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也養了一只差不多的
丁洋覺得今天運氣不錯,早上接到的第一單上車地點就在自家弄堂口,這麽些年來的第一次。
他把車從永福裏狹窄的弄堂裏開出來,接上了這單的客人。
這是兩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們都衣着考究,穿着熨燙得毫無皺褶的襯衣和西褲。
先上車的是一個帶着金絲邊眼鏡男人,手裏提着一個貓包,透過氣孔能看出裏面裝着一只橘色長毛貓。
他的同伴——另一個較為壯碩的男人緊随他其後上了車。他同伴看着像是常年健身的模樣,俯身進車的時候胸口胸肌的輪廓快要從昂貴的襯衣裏溢出來了。
兩人在車後座落座,丁洋禮貌地同他們确認了目的地是某寵物醫院,便熟練地踩下油門,開車前往目的地。
“一會兒Coco進手術室了你就直接去公司吧。”丁洋聽到後排傳來一句語調奇怪的話,聽着好像中文非常夾生。
他好奇地從後視鏡瞄了一眼,看到說話的是那個眼鏡男。
丁洋開車那麽些年也接過不少外國友人,他們努力說中國話的調調和這位眼鏡男士如出一轍。只是這位男士黑發黑眼,輪廓柔和,皮膚雖比常人白一些,但一看就是個亞洲人。
不知道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丁洋猜測。
“你一個人能搞定?”眼鏡男的同伴開口。
這人的中文顯然地道許多,甚至帶有一些北方口音。
“當然了。”那眼鏡男一邊伸手到貓包裏,撫摸着裏面的小貓,一邊說。“讓你陪我一起帶Coco去絕育,只是不想讓它進手術室的之前只看到我,到時候把我當成家裏唯一的壞人。”
“既然這樣又何必送它去絕育呢,我看它現在挺好。”
“是那天給它做檢查的時候vet的建議。”眼鏡男一字一頓地說道。
丁洋從後視鏡看到那個壯碩的男人擡起他那被緊身的西裝袖管緊緊包裹的健壯的胳膊,無奈地攤了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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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l,你高興就好。”
二人一路又用英文聊了些什麽,丁洋雖然念書時候英語不差,但許多年未用過,加之他們的對話速度極快,全程他愣是一句都沒有聽懂。
直到車子快到目的地了,他才終于又聽見那個壯碩的男用中文說了句:“我晚上可能會晚一點回來。有個哥們兒回國了一起聚一聚。”
“ok,別喝太多。”眼鏡男繼續撸着貓。
“你怎麽不問我是哪個哥們兒?”
眼鏡男停下手中撸貓的動作,轉頭看着身邊的人,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我為什麽要問?”
車子剛好遇到個紅燈,丁洋停車無意見又往後視鏡瞥了一眼,就看見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壯碩的男人正緩緩探身将嘴湊到眼鏡男的耳邊,又同時拉住他那只正要伸回包裏撸貓的手,在他耳畔厮磨道:
“我想看你吃醋的樣子。”
丁洋聽見眼鏡男輕輕哼了一聲:“You wish。”
然後二人臉上便都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手也緊緊拉在了一起。
那一瞬間,丁洋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丁洋今年26歲,已經做了三四年網約車司機了。
他開網約車這些年,他自認為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
S市這樣的地方,載客載到外國人、同性戀……就算是外星人他都不覺得奇怪。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對的西裝革履一本正經和他們剛才的調情反差實在是太大,讓目睹了全程的丁洋覺得大為震撼,覺得今天真是又漲了見識。
正當丁洋感慨S市真是海納百川什麽人都有的時候,那眼鏡男突然也看向了前面的後視鏡,似乎是發現丁洋在偷看。
兩人的眼神通過鏡面反射對上了。
目光交彙的瞬間丁洋吓了一跳。他以為自己的偷窺被發現了,緊張地耳朵都紅了。
他趕緊起了個話題想要緩解此時的尴尬:
“你這貓挺乖啊,在包裏呆着也不叫。”
“嗯。”眼鏡男似乎不想和他多說話,随口應了一句,移開了目光。
“是什麽品種的?”丁洋不想讓對話冷場的職業病上來了,繼續問道。
眼鏡男沒有作聲,低頭繼續摸着貓。
“不知道,剛收養的。是一只橘色的長毛貓,應該帶些緬因貓基因。”眼鏡男身邊的另一個男人倒是樂得聊天,丁洋更确定了他老家十有八九是東北的。
“大橘貓啊。我也養了一只差不多的。”丁洋說。
“是麽,它吃得多麽?”眼鏡男突然擡眼問了一句。
丁洋:“……挺多的。”
丁洋養的那只大橘貓是幾年前在永福裏弄堂裏撿到的,撿到的時候還是一只小奶貓,好像剛出生就被貓媽媽抛棄了,瘦的跟個小老鼠一樣。丁洋不忍心看它就這麽死了,把它帶回家,就這麽養了下來,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生煎,全名丁生煎。
丁生煎是一只雄性大橘貓,身上後背和四肢都長着橘黃色的長毛,胸口是一片白毛,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
弄堂裏養貓不講究,不關在家裏,随便它溜達,貓也都知道每天回家吃飯。
丁洋也就是在它食盆裏放些剩飯剩菜随便吃吃,可生煎也不愧為一只橘貓,就這麽随便吃吃還比弄堂裏的其他貓都大了一圈,看起來十分兇猛,成了弄堂裏人盡皆知的永福裏一霸。
車內三人又随意聊了幾句橘貓的飼養經驗,不一會兒功夫車子就到達了目的地所在的寵物醫院。
放下了這兩位客人之後,丁洋立刻又接到了下一單生意。
今天生意都挺順的,到了下午三點他就覺得今天差不多了,便掉頭回了家。
“小冊老,那麽早回來,也不出去談朋友。”
一進家門,丁洋就看見爸爸坐在唯一的一間卧室兼做客廳的房間床上看電視,看到丁洋回來也沒什麽好臉色。
丁洋回怼道:“你兒子既沒鈔票又沒房子,還有個賭鬼老頭子,哪個小姑娘腦子瓦特了要跟我談朋友。”
丁洋的爸爸丁建國自從二十年前下崗後就待業在家,沉迷于跟弄堂裏的狐朋狗友搓麻将,脾氣越發古怪,後來搓的把老婆都給搓沒了。
丁洋那時候已經懂事了,就一直瞧不太上自家老頭子,自然是不會有什麽父慈子孝了,多年下來,丁洋回怼老丁的技術極其熟練。
老丁也不甘示弱,用嘲諷的語氣說道:
“你讀書時候不是很多小姑娘喜歡麽?天天放學有小姑娘來敲門問,爺叔~洋洋在屋裏伐? 現在呢?大概是這幾年面孔越長越難看了。現在這個家連個母老鼠都很久沒看到過了。”
“老鼠麽都給生煎抓掉了呀,誰像你一樣天天不幹正事。”丁洋邊說,邊往自己的小閣樓爬去。
“生煎?那個小鬃牲也很久沒看到了,不曉得又到哪裏去野了。”身後傳來老丁的嘟囔聲。
“喔唷,春天了呀!肯定出去談朋友了,丁家要傳宗接代就靠它了。”丁洋不耐煩地朝樓下面回了一句,關上了房門,聽見隔音不大好的門板後面傳來老丁在樓下罵的一句“側那”。
丁洋從閣樓老虎窗爬到外面的平臺上,點上一支煙,看了眼那碗幾天沒動過的貓食。
丁生煎一般情況下是每天都會回家的,但每年到了春天,它總會消失個十天半個月才風塵仆仆地重新出現,整個身體瘦上一大圈。過上三四個月之後,弄堂裏就會出現那麽幾只新出生的小野貓,長得很像它。
這次不知道它又沉浸在哪個溫柔鄉裏了。
“你日子過得比我開心多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朝着空中吐出,看着煙霧慢慢散在了永福裏的一片紅瓦斜坡屋頂中。
永福裏是典型的S市石庫門居民區,建于十九世紀末。當時坐落于法租界內,現在也是屬于市中心,地段很好的地方。
解放前,這房子住的都是些中産階級,律師,醫生,外國商人。
後來世事變遷。這裏的一些房子被國家收走,又分配給當時的百姓居住。原本一門一戶的小樓住進了許多戶人家。
這些住戶在這裏結婚生子,繁衍生息,永福裏的人口越來越多,弄堂也越來越擁擠。
丁家的房子是當時丁洋爺爺留下的,就一間房加一個閣樓,和門洞裏的其他兩戶公用廚房和衛生間。
丁洋抽完一支煙,随意掐滅在了老丁的一盆鐵樹裏,又從老虎窗鑽回了自己的閣樓。
“洋洋,我到17號去搓麻将了。”
樓下傳來老丁的聲音。
“晚飯回來吃伐?”丁洋回道。
“不回來,你自己燒了吃吧。”
“哦。曉得了。”丁洋打開電腦,打算看一會兒自己珍藏的小電影再去菜場買點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