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有魂魄的,有他們自己的愛憎情仇?”
福臨擡手去摸那純鈞,卻猛然被一道白光彈開。
“與這柄純鈞相配的,是一柄墨色的湛盧劍。這世間,除了湛盧,無劍能‘降服’她。”
福臨聞言皺眉:“那湛盧劍此刻何處?”
我不語凝眉,“湛盧”自是在臨胄王身邊。
福臨思忖片刻,又道:“這劍上有你的名字……你是這柄劍的主人……那湛盧劍的主人,你怕那湛盧劍的主人……今日是他要殺你?!”
福臨眼中機鋒一閃而過,滿是警覺。我苦笑:“我早已不該是這柄劍的主人……倒時将劍還給他,我便徹底解脫。”
“他是誰?”福臨并未聽懂。他也無需聽懂。
“季昂又是誰?”福臨再問。
我搖頭:“我看不出他是誰。”
福臨用力攥住我的手,最後頹然伏倒,喃喃道:“可他竟能将你抱住……”
當夜,福臨又問了許多事,他見我不肯回答,便沉默地睡去。一直安穩過了六七日,臨胄王并未出現,他亦未再命其他人前來抓我,我方略放下心。只是苦了福臨,一刻不停,不肯松開我的手,即便他如廁、沐浴、翻閱《房間秘事》,都一手扯着我。
相顧尴尬,我讓他松手,他硬着頭皮道:“我決不再松手了!你非禮勿視!”
一月期滿,這日下朝,福臨慣常到莊太後處請安,董鄂斯斯也在。斯斯近日被福臨保護的甚好,時光舒坦,于是臉色紅潤,一片桃花粉嫩。她瞧見福臨,嬌羞施禮。
福臨一怔:“你如何在這兒?”
莊太後一手拉過斯斯,笑道:“本宮命人把她接來的。”
也是,福臨對斯斯的特殊照顧,早已傳遍後宮,莊太後又怎會不知?當下,除了福臨,怕是所有人都以為福臨對斯斯的“另眼相待”是有特殊含義了。
“皇兒那本書看的如何?”
福臨答非所問:“兒臣的早膳呢?餓壞了!”
莊太後也不勉強,一笑命人擺膳,又朝斯斯道:“你去,伺候皇上用膳。”
“蘇嬷嬷……兒臣要蘇嬷嬷來,蘇嬷嬷最知道兒臣喜歡什麽……”福臨連忙拒絕。
莊太後見福臨一臉別扭,與蘇茉兒相視一笑,蘇茉兒便答應着上前:“奴婢是知道皇上喜歡吃什麽,不過,斯斯也過來瞧着些,咱們皇上最愛吃的,你可要趕緊記下。”
斯斯頰上飛霞一片,還是走上前,小心翼翼瞧着福臨用膳。
晨間空氣和暢,氣氛美妙。福臨草草吃了幾口,屏退諸人,方朝莊太後道:“皇額娘,兒臣年紀尚幼,正是讀書的大好時光,兒臣只願潛心讀書,研習治國之道。”
福臨屈膝向莊太後跪下:“合寝一事,還是等兒臣大些再提,望皇額娘成全。”
莊太後沉吟未語,蘇茉兒忽而在外間道:“太後,皇叔父攝政王有事求見!”
☆、婚事
福臨在莊太後身旁坐下,莊太後方神态自若道:“請攝政王進來吧。”
福臨抿着嘴角,面上倒沒有歡喜或惱怒的神情,他朝我看了眼,微微一笑。這還是他們三個頭次在慈寧宮相見——距上次,竟已是兩年光景。
殿內很靜,氣氛微妙,好在不論莊太後,福臨,還是多爾衮都極有涵養,他們的談吐與舉止,都理智而高貴。
一番中規中矩的請安問禮後,多爾衮方道出來意。
六年前,李自成兵敗,被迫退出北京。離城前,他放了一把大火,将紫禁城內諸多宮殿燒毀。其中便有明朝歷代皇帝居住,并且處理日常政務的“乾清宮”。是以,大清入關以來,不論福臨上朝,還是多爾衮處理政務,都在武英殿。
紫禁城內宮殿持續修葺五年,直到前幾日,乾清宮的修繕工作方完畢。多爾衮的來意,是請莊太後與福臨定個日子,讓福臨搬出養心殿,移駕乾清宮。
福臨溫文爾雅道:“這事便由皇額娘與攝政王定奪,朕還有些書要看,便先告辭。”
福臨說話間,已起身向莊太後道別。本來,福臨對莊太後與多爾衮之間的關系,一直心存芥蒂,不肯原諒。所以這些年,莊太後與多爾衮甚少見面,即便見面,亦公事公辦,不帶一己私情。當下福臨陡然心平氣和說要離開,不容莊太後與多爾衮不神情發怔,心存詫異。便是我,被福臨拉着走出慈寧宮很遠,仍是無法明白福臨心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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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龍吟?”福臨在我耳邊輕喚。
我猛然醒來——我近日總是神思恍惚,一不留神,便不知神魂飛到何處去了——當日那盅雕咬在我左肩,将我的一魂一魄食走,當下我整個元神雖在,卻形在神散,有了分離流散的跡象,所以今後我得愈發小心,稍有不慎,便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你又睡着了。”福臨凝着眉頭。我怔了片刻,方想起,我是答應了他要去屋頂吹曲子的,誰料他轉身去取他的笛子,很快回來,我已然睡着。
我坐起身,伸懶腰:“我近日嗜睡。”
“你……可是哪裏不适?”福臨遲疑地問。誠然,這個問題,他這幾日已問過無數次。我拉他出了養心殿,然後身形一掠落在屋頂上,輕笑句:“你看我像是哪裏不适麽?”
福臨爬梯子慢吞吞也來到屋頂。并肩坐定,我取出玉排簫,福臨卻往屋頂上一躺:“沒興致吹這勞什子了,你也躺下,咱們說說話。”
我搖頭:“你躺着,我躺久了,想坐會兒。”我近日身上倦得很,一躺下便神思迷惘,很快陷入夢靥。福臨若想與我說話,我還是坐着的好。
福臨擡手拉我,不依不饒:“你躺下,我喜歡你躺在我身邊。”他望着夜空,又道:“你看,今夜星星多美!”
我心中膽怯,已有許久未曾擡眼看星辰。
漫天星子閃爍。亘古不變的星子,一夜夜,一年年,一千年,千萬年,任由天地間風流雲轉,依然那樣閃爍着,恍若這世間事,與它們并不相幹。
今夜的星子,果然格外亮,格外璀璨,像是寶石挂在夜幕,燦爛輝映。
不知臨胄王在天上,會不會看到福臨與我,然後有所動作?
“我今日見到皇額娘與王叔,心中忽而有所觸動。”福臨低低開口。
我默然,看福臨今日表現,他定然是有了新的想法,否則以他躁烈的性子,該不會這般平靜文雅,還大方地放任莊太後與多爾衮獨處。
“我幼年時,皇阿瑪并不疼我,最疼我的是皇額娘,其次便是十四叔。”福臨掉轉身,背對着我。他語調很輕,像是碰觸了某些久遠而隐秘的回憶。我亦不去探究,只靜靜聽着。
“皇額娘疼我,教導我。十四叔疼我,教導我。他們說的話,我從不質疑;他們希望我做的事,我一定努力完成。我在心中,早已将他們當做最親最信賴的人——十四叔在我心中的地位,甚至比皇阿瑪還要重要。”
話至此處,福臨身子悄然輕顫,像是壓抑着某種激烈而矛盾的情懷。我輕輕拉住他的手,福臨亦将我拉住。一些渺遠的溫暖從福臨指尖,源源傳入我手中,然後流入心田。
“所以皇額娘與十四叔讓我當皇帝,我便當了。皇額娘與十四叔讓我做‘有道明君’,我也在努力。”福臨語調陡然大了些:“可是他們竟——他們倆竟——有私情……我不能理解,亦無法接受,當博果爾告知我這件事,我當即便要瘋了!”
福臨猛然轉身望着我,他眼中有茫然未知的恐慌,神情劇烈變幻:“他們是叔嫂,怎麽竟會有這種不倫之情?他們讓我情何以堪?我這些年對他們的信賴,便被這麽生生撕裂了!”
“我能理解,我理解你。”我忙道。
“可我不能理解我自己!”福臨大聲嚷出一句,他說罷,眉宇糾結沉凝許久,方無力躺回去,重新望着夜幕:“今日我又見王叔,瞧見他那般清瘦,瞧見他望着皇額娘那樣深埋的情意,我竟……忽而有所明白他的心情……”
“你?”我驚愕不已。
福臨轉眸望着我,恍惚說着:“若一日,我也有了這樣一個讓自己動情不已的女子,會怎麽做?是掩埋自己的情意,當做全然沒有這回事?還是不顧一切,與那女子在一起?”
我轟然一震,用手揪住心口。福臨、烏雲珠、博果爾……他們三個之間的糾葛,他們三者之間的結果,命輪星圖早已記載,福臨做出的選擇,自然是——不顧一切,與那女子在一起。
卻是瞧見我的動作,福臨神情一醒,連忙追問:“你不舒服?”
我搖頭,看到福臨這般認真而又迷惘的眼神,我竟是動搖了……我是該繼續插手下去,阻攔福臨與烏雲珠在一起?還是就此放手,讓福臨與烏雲珠相遇、相知、相戀,最後生死相随,縱然時光短暫,卻羨煞旁人?
福臨見我不答話,一把将我拉起:“天色不早,咱們還是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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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兩日,福臨忽而召多爾衮在養心殿內閑話。
兩人不着邊際說了許久,福臨方故作鎮定地望着多爾衮,緩聲問出一句:“王叔年紀也不小了,可曾想過續弦?”
多爾衮沉靜的眸光一跳,不動聲色:“臣想過。”
福臨從禦案前起身,在閣內徐徐踱步,他明黃的影子投在灑金漫磚地面,無聲打亂午後那一地平靜的陽光。多爾衮端正坐着,不做聲瞧着福臨。
他二人這般相持片刻,福臨陡然停住腳步,回身望向多爾衮。多爾衮目光坦然,淡淡迎上福臨的探究。
福臨年輕英俊,尊貴而優雅,他眸光炯炯,盯着多爾衮。多爾衮清俊沉穩,靜若止水間又有權臣殺伐決斷的精明與果斷,他眸光若深潭微瀾,将心底一切情緒掩埋。
半響,福臨皺眉,朗聲道:“朕,最讨厭那些偷偷摸摸的事。”多爾衮放在身側的手微拳緊,他驀地起身跪在福臨身前,深深拜伏:“臣思戀太後數年,鬥膽請皇上賜婚!”
聽多爾衮說出這句話,福臨不知是舒了口氣,還是一件心事提上來,他眉頭緊鎖,像是喝了杯難以下咽的苦茶一般,又靜了半響,方才将手負在身後,慢吞吞吐出一句:“此事事關重大,朕還要問過皇額娘的意思,再做答複。”
我原歪在一旁的榻上,揣摩福臨召多爾衮前來的用意,誰想我方昏昏欲睡,還沒睡着,已被多爾衮的話驚醒,方才醒了,又被福臨的話驚呆——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到底是進行了怎樣一番心神的交流,竟達成了這樣一致的協議?
福臨見我醒了,已朝多爾衮擺手道:“你且下去,待朕明日問了皇額娘的意思,再找你商談。”
多爾衮“謝主隆恩”後,轉身要離開,卻又望着福臨欲言又止。福臨不悅:“王叔有話不能直言麽?”
多爾衮淡淡蹙眉:“皇上有此意,太後娘娘未必有此意。”
福臨微一怔:“為何?”
多爾衮朝福臨行禮:“臣告辭。”
福臨又問:“為何王叔明知皇額娘不同意,卻仍然請旨讓朕替你指婚?”
多爾衮眸光複雜,靜靜望了福臨年輕的面容片刻,千言萬語化作喟然一嘆。他澀然一笑:“待皇上再大些,或許能真正明白臣之心思……便是明知要被拒絕,便是知道一切定然毫無結果,但為了那一絲希望,總是不忍放棄。”
多爾衮說罷,徑自離開。福臨卻是怔然杵了許久,方才望向我,蹙眉道:“我不是不理解他。只是,若結果如他所言,若皇額娘果真不同意婚事,我倒是不能理解皇額娘了。”
☆、凝望
已是夏日,晨間的花木上凝着晶瑩的露珠,我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瞧着那閃着光芒的水珠子,很是喜歡。欲擡手撫摸,那露珠兀自一滾,骨碌碌滑下葉子,濺碎在地。
我的手僵在半空,原本這塵間露,凡世花,我心中寂靜并無太多眷戀。近日不知為何,明知時日無多,莫名便不能釋懷,反而在乎起來。
一只手橫空裏伸出,将我的手握住。那手柔韌,帶一股抓緊卻又不将你抓痛的力道。這幾年過去,福臨拉我的手,自拉出一種獨特的風韻來。我不消去看,便知是他。
跟随福臨的一大撥太監侍衛都悄無聲息在遠處候着,近旁只有吳良輔。而吳良輔司空見慣,此時深埋了頭,一切視而不見。因而,福臨便沒那樣多忌諱,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笑:“看花兒?這樣入神?”
“人生若朝露,行樂需及時。”我順着福臨的攙扶站起身,低低朝他一笑。陽光下,福臨一身明黃妥帖的龍袍,趁着筆挺身姿,笑得矜貴而認真:“有道理。”
我站起來,方才發現他又長高許多,個頭竟與我基本齊平。我正瞧着福臨發愣,福臨猛然把臉往我面前一湊,像小時候那般,把他的鼻子貼近我的,他雙眼一眯,笑得很是暧昧:“人生若朝露,你我當如何及時行樂?”
福臨的聲音低緩輕曼,眸光中透出一股如同他龍袍一般金色的光芒,耀的我眼神躲閃,驀地往後退開。
福臨不動聲色将我的手輕輕一拉,上身前傾逼向我,他方才的溫暖笑意收斂,眉頭略凝:“你我來日方長,與朝露無關,你在怕什麽?”
“我沒有。”我向後趔趄,低聲道。
“狡辯!”福臨再度把臉湊近,比方才更甚,他的嘴唇幾乎貼着我的嘴唇。
光線在透明中零亂。我胸腔裏那一顆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跳出來,臉頰充血,私底下被福臨扯住的手用力掙紮。
福臨骨子裏是個霸道的人,他盯着我,沉聲又問:“到底,你在怕什麽?”
我正要答話,卻是不遠處吳良輔“咳”了聲,苦澀地小聲提醒:“皇上,時辰不早了,這,這……來日方長……還是先去慈寧宮向太後請安,回來之後,您想怎麽着就怎麽着……”
我被吳良輔這語意不明的話說的頰上燃燒,這才想起,近日吳良輔也是能瞧見我的。那吳良輔,豈不是把方才那一幕都看進了眼裏?
我死活不肯随福臨去上朝,福臨見我神情倦怠,便也不再堅持,然,福臨卻一定要吳良輔能瞧見我,好讓他不在我身邊時,吳良輔能替他時時刻刻看着我。
我拗不過,只得答應。所以吳良輔近日不在福臨身邊随侍,而是一步不離我這虛空裏的“元神”。吳良輔是個機靈的人,并不多問一句,只是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主子”喚我。幾日下來,倒像我真是他的主子一般。
福臨經吳良輔這一提醒,驀地站直身子,做出一副端方的帝王威儀來。他掃了吳良輔一眼,不悅道:“偏你多嘴!”
吳良輔苦澀賠笑:“喳。”福臨冷哼,卻也不再遲疑,挽着我的手,沿着花園中的小徑,徐徐朝慈寧宮方向走去。
不遠處紅日高升,乾坤朗朗,浮着一線淡色朝霞。
我側臉去看福臨,他的面容在那清湛的光芒裏,飛揚的眉宇,星辰的眼眸,俊挺的鼻尖,微笑的紅潤的嘴唇,白淨優雅的肌~膚,鮮活而盎然,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機——
我心中感受異樣,竟,竟——
福臨陡然轉臉向我,眨眼一笑,眸光撲朔迷離:“你為何老是瞧着我?”
清晨的風驀地大了,吹動花園裏的一切,吹在心頭,呼呼作響。
我一陣尴尬,将臉轉開,搪塞道:“你……長大了……”
福臨深深呼吸,不置可否,他望着那湛藍天宇,朗朗一笑:“我是長大了!我終于長大了!”
他……怎麽又好像十分渴望長大的樣子?我被他弄得一陣困惑。福臨卻又突然轉過臉,一臉期待地說:“待找到季昂,讓他想個法子……讓我能抱住你,我便滿足了!”
“……”我被福臨的話驚呆,詫異道:“你說什麽?”
福臨壓低了聲音湊近我耳畔,笑眯眯問:“你方才瞧着我在想什麽?”
我大窘,瞪着他說不出話。福臨已擡了擡與我交握的手,輕輕吐出一句:“我很喜歡那根藍線。”他說罷,不等我回神,已扯着我沿小徑大步往深處走,嘴裏笑道:“皇額娘今兒好興致,這麽早便在外頭賞花。”
我再度一驚,回頭看去,果然是莊太後與蘇茉兒立在一叢雍容盛開的牡丹前,笑語盈盈朝福臨看來。再回頭看福臨與我的來時路,竟不知不覺走了那樣遠。
“太後哪是在看花兒?早望穿秋水不知多少回!方才還在唠叨呢,說皇上平日這時辰早該到了,今兒不知是何處耽擱了許久?”蘇茉兒笑着應了句,随即向福臨請安。
福臨瞟了我一眼,活潑笑答:“路上見禦花園裏花兒開的好,一時貪看,便耽擱了時辰,讓皇額娘久等了!”福臨說罷,向莊太後請安。
莊太後慈和地笑着,回頭命人擺早膳,方朝福臨道:“皇上年紀不小了,看花兒看人,都是應該的。”
眼看莊太後“合寝之事”要舊事重提,福臨打了個哈哈,明眸顧盼,搶先道:“這花園裏景致正好,早膳擺在外頭,兒臣在外頭用膳!”
莊太後見福臨心情甚好,倒奇怪:“皇上今兒遇到什麽好事了?”
福臨“啊”了聲,似是茫然不自知,想了想,面上竟赧然。他遲疑地問:“皇額娘,一個女子望着一個男子出神,嗯,便是看了許久……是為何?她為何要……她是何種想法?”
福臨一番話說的語無倫次,吞吞吐吐,說完之後,臉色已然紅透。莊太後瞧他這副樣子,先是微怔,旋即看向身旁的蘇茉兒。蘇茉兒與莊太後神情一致。她二人對望一眼,旋即,心領神會地都微笑起來。
我在福臨身側,系着月老藍線的那根手指輕顫,一股涼意彌漫。都怪季昂,那季昂到底是什麽來歷,為何要将本無關系的福臨與我牽扯在一起?為何?
我用力将手從福臨手中抽出,轉身走遠。因在莊太後面前,福臨不敢造次,只凝眉看了我一眼,便仍是老老實實在他母親面前坐着,手裏的銀筷子卻是放下了。
莊太後見福臨臉色陡變,面上笑意微斂:“這就飽了?”
福臨悶悶應了聲。莊太後溫聲道:“一個女子望着一個男子,若女子是男子的額娘,那自然是疼愛。”
“不是母子。”福臨辯解。
莊太後瞧見福臨那較真的模樣,心底笑開,面上不動聲色:“一個同齡女子望着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子,那——”她故意緩了緩,福臨果然忍不住追問:“那是什麽?”
莊太後看向蘇茉兒,蘇茉兒掩嘴笑着接口:“怕是這女子看上這男子了,想搶回來做夫君呢!”
“真的?!”福臨眼神一亮,滿是驚喜。我在一旁,聽得周身發冷,又羞惱!很是後悔那多看的一眼!
莊太後罵了蘇茉兒一句:“這在宮裏呢,說話不分輕重!”蘇茉兒勉強忍住笑:“奴婢知錯。”
莊太後一本正經道:“若一個同齡女子望着與她年紀相仿的男子出神,并非一定是愛慕,她或許只是有難以啓齒的心事罷了。皇帝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福臨聽得一怔。
靜了片刻,他方擡起眼,清聲問莊太後:“兒臣的意思,皇額娘也曾這般望着十四叔……皇額娘是否願意下嫁十四叔?”
福臨神情仿佛平淡,但他不自禁又将手中的筷子握緊,仍是洩露了他的緊張與不安:“若皇額娘點頭,兒臣願為皇額娘與十四叔做主,定下這門親事。”
莊太後擱在桌上的手指輕輕一跳,她取下絹帕握在手間揉了揉,面上一時沒有表情。倒是蘇茉兒長吸口氣,呆怔怔望着福臨,下一刻,眼中放出萬丈光芒,幾乎要雀躍而起!
福臨緊盯着莊太後,忽而又垂下臉,歉疚道:“過去是兒臣年幼沖動——”
“皇兒是為何突然想通了?”莊太後笑容溫婉得體,又尊貴端莊,淡淡問。福臨欲說話,似又不知從何說起。蘇茉兒已眼中含淚,激動道:“皇上長大了,皇上懂事——”
“蘇茉兒!”莊太後柳眉輕蹙,語調不重,語氣卻斷然。蘇茉兒脫口而出的話戛然而止,一臉不解瞧着莊太後。福臨也滿是詫異,想來莊太後的反應與他所料完全不同:“皇額娘不開心,不願意麽?”
莊太後笑容美麗,她輕輕道:“皇額娘沒有不願意,皇額娘只是說,你身為一國之君,所做之事須顧全大局,須顧全大清的國體與面子,不能感情用事。本宮問你,你做這個決定之前,可曾考慮過這件事會對大清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福臨一噎,眉頭凝緊,他小聲道:“我們滿人自古便有這種‘兄死則妻其嫂’的習俗,倒也不以為怪。”
“但如今大清入關,欲包攬天下,便不得不顧及天下人的想法。皇兒一向迷戀漢人文化,漢人之中,可有這種‘兄死則妻其嫂’的習俗?”
福臨再度一噎,只是訝然望着莊太後淡靜從容的面龐。
“太後……”蘇茉兒此時才明白莊太後的意思。她震驚地,不能理解地,忽而膝上一軟,說不出話,在莊太後身前跪下。
“……皇額娘言之有理,是兒臣疏忽了。”福臨神思不定站起身,他茫然道:“既是皇額娘不願,兒臣自不能勉強。”
福臨離開慈寧宮,自然而然拉過我的手走着,卻是魂不守舍。他喃喃自語:“為何皇額娘寧可……偷偷摸摸,亦不肯下嫁十四叔?或許,經過這樣長的時間,她,她的情意變了?”
我凝眉望着他。福臨又猛然想道:“或許如皇額娘所言,她曾那般望着十四叔,卻并非愛慕,只是有難以啓齒的心事?”
我凝眉望着他。
福臨忽而驚醒,面色有些白,他小心翼翼問我:“那你晨間望着我是何意?也無關風月,只是有心事麽?”
我晨間望着他時,剎那湧起的念頭……我難以啓齒!
福臨見我不說話,神情落寞:“也許你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多看了我一眼,我心底竟是那樣高興,高興的不知怎麽辦才好。”
☆、拒絕
福臨整一日都悶在東暖閣內,一時沒有傳召多爾衮。莊太後拒婚一事,他不忍告訴多爾衮,亦無從下口。連帶着,福臨對我也疏遠了。
黃昏時,暑氣退了些,夕光紅燦燦暈染着紫禁城。
福臨一言不發,與我冷戰一天,我在屋內自覺無趣,便漫步出了養心殿。吳良輔不遠不近跟在我身畔,走到僻靜處,方低聲問:“主子,皇上這是怎麽了?”
吳良輔尋常在我面前,只是自說自話,我很少答應。此刻,他說的是疑問句,我似乎不得不答應一聲。我想了想,道:“他惱怒他的,與咱們無關。你做好自己的事,應當無礙。”
“奴才說句不該說的,”吳良輔悄悄擡眼,瞧了瞧我,緩和地笑句:“皇上龍性難撄,對奴才們有怒氣,向來是該出手時則出手,從不藏着掖着。”
“他性子是暴躁些,但對你們并無惡意。”我替福臨解釋。
“這奴才們當然明白,咱們皇上是個大好人!”吳良輔實實在在一笑,卻又悄然瞄了我一眼,言語間頗有躊躇:“奴才是說,奴才是說,可是皇上和主子之間鬧了別扭?”
“我?”我愕然望着吳良輔,與我有何關系?
吳良輔呵呵一笑,忙道:“奴才鬥膽渾說幾句……這幾年來,奴才看在眼裏,皇上是把主子當寶貝當心肝兒一樣認認真真護着,這世間,若還有人能讓皇上敢怒不敢言的,怕也就是主子您了。所以……主子不若回去勸勸皇上,讓他別這麽悶着?悶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當寶貝當心肝兒……我心裏一抽,背上爬起一層涼涼的小疙瘩,吳良輔這詞用的甚是不當,甚是……露骨……
“他生氣與我無關系。”我放淡臉色,繼續往前走。身後吳良輔“哎喲”一聲驚呼,随即怒道:“哪個大膽奴才走路不長眼——”
吳良輔話未完,便又極慘地“哎喲”一聲,卻是後頭再無聲音,只餘一院落寂靜。我訝然回頭,便見吳良輔戰戰兢兢伏跪在地,福臨居高臨下,正眼神冷不丁兒瞄着他,沒好氣道:“你方才說什麽?”
吳良輔耷拉着臉,不敢發出一聲。
福臨冷哼一句:“多嘴的狗奴才!”而後,一腳精準地踹在吳良輔屁股上。吳良輔硬着頭皮一笑:“是奴才該死!”
福臨似是一腔怒火無處發洩,一腳又踹上來,我忍不住出聲:“吳良輔,讓你備的簫備下了麽?”
福臨腳下留情,終于看向我。吳良輔也怔了怔,但很快答應:“給主子備下了。”
“我有用處,你快去拿來。”
福臨在此,我卻差吳良輔去辦事,顯然是我僭越了。但吳良輔悄然打量了福臨與我的臉色後,連忙答應着,閃身撤離。福臨繃着一張臉,慢吞吞問:“你不是有自己的簫麽?”
我不答,轉身便走。福臨氣得嘴角抽搐,跟上來,粗聲道:“我問你話呢!”
我仍是往前走,福臨一步搶到我面前,臉色鐵青:“到底是我在生氣,還是你在生氣?!”
“若我沒記錯,應當是你在生氣。”我終于耐不住,輕笑出來。
福臨瞧見我的笑容,聽到我的話,臉色一怔,片刻,才明白我是故意逗他,他一氣之下瞪着我,又忽而神情頹唐,不知是舒了口氣,還是有些埋怨。
他語調柔軟,無奈地道:“你那麽突然走出去,我還以為……你是生氣了……要離開呢!”
“所以你一直偷偷跟着?”
“嗯。”福臨悶聲答應,他擡腳将路旁的一粒小石子踢開,小石子噗通一聲微響,落在不遠處的水塘中,漾起幽幽漣漪。水面上浮着一彎半月,靜靜照耀夜色。
這麽說,吳良輔那一番不甚恰當的露骨話,他該也聽到了。
福臨的眼眸倒映月色,有輕薄的憂傷和些微迷茫:“你……當真不明白我為何生氣?我并不只因皇額娘拒婚,也因你不肯對我講實話,你……對我,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福臨說到後來,下定決心要我給他答複一般,便擡起清湛的眼眸,不遑一瞬瞧着我。
我不料他這樣直接!像是也有一顆石頭墜落心湖,泛起零亂的水紋。慌亂中想起一句話來,情不知何時起,一往而深。
都怪季昂,都怪這根藍線……然,藍線一旦系上,怪誰都已晚了。
恰此時,吳良輔捧了一管簫,正在猶豫是否要上前回話,我出聲道:“你拿着簫,随我來。”吳良輔小步跑近前,方才瞧見福臨欲殺人的眼神,他一哆嗦,苦着臉看向我。
我招呼吳良輔随我往前走。福臨也面色不善地跟着,直走到一處安靜的小院外,福臨才猛然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找人教斯斯吹曲子。”
福臨眉宇緊鎖:“她學這個做甚?”
“以後你們相處,笛簫交流,可以增進情意。”
福臨眸色震驚地盯着我。吳良輔腿上一軟,埋頭跪倒,連忙将簫藏在懷裏。
“我早說了,你與我,可讀書,可笛簫,可交心,卻不會再有其他。”我淡淡,卻認真地說。福臨怒火噴發:“我不信!”
“我對你,僅是如此而已。”我淡淡,微笑再說。
福臨狠狠瞧了我許久,最後轉身大步離開。吳良輔這才喘出一口氣,臉色煞白瞧着我,心驚膽戰道:“主子,您這是怎麽了?怎麽說這種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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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福臨真正惱怒了。一連幾日,東西暖閣保持一片狼藉的姿态。福臨仿佛是瞧見哪塊幹淨,便不順眼,登時摔幾樣東西下地,只看到零亂了,才悶悶坐下,安靜片刻。
我忖度福臨最不願看到我,便悄悄躲遠。也罷,與其福臨以後痛苦,我寧可他現在生氣。而我,終一日要離開,他也要漸漸适應沒有我在身邊的日子。
這日福臨又往慈寧宮請安。莊太後将他留住,忽然道:“皇兒近日心情煩郁,所為何事?”
福臨扯出一個笑容。
莊太後沉吟許久,輕嘆一聲,柔聲道:“本宮的事,果真讓你如此上心?”
“……”福臨掩住心內困惑,不動聲色道:“皇額娘的事,兒臣自然要放在心上。”
莊太後站起身,緩緩走到窗邊,扶着窗棂看了會兒遠處的天空,才低低道:“本宮昨日向範先生詢問此事,範先生說,皇太後下嫁,也并非不可。”
我原是隐了身形立在窗外,聽到莊太後這一番話,霎時明白了——莊太後誤以為福臨近日的焦躁是因為她不肯下嫁多爾衮,所以改變了主意。
福臨卻是眼神驚喜:“真的?皇額娘此話當真?”
莊太後回眸望着福臨,嘴角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