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
“這後宮裏,女孩子,以後你的女人們,她們争奪的,在乎的,無非只有一人。”
福臨怔在半空中。
許久,他的臉色發白,努力辯解:“可我救這斯斯,并沒有別的念頭,只是不願有人被欺負罷了。”
“行者無意,觀者有心。你是天子,自然有人揣摩你的喜好,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福臨神色疲倦,他輕嘆一聲,歡樂盡失,重重倒下:“為何做皇帝竟沒有一絲自由?為何我不能只要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我要那後宮作甚?平白浪費這許多銀錢與心神,耳根子還不得清淨!”
我想到了烏雲珠,心中滑過一絲羨慕的悲傷。然而,聽到福臨這最後一句話,忍不住輕笑出來。
福臨登時坐起,悶聲道:“你笑什麽?”
他坐起,我便躺下,漫漫道:“古往今來,你是我見過的最小氣的帝王了,連妃嫔的銀錢都要抱怨。”
福臨聞言,不怒反樂,他一笑,又躺回去,用手支起腦袋,瞧着我不說話。
“你看什麽?我說錯了麽?後宮佳麗三千,及時行樂,多少人求之不得——”
“你好幾日都沒笑過,我瞧你此刻倒是真的在笑。”福臨似根本未聽我說話,陡然說出一句。
☆、胭脂
暖閣寝房的一角有妝臺,福臨晨起便坐在那兒,由伺候梳頭的太監幫他紮辮子,辮梢還要垂下許多珠寶,瞧着沉甸甸的。因怕在鏡中看到自己現在非神、非人、很似鬼的模樣,我便從不敢近前。
前兩日,福臨端詳了我許久,忽而說:“你臉色一直不好,是否身子不适?”
我猛然便垂了頭,一頭傾散的長發零亂灑落,月白色的袍子無聲飄了飄,情狀甚是慘淡。我讷讷不能語。那一刻,我心頭對那董鄂斯斯的羨慕便又多了一分,她的臉色向來是紅潤粉嫩的,恰若三月花。
福臨把手裏的《史記》一丢,含笑湊到我臉前,掌心攤開:“瞧,這是什麽?”
我擡眼看去,便見福臨白皙幹淨的掌心放了一枚白底青花的小瓷盒子,精巧扁圓,看似簡單,卻清雅怡人。我一怔,福臨已擡手将那盒子打開。
盒子打開,裏頭一朵绛色蓮花。
盒子本就小,蓮花更小,然而因為花瓣描摹細致,形狀優美,一眼望去不僅沒有小家子氣——柔膩紅花,配上光滑白瓷底色,竟是自成一方純粹而旎豔的世界。
那蓮花材質,瞧着香甜軟膩。我愕然看向福臨。
福臨笑着解釋:“這是胭脂扣,裏頭這是胭脂,可以讓你臉色好些。”他把這青花瓷胭脂扣捧至我面前,滿是期待地問:“香麽?喜歡這個味道麽?”
我在這世間,除去視覺與聽覺,還有福臨能與我相握的左手外,便是個毫無關系的人。所以當下并未聞到香味,但仍是笑一笑:“香。”
福臨霎時開懷,他擡手像是要撥開我臉側的頭發,手指卻直直從我發間穿了過去。他笑意一凝,怔怔望着我許久,忽而緩和地,仿佛不經意笑問:“你是心存避諱,不願讓我觸到你,還是不能呢?”
我明白,這個問題已困擾了福臨許久。
我靜了靜,準備短話長說,趁着福臨早朝已結束,又尚未開始研讀那《房間秘事》,須得将他與我的關系重申一下:“你與我并非同類——”
“你不想知道這麽雅致的玩意兒我是從哪兒得來麽?”福臨将那胭脂扣合上,笑嘻嘻地,非常大聲地打斷了我。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裏頭一片光華,太耀目,反而讓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意味。我被人打斷,頗不情願:“哪兒得來的?”
“今早在慈寧宮,悄悄問蘇嬷嬷讨來的。”福臨瞧着他手裏那小玩意兒,得意洋洋道:“別小看蘇嬷嬷!每回各地上來的貢品,皇額娘都是讓她先挑的,她那兒盡是好玩意兒!”
他說罷,起身下了炕,招呼吳良輔上前“侍書”,他往外走,又驀地回頭朝我揚了揚手:“這胭脂扣我替你放在妝臺上,你若想玩兒,便讓我替你打開。”
……
當下我在妝鏡前緩緩坐下,平靜了心神,方擡眸向鏡中看去。鏡中人美則美矣,但蒼白單薄,眉眼于素淨中,總帶有朔宮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冰雪冷清。
我擡手去摸鏡面上那輕抿着的淡色嘴唇,觸不到,指尖一片虛無。中聖與我是全然不同的人。而福臨與我,并非同類。
卻是一低頭,發現福臨這原本簡潔的梳妝臺上,竟挨挨擠擠放了不少造型精美的盒子,那青花瓷胭脂扣放在其中,不算華貴,但勝在清動靈透。
我正一件一件瞧着,身後忽而傳來福臨的笑聲:“喜歡哪個?我打開給你瞧。”
我搖搖頭,卻是朝鏡中的福臨看去。
他穿玉色便服,外頭罩了件天青色褂子,腰間挂佩玉,襯得一身清爽利落,英姿勃發,尤其沒看到他衣上那些繁複冷冽的龍紋繡,讓我心頭莫名輕松。
我看他許久,方發現他亦從鏡中望着我……我們倆的身影映在鏡中,色調還算是和諧。
兩人目光一觸,我猛然站起身,福臨挽住我的手,語調溫柔:“怎麽了?”我轉開臉,福臨一步轉到我面前,笑眯眯盯着我:“怎麽了?”
我躲閃着,不願讓他看到我的臉,他卻偏偏不肯,一定要盯着我瞧。
我微惱:“你看什麽?”
福臨手撫着下巴,仿佛琢磨了半響,才眨了眨眼,朝我亮閃閃一笑:“我瞧你今兒臉色不錯。”
我詫異地瞥了眼鏡中的自己,素白中竟破天荒夾了一絲紅暈,臉頰一股燥熱。福臨忽而調皮地在我額頭上親了親——雖觸不到,但我從鏡中看到他這動作,再次驚呆——福臨快速擡眼瞧着高深的屋頂,扯起我往外走:“時候不早了,快走!”
出養心門,上馬車。我詫異:“這是去哪兒?”
“出宮。”
“……”我呆住,這兩年,福臨除了出宮前往南苑行獵外,便再未踏出過紫禁城。他今日——我為難地想勸谏,卻又不願提到莊太後,生怕觸及福臨的傷心事。
正猶豫不決,福臨已朝我朗朗一笑,認真道:“你放心,這次出宮,皇額娘準了的。”
我半信半疑,馬車已骨碌碌啓程。卻是走了片刻,馬車又忽而停住。我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怎麽回事。福臨臉色不悅,壓低聲音:“吳、良、輔。”
聽不到吳良輔答話,卻是馬車的雙開門被人自外推開——
一張胖乎乎的圓臉從那門縫裏探進來,兩眼一眯樂呵呵望着福臨:“皇帝哥哥!”
福臨原有些緊張的,此時驀地呼出一口氣,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博果爾。”
福臨話音一落,博果爾已跳上馬車,快速将車門關上,朝馬車外叫了聲:“快走快走!”福臨冷聲道:“下車。”
博果爾個子也拔高,身上瘦了下來,臉卻仍圓圓的,透着一股古靈精怪的憨厚。福臨身為兄長,對他這個弟弟向來縱容,所以他兄弟二人關系甚佳。
當下福臨趕博果爾下車,博果爾鼻頭一皺,反而往車壁上一靠,懶洋洋道:“才不呢,皇帝哥哥偷偷出宮去玩,這次定要帶上我!否則我便告訴皇額娘!”
“你敢!”福臨沉甸甸道。博果爾絲毫不怕福臨,賴皮道:“那皇帝哥哥帶我出去!”
我靜然旁觀,終于明白,福臨方才是騙我的,他出宮,莊太後根本沒批準,他這次依然是偷偷出宮。
一路上,福臨都冷不丁兒瞧着博果爾,眼神欲殺人。博果爾假寐,不時做鬼臉瞪福臨一眼。直到馬車再度停下,吳良輔在外頭輕道:“九爺,十一爺,到了。”
福臨拉着我,一股腦兒跳下馬車。卻是人來人往的街市,人煙市肆深處,我們停在一處小小的胭脂店門外。我不解福臨何意,任由他拉了進去。
店內人并不多,只兩個衣着整潔的店小二在打瞌睡。福臨一進門,貴氣逼人,那倆小二登時醒來,紛紛上前:“這位爺——”
他們這才回過神福臨是位“爺”,不知要買胭脂作甚……他們相視一眼,随即笑臉迎客:“不知小爺要買點什麽?”
福臨漫不經心四處打量,吳良輔已笑道:“咱們先見你家二老板,再談買胭脂的事兒。”
“我們二老板出去吃酒席了,不在!”聽無錢可賺,其一名店小二板起臉不悅道。
另一店小二亦板起臉:“的确,隔壁李二叔妹子的表哥家兒子的幹哥哥今日娶媳婦兒,老大溜進去,不僅能喝到不花錢的喜酒,還能領些喜錢回來。”
吳良輔嘿嘿一笑,從袖中掂起一錠銀子:“兩位小哥,不知哪位去跑一趟,将你們二老板請回?”
古往今來,無人不見錢眼開,銀子在前,老大何處?
當下兩位店小二争着要去請老大,正要拳腳相向,吳良輔連忙從袖中又摸出一錠銀子,汗涔涔道:“兩位小哥都去,咱們留下來看店,只望小哥們快去快回,咱們還有賞銀!”
待兩位店小二争先恐後奔出胭脂鋪子,吳良輔方在一旁的座椅上鋪好坐墊,請福臨坐。福臨并不理會,徑自在各個胭脂盒子間走來穿去,不時拿起來看看。我不懂這些,卻聽福臨笑贊了一句:“倒還不錯。”
我聞言正要細看,卻是門外傳來一聲喝罵:“你們這倆沒良心的!不就是這麽點銀子麽!便将你家老大賣了!”
“老,老大,是你親口說的,不見錢眼開的是傻子,咱們兄弟倆答應過你再不做傻子了,所以……”
“還有理了!”外頭氣勢洶洶走進來一個瘦小的身影,擡手一個爆栗便要打上怯怯随在他身後的高他半個頭的其一店小二的後腦。福臨放下正在看的一枚胭脂扣,淡淡看了過去。
那正欲打人的“老大”眼神無意識掠過福臨,毫無征兆地,猛然又退回來。下一刻,“老大”打人的手猛然收回,只是死死盯着福臨瞧。又下一刻,福臨已拉着我走過去,笑着道:“石小寒,別來無恙。”
戴一頂灰色的舊帽子,穿褐衣短打,眉宇間帶着俏生生的英氣,若不細看她俏麗的眼眸,俏麗的面龐,猛一看過去,倒像是個氣勢彪悍的街頭小霸王。
如此彪悍的女子,除了石小寒,這世間絕無第二人。我暗暗贊嘆。
福臨走近前,正要再說話。石小寒嘴裏已恨恨吐出四個字:“這個壞人!”繼而,一個爆栗便要打在比她足足高了一個頭的福臨身上——福臨見勢不對,利落閃在一側。石小寒手法靈活,她即刻跟上。福臨再閃開。卻是門外正走進一個人,嘴裏樂呵呵問:“九哥,你好端端來這胭脂鋪子——”
博果爾話音未落,已化成一聲凄厲嚎叫:“嗷!混蛋!哪個混脹竟敢打本……大爺!”
彼時,他手裏還攥着一個啃了一半的燒雞腿,嘶吼間,已将燒雞腿扔出去,手按在脖頸後頭,擡起充滿憤怒的眼眸四處亂看。石小寒一見她打錯人,先是心虛,下一刻聽到店內“哐啷”一聲,轉臉看去,卻是她平日裏最珍貴的一只傳說是當今聖上曾禦用過的桃花碗被那燒雞腿砸落在地,桃花心碎。
石小寒眼中,火起。她也嚎叫一聲,撲上前和博果爾厮打到一處。店內諸人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上前勸架。
福臨一怔過後,随即瞄一眼吳良輔方才為他鋪好的座椅,唔,看着頗舒适。他眉毛一揚,好整以暇坐上去,翹起二郎腿,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半個時辰後,博果爾鼻青臉腫,手背上脖子上,到處都是被撕咬抓撓的血痕,他坐在小店西側的凳子上“咻咻”喘氣,眼神血紅盯着石小寒。石小寒帽子不知何處去,一頭烏發零亂傾瀉,臉上也青腫,她攥緊拳頭,“咻咻”喘氣,與博果爾雷霆對視。
小店內一片狼藉,嫣紅的胭脂亂灑,香味甜膩。
福臨手撐着頭,優哉游哉,心情不錯。
這時,一個原本被吓得縮在櫃臺後的店小二跑到石小寒身旁膽戰心驚道:“老大,我初步算了算,咱們‘石記胭脂紅’今日損失了二十兩銀子!”
石小寒不甘示弱與博果爾對視,卻抽口冷氣:“二十兩!為何損失?”那店小二瞄了瞄這滿地狼藉殘紅,怯生生道:“今兒這架,在咱們店裏打,咱們是虧定了……”
石小寒透亮的眼眸四下一掃,這才猛然回神,她滿目心痛:“我的店,我的胭脂,我的銀子!失算!”她一拍桌子,起身沖到博果爾面前,揪起博果爾的衣襟,惡向膽邊生:“你這個嘴上沒毛的臭小子,看大爺我今兒怎麽收拾——”
她話未說完,腰間被博果爾扯開的腰帶忽而随她的動作徐徐飄落。天氣熱,人們都衣衫單薄,石小寒外面罩着褐色布衣,當下腰帶滑落,她衣襟大開,便露出裏頭一件幾近透明的薄紗衫,再往裏,便是一件粉嫩的肚兜,粉底上繡着嫩黃的兩鴨戲水圖畫,甚是搶眼……
博果爾正欲奮起再戰,卻猛然瞧見石小寒穿在裏頭的肚兜,還有肚兜上那兩只在玩水的小鴨子……他驚愕地張大了嘴,傻傻呆住。石小寒見他神情不對,也低頭朝她自己胸前看去。
短暫的死寂的僵滞。
石小寒是個反應靈敏的人,頃刻,她已一手抓住衣襟,一手攥成拳狀,狠狠朝博果爾砸去,那洶湧的力道像是要把博果爾拍到凳子裏永世不得超生。她周身燃燒:“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丢到池塘裏喂大魚!”
博果爾迅速擡手蒙住他的眼,戰戰兢兢喊出一句:“大、大、不了我娶你這只瘋鴨子為妻!”他情急之下,驚恐過度,竟将“瘋婆娘”一詞混用為“瘋鴨子”。
顯然,石小寒被博果爾說的一愣,手頓在半空。
福臨這才臉色一變,一躍上前将石小寒的手扯住,凝眉道:“博果爾不是故意的,他這是不小心……咳,你莫要生氣!那只碗,我賠你!”
石小寒惱怒地瞪着福臨:“你賠得起麽!那是我的鎮店之寶,是當今皇上用過的禦碗,價值無限!”
“啊?”福臨一呆,下意識朝地上那桃花碗粗糙的碎片看去,呃,這麽俗氣的碗……他嘴角一抽,皺眉喃喃:“這種碗,誰說是皇帝用過的?你莫不是被人騙了吧?”
石小寒瞅着福臨:“你渾說什麽!莫非你見過當今皇上?”
福臨正要說話,誰料石小寒已撲上前抱住福臨的脖子,狠狠地哭出聲:“你這個壞人!這兩年你去哪兒了!”
女人心海底針,此話不假,當下石小寒來勢突然,所有人都再度目瞪口呆,連博果爾蒙住眼睛的手都呆呆怔怔放下。
☆、盅雕
福臨被石小寒突然抱住的瞬間,措手不及,下一刻他便轉臉向我看。我原本驚愕,但看到福臨眼中的慌亂,便淡定了。只笑一笑,目光越過他們,朝外頭的街上看去。
福臨皺緊眉頭,努力把石小寒推開,讓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石小寒衣發零亂,一手揪着衣襟,一面埋頭大哭,委屈地一店寂然。若不知情,倒以為,她被人……了呢?
福臨倒好像是罪魁禍首,他站在一旁,尴尬不已。
試了幾次,福臨方成功岔開話題:“你哥哥呢?”
石小寒詫異擡起臉淚眼,哭得嗓子發啞:“我哥哥呢?”
同樣是花面淚眼交相映,斯斯嬌柔,小寒俏麗。我作壁上觀,福臨豔福不淺。有她倆在,沒有那烏雲珠,想來福臨的日子該也不會寂寞。
據石小寒所言,季昂這兩年亦不常在家,行蹤詭異。而季昂不知哪裏得來一筆小錢,還有一些胭脂,替她開了這鋪子。說到此處,石小寒得意一笑,“虧哥哥長得好看,我讓他在店裏坐了好一陣子,待那些小姐貴婦們紛擁上門來看他,店裏生意好起來,方才放他離開。”
博果爾好奇地插嘴:“你哥哥有那樣好看?”石小寒白了博果爾一眼:“反正與你這胖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博果爾一噎,随即瞄向一旁的福臨。他嘻嘻一笑:“我是胖子,可我兄長是瘦子,你覺他比你哥哥如何?”
店裏的狼籍已收拾好,西側的牆上挂了幅卷軸,福臨正瞧着那畫出神,不妨石小寒突然跳到他面前,仰着臉細細看他。
福臨受驚,勉強按捺住沒有發怒:“你做什麽?”
石小寒不答話,已笑眯眯踱回博果爾面前:“我哥哥如冰,你哥哥似火,兩人都好看。”
福臨本是回頭朝我招手,聽了這一句,眉頭皺起,朝他們道:“你們說什麽?”博果爾看福臨不悅,啧了啧舌,忙搖頭:“在說笑話……與你不相幹……”
福臨把我拉到那畫前,壓低聲音道:“你瞧這畫上人。”我原一顆心思都在瞧着石小寒和那博果爾,此刻目光往那畫上一落,頓時驚呆。
那畫上一年輕女子,赤足立于海面,長發如雪飄至腳踝,身上衣袂蒼蘭如海,衣袂袍角繡着銀白細弱的龍紋,而那女子的眉眼,與我一絲不差。畫旁疏落地提了四字:“海之神女。”
福臨又道:“這畫上人……”他沒有問出口,卻是滿目疑惑盯着我瞧。此時,石小寒湊上前:“你在同誰說話?”
“這畫是你哥哥所作?”
“美吧?”石小寒點點頭,得意道:“哥哥還畫了許多,這幅是趁着他不在,我偷偷挂出來的。”
我沉思,這季昂竟知道我的來歷……卻聽那石小寒猛然道出一句:“我常想,這女子怕是哥哥的心上人!”
福臨手上一緊,我亦一怔。博果爾瞧着福臨的臉色,詫異問:“九哥,你為何臉色如此難看?”
“畫風奇異,甚好。”福臨臉色皺巴巴的,朝石小寒道:“你哥哥呢?”石小寒搖頭:“哥哥這次出去十多日了,并未告知我去向。你找他何事?”
“這畫我買了。”福臨指了指牆上那幅《海之神女》。石小寒不樂:“你不會也看這畫上女子美麗,所以要買?哥哥的畫,哥哥不點頭,我不賣!”
福臨愈發不悅,他眼看要發怒,卻生生咽回去。他轉頭朝吳良輔道:“銀子。”吳良輔忙取出一沓銀票,足有千兩,捧上前。石小寒看的兩眼呆滞,一口氣上不來——
福臨乘機道:“你曾說,見錢眼不開的是傻子,我看你并非傻子。”石小寒擡手便要拿錢,猛然又警覺:“你也喜歡這畫上女子?若不然為何肯花這樣多的銀子來買畫?”
我一聽,倒呆了呆。福臨頰上一紅,不敢看我,粗聲道:“吳良輔,交銀子、拿畫、回……府!”
“喳。”吳良輔利落将銀票往石小寒手中一塞,手一勾将畫軸從牆上取下,轉眼退至門外。石小寒目瞪口呆。
這兩年,不僅福臨身手變好,吳良輔的本事也長進不少。福臨拉着我緩步走出胭脂鋪子,石小寒才疾步追出來,撇嘴道:“你這就走了麽?”
“既你哥哥不在,我便走了。”福臨老實道。石小寒氣得跳腳:“你只是為了哥哥才來這裏的?!”
福臨正要答話,卻是博果爾悶悶不樂上前:“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什麽都沒有玩,現在便回去麽?天色還早呢。”
石小寒聞言大樂:“近日河邊風景正好,我們去散散!”博果爾一拍手:“好啊好啊!”
河邊綠柳成蔭,蝶繞蜂萦,流水潺潺。
正值初夏,陽光普照,暖風徐徐,來到河邊,人的心情霎時開朗。可惜,我非人。不知為何,來到這人煙僻靜處,我心中總有些慌,擡頭看天色,那高空湛碧中仿佛總有掩不住的陰霾。
博果爾見到這景致,尖叫一聲,便在草地上跑開。石小寒也忘記方才的不快,扯住福臨要往前跑。
福臨眼神發亮,似也開懷。他回眸看我,我一笑,将他的手松了,輕道:“我在這邊等着,你去玩。”
福臨難得開心,便随石小寒沿着河邊向前跑去,前方不遠處有座石橋,半月形拱在水上,倒映出古樸端方的影子來。
便是福臨與我松開手的一瞬,我頭頂上的天色陡然一暗,高空中傳來猛禽的一聲嘶鳴!
我背上一冷,擡頭看去,只見天空烏雲濃卷,黑沉沉往下壓迫。而福臨與石小寒他們渾然不覺,依然玩耍在那豔陽之下,遠遠聽到吳良輔陰柔的驚呼聲:“喲,十一爺,您悠着點兒,別爬那樣高……”
雖只隔百十來步,吳良輔的說話聲卻越來越遠,漸漸不清晰,我仿佛與他們隔絕開來。天色漸黑沉如夜,空中傳來巨大的撲翅聲,我心慌意亂,正不知這是怎麽一回事,墨雲中一只羽翼巨大的黑鳥飛卷而出,俯沖向我襲來!
“盅雕!”我驚呼,倉惶奔逃。
我身形飛掠,盅雕窮追不舍,它巨大的黑色翅膀掠過之處,莫不是大風席卷,枝葉摧拉枯折。耳邊盅雕一聲怪厲嘶鳴,我神魂不受自己控制,腳下便是一軟,撲倒在地。
盅雕在我頭頂一個盤旋,眼中透出幽暗的戾氣,鋒利如鈎的嘴向我啄來!我渾身發抖,情知躲不過,撐着最後一眼朝福臨望去——博果爾不知為何爬到樹上去了,福臨正在樹下喚他,福臨喊了兩聲,猛然似有所驚覺,朝我看來。
福臨臉色一變,迅疾朝我所在的方向跑:“龍吟!”
我想朝他擺擺手,讓他別靠近,盅雕已一口咬住我的肩膀!
疼痛嗜骨,我慘叫一聲,祭出臨胄王贈我的“純鈞”劍,用力刺向盅雕的眼睛。盅雕猛然松口,退閃避開,它在低空盤旋,嘴裏發出凄厲的嘶鳴,一時不敢靠近!
我欲爬起身,可耳邊滿是盅雕的嘶鳴,整個神魂都在飄忽中,不自覺便松了手中“純鈞”,只眼睜睜瞧着那黑色的羽翼向我覆來……黑暗,血腥,邪惡覆蓋一切!
福臨眼看跑近,他茫然大吼:“你怎麽了?!”
我說不出話,絕望閉上了眼。正此時,一柄墨色飛劍橫空闖入,破開漫天烏雲,以雷霆之勢刺向盅雕脖頸處!
盅雕撲翅,快速閃躲。
盅雕兇狠的目光投向我,不肯放棄,來回試探幾次,仍想食飼我的魂魄,怎奈那飛劍窮追不舍,它無法下口,只得往高空逃去,漸漸消失在天際。
天際烏雲散開,又是一片明媚。
我神志恢複,福臨已來到我身旁,他半跪在我身側,正欲将我從地上拉起,已有人手臂一伸,将我打橫一抱。
我茫然回頭看向抱自己的人,竟是兩年未曾見過的季昂。
季昂也長大了些,神情肅冷,而眼神寂靜。福臨瞧見季昂,猛然站起身,搶上前要抱我,手卻從我身上穿了過去。他駭然望着季昂,努力鎮定道:“為,為何你竟能——”
福臨旋即又看向我,關切地問:“你方才是怎麽了?”
——福臨能看見我,卻未必看得見那盅雕。我手捂上左肩,搖搖頭,勉強一笑:“我沒事,方才不小心摔倒了。”
福臨眉頭緊鎖,分明不信,他又看向季昂:“她到底怎樣?”季昂不答,反而看向我,冷冰冰問:“你還不回去麽?”
☆、純鈞
當此之時,我不能不震驚地望着季昂,澀聲問:“你到底是何人,竟知曉——?”
我話音未落,高空深處陡然又是盅雕的嘶鳴,我驚駭看去,只見天底下烏壓壓一片,竟是數不清的盅雕撲翅襲來!
嘶鳴愈近,我頭疼欲裂,只聽季昂又問:“還不回去?”
他的語調分外着急,我說不出話,只一搖頭,便被他放下。他将我往福臨面前一推,沉聲道:“即刻帶她回宮,你決不可松開她的手!”
福臨的手一挽住我,我的視線登時明朗,耳邊也安靜下來。只見天空下一柄墨劍騰空,卷入雲霄,與一群羽翼巨大的黑鳥搏殺。福臨這時方也看到那些盅雕,他臉色煞白,神情還算鎮定,緊緊扯住我跑離河邊,一口氣上了馬車,往紫禁城趕去!
車上博果爾神魂未定,戰戰兢兢問:“發生了何事?”福臨凝眉不答,倒是吳良輔進了馬車,小聲擔憂道:“十一爺,您臉上這傷勢,該如何向貴太妃交待?”
博果爾膽怯地看向福臨。福臨臉色陰沉:“若是皇額娘知道了咱們今兒出宮的事,以後別想朕再帶你出來!”
“……是。”博果爾小聲答應。
徑自到了養心殿,福臨衣裳未換,茶也不喝,命所有人都退下,方才呼出一口氣,定定瞧着我:“你沒事吧?這是怎麽了?那些大鳥是怎麽一回事?”
不等我說話,他目光又落在我左肩上,凝眉道:“我看你方才用手捂住那裏,可是肩膀受傷了?”
我拉他在炕邊坐下,笑道:“第一,你得先把自己的衣裳換了,萬一太後來了怎麽辦?第二,你得喝口水,冷靜一下,我沒事,真的沒事。”
“還說沒事!”福臨騰地站起身:“也不瞧瞧你的臉色!”
“你若真想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便先把我說的兩件事做了,否則,我一句不說。”
“……”福臨皺着眉頭盯着我,見我心意已決,他杵了片刻,終是一轉身,沒好氣道:“來人,更衣!”
福臨更衣的當兒,我掙開他的手,徑自歪在花梨炕上,本想歇息片刻,誰知掩不住疲倦,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亂夢之後醒來,窗外天色已暗,幽谧的夜空疏落地挂了幾顆冷星。
本是個極愛仰望星空的人,這時看到那浩渺天宇,卻莫名寒噤,我身上顫了顫,想将自己縮起來,方一動,手上一緊。
我詫異看去,卻是自己的手被福臨緊緊抓住。福臨見我醒了,他手上用力,拉我轉個身,面對他。
暖閣內靜靜的,角落點了一盞燈,仿佛一切都沉睡。福臨眸光漆黑,又閃着憂慮。我睡過之後,精神好了些,便笑了笑,輕道:“夜深了麽?吳良輔倒沒催你歇着?”
福臨望着我,抿着嘴角不說話。
我自說自話,自覺無趣,便要重新轉身背對他,福臨忽而欺身上前,輕輕吻住我的嘴角。
觸不到。
觸不到。
然而,福臨手上用力,他的手指将我的手攥得生疼,那股火辣的疼痛從手指間蔓延開來,流竄于我麻木的周身,讓我唇畔也是驚心動魄的火辣的疼痛。我屏住呼吸。
福臨的眸色漆黑如夜,又似燃着一團火。
我望着他,動彈不得。福臨吻了我許久,方才慢慢離開,他幽幽吐出一句話:“你不能有事。”
我黯然轉開臉,留個背影給他,只望着窗外幽谧的夜空。
盅雕并非神鳥,反而,盅雕以神魔的魂魄為食,是天地間最兇猛邪惡的禽類。許久之前,釋幺天帝将它們收服,它們便成為只聽命于天帝的“黑羽衛”。但盅雕秉性兇殘,成了“黑羽衛”後,仍不斷為禍世間,釋幺天帝只得将他們驅逐到三界外的淵池之上,沒有天帝的旨意,不得飛出淵池。
天宮千萬年來,因盅雕的性子易放難收,魂魄被食的懲戒又太過嚴重,所以歷屆帝王從未曾将它們從淵池召回過。
然而這一次,因為我的下凡塵,臨胄王竟不惜從淵池調回盅雕追捕我——
一旦我的魂魄被盅雕食盡,這世間便也沒有我了。
想來臨胄王不僅發現我的下凡,并且大怒。雖則這千年相伴的日子裏,他向來寂靜平和,從未露出一絲情緒。即便當初中聖與我約定私逃,他知曉後,也只命人将我囚禁,并未朝我吐露一言。這次,他該是忍無可忍了吧?
而盅雕嗜魂魄,活于幽暗中,最畏懼光與火。中聖命格屬火,所以有福臨在,他們并不敢靠近。再者,福臨為人間帝王,他所居的紫禁城,為帝王氣象所護,妖邪并不敢侵入,連盅雕都要懼上幾分,因而季昂會命福臨速帶我回宮。
只是,臨胄王乃天地之間的最大王者,他若是要将我抓回去,不過便是舉手之事吧。
袖中一件物什冰冷地貼着我的手臂,我躊躇一番,将那柄“純鈞”取出。純鈞通體瑩白,在星空下光華綻放,如白雪般雍容而高潔。劍身紋路如星空運行,閃出深邃的光芒。手柄處,镌刻四個沉逸的小字“瀾海龍吟”。
福臨望着純鈞,發出一聲驚嘆。
這柄“尊貴無雙”的純鈞劍,是臨胄王所贈。亦是千年來,他送給我唯一的一件禮物,卻也是最貴重的,當初不知羨煞了多少天上神女。
然,當我想起中聖,決心背叛臨胄王之後,便再未碰過這柄劍。今日被盅雕所迫,若不是怕福臨瞧見我慘死的模樣被吓住,我是斷不會用這柄劍的。
“你有很多心事。”福臨忽而出聲。
我一手将純鈞握緊,掙出右手撫上福臨的眉頭,雖則觸不到,但還是想将他的眉峰舒展開……再不撫平,怕之後再無機會了……福臨被我的動作驚呆,眉頭擰得愈緊,瞧着我。
最後我“噗嗤”一笑,收回手,低聲道:“你知不知道,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