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睡覺的,便坐在屋頂上,拿出玉排簫。今夜沒有星星,也不敢打擾福臨睡不着,便輕輕吹了首安眠的曲子。

翌日,福臨身上好了些,不顧所有人的勸阻,撐着上朝去。回來時,鐵青着小臉,我猜他是看到多爾衮心頭不快。吳良輔捧了藥給他,他不肯喝:“這麽苦?換些甜的來!”

“可是皇上不講理了,自古良藥苦口——”吳良輔苦着臉小聲頂嘴。我在一旁瞧着那熱氣翻騰的褐色藥汁,想來人間這藥便是苦的,難以下咽的,可惜我無法替福臨承受。

福臨轉身出了養心殿。他在慈寧宮門口別別扭扭地來回踱步,每日向他母親請安,是他自己給自己定下的規矩,但這幾日他和他母親又在冷戰中……

“到底要不要進去?”福臨眉宇間一片郁結。我雖看出他的煩惱,卻也不敢出聲,福臨秉性聰慧又敏感,這幾日總是探頭探腦地在房內尋覓,我真怕他發現什麽。

正掙紮間,不妨一回頭瞧見有個小太監匆匆向慈寧宮跑來。偏那小太監遠遠瞧見福臨,便剎住步子轉身開溜。

福臨一聲低喝:“站住!”那小太監只得硬着頭皮上前,跪伏在地上朝福臨行禮。福臨瞄一眼他腰間挂着的腰牌,冷冷問:“你從宮外來?”

“回皇上,是。”那小太監抹了把冷汗。

“你是哪個府上的?來慈寧宮何事?”

“這……”那小太監深埋了頭,不敢說話。倒是吳良輔觑着他,忽而一拍大腿,叫道:“小定子,你不在攝政王府好好呆着,跑到宮裏——”吳良輔叫了一半,猛然想起什麽,讷讷看向一旁的福臨,果然,福臨臉色不妙。

“攝政王有什麽話讓你帶過來?”福臨眼中結冰凝霜。

“不,不是,不是攝政王、王爺……”那小太監被福臨吓得渾身打顫,結結巴巴道:“是,是……”

“是什麽?”福臨逼上前,眼看要暴跳而起。那小太監一下哭出聲:“是攝政王福晉昨夜與攝政王爺吵架,不小心被攝政王推了一跤,然,然後小産了!攝政王福晉,她,她今兒醒來,一定要見太後,便,便讓奴才來通傳!”

福臨踉跄退開一步,怔了半響,嘴角笑意嘲諷:“自個兒福晉小産了,虧他今兒在朝堂上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福臨說罷,不等吳良輔阻攔,已大步朝前走去。吳良輔急得直跺腳,一疊聲命人準備車馬,一面悄悄命人通知太後,一面勸着:“萬歲爺,您去見攝政王福晉算什麽事兒?”

攝政王府裏頭見當今天子突然到來,措手不及。老管家戰戰兢兢道:“聖上,我家王爺人在宮裏,還未回來,不知皇上禦駕光臨,是——”

“我要見你家福晉。”

“啊?”老管家勾着背在前面帶路,一面朝人遞眼色,登時有人騎了馬匆匆往宮裏沖。在一處堂皇的屋舍外停住,福臨止住所有人,只道:“吳良輔随我進來。”

“皇上,福晉今日精神欠佳,還是讓老朽帶幾位身強力壯的奴才,陪您一起進去——”

福臨擡手一推虛掩的房門。

屋內窗子緊閉,一片昏暗沉悶,屋角放着銀吊子,裏頭咕嘟咕嘟煮着藥。即便我這個局外人,來到這屋裏都一股不自在。福臨皺眉:“沒人照顧?”

老管家道:“福晉今早一醒來,便把奴才們都罵了出去,不讓人進門。”福臨又問:“你家王爺不管?”

老管家護主心切,忙道:“王爺上朝走的早,并不知道福晉的狀況。”福臨冷哼,腳下不停往裏間走。不知為何,離那裏間越近,我心內愈發不安,仿佛聞到一股逼人的血氣。

福臨自個兒打簾子進了裏間,繞過屏風——

昏暗的光線裏,隐約瞧見屋內瓶瓶罐罐碎了一地,老管家汗涔涔地命人去開窗。剛開了一扇,光線陡然一亮,床上嫩黃的帳子裏傳出一聲尖叫:“關上!關上!”

這聲音尖利而凄慘,讓聞者不寒而栗。老管家顫聲道:“聖上,您別過去,小心驚了龍體。”

福臨垂在身側的手有些發抖,還是穩着腳步往前,竭力和聲問:“不知攝政王福晉找皇額娘有何事?”

帳子內先是一靜,片刻傳出一聲冷笑:“大玉兒呢?她自己不敢來見我,倒讓你這個小毛頭過來!”福臨雖只有七歲,可從未有人敢稱他“小毛頭”,他當即惱怒:“你說什麽!”

“呵呵,”嫩黃的帳子掀開一道縫隙,小玉兒探出半張臉來,朝福臨勾勾手指:“過來,小皇帝,讓姨母仔細瞧瞧你!”

零亂光線裏,那小玉兒面無血色,一頭亂發傾散,毫無人樣,原本俏麗的眼眸此刻透出陰冷詭異的光。凡看見她的人,背上都騰起一股寒意。福臨吓得呆住,一張臉終于蒼白如霜。

小玉兒妩媚地盯着福臨:“怎麽?膽子這樣小?姨母還能吃了你不成?”她眼神陡然一冷:“你這個小孽種,過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對狗男女的孽種!”

福臨霎時漲紅臉,大步沖上前,大有要和那小玉兒拼了的架勢!

“不可!”我驚呼出聲,一把将福臨的手攥住!

我原本身形飄忽,但冥冥之中,又能将福臨牢牢握住。屋內情形不可謂不詭異,吳良輔帶着一衆人準備撲上來死命拉住福臨的,此刻都僵立在屋內,驚疑地四處尋看。

福臨也詫異地向我看來。我知他看不到我,卻還是無法承受他的目光,讷讷松手。

床上小玉兒“啧啧”輕嘆:“妖邪纏身了吧!看來天理也難容你這個小畜生!大玉兒和多爾衮,皇太後和攝政王……”她仰頭大笑:“這對不要臉的男女,一定會遭報應——”

“住口!”福臨猛然小豹子一樣撲上去,掐住小玉兒的脖子,他眼中噴火,瘋了一般:“不許你诋毀額娘和王叔!”

而小玉兒仿佛等的就是這一刻,她目光陰鸷,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冷冷笑道:“大玉兒,你沒膽子來,就讓你的寶貝兒子下地獄吧!用他的命來祭奠我的孩子!”

她一手扯住福臨的胳膊,一手将匕首向福臨心口用力刺去:“統統去死!”福臨整個人被一種強烈的怒火包圍,全然不顧那利刃,嘴裏仍憤憤道:“你給我住口!”

吳良輔并一衆人驚呆,喊了聲“娘啊!”,便撒腿往床邊沖。但情勢突變,他們哪裏來得及?情急之下,我搶上前,右手抓住福臨的左手,凝神施出“幻海”術!澄澈的藍光登時在我周身騰起,将福臨與我護在那光暈之中!

天界有神谕,凡天神在人間,不得私用法術,不得篡改星圖軌跡,違者必受天譴。

房間霎時浸潤在碧透的波光裏,瑩瑩海芒将福臨與我護住,小玉兒凄厲地尖叫一聲,戰戰兢兢縮回床角。我怕驚動瀾海中的父王母後,不敢長久施力,匆匆然便要松手,卻是福臨與我交握的手間,驀然逸出一串星芒。

七顆銀亮的星子連成一串,環繞在我倆周身。

也就在星子出現的剎那,我感覺周身沉睡的觸覺都蘇醒,瀾海面上的風徐徐吹着,中聖和我的衣發都在輕輕飛揚,仿佛回到那千年前的飄雪之夜。

而福臨原本被怒火燒紅的眼眸慢慢張大,清洌洌地,驚愕地望着我,烏黑透亮如夜空星子,卻又蒙一層迷惘的晨光。

我餘光瞄見自己身前飄揚的發絲,和翻飛的衣角,人卻也傻了傻,他……看到我了?不,不會吧?

星光倏爾消失。天地間仿佛暗了暗,我身子恢複虛無,除卻手上那一點點對福臨的感知外,又是無知無覺地死寂。福臨驚了一跳,登時伸左手來摸我,可他的小手在我身上穿來穿去,完全觸不到。

雖則觸不到,我還是悄悄退開一步,福臨的手便只是在虛空裏揮舞。趁他不注意,我将右手收回,方退開一步,便有一衆人擁上前,将福臨緊緊護住。

攝政王府那位年邁的總管伏跪上前,慌不疊查看福臨可有傷着,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吳良輔也流淚道:“皇上,這屋子裏晦氣太重,真真不吉利,咱們快走吧!”

福臨不言不語,失去魂魄一般,仍是半跪在床上,死死盯着我方才站着的地方。正此時,門外一陣腳步雜沓,很快是一片由外而內戰戰兢兢地伏跪:“王,王爺!”

多爾衮原本臉色沉冷,待看清福臨情形,便面色如雪。他也不行禮,徑自将福臨小身子一抱,大步往外走。福臨無暇顧及是誰抱着他,仍是死命扭着脖子往我原本站的地方瞧。

我就站在他身側,想擡手摸摸他執拗的眼神,讓他回過頭來,卻依然撲了空。

☆、詛咒

莊太後很快也趕來,直到她懷中,福臨才腦袋一歪,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多爾衮大怒,将攝政王府內的奴才懲戒大半。莊太後聽吳良輔說了事情經過,心內後怕,面子卻上冷靜:“先領二十板子,再回皇上身邊伺候。”

吳良輔不敢多嘴,謝了恩急忙去了。

福臨直睡了一日,傍晚時醒來,還是怔怔回不過神。莊太後見他這副呆呆的樣子,方掩不住擔憂。蘇茉兒亦着急,小聲道:“怕是被攝政王福晉吓着了。聽說攝政王福晉昨晚和攝政王大鬧了一場,神志便不大清醒。”

莊太後從福臨床邊起身,走到遠處的窗下,徐徐坐定:“她清醒得很呢,裝瘋賣傻之餘,還不忘藏把匕首殺人。”

“……攝政王他……心裏真是藏得住事兒,府裏都鬧成這般,他早上倒是一字未提。”蘇茉兒怔了會兒,忽而輕嘆。

莊太後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頓,轉頭向她看來。

蘇茉兒驀然一驚,随即不做聲掩過,擡手攙扶莊太後:“您回去歇歇吧,勞累了一天。”

我不大敢靠近福臨,生怕他有所察覺,見日落星起,天漸黑了,便遠遠坐在一處屋頂上吹簫。

簫聲暖煦,定人心魂。

我暗思,福臨今日怕真是被吓着了,先是那鬼樣的攝政王福晉,再就是——我這個驟然出現,又驟然消失的家夥。

天幕,極細的一勾鳳尾月,低低挂着,閃出銀冷的光,仿佛一錯神便會沉入那無底夜幕,消失不見似的。夜該很深,紫禁城四下沉寂,陷入睡夢。

我停了簫,方站起身,正要去看看福臨睡得可好,卻聽天宇下,一陣帶血般凄厲的哭喊:“我不甘心!我不好過,你們也休想好過!我詛咒你們這些愛新覺羅家的男人,一輩子都得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永遠都像你一樣,活在地獄裏!”

話音戛然而止,我背上泛起寒意。雖然在這凡塵中我身形虛無,但目力耳力都極佳,若我願意,便可收聽百裏外事情。而這怨恨的語調,我并不陌生,正來自攝政王府,便是今日對福臨大喊大叫那個女人。

養心殿內原本安睡的福臨一驚而醒,滿頭冷汗。

第二日一大早,宮外傳來消息,皇叔父攝政王福晉,博爾濟吉特小玉兒,殁。

福臨正在用早膳,聞言一口粥吐了出來。

一日之間,宮裏紛紛揚揚傳說着小玉兒自盡時慘烈的情形,詭異到駭人聽聞。唯莊太後靜靜的,仿佛不聞一言,許久之後,吐出三個字:“厚葬之。”

又片刻,莊太後倦倦地靠回軟榻裏,低聲道:“你去看看他,讓他好生休息,這幾日便先将前朝裏的事放一放。”

蘇茉兒答應着,勉強按捺住急切的腳步,去了。

一連數日,紫禁城,乃至整個北京城都籠罩在一種沉寂的氣氛中。皇叔父攝政王照樣早朝,不誤朝中事。他于短短數日內,喪子喪妻,朝中諸臣見到他,有膽大者不免出聲安慰,他也只颔首一笑,并不多話。

福臨于小玉兒死後的第二日,開始正常早朝,只是眼神發怔,卻又冷不丁兒冒出一絲深思,見了誰都不理。宮內又一時暗傳,說小皇帝不是被吓傻了,便是受到攝政王福晉的“詛咒”——

莊太後大怒,命将那嚼舌根的宮女收入辛者庫,永生不得出來。一連懲戒幾名宮女後,竊竊私語方漸漸平息。

這日,莊太後來看福臨,福臨正在習字,她便坐在一旁看。福臨手裏的筆卻一頓,忽而擡眸向莊太後看來。莊太後見他眼神冷而靜,心一沉,面上卻是笑容:“怎麽不寫了?”

彼時,福臨是跪坐在炕桌前,莊太後坐在炕桌的另一旁。母子倆隔着不遠的距離,中間有冬日正午溫暖的光芒,卻莫名又像隔了千萬丈遠,氣氛也疏離。

“姨母為何會死?”福臨慢慢出聲。

莊太後坐直了身子,盯着福臨:“你說什麽?”

“是你,還是多爾衮逼死了她?”福臨又問。

莊太後臉色發青,沉甸甸反問:“你說什麽?”

福臨冷笑:“哈,你們倆有什麽分別麽?”

莊太後擡起手,一掌便要掴在福臨臉上。福臨不躲不閃,仍是冷冷靜靜瞧着他母親。莊太後的手,終是生生頓在半空,她眼中蒙上一層水光,顫抖着收回手。

福臨的聲音也發抖,他掙紮許久,終于問出一句:“那,我是誰的兒子?”

這話出口,蘇茉兒登時沖上前,擡手捂住福臨的嘴,顫聲道:“皇上,您怎能問出這種話來!”

莊太後一驚,身形僵硬,眼中淚撲簌簌往下落。福臨不推開蘇茉兒,也不說話,一雙烏眸亮如雪,直勾勾盯着他母親,眼中也漸漸滾下淚來。

見莊太後許久不語,福臨挺直的身板一軟,虛坐在炕上。他小手将蘇茉兒的手拿開,扶着炕桌站起身。

他站在炕頭上,誰也不看,沉聲道:“昨日大哥回來了,戰功頗豐。既然朕身份不明,大哥又有軍功,朕決定将皇位讓于他,也……莫讓天下人恥笑大清……帝位不正!”

确實是昨日,肅親王豪格在四川大敗張獻忠,凱旋而歸。說起福臨登基,倒要提一句——當日皇太極突然薨逝,諸皇子王爺中,最有實力繼承大統的有兩人:一者是福臨的大皇兄,肅親王豪格;另一者,便是皇太極的弟弟,睿親王多爾衮。當日他二人相持不下,多爾衮突然提出由年幼的皇九子福臨即位,他與豪格各退一步,并由族中輩分最高,最有威望的禮親王代善出面調停,才有了福臨今日。

當下聽說福臨要讓位,莊太後才轟然一震,她驀地站起身!又見福臨神色堅定,顯然思慮很久,下定了決心,方才緩緩又坐回去,她深深吸口氣,眼中不住落淚。

福臨等了許久,不見莊太後答話,垂在身側的小手攥成拳頭。他一張口,啞聲道:“來人,拟旨!”

他話音未落,莊太後猛然撲上前,用力将福臨抱住,泣不成聲:“你是先帝的兒子!你是你皇阿瑪的兒子!你是額娘的兒子啊!”她說完這句話,便再也說不出其他,只是死命抱住福臨,心如刀絞失聲痛哭。

福臨軟倒在炕上,也哭出聲來。

蘇茉兒陪在一旁哭。養心殿內三人哭成一團。我束手無策站着,既幫不上忙,眼中含淚卻不敢落下——雖則我後來在臨胄王身側做了他的貼身女官,協助他處理三界諸事,但我出身瀾海,身為龍女,一旦落淚,對這三界之內某處的雨水必然有所影響,所以沒有臨胄王的禦筆文書,我是不能随便哭的。

然,心中滿溢,反是哭出來好些。福臨這幾日把事悶在心裏,我擔憂得很,他這麽一哭,我倒是放心幾分。他午覺醒來,便去了吳良輔歇息的小院子。

吳良輔當日受了二十大板,皮開肉綻,一條命去了七成。這兩日才勉強下地,當下正扶着廊柱,望日長嘆。

嘆了第二聲後,他眼皮一擡,竟瞧見福臨帶了一衆太監進來,駭了一跳,他忙扶着腰伏地行禮:“奴才,嘶,奴才吳良輔給聖上請安!”

福臨瞧出他這副艱難的模樣,語調溫和:“罷了,起吧。”吳良輔一動,便咧一咧嘴,想是身上難受得緊,他站起身:“聖上怎麽到奴才這兒了?”

福臨不理他,大步進了屋。屋內憋悶狹小,一股子膏藥味兒,他也不介意,随便撿張椅子坐了。吳良輔苦着臉苦澀道:“這地方髒,您等他們鋪好墊子再坐啊!”

福臨一指他身旁的椅子,吩咐道:“念在你身上有傷的份上,你也坐,朕不怪罪。”吳良輔一面感動,一面小聲道:“奴才謝皇上體恤,可奴才,就不坐了吧?”

“你怕什麽?朕讓你坐下說話,還有旁人敢說什麽?”

見福臨發怒,吳良輔連忙跪下,擡手一指他的屁~股,汗流浃背:“不是奴才不想坐,而是實在……坐不得……”

福臨愣了一下,許久方長長地“哦”聲,明白了。不過他又問:“那你平日怎麽休息的?”

吳良輔賠笑:“奴才趴着。趴着就不痛了。”

“那你趴着去。你趴着與朕說話。”

“啊?這……”吳良輔擡袖子抹汗,半響,見福臨不遑一瞬地瞧着他,只得謝了恩,一瘸一拐挪到床邊,規規矩矩趴下。福臨反跳下凳子,來到他床前。吳良輔吓得要起身,福臨将他按住,一笑道:“你趴着!朕想與你說些悄悄話,得離近了說。”

倒是吳良輔瞧見福臨笑,松了口氣。福臨皺眉問:“你為何舒了口大氣?”

“奴才聽說皇上這幾日不大好,很是擔心,偏奴才身上不好,又不敢前去伺候。眼下見皇上笑了,所以松口氣。”

福臨聞言,眼神有些溫暖,他輕嘆一聲,便在吳良輔身邊坐下了,搭拉着臉不說話。吳良輔忙道:“皇上要說什麽悄悄話?奴才可想聽了。”

福臨命門口的太監把門關上。

看他這麽一本正經的模樣,我失笑,也有幾分好奇,就在他身邊坐下。福臨卻下了床,伏在床邊,仰着臉巴巴問吳良輔:“當日在攝政王府,那女人拿匕首刺我,你可看到是誰救了我?”

“啊?”吳良輔愣了一愣:“是誰救了皇上?”

福臨緊緊盯着吳良輔:“當時你離我最近,你看到了什麽?你仔細想想,有話便說,沒什麽要避諱的。”

“可,可奴才只看到那攝政王福晉,不知怎地,便縮回去了——”吳良輔話未完,福臨已皺眉道:“她要殺朕,好端端怎麽會縮回去?”

“那必然是有緣故……”吳良輔眼見福臨發怒,忙道。福臨滿意地一點頭:“那是什麽緣故?”

“……這,這——”

“你再好好想想,那日你看到了什麽?”福臨站起身,環着手臂,有了逼迫意味。吳良輔從床上直起身子,咽了口唾沫:“奴才想想……哦!當時屋子裏風忽然大了許多!”

“然後呢!”福臨眸光一亮,又湊上前。吳良輔臉色一苦:“沒,沒有然後,奴才啥都沒瞧見,确實不知那攝政王福晉為何突然就——奴才不敢欺騙皇上——啊!”

福臨盯着吳良輔。卻見吳良輔嘿嘿一笑,谄媚道:“必是皇上洪福齊天,自有高人暗中相助——”

福臨白了他一眼,悶悶道:“沒看到就別亂講!”他一轉身,又在我身邊坐下,然後向後一躺,雙手枕着手臂,望着屋頂上疏落的雕花,百思不得其解。

福臨這麽一躺,正好壓在吳良輔身上。吳良輔當即撲倒,痛得要呼出聲,他連忙把他自己的嘴給捂上!

“朕明明看到一陣藍光,然後光芒裏,出現了個女子……為何你們都沒看到,只朕看到了?”

吳良輔痛得龇牙咧嘴,含糊道:“女,女子?”

“她還把手放在朕的手上。”福臨擡起他的左手看。

我悄悄在他身旁躺下,近近望着他,他小臉俊白,清亮的眼眸上蒙了一層薄霧,像是冷水窠裏浸了一顆烏黑剔透的明珠。我伸手輕輕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他忽而把臉轉向我——

我的手一頓,也定定望着他。他卻忽而又把臉轉開,朝吳良輔問:“你說她是不是便在朕的身旁,只是朕瞧不見她?”

“皇上,您瞧見的這女子什麽模樣?”

“她——”福臨小眉毛一揚,似是在回想。我卻身上僵硬,不知為何心中緊張,我坐起身,雙手輕絞在一起。

“她長發未梳,穿白衣。”福臨支起腮,瞧着吳良輔的後腦勺問:“她忽隐忽現,長得很美,比宮裏的宮女好看多了……你說,她是天上的神女麽?”

吳良輔的脊椎骨被福臨的小胳膊肘搗得痛入骨髓,卻仍不敢出聲,只吸着冷氣道:“皇上乃天之子,有神女保護,也不是不可能。但,皇上以後還是小心,像那樣晦氣的地方,再別去了,若是傷了龍體,奴才的小命真不保了!”

福臨奇怪地問:“你很冷?為何吸冷氣?”

“奴才——”吳良輔勉強笑,忽而道:“皇上,咱們站起來說話,奴才歇夠了——你看這外頭,日光正好,讓奴才陪您到花園裏走走,說不定便豁然開朗了!”

福臨見吳良輔一個勁兒跟他東拉西扯,知道問不出什麽來,便站起身,不樂道:“朕自個兒去,你好好歇着!”

吳良輔伏在榻上,終于長舒口氣。卻是福臨忽而回身,朝他命令:“你不可向別人胡言亂語,我怕吓着她。”

“喳……喳、喳……喳!”

☆、笛簫

天頂疏星漫漫,清冷的月華灑下來,琉璃瓦上,光亮一片。

我寂然坐了片刻,摸出玉排簫。曾經天宮寂寞,吹簫便是唯一的樂趣,所幸臨胄并不管這些,有時偶或回頭,倒見他在一旁凝着神思,仿佛傾聽模樣。

天上一日,人間百年。

我這次偷了他的“司命”神珠下屆,還望他此刻打了個盹,并未發現。待我将福臨與那烏雲珠拆散後,便立即飛升天宮,任由他處置。

茫茫然吹出第一聲來,輕柔的簫聲,婉轉飛揚,星幕之下,紫禁城之上。正此時,一串清越的笛聲從紫禁城某角落飛出,那笛聲昂揚清拔,竟與我的簫聲相和,吹了同一首曲子!

我驀地站起身,遙遙看去,竟是福臨!

福臨盤膝坐在養心殿的窗下,穿了明黃的綢夾衣,一旁的小太監輕手輕腳在他肩上加了件披風。他抱一管白玉笛,正凝神吹着,察覺我簫聲停住,便站起身,遙遙向我所在的方向看來。

隔了很遠,有冬日冰涼的空氣,有重重疊疊的空殿,我知他根本看不到我。我知道。可我心中還是不安,便收了簫,在屋頂上抱膝坐下,福臨,福臨,福臨……中聖。

七歲那年,與中聖在瀾海初相遇後,我第二日在天宮醒來,耳上不僅沒了中聖所贈的紅蓮墜,連腦中對他的記憶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這世間有一種古老相傳的“恩怨咒印”,可以讓你将一個人徹底忘記,恩怨俱銷。不論你與他有過多深重的過往,只要一轉身,便廖無一絲痕跡。

于是我忘了中聖,一忘便是一千年,以至咒印解除時,我腦中一時竟滿是對他的記憶。原來,這天宮寂寞的千年間,他曾陪伴我度過無數的日夜,只是每次一轉身,我便将他忘記。

“你是誰?”我瞧着身旁的紅衣男子。他衣衫紅烈如火,眉目間浸透着一股奪目的張揚。我在天宮中,從未見過這樣濃烈的神官,不由好奇地問。

朔宮的天地間,靜靜落雪,經年不變。他的笑容明亮,仿佛要将這萬年不變的雪融化:“我叫中聖。”

兩人話都不多,并肩坐在廊下看雪,直至夜深,我欲回房歇息,站起身,方一轉身——他忽而擡手将我拉住,掌心微燙,莫名一股悸動。我迷茫地回頭,瞧見他衣衫紅烈如火,眉目間浸透着一股奪目的張揚。

我在天宮中,從未見過這樣濃烈的神官,不由好奇地問:“你是誰?”他唇角勾起微笑:“我叫中聖。”

我記得自己是要回房歇息的,便徑自離去。只聽他在身後,輕輕說句:“吟兒,終一日,我會讓你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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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深夜,待福臨睡去,我方摸出玉排簫。只吹了一小段,笛聲又起,與我的簫聲追逐相和。我忙将簫停了,可笛聲甚為執着,一直将一支曲子吹罷,方才停歇。

遙遠聽到吳良輔苦澀的聲音:“皇上,夜太深,快歇着吧。”福臨站起身,朝我所在方向瞧了許久,方伸個懶腰:“你聽到簫聲沒有?”

“是聽到了,果真如皇上所言,好聽得緊。”吳良輔一面護着福臨跳下花梨炕,一面苦思冥想:“用皇上說的那句,叫,叫這曲子只能在天上——”

“是漢人的詩,叫‘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福臨翻白眼。吳良輔拼命點頭:“皇上聖明。”

倒是福臨瞧見他:“不是讓你早點回去睡麽?身上還沒好全!”吳良輔感動道:“奴才不看皇上睡着,也睡不着。”

一連數月,福臨晚間都要坐在窗下,遙遙望着我常坐的方向,吹一支曲子。曲子悠遠蒼涼,便是我常吹的那一首神界古曲《亘古》。

我坐在他面前的窗棂上,不做聲瞧着他。他眸子裏有火一般的光,在這偌大寂靜的城牆內,孤獨而寂寞地閃耀着。若可以,真想一輩子陪在他身邊,就這麽,做個伴兒也好。

靜心池上的冰,結了又化,眨眼新年過去,萬壽節過去,福臨八歲。宮內傳聞,皇上小半年來酷愛笛子,倒看着心情暢快,性子也溫和不少。

我不經意從福臨身邊擦過,一比之下,方驚覺他個子猛然又竄高不少。

熏風拂過,已有了醉人的暖意,綠幽幽,皺了一池春水。這日春困方醒,福臨伏在水邊的橫欄上,看魚。水中紅鯉顏色鮮豔,體态豐碩,一群群,優雅自如地游來游去。比天宮仙池中的鯉魚,不差半分。

我學着福臨的模樣伏在欄杆上——這孩子近日與莊太後關系如破冰春水一樣,緩和不少;與多爾衮——雖曾是他最感激,最敬慕的王叔,但因為心存芥蒂,到底疏遠了。所幸,相安無事。

我這邊靜靜相望,福臨忽而眉頭一揚,他似是大夢初醒,驀地直起身子!他居然已接近我肩頭了!然後他手臂一攀欄杆,利落地朝池子裏跳去!

一旁的吳良輔并一衆宮女太監,不妨他這一招,都怆然驚呆,捧着的金盤子,金手盆,金痰盂,各種金物什——“哐啷”“哐啷”落地,日頭下一片金光耀眼,慘烈痛呼!

我忙擡手抓住他,施“定身咒”。他的身子在空中一緩,下一刻,便有禦前侍衛,手忙腳亂将他拉上來。

吳良輔這才腿上一軟,跪倒在地。見福臨被衆人包圍,我功成身退,想撤離,可福臨不松手。我便耐着性子等。卻是福臨面色不悅,冷聲道:“朕沒事,都退開,離朕十步遠!”

可福臨剛中邪一般,自個兒往池子裏跳,當下誰敢離他十步開外?若再有一點閃失,那這一院子的人都得陪葬。吳良輔大着膽子伏跪上前:“皇上,您這是哪裏想不開了?”

福臨冷哼,手上愈發用力抓住我,然後不理所有人倉皇的眼神,大步往禦花園深處走。他猛一回頭,見身後亦步亦趨仍是跟了百十來號人,登時怒斥:“你們還跟着?!”

吳良輔腳步一頓,鼻子一抽,苦瓜臉:“萬歲爺,您有火氣沖奴才撒,可千萬別傷了自個兒的——”

不等吳良輔“龍體”倆字出口,福臨已朝我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問:“你有辦法帶朕逃離這一衆廢物麽?”

我原只是默然旁觀,不知福臨到底要做什麽,當下聽他問,呆了一呆,下意識便要把手收回。福臨眼神明亮,嘴角一絲詭計得逞的笑:“在沒弄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朕不會松手的!”

“……”我再抽手。福臨笑容愈盛:“朕知道你一直都在。”

“……”我驚呆無言。我這小半年來一直悄悄陪在他身畔,沒再拉過他的手,晚上也不再吹曲子,自問沒露出一點馬腳,可他怎麽竟如此相信我還在?

卻是福臨驀地又拉起我朝養心殿走去。揮退所有人,用力把門合上,把那羅嗦的吳良輔也關在門外——福臨用他的右手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然後一屁股在炕上坐下——同時他左手狠命地抓住我,不給我一絲逃脫的機會。

歇了片刻,福臨方直直盯着我所站的方向,他的眸光直接而熱烈。我是個冷淡慣了的人,當下不由躲閃。然,我一動,福臨的反應很靈敏,目光随着便是一動。他毫不害怕,興奮地問:“你是誰?”

“……”

“不說?”福臨歪着腦袋想了想:“那好,你現身,讓朕瞧瞧。”

我杵着不動。

福臨等了片刻,搖了搖我們倆握在一起的手,得意洋洋道:“好,你不出現,朕便一輩子不松手了!讓你一輩子都被朕拉在身邊!”

我被他的話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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