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什麽時辰了？”
我與福臨原本并肩靠在花梨炕上，這時，我坐直身子，揉了揉肩膀：“未申①交接。”福臨也動了動，然而，他一動，便猛然擡手按在脖子後頭，咧嘴道：“好痛！”
是該痛了，連我這沒實體的元神，都坐得渾身僵硬。我乘機道：“看一個時辰，便起身走走，再回來看，這樣會好些。且不積跬步，無以成千裏，做事貴在持之以恒，不可操之過急。”
“有道理！”福臨不知聽進去沒有，他揉着後脖頸，将《資治通鑒》放在炕桌上，一溜兒下了炕，随口叫“吳良輔”，又一疊聲嚷嚷着“餓了”，把吳良輔樂得喜上眉梢。
用過膳，養心殿上“摘過星辰”，福臨孩子心性，似是精~力無限，忽然要寫字。他命吳良輔把筆墨紙硯備好，把我拉到禦案前。
我搖頭：“我無法寫字。”
白日裏看書，因書是在福臨手中拿着，我只要看與聽。寫字卻要執筆，而我在這人間，除了福臨的左手，或許還有那季昂，其他一切都無法碰觸，根本提不起筆，摸不到墨。
“你握着我的手，便能寫了！”福臨濃濃一笑。
我握着他的左手，讓他用左手寫字，豈不是為難他？
我的遲疑未出口，福臨已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一笑，渾不介意：“你書讀的那樣好，我便想看看你寫的字如何！”
福臨左手提筆，飽蘸了墨，淋淋漓漓提起，熠熠向我。我只得上前将他的左手握住：“寫什麽？”
我問雖問，心中已打定主意：“寫‘福臨’。”
誰知福臨一笑，與我同時道：“寫‘龍吟’。”
我倆一怔，随即都笑出來，福臨又道：“随你。”
我略一猶豫，到底聽他的，執他的手，在潔白的紙上，用最濃重的墨，寫出“龍吟”二字。
我的名字，是叫龍吟。不管以後命途如何，請你記得。
福臨早已知曉我的名字，但當下瞧見這兩個字，他的神情還是又驚又喜。他難掩激動：“你的字好，名字也好。”
我被他誇得不好意思。其實因為借他的手，所以這兩字我寫的并不如往常那般飄逸順暢。
而我的名字，父王曾感嘆地說——
“你出生時，哭聲太大，不僅瀾海震動，吓哭了你母後。連當時的高頌天帝都因驚吓過度，來到瀾海——一進門，高頌王扯住為父便問‘七月飛雪，天降異兆，是何緣故？莫非星辰驟變，竟不在你我掌控？’”
“為父可是花了許久，才讓這位勤勉的天帝相信，不是天降異兆，而是你母後臨盆，瀾海的小公主哭鬧着出世了！”
父王說這一番話時，滿目疼愛望着我，笑呵呵撫摸我短促的頭發：“便這麽不願出生瀾海麽？父王母後對你可是期待了很久喲，疼你若至寶。”
父王母後果真疼我如至寶。怎奈我命不由我，時光短暫。
不過，這麽一想，我的名字并未有雅致的含義，只因出生時哭聲太大，父王便信口取了這麽個名字。
福臨卻仍望着紙上那“龍吟”二字，嘴角笑句：“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真是好名字！”
我玩心頓起，不由問：“這句是誰的詩？”
福臨将筆一擲，雙手環胸，自信道：“這次斷不會錯了！這是李太白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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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橘為秦樹，蒲萄出漢宮。
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
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
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李太白這一首《宮中行樂詞》，讓福臨忘記那首令他尴尬的《夜宿山寺》，成了福臨最愛。
他最愛颔聯與頸聯，便是那兩句——
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
因了這兩句詩，他更喜歡黃昏時分坐在屋頂上，吹笛，或只是靜靜望着西邊天空上絢爛如煙花的晚霞，溫紅的日頭在那煙花之中緩緩西沉，天地驟然陷入夜色。
他的神情，說不出緊張，還有一絲嘆惋。
他的心思，其實柔軟而敏感。我握住他的手，溫聲安慰：“日落星起，江河行地，萬物軌跡，天道使然，你無需介懷。”
他回過神，朝我一笑：“話雖如此，但這煙花落日，不免讓人感傷。然，太白真乃神人也，竟能寫出如此妙句！”
他在這夕光未盡中回頭。我猛然驚覺，他的面容少了之前的稚嫩青澀，不知何時起悄然英俊，他的眼眸莫名憂郁，舉止于矜貴中又有文人的清雅——
再觀此時的紫禁城，綠樹高牆，百花爛漫，一年，竟又是一年春日。轉眼兩年，已是順治五年光景。
過去的這兩年裏，福臨不問外事，潛心讀書。《資治通鑒》他看過周、秦、漢、魏、晉，已讀到五代的《後唐紀》，即将完成。《史記》也讀完講述帝王言行政策的十二本紀。除此外，福臨還翻閱歷代史書，不分晝夜，刻苦研讀。
至此，福臨已将歷代帝王的行跡了然于心。閑談時，我有意考他，他亦成竹于胸，應對如流，讓人不能不驚喜。
今早去慈寧宮向莊太後請安，莊太後見他舉止沉靜穩重，矜貴有禮，很是高興。母子倆更是坐着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而福臨後來得知，當日多爾衮聽說那季昂兄妹倆與他關系匪淺，便命鄂碩将他二人釋放——福臨與多爾衮的關系也略有緩和。福臨這兩年忙于讀書，多爾衮又中規中矩，于是他二人見面，倒也能心平氣和交談片刻。
日子醉沐春風，冰消雲散。
當下，天邊亮起第一顆星子。
福臨往屋頂上一躺，枕着手臂，輕笑道：“真舒服。”
因閑居養心殿，又值春日和暖，福臨随意着了件輕便的朱色袍子，腰間白玉帶，看來閑雅公子一名，唯胸前峥嵘的團龍繡紋，彰顯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身份。
他這般紅衣獵獵，凝神望着夜空。倒讓我想起瀾海初見他時的情形，那時他也十歲，正是孩子到□□的年紀，那時他也同現在這般，有活潑，亦有深沉。
不想世事變遷，我已與他再見面。然而，再見卻是千年之後，物非人也非。
“咱們尋常吹的那首曲子叫什麽？”福臨忽而轉眸向我。
“亘古。”我徐徐在他身側躺下，亦望着深邃夜空。
夜色風聲，仿佛陡然玄妙。
許久，福臨輕輕道：“我有時真想日子過的快些，自己即刻便能長大。可有時又想日子過的慢些，不願那麽快長大。”
我聞言，暗自嘆息。他叫福臨，多麽吉祥如意的名字，然而他長大之後的命途，卻并不如他的名字那般寓意吉祥。他這樣怕長大，是因為預見了他之後的痛苦麽？
我下意識向他伸手，不妨福臨也正向我伸出手來。他與我的手在空中默契相握，他轉臉朝我一笑。
夜色裏星辰閃耀的一雙眼眸。
他卻是瞧着我的臉，忽而凝起眉峰：“我長大了，你卻沒有一絲變化。待我老了，你是不是依然這般年輕？”
我一怔，不知他為何突然這樣說。
福臨已重新望着靜谧悠遠的夜空，他的聲音低沉迷茫：“亘古……若世間真有輪回，我死了之後，下一輩子，你還會不會如這輩子這般，不離不棄陪在我身邊？”
我再度一怔。眼中忽而滾燙。
福臨從未問過我的來歷，我亦逃避不去想這些，只願能安安靜靜與他相伴。然而，我在人間屢露行蹤，福臨星軌已變，天宮怕是已發現我的逃逸。也許，不等福臨今世再遇烏雲珠，我便被抓了回去，又如何敢奢求下輩子仍能陪在他身旁？
我微笑，勸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何必想太多呢！”
福臨驀地轉身朝我看來，溫聲道：“你哭了？”
我愕然，方才發現自己竟真的落下一滴淚，連忙轉開臉：“你才哭了。”
“別動。”福臨湊上前，擡起右手，欲為我擦淚。可我那一顆淚珠終是穿過他的手指，徐徐滾落。他神情懊惱，我連忙一笑，岔開話題：“你才哭了呢。我是不能随便哭的。”
“為何？”果然，福臨好奇地問。
“我一哭，天上會下雨。”
☆、斯斯
這日福臨下了朝，自慈寧宮回來，身後多了八位宮女。
我坐在窗內遠遠看着，這八位宮女，一色淡粉宮裝，頭飾，在日頭下粉絨絨一片，煞是惹眼。年紀雖看起來十一二歲到十七八歲不等，但個個标致清麗，風姿綽約。
我怔了一怔，偏我今日偷懶，沒随福臨去上朝，沒随他去慈寧宮，倒像是錯過了場好戲。
反觀福臨，他板着臉，進了養心門，才頓住腳步：“吳良輔，你把她們安置了，沒朕的旨意，一個都不許出現！”
吳良輔有樣學樣，對福臨身後那八位宮女板着臉道：“諸位司儀，司門，司寝，司帳，随奴才這邊走。”
聽到吳良輔口中這順溜的稱呼，我心下頓時恍然。
大清宮文規定，皇帝在大婚之前，需精選八名品貌端正之宮女，與皇帝共同研習那房間秘事，好讓皇帝在大婚時亦能保持天子威儀，從容不迫。不過，這八名宮女并非皇帝妃嫔，而是宮中女官，分別稱為“司儀、司門、司寝、司帳”。
想來，莊太後今日留了福臨許久，便是商量此事。而那八位粉豔嬌嫩的宮女，該是莊太後替福臨精挑細選的第一撥女人。
福臨進殿來，神色仿佛如常來到我身旁。
他挨着我坐下，笑句：“今兒皇額娘留我坐的久了些，你都做了什麽？”
我餘光瞥見他眼神閃爍，到底是臉皮薄，不夠老練。
福臨身後跟着個慈寧宮裏的小太監，我見過幾次，名叫無花。
這無花手中恭恭敬敬捧了只蒙着紅布的金盤，此刻聽福臨說話，他似懂非懂，便悄然擡眼看——眼見福臨側着臉對虛空說話，駭了一跳，忙地深深垂下臉，不敢出聲。
這兩年來，福臨與我說話，雖有顧忌，但宮中人多耳雜，實在避無可避。于是關于福臨喜好自言自語、性格孤獨冷僻的傳聞便不絕如縷。侍奉在側的吳良輔心裏明鏡似的，但他會裝糊塗。莊太後幾次傳他問話，他都答的滴水不漏，只說福臨沉溺史書，刻苦研讀，并無異常。
福臨見我不理他，愈發着慌，他正要再問，我指了指一旁的無花。他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不由板起臉：“你且去西暖閣候着。”
待那無花慌慌張張退下，我方問：“吳良輔呢？”倒是福臨聽我這麽問，眉眼舒展，他這才确信我沒看見方才養心門內那八位如花似玉的宮女。
“我命他去辦事。”福臨見我看他，終究垂下眼眸，連忙又補充：“他很快回來……他回來後，讓他伺候你看會兒書。”
福臨這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是說他有件事要去辦，并且他不希望我在身邊。這尋常都是他沐浴前說的話。
而吳良輔伺候我讀書，是福臨怕我悶得無聊，想的法子。他每次去沐浴前，都讓吳良輔捧本書跪在炕前，然後隔半盞茶，将那書翻過一頁。
後來我覺吳良輔跪的太辛苦，福臨便改了主意，只消放一本書在炕桌上，吳良輔伺候一旁，隔半盞茶的時候，翻上一頁。所以吳良輔定然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但他是個機靈聰明之人，凡事三緘其口——也難怪福臨如此信任他。
不過，當下這時間段，福臨讓吳良輔伺候我看書，他決不會是去沐浴。但我也沒多問，笑道：“好。”
福臨倒一愣：“你不問我去做什麽？”
“你總有你要忙的事……我還不信你麽？”
福臨臉色漲紅，望着我，為難道：“龍吟，我——”
恰此時吳良輔來到門口，輕“咳”了聲。福臨頓時打住，朝吳良輔道：“你進來，侍書。”
吳良輔也不多問，駕輕就熟翻開《史記》。我作勢在《史記》前坐定，埋頭看起。福臨站了片刻，便無聲出去。
他前腳出門，我身子一歪便倒在炕上。我在天宮千年，每日都沉浸書海，替臨胄王翻閱書籍，其實早已厭倦，當下對着這熟稔于心的《史記》，如何能有興致？便是不想拂了福臨的好意，每日做做樣子罷了。
我躺了片刻，便出了養心殿，漫不經心走着。卻聽養心殿僻靜的一處小院裏，傳來說話聲。
“姐姐，我覺皇上不喜歡咱們，他今兒看都不看咱們！我還聽說是太後命皇上帶咱們回來，他不高興呢。”
說話的是個十來歲的粉妝小宮女，她面色白裏透紅，一雙眼眸極美，像是汪了柔軟的春水，望着你時，長而卷的睫毛撲閃，那春水便悠悠地漣漪。她語聲嬌俏低軟，有一股香甜的膽怯，像是怕驚了落在花瓣上的蝴蝶。
這女孩兒身側坐了個十四五歲的宮女。這宮女與這十來歲的小宮女相比，姿容稍差，但勝在成熟穩重，她拿着魚食喂魚，似有些不耐：“皇上還小呢，等他再大些，懂了女人的好處，便不會不看你了。”
那小宮女大眼一怔：“女人的好處？”
十四五歲的宮女把魚食往旁邊一丢，站起身，扯了扯被她坐的有些褶皺的粉袍子，淡淡道：“太後不是給咱們一人賞了本書，要一個月內讀好麽？讀完這本書，不僅你明白了自己的好處，皇上也會明白你的好處。”
那小宮女正欲再問，卻是屋內陡然傳來一聲尖叫，繼而有個嬌小的粉色身影踩着花盆底“噠噠”跑出來，一把抱住那她，又羞又惱地尖聲道：“斯斯，斯斯，她們哄我，騙我看了那本書！”
那斯斯嫣紅的小嘴一嘟，不解地問：“是太後命咱們看那書的，還說皇上也要看，有何不對麽？”
她懷裏的小宮女臉色如燒，不肯把臉擡起，倒是屋內又跑出一串粉妝的小宮女，都倚門叽叽咕咕地笑着，花枝招展笑成一團，是陽光下，春日裏，一道靓麗的景致。
我瞧了她們半響，轉身去西暖閣。隔着窗子瞧見福臨一手撐着額頭，果真在翻一本書。他臉色紅紅的，似是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不時張大眼睛，很吃驚的神情。
而那小太監無花手裏捧了空着的金盤，守在不遠處——看來莊太後是給福臨布置了功課，還派人盯着他做。
既是福臨不願我知道，我便也沒進去，然而心中到底對那八個俏麗的宮女充滿好奇，不覺便又走到那處小院。
方才還莺莺燕燕，笑語嫣然的院子裏鴉雀無聲，屋內陡然一聲呵斥：“身為宮中女官，言行無狀，舉止放浪，成何體統！”
我進了屋，只見八位宮女粉豔豔跪了一地，都深埋着頭，動也不敢動。上方站了一個三十左右的宮女，冷冷盯着她們，繼而目光落在一個身影上：“董鄂氏斯斯，今日喧鬧，皆因你起，罰你兩日不得進食，以示懲戒！”
那身影猛然擡起臉，委屈又驚懼地低喚：“許嬷嬷，不是我，不是我——”
卻是那許嬷嬷一瞧見董鄂斯斯那張楚楚可憐的臉，眸色嫉恨，她走上前，一個巴掌掴上去：“狐媚！”董鄂斯斯瘦弱地身板一趔趄，便坐倒在地。
董鄂斯斯眼眸含淚，渾身發抖，不服氣道：“你不過是個奴才，我是女官，你為何打我——”
許嬷嬷不等她說罷，又是一個巴掌，出手極重。董鄂斯斯嬌嫩的臉頰霎時高高腫起。我在一旁倒吸冷氣，一旁的七個宮女全都吓呆，無人敢出聲阻攔。
許嬷嬷似是不解氣，仍要再出手，卻是門口一聲冷喝：“住手！”
殿內緊張的氣氛登時一滞，一衆宮女齊齊轉臉看去，下一刻更是驚呆，一片慌忙匍匐在地：“奴婢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許嬷嬷跪地向前：“皇上，奴才——”
福臨看也不看這許嬷嬷，冷淡地說：“吳良輔，把她送回慈寧宮，朕這裏承受不起。”
那許嬷嬷慘叫一聲，便要撲上來抱福臨的腿，吳良輔猛地沖上前，将她一腳踹開，罵道：“大膽奴才！”
那許嬷嬷仍要哀求，已被人拖了出去。卻是我瞧吳良輔的雙頰微腫，似也被人打了巴掌。許嬷嬷的哭喊聲很快消失在小院中，福臨向董鄂斯斯走去。
那董鄂斯斯怯生生望一眼福臨，便深埋了頭，只捂着臉，吧嗒吧嗒落淚，嬌滴滴的梨花帶雨。福臨見她臉頰膀腫，又吩咐吳良輔：“找個太醫來。”
這裏發生的事，似乎與我無關，福臨進門後，也并未朝我看一眼——我轉身正要走，卻是手上一緊——福臨手指輕顫，扯着我一語不發大步離開。
一口氣到了養心殿，福臨也不顧身後還跟着大批量的宮女太監，已沖我發怒：“一轉眼便不見了，你去那裏做什麽！”
他身後的那些宮女太監呆住，我也呆住。
還好吳良輔很快回來，他命所有宮女太監都退下，他自個兒也正要退下，福臨已喝住：“你留下！”
吳良輔不敢違逆聖意，當即留下。
福臨擡腳便踹了上去。吳良輔也不敢躲閃。
我用力将福臨拉住，問出聲：“你哪兒來的火氣？”
吳良輔想是早已知道我的存在，但真正聽到我的聲音，還是肩上一抖，禁不住擡臉朝我看來。我既當着他的面出聲，便也不再躲閃，索性現出身形。
吳良輔一瞧見我，驚得叫了聲“娘啊”，下一刻，已忙不疊朝我磕頭：“奴才給主子請安！”
福臨倒被吳良輔這機靈的模樣逗樂，他又怒又好笑：“下回再連個人都伺候不好，朕也把你送到慈寧宮！下去吧！”
吳良輔一面擦汗，一面躬身退下。
福臨又回頭數落我：“還有你，一轉眼沒影兒了，把人急壞了！”我撇嘴：“你是一轉眼麽？還是轉了無數眼？”
福臨一噎。我回頭才發現暖閣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摔壞的茶盞瓷器，連福臨那本心愛的《史記》都被胡亂扔在地上——他已許久沒有這樣發過脾氣，我大吃一驚：“你到底怎麽了？”
不等福臨說話，我又問：“吳良輔的臉是你打的？”
福臨也瞧見這四處的零亂，面上微紅：“不是我。”
我淡淡凝眉，不信。福臨已小聲道：“是他自知做錯事，自個兒打的。”
我掙開他的手，徑自到炕邊坐了。福臨自個兒撿起《史記》，挨着我坐下。
我想了想，把語氣放重了些：“今天是我看書看倦了，出去逛逛的。你沖吳良輔發什麽火？他又看不見我！”
福臨眉頭凝緊，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我回來看不見你，心裏發慌。”
“……前陣子還說書讀的多了，氣質沉靜，溫文爾雅，看來是一點沒變。”我依舊道。
福臨一急又抓住我的手，認真道：“只要你答應，今後無論發生什麽，永遠不離開。我便答應你，永遠溫文爾雅。”
“……”
無論發生什麽——福臨是指什麽呢？
他不敢告訴我的八個宮女？他将來擁有的後宮？抑或是他這一生摯愛的烏雲珠？
其實他不明白，我從未想過要用一根線将他縛在身旁；也從未想過能與他這般朝夕相對，這兩年時光對我來說，已是上天的恩賜。我原本便應是個默然守護者，悄悄保護他，直至離開。
其實只要他開心，我什麽不能忍受呢？
☆、吻落
他的唇，滾燙落在我眉心，烙印一般。
我迷茫的心轟然一震，像是裂開一道縫，無窮無盡的記憶拼命從縫隙裏往外奔湧，直至将我淹沒。
過了許久，我才清醒過來，盯着面前紅衣獵獵的男子，顫聲道：“你瘋了麽！我是，我是臨胄王的準王妃，你——”
“現在你不是了。”他手裏舉了面水鏡給我看，我在鏡中看到自己的眉心，赫然印着一枚紅蓮印。
火焰突地竄起，将面前的紅衣男子瞬間燃盡！
……
“吟兒，終一日，我會讓你想起我。”
……
我手揪住心口，一夢驚醒！這兩年，因着福臨的影響，我也養成夜夜睡覺的習慣，而這習慣一旦養成便很難改變，一夜不睡，便渾身困倦，因而我覺着自己愈發像人了。
當下，我驀然睜眼，便被低頭向我的福臨吓了一跳。
福臨手臂撐床，嘴唇落在我眉心，雖時空交錯，他并不能真正吻到我。雖福臨年幼，并未懂事，可我還是僵呆，夢裏那個滾燙的吻讓我眉心幾乎燃燒。
福臨吻罷，正心滿意足小心翼翼躺回去，不妨瞧見我醒了。他眼神一虛，慌忙往後撤身子，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驀地坐起，心神不寧縮在床角。
原本他與我只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并無這種男女情~愛關系，可因了月老這根藍線，讓他與我之間驟然生變。又然而，我不得不困惑，那時的中聖，他吻我的眉心，又是何種感情？只是為了幫我逃離天宮，逃離臨胄王麽？
福臨白臉紅透，想上來拉我，又不大敢。他躊躇半響，終是垂下頭，小聲道：“你……別生氣……我……我是故意的……”
我心中悶抑，便要下床去，福臨慌忙将我拉住：“夜深了，你去哪兒？”
殿內光線昏暗，福臨的眸光烏黑清亮，帶少年初嘗□□的青澀羞窘，卻又暗藏一股火樣的濃烈。我緩緩移開目光：“你長大了，以後還是獨自睡為好。”
他也必定要獨睡。他母親命他在一月內将那本《房間秘事》讀完，一年之內将這項技藝掌握。有我在，他到底操作不便。
福臨不松手，神情慢慢鎮定：“你還是怪我帶那八個宮女回來？”
我一怔，随即笑：“你多慮了。我并未在乎那些宮女。”
福臨皺眉。
“你我并非同類，只是道義上的知己朋友。”我想了想，斟酌道：“你與我的關系，可讀書，可笛簫，可交心，即便同塌而眠，也只能止于禮。”
這……應該便是中聖與我之間的關系吧？
福臨皺着眉，抿着嘴，瞧着我，似是聽不明白。過了許久，他擡手把身前烏黑的辮子往背後一甩，掀開床帳子往外看了會兒，方慢吞吞轉回臉。
他的神情茫然，似乎睡夢中被人吵醒了，頗不情願：“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板着臉說什麽呢？”
我再度一怔。枉我苦苦思索半響，才想明白他與我的關系，他竟沒聽懂麽？我正要再加陳述，福臨已打了個呵欠，我忽而想起，他明日還要早朝。
福臨一手抓住我，已躺下了。我抽手：“我到外頭榻上去。”
“你有何不放心的？”福臨瞟了我一眼，他解釋：“我剛剛是睡糊塗了。”
我凝眉瞧着他。福臨長嘆，坐起身：“你不放心？”
他立刻轉身下床，很快端了盞茶進來，不等我問，他已将那茶盞放在床中央——不偏不倚，正中央。
“床你一半，我一半，晚上誰也不許越過這盞茶。”
福臨做完這件事，長舒口氣，大功告成一般。
他伸了個懶腰，擁被往床上一倒，笑眯眯說話：“你曾講那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他們晚上睡覺時，便在床中央放了碗水。他們那樣可以睡，我們便也可以，放心！”
我暗覺福臨這例子舉得不甚恰當，然而，不忍拂逆他，我終是躺下。福臨随即轉身背對着我，一夜再不發一言。我這兩年來，破天荒一晚上輾轉不眠。
不知不覺帳子外天光發亮，吳良輔輕聲道：“皇上，該起了。”
“哦。”福臨悶悶應了聲，利落坐起。
因福臨平日都是要翻幾個身，磨蹭許久才肯爬起，所以吳良輔在等候過程中，總要自如地打上幾個大大的呵欠。于是當下，吳良輔正半仰着臉，雙目困倦，張大嘴，呵欠了一半，沒想福臨等得不耐，自個兒掀開帳子——
吳良輔驚得呆住，剩下的半口睡意生生咽回肚裏，頓時精神抖擻，他連忙跪倒在地，冷汗涔涔：“奴才，奴才……”
福臨無心理他，淡淡地說：“更衣。”
福臨命吳良輔伺候我讀書。我觑他在西暖閣內埋頭研讀《房間秘事》，不自禁擡腳去了宮女們住的小院子。
養心殿的名字出自孟子的“存其心養其性以事天”，意在涵養人之天性。所以這裏的氣氛向來沉靜祥和，宜讀書清修。這幾日陡然添了這些桃之夭夭、風姿各異的女孩們，便像沉靜的水面浮了一層嬌嫩的花瓣，帶上香甜柔軟的光彩。
閑暇時，我便坐在角落，悄然望着這些女孩子們。她們有時各自在房內研讀莊太後賜給她們的書籍，有時湊在院中撲蝴蝶、賞魚兒，好不活潑熱鬧。她們的嬉笑怒罵，或嬌羞，或單純，我都看得入神。
董鄂斯斯長得最美，便也成了衆矢之的。這些女孩兒雖非秀女，成為福臨妃嫔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有女人的地方，便有嫉妒與心機。譬如上次，福臨趕走了那許嬷嬷，又來了個徐嬷嬷，一樣惡待于斯斯。
又因福臨上次無意的出手，更将斯斯推至風口浪尖，連原本與斯斯關系頗好的兩個小宮女都疏遠了，因而她的日子很是艱難。不過五六日，粉圓的臉便瘦了大圈。我不止一次，發現她躲在花叢裏偷偷落淚……到底是孩子心性，還很在乎小姐妹們一起玩耍的感情呢。
這日，兩個宮女湊在水邊的石矶旁嘀咕她們所看的書中內容，都說的小臉通紅，羞臊又興奮。斯斯在一旁偷偷看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走上來，怯生生與她們搭讪。
一個宮女收住笑，冷眼相待。另一個宮女還好些，倒是朝斯斯道：“你過來，看這條魚肥不肥？”
“宮裏的魚兒，自然比外頭的肥，額娘說了，宮裏的東西，便是塊石頭，也比宮外的好——”斯斯趕忙走上前，高高興興說着，不妨剛走到水池旁，那朝她招手的宮女用力一推，斯斯身子猛地往前一撲，便驚叫着撲入水中。
那推她的宮女拍了拍手，冷笑着：“宮裏的魚兒真是肥，瞧妹妹看的這樣入神，都掉池子裏去了！哈，莫非這便是書中說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我有心去救，怎奈有心無力，只能幹着急。
正此時，院門口一聲怒喝：“都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救人！”
我沒有回頭，嘴角逸出笑。福臨來的剛剛好。福臨大步走上前，臉色鐵青。他話音一落，登時有幾道影子撲入水中，而那将斯斯推入水中的宮女，早已埋頭跪下，泫然欲泣。另一漠然旁觀者，也慌亂跪倒，抖如篩糠。
我瞧着她們，不由感嘆人算不如天算，世事變幻無常。
一侍衛迅速将斯斯抱出水，放在地上。福臨半蹲在斯斯身側，皺眉問：“你怎樣？”
因為救得及時，所以斯斯除了小臉煞白，一身水靈外，倒無其他不适。斯斯瞧見福臨，如見親人，猛然便擡手抱住福臨的脖子，委屈地嚎啕大哭。
這院中綠樹淡花，雖清新雅致，卻諸多風景。然，縱是風景萬千，都不及斯斯這驚吓之後的大膽舉動。
一時院中死一般沉寂，只有斯斯毫無顧忌地哭聲。福臨嘴角抿了抿，終是沒有将她推開，他手臂一伸，将斯斯打橫抱起，轉身，穩步，無視這一院的震驚，出了院子。
我瞧着他倆離開的身影，平寂的心頭，頭一次有了“羨慕”的感受，羨慕斯斯那原本并不幸運的處境。
坐在屋頂上看太陽。卻也并未看太陽，只是坐在高處，一個人靜靜坐着。幻想或許有風，能吹起自己的衣衫，恣意飛舞。我原是個沉寂的人，心中并無波瀾。朔宮終年落雪，也無法将我冰凍，玉姬曾說，因為你本就是冰雪之人。
手上突然一緊，福臨已在我身旁坐下。
他身上尚有水跡，眼神卻閃亮，顯然很是開心：“你方才去哪兒了？我找了你許久。”
“随便逛了逛，看……花兒。”我一笑，我方才躲在角落——福臨這次未朝我瞧一眼，倒是真的沒瞧見我。
“我找你的時候，順道做了件好事！”福臨興沖沖說着。
“是麽？”
“我原是到那……院子裏找你的，正看到她們又在欺負那叫‘斯斯’的司儀，便出手相救！”
福臨興奮地臉色發紅，看來救人的感受很不錯。
“英雄救美！”我點頭稱贊：“怎麽救的？”
“……我将她獨自安置了一處院子，這樣她便不會被人欺負了！”
福臨将過程忽略，直接呈上結果。他的眼神單純的快樂。我卻忍不住嘆息，福臨救人，是出于他正直熱烈的赤子之心，是出于他寬厚仁和的本性，本來別無他意。但他身為九五之尊，宮內又從來是多事之處，所以他這一單純的舉動，看在外人眼裏，不免生出千萬種事端。
“……我做的不對？”福臨終于察覺我神色不對。
“她們好端端為何獨獨要欺負斯斯？”
“……我也想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