上重重堅冰皆于瞬息之間被斬碎,巨響震耳之後,湍急的流水帶着碎裂的冰塊互相撞擊,發出悅耳的泠泠音節。

安穩修煉的小孩有時也會偷懶,坐了半天耐不住性子便悄悄跑到湖邊尋塊石頭站好,托着腮目不轉睛地看着湖裏練劍的飄逸身影,澄澈的雙眸間盈滿不自知的贊嘆和喜愛。

直至暮色四合,獨孤九收劍飛身回到岸上,小孩便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袖,一手捏着新幻化出來的糕點狀真元,低着頭吃得臉頰鼓鼓的,懵懵懂懂被牽引着回到松林。

大荒法陣便于每日星辰升起之時自發運轉,又于天光乍破之時歸于沉寂。

夜色深處,被凍結的湖中央,孤高清冷的劍仙阖眼盤腿而坐,寬大的衣袖擡起,嚴嚴實實地将懷中安睡的孩童護了起來,體內真元流轉生生不息,從始至終維持着大荒法陣的消耗,未曾停息。

如此過了九日,獨孤九方才提起要離開之事。

這日,莫焦焦蹲在湖邊看冰魚,小手猶豫着幾次想伸進湖裏去撈,又擔心後頭坐着的男人發現,只好苦惱地捏緊小拳頭,巴巴地看着。

獨孤九收回外放的神識,睜開雙眸,見小孩蹲着不動,低聲喚:“椒椒。”

莫焦焦正天人交戰,扔了一塊冰進湖,瞅着小魚四處躲避心癢得不行,猝不及防聽到熟悉的男聲,吓得連忙把半伸出去拿冰塊的手藏好,站起來轉過身去,無辜地看着對方,軟軟道:“你修煉好了嗎?”

“嗯。”獨孤九瞥了一眼湖面上蕩開的漣漪,不動聲色地問:“椒椒在做甚?”

“焦焦在看魚。”莫焦焦指了指湖面,眼睛亮亮的,“為什麽魚會動?”

修士識海裏應當是沒有其他生靈的,此處除了他自己和獨孤九,就沒有其他活物了,連雪蓮和松樹都是冰雪凝結而成。

“別鶴劍與吞楚劍不同,吞楚可化萬物,別鶴可造幻象。”獨孤九看向冰湖,解釋道:“椒椒看到的魚,是別鶴誘你的幻象。”

“假魚?”莫焦焦蹙起眉,扭頭看湖面。果不其然,在獨孤九道出真相的時候,湖中的魚便消失了,別鶴劍有膽量逗小孩,卻絕不敢挑釁崇容劍尊。

莫焦焦沮喪地耷拉下腦袋,慢吞吞走回獨孤九身邊,蹲了下來。

獨孤九見他無精打采的模樣,沉吟片刻後,問:“椒椒很喜歡妖怪?”

“是呀。”莫焦焦使勁點了點腦袋,他蹙着眉把小雞掏出來,指了指道:“焦焦出生的時候,隐神谷裏全是很厲害的大妖怪,只有我最小。谷主說,焦焦是雲渺大陸最後出生的妖族。”

獨孤九聞言斂起眉,若有所思,重複道:“除你之外,隐神谷再無妖族幼崽?”

“嗯嗯。”莫焦焦學着男人坐下,認真想了想道:“谷主說,從大陸分裂到現在,我是唯一出生的妖怪。所以大陸正面沒有別的小妖怪了,只有跟他們一樣留白胡子的。”

“他們可告訴過你關于大陸反面之事?”獨孤九眸色幽深,心中竟隐隐約約有了猜測。

“說過。”莫焦焦似乎對這件事極為感興趣,說話的速度都稍稍快了一些,“大陸反面有很多像我們那樣的妖怪,但是除了老妖怪和小妖怪,還有長得像你這樣的。狐貍長老說,兩個年輕的妖怪結為道侶,小妖怪就被生出來了。慢慢的就會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樣大的。他們和世俗界的人一樣,會去上學堂。”

莫焦焦說完,不知為何又難過地低下頭,嘟囔道:“可是長老說,大陸正面就不是那樣。這裏的妖怪數量是固定的,都是大陸分裂的時候留下來的,他們沒有辦法生小妖怪,所以我只能自己從泥土裏發芽,別的小妖怪不是神圖子,就不會發芽了。”

“原來如此。”獨孤九了然,心思百轉千回。

隐神谷妖族無法延續血脈,随着年邁的妖族一一逝去,修為高深的妖修亦飛升仙界,大陸正面的妖族遲早消失殆盡。如今為了護住神圖子,隐神谷全軍覆沒,莫焦焦恐怕是最後一個純血妖族。

然而最為關鍵的地方,還是隐神谷誓死守護這個孩子的真正緣由,絕不僅僅是為了神圖子的身份。若說是為了留住妖族最後的血脈,那麽隐神谷當年分明不止莫焦焦這一個選擇,否則鴻雁之子也不會無辜枉死,但他們幾乎毫不猶豫選擇了莫焦焦……

“獨孤九,為什麽我能自己發芽,別的小妖怪不能?”正沉思着,小孩糯軟的童音忽然貼着耳畔響起。

莫焦焦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正貼着男人的耳朵說話。

獨孤九擡眸與小孩對視,随手将小孩身後的紅帽子拎起來戴好,不着痕跡地摸了摸掌下的小腦袋,斟酌半晌方才道:“神圖子本逆倫常而生,修真界秘境皆為你囊中之物,秘境長于天地之間,椒椒亦然。包括你體內的天火,同樣生于混沌。”

“所以,我腦子裏那些地圖,都是自己長出來的……”莫焦焦言語笨拙,只能盡量用簡單的話說,他下意識捏住了獨孤九垂在肩上的一绺長發,茫然道:“那焦焦沒有爹娘嗎?”

獨孤九薄唇微抿,沉默不語。

莫焦焦見他默認了,臉上迷茫的神色愈發明顯,卻也不哭鬧,只乖乖道:“獨孤九,我逃跑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一個老爺爺在賣糖葫蘆。”

“嗯。”男人應了一聲,等着小孩說下去。

“那些葫蘆很紅,看起來很好吃。”莫焦焦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跟我的衣服一樣。然後,有一個跟我一樣高的娃娃,被一個留着黑胡子的男人抱着,他說‘阿爹我要吃糖葫蘆’,那個男人就去找老爺爺買了。”

莫焦焦低頭扯了扯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胖乎乎的手将男人的頭發握緊,小聲道:“我想谷主了。”

“嗯。”獨孤九沉沉應了一句,單手将小孩攬進懷裏,寬厚的大掌一下一下輕拍着小孩微微顫抖的脊背,好一會兒才問:“椒椒想見鴻禦嗎?”

莫焦焦在男人懷裏埋了一會兒,才悶悶道:“和谷主長得很像的白胡子老爺爺嗎?”

“嗯。”獨孤九回憶了一遍師侄跳腳的模樣,勉為其難道:“鴻禦與隐神谷谷主形貌肖似,雖性子急了點,但面對稚童時,一舉一動幾與谷主無異。”

大抵世間胡子花白的老頭喜愛孩子都是同一種方式,鴻禦老祖若能吸引莫焦焦的注意,那麽隐神谷谷主的死亡給小孩留下的陰影或許會減輕許多。

莫焦焦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從男人懷裏擡起頭,傻乎乎地問:“他會唱小調嗎?”

“會。”獨孤九“篤定”地回答,鴻禦老祖确實會唱小調,只不過稍稍刺耳一些罷了。

“那我能跟他說話嗎?”莫焦焦欣喜地問。

“鴻禦自幼養了一頭食夢獸,心神相通,可助他入夢。只要借由通古鏡尋到夢中的椒椒,食夢獸便能帶着他入你夢中來。”獨孤九神色難辨,卻仍解釋道:“椒椒每次可入夢一個時辰。”

“好神奇。”莫焦焦雀躍地差點從男人懷裏蹦起來,他松開捏着頭發的手,乖巧道:“是不是你從識海出去了,就能找他來了?”

“……嗯。”獨孤九氣息漸沉,神情不知為何又肅穆清冷了幾分。他瞥了一眼小孩高興的模樣,不再遲疑,起身将人放下地,囑咐道:“本座不在之時,椒椒便安心修煉,不可亂跑。”

“好。”莫焦焦聽話地點頭,甚至擺了擺手,道:“我在這裏等你。”

竟是沒有絲毫留戀不舍之意……

獨孤九眉頭微皺,薄唇緊抿,頓了頓便轉身離開,眨眼間消失無蹤。

莫焦焦歪頭看着對方消失的地方,呆呆地眨了一下眼,随即後知後覺地捏了捏手,掏出兜裏的小雞捧到眼前,不安地問:

“獨孤九好像不高興,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小雞啄了兩下小孩軟嫩的掌心,歡快地叽叽叫。

莫焦焦戳了一下它紅色的身子,不滿道:“他才不高興,你和別鶴劍一樣喜歡糊弄我。”說着也不問了,徑直去打坐。

沉在湖底的別鶴聞聲飛了起來,換個地方繼續紮着,嘲諷道:“笨辣椒,天道打定主意奪你靈智,再來十個隐神谷老頭也教不會你。”

它一口氣詛咒完,卻又憋不住嘆息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麽,晃了晃劍身一股腦紮進冰層裏了。

與此同時,悶悶的聲音也從冰層深處傳了出來。

“看你這麽辛苦的份上,剛才的話就當我說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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