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爾不知說了什麽,正手舞足蹈。福臨擡手拍在博果爾肩上,沉聲道:“別只顧開心,到了軍營裏,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得照顧好自己!你若蹭破點兒皮,太妃定會把這宮裏翻過來,大家都不得安生——朕可承受不起。”
“皇帝哥哥,你可是天子,什麽事承受不起!”博果爾一樂,全當福臨是在玩笑。卻又氣憤道:“額娘管我管的太緊……哼,我放個屁她都管,真讓人煩躁!我還是喜歡皇額娘!”
“……”福臨聽得一怔。
“……”博果爾霎時臊紅臉,喏喏解釋:“營裏的軍士們說話都是這般粗犷,無所顧忌,我一時順口,忘了是在宮裏,皇帝哥哥莫怪……”
“如此粗犷,甚好。”福臨“噗”地笑出來,眼中有了些羨慕,又緩聲道:“那是你額娘擔憂你,關心你,你該體諒她。”
“啊……煩!”博果爾撓頭,忽而又道:“皇帝哥哥怎麽知道費揚古也要進軍營?真的麽?我們這次在喀喇城也見過面,交情不錯,他若與我一起,便更有趣了!”
“朝堂裏的事朕雖做不得主,卻不是一無所知。”福臨淡淡說罷,一笑岔開話題:“立點兒戰功回來,再碰上個意中人,你帶她回來,朕替你們指婚!”
“啊,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才不娶老婆。”
“為何這麽說?”
“不是麽?皇帝哥哥宮裏的三位嫂嫂各有風姿,但皇帝哥哥娶了她們,也沒比從前開心,可見女人沒什麽好處,根本不似傳說裏那麽銷~魂!”
“這……”福臨摸下巴,忽而朝我所在方向看來,眸子裏有些失神。我輕輕一閃,從他視線裏躲開。便聽他道:“也許,她們不是自己心底想要的。”
博果爾“嘿嘿”一笑,踮腳把大臉湊到福臨眼前,好奇道:“那皇帝哥哥心底想要的人在何處?”
福臨眼神一醒,冷哼道:“臭小子,別想套朕的話!”
博果爾一臉不服,卻是眼神往福臨身後一落,倏然亮起,按捺不住便跑上前。
石小寒、來了。
石小寒穿一條湖綠亮綢旗袍,兩把頭上戴同色的釵簪,走在清亮月光下,瑩瑩湖色,活潑卻又沉靜。她瞧見福臨在此,正走上前,不妨被博果爾攔住去路。
“嫂子!”博果爾大叫一聲!
石小寒一醒神,這才瞧見他,嘴裏“嗤”了聲,不屑道:“喲,貝勒爺回宮了!怪不得這樣熱鬧!”
“我回來,你不高興?”
“很高興。”石小寒有口無心,要繞過博果爾,向福臨走去。博果爾毫無所覺,仍擋在她面前,摩拳擦掌道:“咱們何時比試一場,我一定能打過你!”
“……貝勒爺忘了麽?”
“忘什麽?”
“我從不和連輸自己三回的人比試第四次!”石小寒得意地笑。
“……”博果爾臉一紅,脖子上青筋暴起:“第四次我一定贏你,我這次學了不少本事回來!”
“不信。”石小寒搖頭,繞過博果爾,回眸朝他嫣然一笑:“而且,這是在皇宮裏,要懂規矩,不能随便打架。”
博果爾瞧着月夜裏那突然綻放的笑容,驀然呆住。
而石小寒這才發現福臨不知何時沒了蹤影,氣得兩步回到博果爾身前,大怒道:“你這個人羅裏吧嗦,纏着我說什麽話!”
美人突現獠牙,博果爾一個激靈:“石小寒你怎麽了?”
“……”石小寒氣得一跺腳,卻是又委屈又落寞,語調微哽咽:“早知做了‘貴人’反而見不到他,還不如留在太後身邊,好歹每天他來請安,都能見一見。”
“……哦,你是說皇帝哥哥……”博果爾恍然,他回頭看了看,果然不見福臨,不以為然道:“你想見他,便去找他,這有何難處?”
“你懂什麽……誰想見他!”石小寒又羞又惱,瞪着博果爾。博果爾一縮脖子:“明明是你說想見他的。”
“……”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女人都喜歡口是心非。”博果爾渾不在意一笑,從頸上摘下一串東西,遞到石小寒面前,樂呵呵道:“送給你!”
繩子是普通的紅繩,上面穿着一枚鋒利的月牙狀白骨,石小寒道:“咦?這是狗牙麽?”
博果爾的臉霎時黑了:“這是狼牙!!!”
石小寒取過那墜子在手裏翻來覆去看,頗不相信:“是狼牙麽?不是騙我吧?”
“當然是真的!這匹狼是我親手射殺的!特意留着給你玩兒的!”
“若真是狼牙,在市集上還能換不少銀子。”
“……”
不遠處的水面忽而飄來一陣笛聲,在水天間清越飛揚,尋聲望去,卻是福臨獨自坐在那望月臺中央,背對着所有人,輕輕吹起。
☆、唱戲
笛聲一直到很晚。
福臨今兒心情似是很好,回到乾清宮後沒有再看書,便抱了笛子坐在窗下。
我幾度摸出玉排簫,又幾度忍住塞回袖中。
他還是不要見到我的好,他見不到我,我便能這麽默默陪着他,而與他無關。他會有他的後宮三千佳麗,與她們“床第之歡”,生很多孩子。他會一點一滴忘了我,他忘了我,他便又是他自己了。
我從最開始便不應該被他發現,不該一不留神被那月老藍線纏上,不該……太多不該……
“皇上,早些歇着吧。”吳良輔苦口婆心。
福臨望着天空,慢慢收起笛子。吳良輔連忙接過,笑道:“皇上今兒飲了不少酒,可乘醉睡個好覺!”
福臨下了榻,一言不發在床上躺下。吳良輔替他拉好被子,放下明黃床帳,瞧一眼緊挨着床頭的那盞精致的絹花宮燈,小心問:“今兒燈吹還是不吹?”
“……吹了吧。”
殿內一黑,只角落一盞昏暗的燈,照得一室幽谧。
我在帳子外站了片刻,聽帳子裏沒動靜,想福臨該是睡了,便悄悄穿帳而入,正要越過他往床裏頭去——不妨一轉臉,福臨正半倚床頭坐着,凝眉盯着帳中夜色,寂寂出神。
我驚得差點呼出聲,連忙擡手捂上嘴,整個人卻趴倒在他腿上,幸好他毫無所覺。我等了許久,他依然一動不動,便蹑手蹑腳爬起,悄悄在床裏頭坐下——
屏息凝神躺下。
養成了夜晚睡覺的習慣,沒有床榻,這十多日在屋頂上的漫漫長夜,便很是難過啊。
我躺下,福臨依然坐着。他好不容易今夜不讀書了,卻又不肯好好睡覺麽?我真想勸勸他,然而不敢出聲。
遙遙聽到很遠之外,有打三更的聲音。福臨坐無睡意。
我咬緊唇,也坐起身,試探着将腦袋歪在他肩頭,他不睡,我也不睡,我陪他。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
福臨終于動了動,微轉臉向我看來。
我脖子僵住,想坐直了,但又不舍得……他看不見我,我确定。卻是福臨輕嘆一聲,一拉被子,驀地又躺了下去。
呃,福臨吶……我才剛坐起來……
然而,他終于肯睡了啊。我随他躺下,放下心來,合上眼,便困倦地要睡去。卻聽福臨喃喃自語:“你何時回來?”
我心頭一裂,無聲沁出點兒血絲。下意識睜眼,便見福臨翻個身面朝裏,他擡起手臂往床裏頭一攬,做出個似是要抱住人的姿勢來。
而他的手臂正落在我腰間——雖然觸不到,但我還是身子一僵,大大地渾身僵硬。等了片刻,福臨沒有收回手的意思,卻是合上眼,慢慢睡了過去。
夜深人靜,耳畔某人呼吸勻細,我卻無比清醒。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吐納在我心頭。他的手臂落在我腰間,也仿佛重壓千鈞,讓我喘不過氣。
一個晚上僵躺着不敢絲毫動彈。直到帳內青光彌漫,帳外吳良輔久違的輕喚聲:“皇上,該早朝了。”
福臨走了很久,我才魂不守舍坐起身。而如今有了真身實體的我不比過去,這麽一夜,輕微落枕。
頭往右轉可以,往左轉最大幅度只能直視前方,脖子一日僵疼,不知何時會好。
平安雖有身孕,但因品階低,不能占後宮主位,便住在儲秀宮配殿猗蘭館。猗蘭館清淨幽雅,今日頭回有些熱鬧,不多的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一大早便将殿內裝飾一新。
石小寒與斯斯都陪在平安身側說話笑鬧,兩人一灑脫,一溫柔,風姿各異都很動人。唯有平安冷靜靜的,眼神清醒,只不時笑一笑。
我在猗蘭館瞧了她們一會兒,踱回乾清宮,福臨仍在慈寧宮未回,我站了會兒,便也去了慈寧宮。
水榭裏,潺潺水聲,朝陽初起,照的清光流溢,到處亮堂堂一片。福臨與莊太後相對而坐。莊太後端起面前琥珀色的琉璃盞,輕輕飲了口,凝神一品。
清風徐徐。
福臨緊盯着她,忍不住問:“味道如何?皇額娘喜歡麽?”
莊太後綻出笑容來:“甘甜微酸,清香細雅,喝着很舒服。”她再喝一口,品了品,又贊句:“一直以為茶是苦的,沒想到也可以是甘甜的。”
福臨明眸亦笑:“天高地廣,世界極大,一切皆有可能。”
“這茶叫什麽?琥珀杯緋色釀,也十分好看。”
“因這泡茶的花在水中舒展,形似蝴蝶,所以叫‘玉蝴蝶茶’。”福臨說的很是開懷,莊太後亦含笑聽着。
福臨又道:“泡茶的花兒名叫‘洛神花’,不僅花姿幽美,喝下之後,能生津止咳,宜容養顏。皇額娘近日常咳嗽,喝這茶再好不過!”
蘇茉兒扯了扯莊太後的胳膊,打趣道:“瞧咱們皇上一番孝心!太後這花定然不舍得喝了,整天抱在懷裏藏着呢。”
福臨微一頓,忽而穩穩在椅子上坐好。
我本在窗外的水面上站着,聽得好奇,便探身進來看。偏莊太後在我左手邊坐着,那茶也放在左邊,我視線所見,只是光華烏亮的茶桌。
脖子右轉,福臨的茶碗蓋着,瞧不見那裏頭的“洛神花茶”。只得努力把臉左轉,去看莊太後的茶。
耳邊福臨放緩了聲音:“這茶是平西王特使送給攝政王的。攝政王聽博果爾說皇額娘近日咳嗽,今兒早上便轉送給兒臣。兒臣猜,他是想送給皇額娘。”
……多爾衮。
我詫異轉臉看看福臨,他的目光穿過我,落在莊太後面上。
但聞水聲清幽,聽不到莊太後的動靜,蘇茉兒也一片沉寂。
我轉臉朝莊太後看去,一時竟忘了“落枕”這事兒,轉的太猛,終得見佳人複雜的神色,便聽自個兒脖頸裏骨頭“嘎嘣”輕微一聲,一股分筋錯骨的疼痛!
“啊……”我嗓音一抽,玄虛輕呼。捂着脖子猛地直起身,疼得淚眼朦胧。
莊太後盯着虛空一愣:“什麽聲兒?”
“……”我連忙捂住嘴。福臨也四處看了看,并未發現異常,一門心思只道:“皇額娘與攝政王的婚事,前年因‘軒轅鏡’一事耽擱,兒臣心中諸多愧疚。去年多铎已死,兒臣心結得解,今日舊事重提,不知皇額娘意下如何?”
我轉了轉脖子,好了,活動自如。
便見莊太後手邊晶瑩的琥珀杯,裏頭一汪淡紅色剔透的茶釀,茶中央浮着一朵花,兩翼舒展,猶若蝴蝶。
莊太後一笑柔和:“這事兒,容本宮想想,畢竟時過境遷。”
見莊太後沒有一口回絕,福臨已是滿足。
“今兒也不早了,你該回去看會兒書,下午便早些去儲秀宮……感情再淡,那也是你的孩子。”
福臨笑容一斂,起身恭恭敬敬道:“是。”
目送福臨走遠,莊太後方輕嘆一聲,朝蘇茉兒道:“去瞧瞧他還在不在宮裏,若還沒出宮,便帶他來見我。”
***
猗蘭館太小,戲臺便搭在儲秀宮正殿前的廣場上。
戲臺一人高,鋪設紅毯,四周擺滿絢爛花朵,引得蜂鳴蝶繞,一派熱鬧景象。臺下亦是紅毯鋪設,正中央龍椅早已擺好,位子不多,但氣象華貴,卓爾不凡。
福臨近黃昏才到,博果爾跟在他身後也來湊熱鬧。
石小寒與斯斯正頭碰頭湊在一處看平安為孩子做的小肚兜,小鞋子,小衣服,孩子雖只有四個月,但衣飾已做全,件件精美,一針一線都是平安的心血。
驚嘆不絕。
石小寒滿眼羨慕:“我要向安姐姐學做女紅,待我有了孩子,也要親手做衣服給他。”平安一笑:“會有的。”石小寒頰上一紅,嗫喏道:“安姐姐真幸福。”
我亦擡手去摸那雲水緞子的小錦衣,摸了許久,虛無的指尖方有一種鈍鈍的涼意傳來。這涼,也讓我羨慕。
卻是博果爾找了幾圈,終于看到石小寒,冒冒失失沖上來,一掌拍在石小寒肩頭:“嫂子!”
石小寒駭了一跳,撫着心口沒好氣道:“你吓到安姐姐了。”
斯斯掩唇一笑:“石姐姐,貝勒爺口口聲聲叫你‘嫂子’,其實心裏沒把你當嫂子呢。”
博果爾驀地把落在石小寒肩上的手縮回,朝平安和斯斯笑着招呼:“兩位嫂子安好。”石小寒白了博果爾一眼:“打也打不過,還動手動腳,下回直接把手剁了!”
博果爾嘻嘻一笑,并不惱怒。
平安笑着添了句:“博果爾貝勒年紀小,還是孩子。自幼又和小寒打鬧慣了,名為叔嫂,實為姐弟,倒也沒什麽。”
“安姐姐說的有理。”斯斯綻顏一笑。石小寒道:“皇上也比他大不了多少,舉止可不如他這樣瘋瘋癫癫。”
博果爾很不服氣:“皇帝哥哥小時候比我淘氣多了!他後來成了皇帝,方故作老成,做樣子給你們看的!”
“……”
這偌大紫禁城,有膽量這般說福臨的,怕是沒幾人。當下斯斯與平安相視一眼,紛紛垂下眼眸。倒是石小寒出神片刻,擡手撥了撥腕上的镯子,點一點頭:“也是。”
博果爾見石小寒悶悶不樂,連忙又道:“皇帝哥哥在外頭呢,諸位嫂子是不是要出去接駕?”
果然,石小寒明眸亮起:“是麽?他來了!”
黃昏一院夕光,各色蘭花在熏風中疏影搖曳,清雅高潔,暗香四溢。福臨正立在一簇淡白花色的蘭花前,聽到博果爾的叫聲,他訝然回眸,花面交相映,綠葉濃郁繁茂,他玉色衣袍,襟懷獵獵,一身落落淡雅。
博果爾快步上前,扯住福臨的胳膊。
平安在中央,石小寒與斯斯在她左右,身後跟着一衆的宮女太監,齊齊向他行禮。
“臣妾(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立在最後,遙遙望着他,一顆心在春風中融化又凝聚,福臨,你要好好的,把你該做的事做好,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
天地浮世中央,懸挂一面“大觀鏡”,大觀鏡每日徐徐旋轉,傍晚時分停住。大觀鏡停住,鏡面便會照映出那個方向正在發生的故事,每晚一則,故事栩栩如生。
許多神君閑來無事便愛去那裏看故事消磨時光。
有陣子大觀鏡每日都映出“男~女癡戀”的人間故事,惹得女神官們團團簇簇都去看,天宮內熱鬧成風,連我亦被朔宮內興奮的小仙婢拉着去看過一回。
現在想來,這人間之看戲,與天宮之大觀鏡是一樣的。
原來大家都喜歡看戲。
燈影裏,臺上人妝容明豔,身姿柔媚,歌喉婉轉。臺下福臨坐在中央,博果爾坐在他右手邊,他左手邊緊挨着平安,再便是石小寒與斯斯。
我歪在屋頂上,倦倦打着呵欠,昨夜沒睡好,困得真想打個滾就此睡去。耳邊有一句沒一句飄來樂聲,我正不知睡也非也,卻是某處忽而傳來一聲驚叫:“啊!!!”
我一個激靈驚醒,便見院中諸人亦是一寂,連戲臺上的花旦水袖揮了一半,便急忙收了回去。院中侍衛登時各路上前,不動聲色将福臨護住。
“怎麽回事?”福臨沉聲問。他話音未落,便有一個宮女急急忙忙從猗蘭館跑出,大喊着:“太醫,快傳太醫……”
吳良輔大步踏上前,喝道:“嚷嚷什麽!皇上在此,不得無禮。”那宮女臉色慘白,“噗通”朝吳良輔跪下了,哭道:“我家主子從樓梯上摔下來,公公救命!”
“……”吳良輔認出這宮女是平安的貼身丫頭,也唬了一跳,急忙回身向福臨跑來。福臨早已聽到了,凝眉道:“傳太醫。”說罷,大步朝猗蘭館走去。
☆、夜雨
猗蘭館院子東側有一處小閣樓,平安便是從那樓梯上滾落下來。福臨趕到時,平安正躺在地上,滿頭冷汗,一手卻仍緊緊護住肚子。兩三個宮女圍在她身旁,手忙腳亂想将她扶起來。
“都讓開!”福臨不耐道。
圍在平安身側的宮女慌亂中見竟是福臨,都抖着身子跪倒在地。福臨将平安從地上抱起,平安迷迷糊糊睜眼,瞧見他,用力抓住福臨的衣袖,哀求道:“皇上救救奴才的孩子。”
福臨一怔,随即明白平安話裏的意思,不由出聲安慰:“別胡思亂想。”
卻是此時,石小寒臉色煞白,跌跌撞撞從樓梯上跑下,看着福臨懷中的平安,顫聲道:“安姐姐你怎麽了?!”
福臨沒答話,抱着平安進猗蘭殿,不等宮女指路,又徑自進東裏間,小心将平安放在床上。
一屋子惴惴不安,諸人看福臨面色不善,都提心吊膽。兩位太醫一一診過,向福臨道:“皇上,安主子跌下樓梯時,用手護着肚子,所以龍胎并無大礙,微臣開些安胎藥即可。倒是右手上骨頭受傷,要好好将養。”
“去開方子。不論孩子,還是她,都不能落下病根。”福臨聽罷,淡淡一擺手。他語調不高,卻莫名一股迫人意味,一屋子人都聽進心坎裏去了,平常那些輕慢平安的宮女太監,都莫名繃緊身子,愈發惴惴不安。
石小寒一直神情恍惚,直到太醫說孩子無礙,直到平安喝完藥,安靜睡去,她才呼出一口氣,擡起衣袖将淚抹去。博果爾瞧着她,吓得一聲不吭,只默默陪在她身邊,當下連忙将帕子遞給她:“你怎麽了?”
石小寒吸着鼻子,大顆大顆落淚:“我不知道。”
“……不知便不知,你哭什麽?”博果爾擡手去拉石小寒,“皇帝哥哥讓咱們都各自回去,有話明日再說。”
福臨今夜留在猗蘭館。
他獨自坐在院中,深宵寂寞的風,無聲吹起。吳良輔見他身上都被夜露打濕,小聲道:“皇上,您也找個地方歇歇,太醫都說了,安主子身體安好,您不必擔憂。”
福臨擡手揉着眉心,一臉困惑:“吳良輔,你說為何——為何朕并不喜歡她,卻和她有了孩子?”
吳良輔聽得一呆。福臨又道:“她方才說,讓朕救救她的孩子……你說,是朕對不住她麽?”
吳良輔吃了一驚,忙道:“皇上乃一國天子,福澤天下,能有龍胎,是安主子的福氣!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皇上您千萬別胡思亂想!”
福臨抿唇不語。吳良輔抹了把額上冷汗,大着膽子又道:“奴才說句不中聽的,皇上心底的那人,莫說不會再回來,便是回來,也是看得見摸不着,如何能替皇上生兒育女,綿延江山?”
福臨臉色煞白。
“皇上……所以奴才覺着,皇上不妨把那位神仙主子藏在心底,這平日裏也多來後宮轉轉,既是為大清江山着想,也是……皇上別太苦了自己!”
我站在一旁,身子不覺有些發抖……吳良輔,他旁觀者清,言之有理……說的很對……
福臨又坐了許久,而後起身進了猗蘭殿。
我驀地蹲下身,将臉埋在掌心,天上星月藏進濃雲深處,忽而落下幾滴冷雨來,淋淋打在枝頭。
東裏間傳來平安驚詫的聲音:“皇上……您沒走麽?”
“你這是要去哪兒?”福臨的聲音亦是驚詫。
“奴才……”平安話未完,便有一個丫頭輕輕解釋:“只皇上來了,主子伺候皇上,才會在東裏間。主子平日都住在西裏間,她方才醒來,以為皇上走了,便一定要回西裏間去。”
“哦。”福臨低應了聲,緩緩道:“朕今晚留下,你也別動了,好好躺着罷。”
雨瓢潑大了,天上一聲悶雷,一道電光,轟隆隆有了夏日氣息。我動彈不得,便把臉深埋,僵硬地蹲着,任由漫天雨水席卷天地。那雨剎那把天地澆濕,卻只是零星一滴偶爾落在我身上——我,終究與這人間無關。
隔着大雨,聽到福臨平和的低語聲:“你手上受傷了,不必伺候,朕自己來……你習慣燈亮着麽……”
“……奴才聽皇上的……”
心像是被扯開一道口子,汩汩流出暗紅的血色,我猛然站起身要走,才發現前方不遠處的夜雨裏,不知何時起,寂靜無聲站了一個年輕男子。
他一襲墨色寬大衣袍,飛卷如夜,袍間暗金色蓮紋流離閃爍。他撐了傘,但雨水太大,仍是将他衣發澆濕,他靜靜望着我,并未出聲。
“……季昂……”我出口,又一怔:“還是湛盧大人?”
“随你。”
“你來這裏,有事麽?”我問。便見季昂身後,東裏間的窗格子上映出一個瘦削的影子,福臨低頭,将燈吹滅。
我猛然轉身,腳下生風,一步不停,在紫禁城裏行走。
不知要去哪兒,不知要做什麽,只覺心裏一口氣上不來,想要……想要捶胸頓足大哭一場!然而不能,我重生之後,仍為龍女,若要哭,也需王上禦旨批複。
身前忽而一堵光牆,驀然将我彈開,我身形踉跄間,臂上一暖,被人穩穩扶住。
季昂遞過一塊手帕來:“擦臉。”
“……”我下意識在臉上抹了一把,濕漉漉的,呵,是雨水吧。我随意抹去,擡起臉朝他笑一笑:“雨這樣大,我偶爾也能感受一些。”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季昂漠然收回帕子,毫不留情道。
我一滞,随即點頭:“我不後悔。”
轉身朝乾清宮走去。
獨自一人蜷在那明黃的帳子裏,徹夜輾轉,無法入眠……福臨,原來這兩年你便是這麽過的麽?我不要你這樣。我寧可你有很多女人,她們與你作伴也好,不要這樣孤單。
***
石小寒一夜之間憔悴不少。
福臨踏入流光殿時,她一下從凳子上彈起,神情很是緊張。
福臨擡手命殿內的宮女太監退下去,方才出聲:“昨晚發生了什麽?平安為何會從樓梯上跌下來?”
石小寒搖頭:“我不知,我,我只是看安姐姐做的那些小衣裳好看,想問她要個花樣兒,也想學學……不知為何,我們走到樓梯口,我有些頭暈,她便掉下去了……”
石小寒自幼長在民間,秉性桀骜,說話向來爽朗利落,這回臉色慘白,吞吞吐吐,不容福臨不心生懷疑。他皺眉道:“她自個兒掉下去?”
石小寒擡手蒙上額頭,一面點頭,一面踉跄坐回凳子裏,她喃喃道:“我不知,當時我頭暈,記不得了……不知怎麽,她便掉下去……幸好孩子沒事……”
“你是該慶幸孩子沒事。”福臨神色複雜,望了她片刻,轉身離開。福臨這話裏的意思,卻是莊太後早間也過問此事,聽說孩子沒事,方才沉沉吐出兩個字:“罷了。”
石小寒卻是望着他的背影,委屈地哭出聲。
猗蘭館內平安正坐在窗下喝藥,瞧見福臨進來,忙起身行禮。福臨淡淡詢問:“可有好些?”
平安執意又搬回西裏間。這西裏間清樸無華,在堂皇的紫禁城內甚至連一個稍有頭臉的宮女的房間都不如。福臨進來時,明顯怔了怔,他也未多言,一撩袍角在平安對面坐下。
待平安喝完藥,他方問:“昨晚的事,你可有想法?”
平安如往常一般,十分恭敬:“昨兒奴才酒喝多了些,頭一直暈暈的,下樓梯時眼前一花,腳下踏空便摔了下來。”
“自己踏空?”
平安坦然道:“奴才記得清楚,當時恪貴人想來扶奴才,可她手裏拿了花樣子,腳步似也不穩,便沒抓住奴才。”
他二人在這廂說話,我猶豫再三,終是忍不住挪步去了東裏間。果然,東裏間裝飾一新,家具器物精美而奢華,穿過一道雕工精細的隔扇門,來到寝間——
屋內舒适雅致,不大的房間,用花梨木雕花鳥紋落地罩隔出兩間。外間陳設茶幾炕桌,窗下有書案,擺清雅的筆墨紙硯。觸目裏間,先是一道缃色帳幔,穿過帳幔,卻是一架挂衣屏風,屏風後便是缃色錦帳,床上一色被褥,看着溫暖華貴,都收拾的整整齊齊,纖塵不染。下意識攥緊手指,胸口沉悶疼痛。一陣風過,帳子上挂着的流蘇穗子,輕輕晃出漣漪。
我艱難地移開目光,看到窗下放了一架香木色梳妝臺,妝臺上靜靜擺着女子的八寶箱。我走過去,從鏡中看到自己,仿佛沒變,月色長衣,用靈力幻化而出的烏發,被玉姬绾成一條辮子挂在腦後,玉姬說,這樣看着精神些。
窗外,福臨正走出院子,又忽而回頭朝吳良輔道:“上回養心殿不是換下一撥家具麽?挑些合适的命人送過來。再看看有什麽女人喜歡的玩意兒,也給這邊添些……也太素淨了。”
“……喳!”吳良輔連忙答應。
福臨前腳走,石小寒便來了。
平安命所有人都下去,才朝石小寒一笑,溫聲道:“瞧你,一個晚上怎麽就這樣憔悴了?”
石小寒猛然便撲在平安懷裏失聲痛哭:“安姐姐,我昨晚一定是喝多了,不是有意的,我不知怎麽,我只是想扶你一起下樓的——可那時候我的手像被旁的人控制一樣,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推了你一把……安姐姐……不是我,不是我……”
平安單手環住石小寒的肩膀,神情依舊溫溫的:“不是你,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石小寒從她懷中擡起臉,哽咽道:“你信我麽?”
平安輕輕一嘆:“咱們相處也一年了,你是什麽人,我還看不出麽?”
“可,昨兒明明是我的手——”
“昨晚是我不小心踏空,然後跌下樓梯,與你無關。你無需自責,也莫再向旁人提起。”平安左手握住石小寒的手。
石小寒只是委屈地落淚。卻是平安又想起什麽,出聲道:“你性子直,胸中無芥蒂,雖說有太後疼愛,但在這深宮裏,誰的疼愛都是雲煙,你還需謹言慎行,舉止收斂些。”
石小寒一愣,一臉迷惑望着平安。
平安耐心道:“便像你與博果爾貝勒,你現在是皇上的貴人,是皇上的女人,與他便要有幾分距離,再不能如小時候那般打打鬧鬧,毫無顧忌了。”
石小寒想了想,道:“我有注意這個,但昨兒只有斯斯在,斯斯又不是外人,她不會亂嚼舌根的……”
平安秀眉略凝,一時未說話。卻是石小寒又問:“太後疼愛是雲煙,那若是皇上的疼愛呢?”
“……傻丫頭,你以為皇上便能随心所欲麽?皇上不過比你大一歲,可他肩上擔着的擔子比所有人都重,行動處處受限,他才不自在,才不快樂呢。”
“安姐姐……”石小寒羨慕地望着平安:“你懂這樣多,你比我了解他。”
“若你像我這般在宮裏當奴才當久了,便也會懂許多。”平安黯然一笑。
“你在宮裏多久了?”
“七年罷,皇上入關,我是第一批召進宮來的宮女。”
平安沉思許久,才似憐似贊地輕聲道:“皇上那時六歲,在武英殿登極,從禦辇上下來,小小一個人兒——廣場上烏壓壓跪了一院子人,山呼‘萬歲’,我當時藏在角落都吓得渾身發抖,他倒鎮鎮定定,一步一步走的穩當……當時便想起家裏的兩個弟弟,大的也六歲了,雖窮的揭不開鍋,但他們整天被阿瑪額娘抱在懷裏疼着哄着,像寶貝一樣,稍不如意便是又哭又鬧……這麽大陣勢,皇上怎麽沒吓哭呢?”
“皇上沒哭?”石小寒張大眼,不信:“那後來呢?”
“後來我被管事的嬷嬷發現,拖回去掌嘴……宮裏的規矩,向來是很多的。”
我坐在屋頂上,聽着屋內石小寒和平安的話語,暗思:這平安倒也不失為福臨的一個知心人。
“那安姐姐喜歡皇上麽?”
“……這宮裏,沒有喜不喜歡,只有主子和奴才。”
☆、和親
莊太後在慈寧宮宴請皇父攝政王。福臨聽到消息,特意從乾清宮趕來。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莊太後穿霜色暗紋花卉錦袍,立領右衽大襟,鑲深石青底紋暗金織折枝牡丹花樣大邊,袍子一線到底,宛然清揚,又素淨大方。只是,在這樣爛漫的夜晚,莫名有一股冷清。
她坐在水邊,手裏一些魚食,微笑喂着魚兒。多爾衮穿銀湖色長袍,同色一字襟比甲,負手立在莊太後身側,他衣衫簡潔素淨,亦莫名冷清。他許久靜默,似是在觀魚。
月光下兩人,神情都是淡極,不似相逢在春日夜裏,倒有幾分秋日寒涼。
最後,莊太後沒了耐性,将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