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不過瞬即釋然,他晚上睡着了,我自然可以把手抽出來,犯不着被他吓住。福臨見我還是不語不動,身子往後一仰,躺在榻上,舒舒坦坦地笑:“啊,真好!”

我被他這麽一拉,沒辦法也倒下去,便躺在他身側。

福臨轉臉望我:“你一直跟着朕?保護朕?只要朕有危險便會出現?”

“……”我忽而明白方才是中計了!福臨一定是看透我只要他有危險便會出手,所以故意往那池子裏跳,引我救他,然後趁機抓住我的手不肯放開,逼我現形……啊,這小鬼!我在心頭暗罵,卻是不敢動彈,連呼吸都屏住——因為福臨擡起身子,往我面前湊,臉就在我面前停住——

他與我眼神相對,鼻尖相觸,他嘴角有探究地笑,幾乎貼着我的嘴唇。他毫無所覺,我卻憋不住紅了臉,一股燥熱都往臉上湧。

福臨兀自睜大了眼好奇地看,便盯着那陽光透明的虛空——

我閉了眼不敢動彈,心內亂作一團。我不能現身,我若身份暴露,福臨的命途星軌便提前變動,到時候不僅我不可把握,天宮裏看守星圖的神官一定會發現異常,追查下來一旦發現是我,便會提前把我抓回天宮。可沒拆散福臨與那烏雲珠之前,我決不能回去。這是我唯一能替中聖做的事了。

看了許久,福臨明亮的眼眸終于蒙上失落,顯然,他什麽都沒有發現。

他頹喪地躺回去,忽而小手捂上肚子,龇着嘴道:“哎呀,要出恭!”

我震驚地望着他。我雖是上界天神,雖是看淡這些人間俗務,雖福臨只是個孩子,但人間所謂“非禮勿視”,我卻知道,所以不論福臨是沐浴更衣,還是出大小恭,我向來都避在遠處。

福臨一面揚手叫“吳良輔”,一面朝我這邊瞄——眼看吳良輔進門來,福臨壓低了聲音,撅嘴道:“你好歹是名女子,要看朕出恭麽?”

“……”我無語凝噎,你知道我是女子,還不松手?

吳良輔上前來。福臨卻是瞄着我。我瞪着他讓他松手,他卻看不到。

三者僵持,在吳良輔偷瞄了福臨不下數十次後,福臨一擺手,皺眉道:“你下去,朕自個兒待會兒。”

吳良輔張嘴:“那您——”福臨眼眸一擡,吳良輔趕忙賠笑,躬身退下。

偏今兒事多,兩廂還沒安靜下來,外頭一聲通傳:“皇太後駕到!”

☆、出宮

福臨跳下炕,規規矩矩向莊太後請安。我原本身形飄忽,但與福臨拉了手,身子莫名便多了厚重,只得陪在他身旁站着。若說我初見的莊太後是個端莊美麗的女人,那這次再見,她的美于妩媚中更多一絲溫婉,更像一個母親了。

她扶福臨起身,不做聲細細打量片刻,見并無異常,便在一旁炕上坐了,溫聲問:“方才皇兒在禦花園內……是怎麽了?”

我恍然,莊太後是沖福臨跳水一事來的。福臨一笑道:“兒臣睡迷糊了,還以為是在關外草原上抓兔子呢。”

莊太後接過蘇茉兒捧上來的茶,喝了一口,拉過福臨的手,讓福臨站在她身前。她拉的正是福臨與我交握的左手,當下我雖無所覺,卻見福臨皺了皺眉,仍保持手掌微拳,不肯松了我,與他母親拉手。

莊太後面露失落,卻是蘇茉兒在一旁緩和氣氛:“皇上這手是怎麽了?”

福臨将手縮回身後,笑一笑道:“皇額娘,兒臣累了,您請回吧。明日兒臣過去向皇額娘請安,再陪皇額娘說說話。”

“也好。”莊太後起身,扶着蘇茉兒的手往外走,走了兩步,卻驀然回頭,語調嚴肅:“皇上身為一國之君,便需謹言慎行,不可做出不合規矩的舉動,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兒臣謹遵母後教誨。”福臨眉宇擰緊,硬邦邦道。我心中輕嘆,他母子二人的關系,終究是裂開一道縫,竄着疏離的涼風。

福臨情緒低落,一個人悶坐在炕桌前,眼神落在書頁上,許久不動。我忖度他在出神,于是小心翼翼把手往外抽,我方一動,他手上便一緊:“別動!”

他瞟了我一眼,自己動了動身子,似乎有些難耐:“你還不現身麽?這次是真要出恭了!”

我不語不動,福臨不松手。

福臨扯着我進了暖閣東側的恭房。然而,因為是天子的恭房,所以設暖熏香,亦十分華麗。有太監捧了金恭桶候着,吳良輔跪在地上,解福臨的褲子。

我霎時紅了臉,用力往回抽手。福臨抿着嘴,用力把我往他身邊扯。

我抽,他扯。如是再三。吳良輔吓得臉色煞白:“皇上身上發抖,可是這裏頭冷?還是身上不适?”

福臨虎着臉:“你快點兒!朕憋不住了!”

“喳!”吳良輔和那小太監再不敢遲疑。我深吸口氣,臉轉向外側,仰頭看高深屋頂上華麗的藻井,紋路鮮豔華美。福臨紅透臉,昂着頭,與我相反方向,也看高深屋頂上華麗的藻井,紋路華美鮮豔。

由人伺候着用膳,喝茶,更衣,不吹笛子,睡覺。福臨左手不動,一直保持微拳狀态,吳良輔心細如發,早發現異常,但想問不敢問,最後躬身退下。

福臨枕着右手臂,望着明黃的帳子頂出神。他眼眸烏黑透亮,睫毛長長往上翻卷,一眨,緩緩一眨。他神情,似是有些煩悶。我微微一笑,枕着自己的左手臂,也望着帳子頂,明晃晃的,像一個金色的夢。

“你到底是誰?”忽而,福臨出聲:“你跟了朕很久吧?你為何跟着朕,又不肯現身?”

我久久不語。待四下裏一片寧谧,他嘴角一嘟,撐不住睡去了,悄然将手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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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知緣何大怒。自晨起,到此刻從慈寧宮請安回來,不過兩個時辰,吳良輔數了數,皇帝一共摔了茶七盞,鳳戲牡丹瓶、銅胎琺琅獨角獸、青玉雙連尊、八棱秘色瓷淨水瓶各一件,掀翻炕桌兩次。

我縮在暖閣一角,看福臨被火光沖紅的小臉,不知怎麽辦好。

吳良輔心思電轉,見福臨第無數次瞅着他自個兒的左手發愣,大着膽子問:“皇上,可是想要什麽?”

見福臨小臉不動,他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又問:“皇上,可是,想找……女人?”

福臨眼神一跳:“你……看到她了?”

吳良輔白淨的臉上一紅:“奴才沒看到。只是,這,正值春日……所以奴才便想着,皇上何須總是念念不忘一個看不到摸不着的人。”

福臨把手裏的筆一扔,縮回龍椅裏歪着,無精打采。片刻,他摸着下巴,慢慢說出一句:“好,朕要找女人。”

不過,未等吳良輔笑出聲,已又被福臨吓得魂飛魄散。

因為福臨要出宮找女人。

吳良輔抱着福臨的腿痛哭流涕:“皇上,您不能,不能——”

“朕要出去透透氣!”

“禦花園裏頭花色正好,漂亮宮女兒也多——”

“哼,朕偏不要這宮裏的!”福臨将吳良輔一腳踹開,大步出了養心殿。

很低調出行。既要遮瞞莊太後那雙銳利眼眸,又要保證皇帝安全。吳良輔一路上,都是一張苦瓜臉。馬車出紫禁城,又行一段路,漸聞市井人聲,福臨方擡起眼皮,扒在馬車上往外看。我坐在福臨身側,不知他到底又想幹什麽。

初春晴光,漫漫籠罩,整個北京城仿佛都從冬日的陰霾中蘇醒過來,街上穿行的人也都腳步輕快,神情愉悅。

福臨執意下了馬車,興致盎然走在繁鬧的大街上。

吳良輔并兩個禦前侍衛緊緊跟随,偏福臨一頭紮進那最密集的人群裏,壓低身子,四處亂跑。福臨雖年幼,但不廢騎射,所以步子很是利落。吳良輔追了片刻,氣喘籲籲,一眨眼,隔着密匝匝的辮子腦袋,福臨已沒了蹤影。

福臨見甩脫身後的尾巴,才揚起嘴角一笑,負着手優哉游哉在街上走着。街上的小攤販見他衣飾華麗,是有錢人;看起來不過十來歲,該是好忽悠的,便都吆喝他去看他們的玩意兒——福臨撿幾處好玩的看了,雖覺有趣,但察覺那些小販的意圖,便冷冷一個眼神抛過去,大搖大擺走了,堅決不買。

直到一處書畫攤子前,福臨眼神一亮。

那書畫攤擺在一處角落,小攤上擺着各種書畫題字,還有幾把精美的折扇。當今雖是滿人的天下,福臨亦為滿洲第一高貴人,但他內心其實酷愛漢族文化。

其中一把折扇上畫書生邀月圖。福臨便是被這圖吸引住,那書生盤膝坐在窗下,手中橫執一管笛子,正在望月。福臨隐約覺得這幅圖,與他有些像,尤其是那書生的眉眼。他心中一動,擡手去拿那扇子,不妨手落在另一只手上。

那小手白皙如玉,觸手溫涼滑膩。他一陣詫異,擡眼看去,竟見身畔站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正也想拿起那把扇子瞧瞧,不妨手驟然被人握住,驚了一跳,也詫異地向福臨看來。

那女孩也□□歲年紀,穿桃紅納連理文夾衣,梳時下頗流行的漢族發髻,耳邊簪了三枚點翠發釵,襯得清新雅致,眉目如畫,在淡淡春日陽光下,十分美好。她一看握着她的竟是一名俊朗少年,臉霎時紅了,忙要縮回手。

福臨急忙握緊,愣愣瞧着那女孩。

女孩一旁的婢女火了:“你這輕薄好色之徒,還不快松手!”

福臨這才猛然回神,慌不疊松手。

正此時,那書畫攤子後站着的攤主人“咳”了聲,一本正經道:“你們二位,到底是誰要買這把扇子?”

這書畫攤的主人一出聲,大家方把注意力落在他身上,這人居然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白淨清秀,十分瘦弱。

穿桃紅夾衣的女孩輕聲道:“我不買了。”福臨皺緊眉峰,卻仍是瞧這女孩的手,并不吭聲。那攤主人不滿道:“哎,不管你們誰,都摸了我的扇子,起碼有人要買走的吧!”

那桃紅夾衣的女孩窘迫地把手藏至身後,又道:“既這位公子不買,我便買了。”福臨這才盯着那小販不悅道:“買不買扇子是我們的事,誰說摸了一定要買的!”

“喲,這位小爺,您還真是貴人眼神拙啊!”那小販一指書畫攤旁立的條幅,上書飄逸俊朗四個大字:“摸一賠十。”

福臨方才只顧看扇子,倒真沒注意到那條幅,當下面上難堪,不由粗聲道:“這是什麽道理?”

“不賠十便買下這扇子,很簡單的道理。”

那小販鄙夷道:“像你這種輕薄浪子,看到美人兒便口齒流涎,還故作風雅買扇子,不買便閃開!”說罷,又笑嘻嘻朝那桃紅夾衣的女孩道:“小姐,此扇子二十文一把。”

福臨臉色一紅,登時惱怒:“你——”

那小販将胸脯一挺,昂着頭,毫不畏懼道:“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還是紫禁城裏頭的小皇帝?哼,我才不怕!”

福臨鬓角青筋直跳,看來怒極,他很想上去揍那小販一頓,但他忽而瞄見他這是在宮外,便生生斂住怒火。他又想拿一錠金子,把這嚣張的小販當場砸成傻瓜,可他一摸腰間,荷包裏空空的,根本沒有一文錢。

他的錢,都在吳良輔口袋裏。

卻是小販瞧見福臨摸荷包,繼而一愣的動作,登時捧腹哈哈大笑:“衣冠楚楚,荷包卻空空如也!真好玩!”

福臨即刻便要沖上去,卻是那桃紅夾衣的女孩慌忙出手将他拉住:“公子,不可。”

福臨的神思登時又被女孩的手吸引,那小販冷冷一哼,正要再嘲笑,卻是道旁猛然跑出一個人,扯住那小販便跑:“不好了,石小寒,一大隊軍官跑到你家去,要抓你哥哥!”

那小販這才面色一變,把剛到手的錢一扔,拼了命地往前跑去,不多久拐入一條小巷子沒了蹤影。福臨聽說官兵抓人,有幾分好奇,便反手一拉那女孩,扯着她也向那石小寒消失的地方跑去。

拐入小巷又跑了很久,遠遠便聽到官軍的呼喝聲,繼而便是那小販的尖叫:“你們這些強盜,放開我哥哥!你們放開……哎喲……你們這些壞人!痛死我了,放手放手!”

福臨跑得愈快,誰知那女孩腳下一絆,摔倒在地。福臨只得回身扶她。那女孩白面通紅,推開他道:“您先去吧,我慢慢走過去。”福臨心中着急,聞言便轉身跑開。

出了小巷,又一拐,仍是一條小巷。入目兩間茅草屋,破舊的小院,站滿了白色铠甲的八旗兵。其中數十人用繩索将一個黑衣少年粽子一般團團捆住;另外兩人手下壓着一個瘦弱的小孩,正是那個名叫“石小寒”的小販。

“大人,好不容易将他拿下,不若就地正法!”一個面色黧黑的統領上前,朝負手立在院子中央的中年男子道。福臨眼神一跳,眉頭皺起。那石小寒已歇斯底裏大叫:“你們放開我哥,我哥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我哥是好人!”

那中年男子轉臉看向石小寒:“那我且問你,你哥哥為何不剃發?不穿旗服?”他原本背對着福臨,這麽一轉臉,福臨看見他的側臉,居然是正白旗的鄂碩。

不過,福臨又看向那被八旗軍綁縛的少年。那少年眼神冷漠,長發梳髻,穿寬博的墨色袍子,袍上還有暗金色詭異的紋路,與周遭一衆人相比,疏疏落拓而格格不入。

我原本緊随福臨,也來到這小院中,便站在他身旁。此刻看到這少年,亦是一怔,心中莫名湧起一種怪異之感。而那少年冷淡的目光慢慢滑過福臨,最後居然,仿佛是落在我身上。

不該的,應該沒有人能看到才對。我正驚疑不定,卻是一個人生生從我身上穿過去,走到鄂碩身旁,輕聲道:“阿瑪。”

正是方才那桃紅夾衣的女孩。鄂碩低頭瞧見那女孩兒,淡定的眉色一緊,壓低聲音道:“烏雲珠,你如何在這兒?”

☆、墨衣

烏、雲、珠!

鄂碩這話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靂,我只覺一陣冷風呼呼在耳邊吹。原本按我所看星圖指示,福臨要到第二次大婚時,才會與這烏雲珠相遇,這當下,是什麽情況?星軌已然變化了麽?

福臨毫無所覺,凝眉出聲:“鄂碩将軍!”

他語調不高,卻含着讓人不能小觑的尊貴與威嚴。鄂碩這才驀然瞧見福臨,當即一驚,正要下拜,福臨已朝烏雲珠道:“他便是你阿瑪麽?”

烏雲珠略一點頭,拉着鄂碩道:“阿瑪,這位是女兒方才在街上認識的朋友。”

鄂碩微一怔,瞧見福臨暗自朝他遞眼色,忙道:“哦,原來如此。”他旋即又朝那面色黧黑的統領道:“先收監,待審理之後,再做定論。”

那統領不服,仍道:“将軍,這小子神通廣大,咱們好不容易方将他拿下,若——”鄂碩道:“不必多言。”

當下命人将那墨衣少年押走,連同那石小寒一并押走,又命人送烏雲珠回家。揮退院中其他人,鄂碩方才一本正經向福臨行禮:“微臣給皇上請安。”

不等福臨答話,他又擔憂道:“皇上出宮,太後可知道?”

不提“太後”尚好,一提“太後”,福臨的臉色便一沉。福臨冷着臉:“朕出宮一事,太後不知道。若明兒太後知道了,朕為你是問!”

鄂碩背上有了冷汗,他又見福臨身側無一侍從,更是擔憂:“讓微臣悄悄送皇上回宮吧,千萬不可出什麽岔子!”

福臨手一撐,坐在院中那張高高的石桌上,不動聲色又問:“方才這兄弟倆是犯了什麽事?要這般大動幹戈?”

“這,”鄂碩再擦冷汗。他似有難言之隐。福臨卻不依不撓:“到底何事?”

“皇上,這少年來歷不明,不僅不肯剃頭易服,還會奇門異術。前幾日已有三位将領來捉拿過他——但,不僅抓他不到,反被他打的落荒而逃,因而大家——”

福臨望着鄂碩,一針見血:“你們抓不住人家,面子上過不去,便惱羞成怒,要就地正法?”

鄂碩見福臨神情不悅,連忙跪下:“微臣知錯。”

福臨擡眸看看天色,道:“今兒天色不早了,明兒朕要親自過問此事。”鄂碩面色一變,為難道:“這,這——”

“有何為難?”

“這,捉拿這季昂,是豫親王從皇叔父攝政王那裏讨來的旨意——”鄂碩言盡于此,将臉埋在地上的灰塵裏,着實不敢擡臉看這位少年君主的臉色。

福臨的神情在暮色裏,冷得讓人幽寒。

福臨跳下石桌,大步往外走,在門口看到急得抓耳撓腮的吳良輔,冷冷吐出兩個字:“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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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最終還是沒有插手石小寒兄妹的事,他現在未親政,那日又是私自出宮,便不能把事鬧大。但這事讓他耿耿于懷。他耿耿于懷,宮裏便又着實折騰了陣子。

這日,福臨獨自躺在養心殿內,他擡手對着陽光,陽光照得他的手指,幾乎透明。春日很盛,院子裏頭飛飛揚揚着白絨絨的柳絮,靜得可以聞到陽光的暖意。

福臨一把抓住一撮飛到他面前的柳絮,忽而坐起身:“咱們到外頭曬曬,裏頭太冷。”吳良輔答應着,趕忙給福臨穿靴子。福臨詭異一笑:“不要這雙,朕要出宮曬太陽。”

吳良輔腿上一軟,當即癱倒。街上的人比上次出來時更多,春衫靓麗,一路碰上不少出門賞花的嬌俏少女。

福臨雖只有八歲,但個頭高,瞧着倒有十來歲。人長得又俊,又精神,一路上投給他的眼神,便不絕如縷。

福臨開始見到美女,還耐着性子報以一笑,到後來,便不論美醜,通通忽視了。尤其來到上回原本擺着那書畫攤的角落,見那裏空蕩蕩的,只餘一地陽光,心內便一股怒火。

“多、爾、衮!”福臨從齒縫間吐出三個字。

吳良輔小心翼翼陪着笑:“皇——九爺,既然這書畫攤不在,咱們也不可耽擱,趕緊回去吧。”

福臨小臉上結了一層冰霜,大步又往前頭的小巷子裏走。剛到巷子口,便聽到一聲怒斥:“臭小子,你往哪兒跑!”

很快,一個瘦弱的灰色人影從他面前一閃跑過,福臨眼尖,當即認出便是那日賣書畫的石小寒。那石小寒腳下不停,卻也一眼瞄見福臨,手臂一伸,抓住福臨随他一起往前跑。

吳良輔回頭也找不到那倆禦前侍衛的身影,急得一拍大腿,罵了聲娘,便撒丫子追上去。

片刻,巷子口竄出幾名彪悍的大漢來,“咕咚”“咕咚”踩着地面,來勢洶洶地也追!

情勢突然,我只得跟着福臨,眨眼到了一處小河邊。河邊綠柳拂堤,水面粼粼波光。我站了片刻,那石小寒已拉着福臨來到河邊。

石小寒甩開福臨的手,手撐在腿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他轉臉看福臨,福臨同他一樣,也是“呼哧呼哧”喘氣。不過福臨眼中還有些興奮:“你沒事?”

“他們把哥哥和我放了!”石小寒最後深吸幾口氣,破帽子斜斜挂在腦後,露出頭頂上烏黑的頭發。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布袋,掂量了掂量,然後開心大笑:“好多的銀子!”

福臨皺眉:“他們為何追你?”

“哼,他們追的哪裏是我?追的是他們的銀子!”石小寒抱住布袋,興奮地自言自語:“我要吃天香樓的桂花鴨,溪牌坊的核桃蓮蓉粥,啊,還要吃雞絲細面,炒豌豆尖!”

“這銀子不是你的?”福臨再問。

石小寒猛然警覺,盯着福臨冷冷道:“關你屁事!”

吳良輔此刻追上來,恰聽到這句話,不由喘着氣大喝:“大膽!大膽小賊,竟敢出言不遜——”

吳良輔聲音尖細,再配上此刻滿頭大汗,慘白的一張臉。石小寒先一愣,繼而捧腹大笑:“娘娘腔!”

福臨面色微沉,命令道:“把錢還給人家。想吃什麽,朕——我來請你。”石小寒瞪了福臨一眼:“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福臨正要再說,那些大漢“咕咚咕咚”的腳步聲已然到了眼前!五六個大漢,目露兇光,一起逼上來!

石小寒忙把布袋藏在身後,他自個兒也往福臨身後一閃,眼中終于有了些畏懼。為首的大漢臉色驕橫:“小鬼,乖乖把銀子交出來,大哥今天只斷你一條腿!若不交,大哥把你剝幹淨了,扔到河裏喂魚!”

石小寒從福臨身後探出腦袋,做個鬼臉:“怕你的是小狗!”說着,把福臨往那群大漢面前一推!福臨驀地一個踉跄,卻冷冷瞧着那為首的大漢,不驚不懼道:“有話好說,你們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孩子算什麽!”

福臨本也是個孩子,偏他說話的語氣一本正經,倒叫那幾個大漢一怔。但,那幾個大漢繼而瞧清楚,他們面前不過是三個瘦骨伶仃的小毛孩,便都哈哈大笑!

其中一個笑得抹淚:“老大,咱今兒是招什麽風了?”

另外一個摸着下巴,目光中露出一絲詭異,他啧啧道:“別說,這三個孩子長得倒還真不錯,抓回去,嘿嘿……”其他幾個大漢心領神會,都猥瑣地放聲大笑。

福臨惱怒,登時挽袖子,要大幹一場!

吳良輔戰戰兢兢往福臨身前一擋:“讓,讓奴才來!”他一捋袖子,頗有架勢——但他那幹瘦的身板,仿佛要被這春風吹倒似的,自個兒先晃了兩晃,更是惹來放聲的嘲笑。

“沒用的東西!”福臨暗罵,乘機一挽那石小寒的手臂,拉住他沿河堤奪路逃跑!石小寒會意,敏捷地跟在福臨身畔,直跑出很遠,才笑道:“你不是說我偷錢不對麽?為何要救我?”

“你雖然不對,但那些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更不對!” 福臨迎着風,終于緩緩停下。石小寒踮着腳往來的路上張望,好奇道:“你那忠心的奴才擋得住那幾個大漢麽?”

福臨滿頭大汗,皺眉道:“難說,擋一兩個或許還可,但擋這五六個——”他話音未落,便見吳良輔飛速地往他們的方向掠,哽咽着嗓子大喊:“皇——九爺快跑,快跑,奴才擋不住!哎喲,痛,痛死——別抽我的屁~股——”

遠遠瞧見,那吳良輔飛身如兔,一面跑一面哭,十分滑稽。石小寒原本吓得臉色發白,聽到吳良輔的叫喊,“哇”地大笑出來。福臨抽嘴角:“吳良輔,閉嘴!丢臉!”

他說罷,深吸口氣,扯住那石小寒再度準備奪路而逃。倒是那幾個大漢,有兩個已追到不遠處,長鞭子一卷,帶着疾勁鞭鋒,靈蛇一般便要攀上福臨的胳膊!

我被逼無奈,只得将福臨的手一拉,掠向高空。那鞭子堪堪擦過他的手臂,在半空中清亮的一聲響!

福臨手中還拉着那石小寒,當下他倆手拉着手,平白無故飛上天際,不由驚呆所有人。石小寒先是一怔,下一刻,已興奮地尖叫:“我飛了!我飛了!”

我将他倆往河邊的粗柳上一擱,便要縮手,福臨已抓緊我,激動地笑出聲:“哈,你終于出現了!”

石小寒好奇地湊到福臨臉旁:“你同誰說話呢?”福臨眉毛一揚,轉臉看向石小寒,一看卻呆住了——石小寒此刻帽子不知所蹤,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傾瀉,臉頰紅撲撲的,俏生生的,竟是個女孩子!

福臨趕忙要松了石小寒的手,石小寒已緊緊把他抓住,略帶羞澀道:“你松手,我會掉下去的!”

“你,你——”福臨瞪着她。

石小寒臉頰愈紅,撅嘴小聲抱怨:“帽子掉了有一會兒了,你現在方看到麽?”

“……”福臨正不知神游何處,樹下傳來吳良輔的慘叫聲,他眉頭一緊,似是想跳下樹去救吳良輔,卻被石小寒拉住:“哎,下面那夥人太兇了,你不能下去!”

福臨不管,仍是松了石小寒,他身子一重,人往下掉,我只得将他抓緊,生怕他摔着。可也就在福臨落地那一瞬,半空中忽而一晃而過一道墨影!

原是有兩人将吳良輔按在地上打拳的,那墨影細長如劍,從他二人胸口一穿而過,旋即飄回天際。那二人動作一頓,便往後一仰,“咕咚”“咕咚”躺倒在地。

其餘大漢面面相觑,四方環顧,正驚異不定,卻見半天空中,陡然出現一個墨色人影。那人墨發輕舞,墨袍飄飄,手中握了一把墨色長劍,緩緩落地。

他不過十六七歲上下,眼神烏黑冷漠,五官俊美無俦,肌~膚冰透如玉,全然不似這凡間人物。但我在天上時也從未見過他。福臨看的呆住,又陡然瞧見這少年墨袍上暗金色的詭異紋路,他喃喃出聲:“是……那日被鄂碩抓住的那少年!”

石小寒瞧見那少年,高興地大叫:“哥哥救我!”

尚站着的三個大漢瞧見這少年,都不自覺往後退了退。而原本倒地的那兩個大漢猛然睜開眼,驚惶地捂着胸口坐起身!另三個大漢瞧見他倆坐起身,驚得面無人色,四散逃開:“詐、詐屍啊!”

倒是那倆大漢呆坐在地上四處看了許久,又各自在臉上狠狠掐了一把,方驚喜地叫出聲:“我,我沒死!”

那墨衣少年面色如冰似霜:“我從不殺人。都、滾!”

☆、季昂

石小寒牽着她墨衣的哥哥走在前頭。

福臨牽着我,不時擡眸朝我在的地方瞧——我擡眸望天,不管這次是不是中計,這次是我草率了,又被他抓了正着。

吳良輔被人打的鼻青臉腫,又瘸又拐跟在我們身後。

我們回到石小寒家中,院子裏正候着一個淺碧羅衫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乍眼瞧見石小寒,一喜,繼而瞧見福臨,面上微紅,按捺住激動,溫聲道:“小寒,你們回來了。”

“董鄂姐姐!”石小寒倒和烏雲珠很熟的模樣。烏雲珠見衆人皆衣衫零亂,形狀狼狽,驚愕道:“這是……怎麽了?”

“我們——”石小寒手舞足蹈拿出她偷的錢袋正要炫耀,福臨已“咳”了聲,朗聲道:“我們在河邊賽跑來着。”

我心中略沉,細細打量福臨與這烏雲珠間是否已有了“人間情~愛”的苗頭。據我後來探聽,這烏雲珠生長在杭州,近日便要回杭州去,我原想,她回到杭州,隔着這麽遠的距離,當與福臨無關了吧?誰想這麽快,又見面了!

石小寒一瞧福臨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嘻嘻一笑,也不否認,只掂了掂她手中的錢袋,高興道:“董鄂姐姐,我今兒有了錢,可以湊一桌好吃的為你踐行呢!”

“你要走?”福臨訝然望着烏雲珠。烏雲珠輕笑道:“母親與我一直生活在杭州,我今年新年時來京城探望父親,已住了一陣子,明日便回杭州去。”

溫婉知禮,果然是人間所謂“大家閨秀”。我瞧着她,不由心頭發緊,生怕福臨有些異樣。倒是福臨不知為何,朝我看了眼,悄聲問:“你怎麽了?”

我一滞。那石小寒機敏得很,已湊上前問福臨:“你在同誰說話?自言自語麽?真好玩!”

“……你要請她吃飯是麽?”福臨岔開話題。

烏雲珠已笑道:“怎麽能讓小寒請呢?我自己帶了吃的來。”她說着,朝身側的丫頭吩咐:“打開食盒,讓小寒看看夠不夠豐盛。”

食盒旁傳來石小寒驚喜的尖叫,和吸口水的聲音。惹得福臨也湊上去看。福臨看了看,朝吳良輔道:“你找人再添些菜,咱們也湊份子。”

石小寒聽福臨報完菜名,臉上一紅,一雙妙目灼灼盯着福臨瞧,卻終是沒說話,只是撅着小嘴安靜下來。

我瞧這石小寒也是個美人兒,若拆散福臨與烏雲珠,把福臨的紅線與她牽上,不知福臨日後的傷心會不會減少些?

福臨添了六道菜,其中四道便是石小寒曾嚷嚷過要吃的:天香樓桂花鴨,溪牌坊核桃蓮蓉粥,雞絲細面,炒豌豆尖。另外兩道,是他自個兒點的,圖個六六大吉。

石小寒看着這四道菜,幾番提筷子又放下了,頭次有些深沉。福臨倒奇怪:“不喜歡吃了麽?”石小寒搖頭,沖他燦然一笑,然後埋頭大嚼。

福臨吃了幾口,便扯着我悄悄離席。屋子裏,那石小寒名為“季昂”的墨衣哥哥正在書案前寫字,福臨瞧了片刻,驚奇出聲:“那日小寒在書畫攤上,賣的是你的字畫?”

季昂頭也不擡,瞄也不曾瞄福臨一眼。說來也怪,石小寒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這季昂倒如深潭微瀾,激不起一絲動靜。

福臨想來是真愛這字畫,居然沒發怒,只耐着性子又問:“鄂碩說你懂奇門異術,是真是假?”

季昂墨筆一頓,終于目光一擡,掠過我落在福臨身上。福臨一喜:“那你可懂如何讓一個看不見的隐形人現身?!”

我摸不透這季昂的來歷,心下不由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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