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愛地笑:“範先生是我大清國最有威望的漢臣,他的話,自是有說服力。”蘇茉兒立在一旁,抿嘴笑着,卻明明心不在焉。

然,福臨的早膳已是無法安安靜靜吃完。他勉強又吃幾口,快步回了養心殿,傳召多爾衮。福臨向來是愛面子的,前陣子他向莊太後提親失敗,便一直不願見到多爾衮,生怕多爾衮見到他追問此事。

當下,多爾衮一進來,還未請安,福臨已道:“王叔不必多禮。”福臨繞過禦案,徑自來到多爾衮面前,雀躍道:“皇額娘同意了!”

多爾衮微怔:“臣不明白皇上話中之意。”

“親事啊!皇額娘答應了!”福臨見多爾衮糊塗,不由大聲強調。他眼神明亮的熱切的,像個孩子,做了好事十分開心的孩子。

“太後……答應了?”多爾衮遲疑地問,頗不相信。

“自然!朕已想好了,當下冊封你為‘皇父攝政王’,再之後,皇額娘下嫁,便名正言順,理所應當!”

多爾衮沉吟不語,神情并不見太多喜悅。福臨着急了:“你還不領旨?”

經福臨這一提醒,多爾衮才又去看福臨。福臨的眸光赤誠而熱烈,亮閃閃地滿是期待。他輕嘆一聲,一撩袍角,跪地行禮:“臣多爾衮謝皇上成全!”

福臨終于心滿意足,他低眸細細看了多爾衮許久,方才亦是嘆出一句:“你對朕有多年的教導之恩,‘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冊你為‘皇父攝政王’早已是理所應當。朕只希望沒有耽擱你與皇額娘太久。”

福臨冊封“皇父攝政王”的旨意一旦頒布,莊太後下嫁的事雖尚在封鎖中,朝廷內外已然傳說紛紛,主人公便是莊太後,福臨,多爾衮三人,故事圍繞他們三者之間的關系各式各樣展開。雖則故事出其不意,各種天馬行空,但不論是莊太後,福臨,還是多爾衮的反應都是平平,默契地直如商量好一般。

倒是福臨移駕乾清宮的日子漸漸臨近。莊太後提出,福臨六歲那年登基因為太和殿尚在修繕中,不得已而在武英殿舉行登基大典。這回不妨借“移駕”之事,讓福臨祭祀天地、祖宗,在太和殿舉行大朝,名正言順昭告天下,他才是這天下之主。

福臨與多爾衮無異議。多爾衮無異議,這朝中百官自也無異議。這幾年的大清國,多爾衮除了沒有皇帝之名分,早已是一朝之主。他在前朝将諸事攔下來,方有了莊太後與福臨內廷的安逸與悠閑。

福臨與多爾衮不動聲色親近,又有了福臨幼年時的信任與依賴。這日多爾衮在養心殿與福臨議事畢,方出養心門,便看到候在那裏的蘇茉兒。

“主子請攝政王移步說話。”蘇茉兒徐徐,彎身,施禮。

日頭下,悠長的深紅宮牆;藍天下,蘇茉兒淡青宮裝;天際有皎白的雲朵,正是夏日,暑氣寂靜蒸騰着。

蘇茉兒默然走在前方,直到長街盡頭,才頓了頓,回頭看向多爾衮。多爾衮目色平靜,微笑道:“你有話但說無妨,我們相識多年,不必拘泥。”

蘇茉兒亦微笑了笑,她擡眸望了多爾衮許久,才輕輕道:“你……便這麽相信她?”

多爾衮柔和一笑,像是春風舒展,吹化了冬雪。蘇茉兒看得心頭一顫,不自覺哽咽:“你不後悔?”

“不後悔。”

“為何呢?”蘇茉兒滿眼是淚,身子抑不住發抖。

多爾衮長吸一口氣,微仰頭去看天際,高空晴朗,透着一股碧透澄澈的浩渺。而他身側,兩道深紅宮牆夾出細長的街道,竟是無路可走,只能往前。

他語調輕的仿佛要被風吹散:“誰知道呢。年輕時的熾熱情懷應該淡了吧?但保護她,照顧她,不知不覺變成責任,後來是習慣。不忍見她傷心,不忍見她落淚,她要什麽,都盡力去給。我這一生,為了她,有什麽不能去做?”

蘇茉兒猛然哭出聲,她用手蒙住臉,緩緩蹲下身子,壓抑着痛哭出聲。她鬓邊簪着的玉珠流蘇輕輕搖晃,互相碰撞,在寂靜的長街發出悅耳的聲響。

多爾衮望着蘇茉兒,眉頭一皺,手負在身後,便這樣默然望着她。兩人隔着兩步之遙,便這麽永遠相隔。

許久,多爾衮輕嘆一句:“我終是負了小玉兒,也負了你。”

他說罷,緩步從蘇茉兒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往宮牆更深處走去。

蘇茉兒軟跪在地,緊緊閉了眼,淚流不止:“她早已不是原來的她……你是負了你自己……”

☆、軒轅

莊太後坐在涼殿內,瞧見多爾衮獨自進來,訝然問:“蘇茉兒呢?”

多爾衮規規矩矩向莊太後行過禮,方淡聲道:“路上熱,她尋了處水邊乘涼,臣便先過來。”

自莊太後向福臨允諾過婚事,他二人便沒有再見面。多爾衮此時看到莊太後,端靜美好,有一種錯覺,仿佛他們昨日也見過面,就這樣面對面說過話。仿佛一切的不如人意都不曾發生,他們依然是年輕時候,赤誠真摯的愛侶。

莊太後見多爾衮望着她出神,婉然一笑:“天是熱了,你坐下說話。”

“好。”

莊太後指了指她身旁的位子:“殿內沒有別人,你坐我身邊。”

“好。”

兩人坐在涼榻上,中間隔了一張烏木雕喜鵲登梅的茶幾,莊太後手邊放了一盞秘色瓷印花鬥笠茶碗,碧沉沉變幻的色彩。莊太後将茶碗往多爾衮手邊推了推:“先喝口茶。”

多爾衮将茶碗掀開,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讓人心神為之一醒。他笑贊:“好茶!”

莊太後埋怨:“你還沒喝,便說是好茶。”

“觀其色,聞其味,便知是‘世間難再得’。”多爾衮笑說着,果然品茶。莊太後含笑望了他片刻,慢慢道:“我答應親事,只有一個條件。”

多爾衮凝神喝茶,嘴角有溫和的笑意。

“大朝之後,你将政事還給皇帝,讓皇帝親政。”莊太後笑語溫柔,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一般:“皇帝親政後,你我便成親。”

涼殿內舒适涼爽,氣氛溫和平靜。多爾衮喝完茶,将那秘色瓷茶碗放回烏木幾上,也是聽到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那般平和,他擡手輕輕握住莊太後擱在幾上白淨的手指,微笑道:“便照你說的辦。”

執手間,至高權力與多年心血,盡皆交付。

莊太後繃緊的脊背舒緩,溫柔輕笑:“晚間留下來吃飯,你該很久沒吃蘇茉兒做的菜了吧?今兒讓蘇茉兒親自下廚。”

她話音剛落,便見蘇茉兒打簾子進來。

蘇茉兒臉色素白,未施脂粉,眼神往多爾衮與莊太後握在一起的手上一落,掩嘴笑着打趣:“喲,看來奴才進來的真不是時候,奴才告退。”

莊太後瞪了她一眼:“剛還說到你呢。”

多爾衮接口道:“太後留我用晚膳,你親自下廚。你方才在水邊納涼,該命人摘幾片荷葉來,做菜時正能用上。”

蘇茉兒清幽的目光往多爾衮面上一落,心領神會,她抹了把臉,作勢擦汗:“天這樣熱,我絕不肯再跑那樣遠的路了,才洗了把臉!想要荷葉味兒,自己想辦法弄些荷葉來!”

莊太後笑望他倆,徐徐道:“既想要荷葉,待傍晚暑氣退了些,咱們自個兒去摘些來,豈不是很有趣?”

我在慈寧宮蹲完牆角,便心懷悲涼回到養心殿,在門外便聽到福臨的喝罵:“連個人都看不好,要你做什麽!”

吳良輔哭哭啼啼道:“咱們主子娘娘哪兒是人?這分明是天上的仙女兒,來無影去無蹤,奴才,奴才眼神兒實在不夠用——”

“哐啷”一聲!吳良輔話音驟然消失。

我擰着眉頭進去,便見一殿狼藉,福臨悶聲靠在禦案前的座椅中,腳邊碎了一地白瓷。吳良輔縮着脖子立在禦案旁。

福臨一擡眼皮看到我,登時冷冷把臉轉向一旁。吳良輔看到我,看到救星一般,連滾帶爬來到我腳邊:“主子這兩日去哪兒了!讓奴才好找!”

我瞧着福臨,将心裏斟酌已久的話說出來:“你長大了,我也該走了。你是一國之君,暴烈的性子要學會收斂,不能動辄發脾氣。此外——”

我話未說完,福臨騰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我。

我淡淡将話說完:“我願你一生都不要陷入一個女人的感情中,這并非好事。”我正要轉身,福臨猛地沖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抓住:“你說什麽!”

“以後的路你自己走。”我用力往外抽手。

福臨臉色煞白,眼神緊張:“你在說什麽!”

“我說——”

吳良輔慌忙大聲道:“主子啊,您口下留情,有話好好說,奴才求您了!”

“我說,你松手,我們就此別過,以後再不相見了。”

我一狠心,趁着福臨驚呆的剎那,用力将手抽出,身形一隐,消失在暖閣暖煦的光芒中。

順治五年,八月初十。

少年天子愛新覺羅?福臨祭拜天地祖宗,在紫禁城太和殿舉行大朝。

我因神魂不全,便不敢陪同福臨參加祭祀活動,只坐在太和殿外的漢白玉月臺上等着他。近日,我悄悄陪在福臨身畔,時光仿佛回到他小的時候,他偶爾四處張望,卻再也看不到我。

這樣就很好,直到他将我完全忘記,直到我被臨胄王抓回天宮。如果我可以,我還是要将他與那烏雲珠拆散。

天朗氣清,太陽熱辣辣曬着,這個夏日恁地漫長。

等了許久,才聽太和門外一聲嘹亮的清唱:“皇上駕到!”

太和門裏東西兩檐下奏起大氣恢弘的丹陛大樂。太和殿前,一望無垠的漢白玉廣場上,文武百官黑壓壓一片,齊齊伏跪。太和殿是紫禁城最高大,最宏偉的殿宇,象征天授神權,君臨天下。

我站在月臺最高處,望着福臨明黃、繁複、華麗的天子儀仗穿過太和門,迤逦穿過廣場上的漢白玉甬道,像是一條金色的河流,停在太和殿前。

福臨下了步辇,神情莊嚴、肅穆地步上白玉階。

五年前我下凡間,恰逢福臨在武英殿登基,那時福臨只有六歲。也是這般情形,他的神情莊嚴、肅穆,小身板挺得筆直而高傲,仿佛生來天子,秉性睥睨,一點都不畏懼這盛大的場合。可晚間他回到慈寧宮,莊太後親手替他換衣服,竟發現他身上厚重的朝服早已被冷汗濕透……

仿佛只是一個錯眼間,他已長大了。福臨從我面前毫無所覺經過,也與五年前一模一樣,我眼中一燙,竟泛起濕意。

太和殿高深若宇宙,正中央丹陛之上是赤金寶座,寶座四周環繞六根金漆大柱,撐起深遠的屋頂。屋頂上是華麗的和玺花紋藻井,藻井中央倒挂一條赤金蟠龍,龍頭前探,口中銜一銀色大圓珠。珠面圓潤瑩亮,光可鑒物。

我随在福臨身後,方一踏入這殿內,一道冷光便從那圓珠上射出,照在我身上。我心頭一凜,驀然想起,這圓珠并非尋常珠子——

書中曾提到,這圓珠名為“軒轅鏡”,懸挂在紫禁城太和殿中央,有辟邪護城之用途。而我此刻魂魄不全,在這軒轅鏡的照射下,已成“邪物”。這便也是我不敢随福臨前去祭祀的緣故。

再觀福臨,他邁着步子,穩穩往那高處的寶座走去。他身後空蕩蕩的堂皇殿宇,縱是在這酷熱的夏日,也森然生涼。将他獨自留在這裏,我終是于心不忍,于是便無視那軒轅鏡的警示,邁步進了太和殿。

這金殿寶座,固然受萬人膜拜,但這寶座之後的苦楚和沉重,又有誰能明白?若能選擇,我寧可福臨不為帝王。

不知為何,福臨走到那軒轅鏡下,忽而停下腳步,微轉臉向我看來。

我一怔,他能看見我?正困惑不解,右手小指被一根無形中的細線牽動,突然顫了顫,便見福臨負在身後的左手小指悄悄彈動。福臨嘴角揚起一個笑,得意洋洋地輕輕一哼。

“平日你躲得遠遠的,但今兒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咱們晚上屋頂見,好好坐下說說話!失約的是小狗!”

福臨壓低聲音抛下這一句,邁步便要踏上面前的高階。

卻是微不可聞的“嘎吱”聲從福臨頭上方傳來,聲音細微,幾乎無人察覺。我詫異看去,便見那碩大圓潤的軒轅鏡搖晃了一搖晃,突然從龍口中滑落,高空直下,重重砸向福臨頭頂!

沒來得及猶豫,我已撲上前,用力将福臨推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間,我還未回過神,只覺五雷轟頂一般,整個身形便散開了,忽悠悠零亂漂浮在虛空中。

我的神思剎那消盡,腦中一片空白,只是粉身碎骨痛得極致。過了漫長的許久,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眼,便覺整個世界都是不真實的,飄忽的,而我被重物所壓,絲毫動彈不得——在這世間,能将我這樣一個殘缺的魂魄死死壓住的,便是那辟邪所用的軒轅鏡了。

耳邊傳來福臨撕心裂肺的痛呼:“龍吟!”

他……沒事……我渾渾噩噩想着,想看他一眼,但眼前一片模糊,不消片刻,身子一輕,神魂便不知所蹤了。

☆、照妖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我在天上時,翻閱人間書籍,曾讀到這首詞。

當初只是為這詞中執着、真摯的愛戀心生嘆惋,深覺這些凡人的執迷不悟。這時分,自己随風流散,不知該往何處去,忽而想起這首詞來。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忽而有個喑啞的哽咽的聲音,仿佛就是在我耳邊,輕輕念出這首詞。我愕然尋覓,寫下這首詞的是個心懷憂傷的年輕貴公子,長在福臨之後的康熙年間,而這時尚在順治五年,這位貴公子應該還未出世,怎麽有人會知道這首詞?

我這麽迷迷糊糊想着,卻驀地想起,我此刻應該在福臨身邊才對!

這麽一打起精神,便聽耳邊有人低低喚我的名字:“龍吟,龍吟……”

依舊是那喑啞的哽咽的聲音。我集中心力,試了許久,終于張開眼。

眼前昏暗,我定神看了許久,方看出我前方不遠處那紅色的高階,高階上方是赤金九龍寶座。周遭空曠如宇宙,點着明亮的宮燈,宮燈照不到處,一片幽秘的黑暗。

“龍吟!”福臨原本跪坐在我身旁,此時驚喜地喚出聲。我慢慢轉臉,發現自己正伏在太和殿冰涼的地面上。我以手撐地,想坐起,手臂卻是一軟,再度趴倒。福臨連忙伸手來扶我,手卻從我身上穿了過去。

他眼圈泛紅,神情憔悴又惱怒,他再度伸手來扶我,手依然從我身上穿過去。“該死!”他怒罵一句,一拳捶在大殿堅硬的地面上,手指節處立時沁出血絲。

吳良輔駭的撲上來将他攔住:“皇上,您當心!”

“我沒事。”我忙笑一笑,暗暗彙集身上僅剩的那些力氣到手臂上,将牙關一咬,自己坐了起來。四周一看,太和殿內安安靜靜的,只福臨、吳良輔,還有我。太和殿外的夜色卻被火光照亮,亮的恍若白晝。

福臨見我身子搖搖欲墜,又想上來扶我,可手伸了一半,又僵硬地縮回去,夜色昏暗,福臨眼中滿是想要燃盡一切的怒火和懊惱。我将手遞給他,輕笑道:“你拉我站起來。”

福臨趕忙伸出左手。這時,我無比慶幸,他與我還有這個“七星手印”,若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麽來安慰此時的福臨了。

就在我疲倦地慶幸的時候,福臨的左手生生從我右手上穿了過去!

福臨神色一慌,又來拉我,可他的左手恍若從虛空中飄過,與我的右手,完全無法相觸!

我收回手,茫然打量自己上上下下……此時的我,不再是元神,亦不再是殘缺的魂魄……我仰起頭,我頭上方正是那條赤金蟠龍,龍嘴裏空空如也,軒轅鏡不知所蹤……此時的我,被那軒轅鏡擊的魂飛魄散,只剩一點意念了麽?

我,成了僅靠意念維持的,一抹幽魂了麽?

我的臉色一定難看,因為福臨看着我,他的臉色雪白,他的手上發抖,試圖安慰我:“龍吟,你別慌,我,我們去找季昂……他一定有辦法……”

沒有人能救我了。因為這世間,已經沒有我了。若不是這最後一絲意念支撐到現在,我怕是早随風而散。

“我已命人找到了石小寒,相信很快能找到季昂,你且等一等,稍安勿躁……”福臨仍在說着,神情虛軟而零亂。

我迷蒙中看去,福臨向來烏黑星亮的眼眸上蒙着一層水霧,像是吹彈可破的墨色琉璃珠子。

我擡起虛無的手去撫摸他的眼睛,手還未到他眼前,他的淚已滾落。

一串串晶瑩剔透,濺落在冰冷的地面。

我手上一縮,眼中亦是滾燙,福臨呵,自那年吳良輔被杖責,他跪求莊太後恕罪之後,便沒有再落過一滴淚。我原以為,那将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落淚了,然而現在——

我靜靜坐了半響,察覺身上又有了些力氣,便朝他笑一笑,道:“你今晚要住進乾清宮了吧?帶我去瞧瞧。”

這麽說話間,我已站起身,腳步虛浮,身子也極輕。徐步來到太和殿門口,夜風呼地一卷,幾乎将我吹散,我凝神穩了許久,方才慢慢凝住身形。

原本我的周圍一直是寂靜的,我的感受來自對福臨感受的感受,當下不知這風從何處而來,撕裂着,切割着,像是要把我的心挖走掏空一般。福臨瞧我手指揪住心口的衣服,擔憂地問:“你冷?還是疼?”

我搖頭,看見廣場上滿滿站着身着戎裝的八旗士兵,每人手裏擎了火把,幾乎把夜幕點燃。我詫異地問:“這是怎麽了?”福臨臉色陰沉:“今日之事,必是有人做了手腳要害我性命!我豈能放過他們!”

“但兵權——”我沒把話說完,兵權早在多爾衮手中操持,福臨何來權利掌控這些八旗軍?

“若他要袒護,我便與他争到底!”福臨語調驟冷,從齒縫間吐出一句。我心底幽寒:“誰要袒護誰?你要同誰鬥到底?”

福臨不欲與我多言這些,只凝眉道:“咱們回去。”

乾清宮內也是燈火輝煌,布局與太和殿規制相似,只是小一些。一見福臨進乾清門,院子裏垂手侍立的宮女太監紛紛跪倒:“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臨毫不理會,只小心翼翼看着我。我悄聲道:“我好多了,你別理我。”福臨這才不耐地說句:“都起吧。”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群人從乾清宮內迎出來,為首卻是一臉擔憂的莊太後和蘇茉兒。福臨按捺住性子向莊太後請安,莊太後一把拉住他的手,仔細打量他:“皇兒……沒傷着吧?為何不肯回來?為何要留在那太和殿直到現在?”

“兒臣有些累了……”福臨神情郁結,似不願多說話。莊太後瞧見他手上的傷口,喚了聲:“太醫!”登時有個老太醫匆匆忙忙走上前,不等那老太醫說話,福臨已把手負在身後,不悅道:“朕沒事,你退下!”

莊太後見此,便道:“那你好生歇息,其他事明日再說。”福臨答應着:“兒臣恭送皇額娘。”

一揮手将所有人斥退,福臨方道:“咱們進去。”我點點頭,方與他走到乾清殿外,一道金光從門額上方射出,陡然照在我周身,烈火般炙烤燃燒。

我痛呼一聲摔倒在地。

掙紮中發現自己烏黑的頭發變成雪白,瞬間長及腳踝,将我包裹起來,而身上月白的清裝也成了蒼藍色的長袍,我戰戰兢兢看着自己的變化,不經意晃見福臨震驚的眼神……

我努力爬起身,躲到一旁那金光照不到的黑暗裏!

我在黑暗中緊緊抱住自己,還未察覺,已落下淚。

福臨猛然回神,他擡頭看向門額上方,那裏挂了一面形狀怪異的鏡子。他眼中怒火燃燒:“取我的弓箭來!”

吳良輔匆忙捧了弓箭來,還未問福臨的用意,福臨已彎弓搭箭,“砰”地将那鏡子射下,碎裂在地,千萬瓣,金光寂滅。

吳良輔“噗通”跪倒,驚得面無血色,他撫着胸口道:“皇上,那是太後娘娘特意從五臺山為您請的‘玄天寶鏡’,照妖辟邪——”

“閉嘴!”福臨猛然斷喝。吳良輔戛然寂靜。

我擡手摸自己臉頰涼涼的淚珠,摸了半響,仰頭看見夜空星光燦爛,猛然驚覺,我哭了,可天上星星依然閃着,沒有下雨,也沒有閃電雷鳴——

哦,我終于可以想哭便哭,不受拘束了麽?

一雙靴子來到我面前,我熟悉的,明黃與峥嵘龍紋。我動也不敢動,不敢擡臉去看福臨,他看到我原本的模樣,一定吓壞了,以為我是妖怪麽?

福臨身子一低,單膝跪在我面前,他把金弓随手往地上一扔,臉湊到我面前,輕道:“別怕,那妖鏡碎了。”

黑暗中,福臨的眼神明亮如星,滿是認真,與溫柔。

他嘴角一笑:“方才那是你原本的模樣吧?我早該想到,季昂那幅畫上畫的便是你,你是海之神女,對不對?”

我深埋了臉,哽咽不能語。

我再不是海之神女,再見不到父王母後,見不到哥哥,也等不到中聖回到天宮,這凡間任何一件驅妖避邪的法器都能将我輕易擊碎……

“吳良輔,将乾清宮內任何與鏡子有關的物品,通通擊碎!一件不留!”福臨驀地出聲,寒聲道:“若被朕瞧見尚有遺漏,頭一個便要你的腦袋!”

***

我睡得不知身在何處,夜半醒來,周遭一片寧谧,帳子明黃色的,因為夜深,裏頭一片昏暗。我思忖半響,方想起,這是在福臨的乾清宮,我正面朝裏睡着。

我悄然轉身,想看看福臨,才發現福臨并沒睡。

他半擁着被子,倦倦靠在床頭,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空虛的昏暗,一動不動,像是在出神。我皺眉,正要勸他早些睡,帳子外人影一閃,已有人極輕道:“皇上。”

福臨極快朝我看了眼,方才發現我醒了,他本欲掀帳子出去的,又靠回去,凝眉道:“說。”

吳良輔輕聲道:“咱們的人回宮,說那季昂還是沒回來——自那日在河邊之後,他便再沒出現。”

“石小寒呢?”

“石姑娘仍開着胭脂鋪,她也不知季昂何處去了。”

“将石小寒接入宮,有她在,季昂必跑不遠。”

“喳。”吳良輔答應着,悄無聲息消失帳外。福臨扶被躺下,嘴角抿出笑:“方才睡得好麽?”

我笑了笑,并未阻攔他去找季昂,讓他有些希望,或許心裏會好過些。只是,他本就不必難過——我要救他,是我的事,與他不相幹,我并不願他背負歉疚與不安。

“石小寒來了熱鬧,這宮裏太冷清了。”福臨又輕聲笑出一句,似是向我解釋,欲寬慰我。我仍是笑了笑:“事情辦完了,還不睡麽?”

福臨點頭,忽而湊上前,在我額上親了親,又躺回去,笑呵呵道:“倦得很,睡了。”

他說罷,轉身面朝外,拿個背影對着我。我瞧了他的背影許久,也轉身,默默背對着他。

兩人背靠背一晚。帳外不時燭花輕爆,細微卻驚心的聲響,一夜靜得駭人。

☆、親親

福臨的怪異舉動,在宮內怪異紛紛傳揚。我怕日光,白日縮在帳子裏不敢動靜,雜亂的聲響卻湧入耳畔。

福臨下朝歸來,見我仍在睡,便打開帳子往裏瞧——他發現我躲閃光線,瞬即傾身進來,雙手緊緊将帳子合上。我縮在暗處,如此狼狽,并不敢去看他。

相對無言。

福臨回頭脫了靴子,爬到床上來,呵呵一笑道:“今兒外頭熱,還是裏頭涼快。”

我雖無感覺,餘光瞥見福臨身上厚重嚴實的朝服,看到他額上豆大的汗珠,還是凝了凝眉……夏日酷暑,這帳子裏蒸悶晦暗,如何會比外頭涼快?

“我累了,再睡會兒,你去忙。”

福臨搖頭:“我不忙,昨夜沒睡好,正想補個覺!”他說罷,扯起被子便躺下,不消片刻,汗流如注。可他似怕我瞧見把他攆出去,又不敢擦拭,便那麽忍着。

我見他執意如此,忍不住道:“這樣熱的天,補覺也把朝服脫了罷!”

“好啊!”福臨巴不得我這一句,立即坐起身,麻溜兒地解扣脫衣。平日裏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別人伺候的舒舒服服,此時看着,原來竟也是會自己更衣換服的。

福臨解了盤扣,襟懷掀開,露出一線明黃的裏衣,還有汗津津的白嫩的脖子,他的手忽而一頓,将衣襟一掩!福臨皺眉、紅臉、撅嘴朝我道:“你閉上眼,不許看!”

我一愣,方明白他是不好意思,我頰上一燙,憤憤把臉轉向一側:“才不稀罕!”

臉雖轉到一旁,卻暗笑福臨臉皮之薄,吹彈可破,平日他睡覺也是不穿外衣,只着寝衣的,偏今兒害起臊來……也許,當着面兒脫,和直接呈現結果,還是感受有所不同?

餘光裏福臨将外袍一脫,迅捷地拉起被子,将他自個兒捂得嚴嚴實實,只露一張臉在被子外。我嘴角一抽,他犯得着這麽小心翼翼麽?

福臨朝我嘿嘿一笑,一頭大汗地說:“睡麽?”

我在他身側躺下,我本不用枕頭那勞什子,但既然床上擺了兩只,便裝模作樣學着福臨,也枕在頭下。卻是道:“這樣熱,你将被子拉開,我不看。”

福臨轉臉看我,作勢想了想,然後搖頭一笑:“還是蓋着,萬一着涼不好。”

“……”不知冷熱,這孩子是傻了麽?

我正欲再勸,卻是帳子外傳來吳良輔驚慌的聲音:“太,太後!奴才給太後請安,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帳子外,吳良輔陰柔的嗓音越喊越高,最後幾近尖利。

福臨神情登時煩躁,我驀地縮回角落。便聽莊太後靜靜的聲音:“皇上這是怎麽了?青天白日的睡在床上?”

“回太後!皇上下朝歸來,說是昨夜沒睡踏實,想補一覺,吩咐奴才不可打擾!”

莊太後上前一步便要掀帳子:“天氣這樣熱,帳子拉嚴實,睡在裏頭不悶?這樣如何睡得着?”吳良輔顫聲道:“太後!皇上說誰也不可打擾……”

“本宮是皇上的額娘,看他睡得是否安好,也不可麽?”莊太後語調溫和,不怒自威,帳子內外氣氛俱是一冷。

福臨出聲道:“皇額娘,兒臣怕光線刺眼,故而拉上帳子。”莊太後有了笑意:“原來還未睡着。大清早別睡了,用過午膳,踏踏實實睡個午覺便好。”

不等福臨再應答,帳子一掀,透亮的光線射入,我雖縮在一角,仍覺鋒利刺骨,又如火灼燒。我身上打顫,忍痛不敢出聲。福臨焦急地跳起,赤腳下了床,将帳子緊緊拉上。

莊太後被他的動作驚了一跳:“皇兒?”

下一刻,莊太後驚呼出聲:“你身上竟濕透了!落汗落成這副樣子,還裹着被子睡在蒸籠似的帳子裏!”

莊太後終于不可遏制有了怒火:“你們這些奴才是怎麽伺候更衣的?皇上裏衣濕透,你們沒瞧見麽!”

“——奴才知錯!”吳良輔跪倒。福臨沉聲道:“是兒臣自個兒累得只想躺着,不欲換衣裳。”

說罷,朝吳良輔道:“還不去拿件幹淨衣裳來!”

莊太後目光不動聲色往床帳子裏落了一落,雖隔着帳子,她神情亦柔和,可我還是心跳如鼓,不敢動一動。

她凝眉道:“一日之計在于晨,現下正是讀書的好時光,豈可消磨在床~上?”

“兒臣謹遵皇額娘教誨。”

莊太後又欲上前掀帳子,福臨警覺道:“皇額娘作甚?”

“方才瞧見你床上衣物被褥零亂,這樣大了,還踢成這樣……本宮難得來一趟,為你收拾一下也無妨。”

“這些事還是讓奴才們來做。”福臨出聲阻攔。他愈阻攔,莊太後便愈發想要探個明白。但見莊太後依舊擡手掀床帳子,福臨已身形一挪,堪堪将莊太後攔住。

母子二人間氣氛一僵,福臨堅持道:“不勞皇額娘費神,兒臣的事,兒臣自會做好。”

莊太後幽幽一笑:“你自己做好?今日在殿上,公然與多爾衮對峙,皇兒做的是很好!”

聽到此處,我登時明白,莊太後來乾清宮,果然是為了其他緣故。福臨亦是不悅:“多铎欲害兒臣,兒臣将他治罪,有何不可?偏多爾衮心存袒護,兒臣難道便悶聲不響麽?”

“你有何依據是多铎要害你?”

“太和殿的修繕工程,向來是他負責,他最有機會動手腳。而他欲加害兒臣,這也并非第一次。”

莊太後靜了片刻,緩和了語氣:“可他是多爾衮最疼愛的幼弟!要治他的罪,并非那樣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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