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一把魚食散盡,一面拿帕子擦了手,一面站起身。
她埋頭站在多爾衮面前,徐徐仰起臉看他。
她面容皎潔,依然年輕美麗,又驕傲自信,她決定的事,向來不會改變。他亦是英俊的,只是面頰瘦削,看着很是憔悴,他答應過要保護她,照顧她,便是一輩子的事。
“本來該早些告訴你……但,這是我心底的秘密……多一個人知道,福臨便危險一分……你也知曉福臨的性子,他若知道了,定會鬧個天翻地覆……”莊太後說話間,明豔的眸子漸漸暈濕,像是月光下的水面忽而騰起霧霭。
多爾衮手指僵硬,靜了片刻,替她抹去眼角的淚。
“你以後……便多看他幾眼,他心中,對你也很是敬愛。”莊太後握住多爾衮的手,兩人的手都是冰涼,她驀地撲入他懷中:“對不起,對不起……”
多爾衮輕輕将她環住,神色悵然,低低道:“有何對不起呢?這些事,向來你情我願,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卻是福臨走過來,遠遠看見莊太後與多爾衮抱在一起,頓時剎住腳步,臉上有些不自在,轉身便悄悄溜走。
三人圍圓桌坐定,福臨很是開心。
他小的時候,他們三人也常坐在一處吃飯。那時他尚不知事,只覺他坐在中間,左邊是皇額娘,右邊是十四叔,他們二人都往他碗裏夾菜——飯桌上他童言無忌,不再是小皇帝;皇額娘不再是太後,笑語溫柔;十四叔不再是攝政王,而是個柔和的男人——那時候,其實很像一家三口。
只是後來發生太多事,這一耽擱便是七年。
福臨心中滿是歉疚,他親自替多爾衮斟了酒,又替莊太後斟酒,他當先端起酒杯:“今日桌前無尊卑,十四叔,額娘,兒子先幹為敬!”
他說罷,沒留意莊太後與多爾衮面上神情,一口氣喝完。
莊太後一口飲完手中那一杯,笑得溫婉:“你們倆喝,我來替你們倒酒。”
“好。”多爾衮也喝完。福臨眼眸星亮,扯住多爾衮的胳膊:“十四叔,咱們倆喝,今朝有酒今朝醉!”
“不醉不歸!”多爾衮笑容朗朗,與福臨響亮碰杯!
兩個男人,一大一小,對月豪飲,忘乎所以了。
第二日,福臨下了朝,沖到慈寧宮,着了火一樣大聲問:“皇額娘,到底怎麽回事!”
莊太後面色平靜:“這是怎麽了?一大早雷霆交加的?”
福臨手中緊攥一道聖旨,此刻按捺不住将那聖旨遞給蘇茉兒,蘇茉兒連忙捧給莊太後。莊太後徐徐打開,一句一句看完,詫異地望着福臨:“有何不對麽?”
福臨倒抽一口涼氣:“十四叔要往連山迎娶朝鮮公主,這對麽?!”
“朝鮮國王遞國書求和親,要把他們的公主嫁過來。我大清皇父攝政王勞苦功高,又寡居無妻。他二人實乃天作之合,堪為良配。皇上以為有何不妥?”
“皇父攝政王娶了朝鮮公主!那皇額娘與十四叔呢?”
“本宮與他緣分已盡,皇上以後休要再提!”
福臨猛然像吃了一記驚雷,臉色煞白呆呆回不過神,他驚愕地瞧着莊太後,神情癡怔。
莊太後語調略緩:“朝鮮雖是我大清屬國,卻也怠慢不得,朝鮮國公主嫁過來,攝政王不娶,你又與蒙古的格格早有婚約,便只能由博果爾來娶她。你認為太妃會同意麽?”
“究竟為何?”福臨踉跄退開一步,自顧問莊太後:“十四叔等了皇額娘這麽多年,對皇額娘一片癡心!”
莊太後神色一冷:“這聖旨難道不是他拟的麽?”
“是!”福臨震驚地問:“所以兒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這究竟怎麽一回事!”
“……這事,便照攝政王的意思辦,皇上不必想太多。”
“……兒臣不能理解……”福臨搖着頭,再度退開幾步,猛然轉身跑了出去。
***
福臨近日精神不振,總有百無聊賴之感。
夏日裏第一聲蟬唱,在枝頭嘶鳴而起,燥熱了心扉。我雖無法直接感受,但每每看見福臨,便知他的難過與彷徨。
這日福臨午睡頗不安穩,起身去了棠苑——便是當日我寄居海棠樹,又被天雷擊中那院子。
這院子像是被福臨封起,尋常沒人住,連福臨都甚少過來。見福臨來到棠苑外,吳良輔有意阻攔,又見福臨面色不佳,一肚子話便生生咽了回去。
院內打掃的一塵不染,景致清幽。院子東側,一樹海棠枝葉濃密,在地面投下陽光的斑點——是福臨後來命人新栽。
福臨進屋,吳良輔垂手候在門外,沒跟進去。
我來院中逛過幾次,卻還沒進屋裏看過,當下便跟在福臨身後,好奇地走進去。
屋內陳設素簡,卻不寒酸,一派大家風範。格局簡單,東裏間為寝房,西裏間為書房。不大的房間,大大小小十多個書櫃,我看着十分咋舌。福臨從寝房走到書房,最後跪在一架低矮的書櫥旁,打開櫃子,從裏頭取出一個檀木匣子。
他高高的個子,已是大人了,卻突然很無所顧忌,很幼稚地跪在那裏,專注地小心翼翼地打開手中那木匣子……仿佛又成了當年那個火爆性子的少年天子。
而且,那匣子十分精致,藏了什麽寶貝?
我屏住呼吸,湊在福臨身旁看他手中的匣子,裏頭卻是……兩截斷了的白玉笛……很是眼熟……仿佛曾經見過……
福臨細細摩挲那殘破的白玉笛的周身,神情怔忪。
許久,他低聲自語:“那人是誰?為何你跟他走了,便不肯再回來?”
我腦中電光火石想起,這笛子便是當年福臨與我笛簫合奏時常用的那一管,後來被石小寒失手摔碎,又被福臨一腳踢進水裏,我伸手攔不住,幸好季昂撿起來,最後終是被福臨拿走,卻再無蹤影的那白玉笛……
原來福臨沒有扔掉,把它藏在這裏。只是都已碎了,他還留着作甚?
“你睡熟時,曾叫出一個名字……莫非他便是‘中聖’?所以你跟着他,不會再回來了?”
我大吃一驚,驚詫望着福臨,我何時睡覺叫出過“中聖”的名字,而且,王上怎麽會是中聖?!
福臨神情陡然煩郁,抱着盒子起身,徑自從我身上穿過去。我也煩郁,站起身,跟在他身後又去了寝房。
福臨來到床邊,把盒子放在枕旁,他枕着手臂躺下來,眼神直勾勾盯着對面的帳子……我走近前,一看又是一呆,只見那帳子上竟挂了一幅卷軸畫。
那畫上一年輕女子,赤足立于海面,長發如雪飄至腳踝,身上衣袂蒼蘭如海,衣袂袍角繡着銀白細弱的龍紋,而那女子的眉眼,與我一絲不差。畫旁疏落地提了四字:“海之神女。”
“……”
這是當年從石小寒手裏搶來那幅畫,福臨也留着,然而,他把畫挂在這裏作甚,這麽傻呆呆看着有意思麽?
福臨凝神瞧了那畫上人許久,又忽而坐起将畫取下,卷好,抱在懷裏,也抱起那放玉笛的盒子,面朝裏再度躺下。
他身子微微蜷着,緊緊抱住懷裏的東西,哽咽着聲音:“龍吟,龍吟……你回來吧……難道我還不夠努力麽?”
“……”
驀然察覺臉上冰涼,我快速擡手抹去,轉身走出寝房,獨自來到書房。窗外天色卻是陰暗下來,濃雲低垂,仿似又有一場大雨。我連忙收淚,這樣下去,天上的高頌太後又要察覺我的存在,不肯罷休了。
一陣幽悶的風卷過書案,潔白的紙呼啦啦揚起,幸好被白玉鎮紙壓住,若不然要被風吹跑了。白紙上有黑字,我走上前去看,卻是福臨清瘦遒勁的筆跡: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珠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禁不住伸手去撫摸這白紙上墨色的字,一個一個觸摸,指尖雖然虛無,鼻間雖然無味,但這詞一定是香的,這詞裏一定有最深刻最糾纏的淡淡情愫。
……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
細細品味,這離別之思,杳然不能見面之痛,便也全在心頭了。我凝神癡怔,不覺眼中滾燙。卻是簾外忽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人快速掀開簾子闖入——
我詫異中擡眸看去,“知何處”三個字便生生咽回肚裏。
☆、落水
我不小心脫口而出将這詞讀出聲,誰想正讀了一半,簾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我詫異中擡眸看去,“知何處”三字便生生咽回肚裏,僵呆在書案前。窗外天色黑沉,大風卷起案上白紙,嘩嘩直響。
藍綢簾子一起一落,卻是吳良輔慌忙闖入。
不知是我哭得盡興,忘記隐藏身形,還是吳良輔聽到了我的聲音,我迷惘地望着他。吳良輔站在屋子中央,抖着聲音茫然喚了句:“主子娘娘,是您回來了麽?”
我确定,他是聽到了聲音。
吳良輔“噗通”跪下,使勁磕着頭:“主子娘娘,若是您回來了,奴才有話說,請您現身一見!”
我擦了擦淚,便露出身影來。吳良輔猛然停住磕頭,呆呆瞧了我片刻,膝行來到我身前不遠處。話未出口,已泣不成聲:“您可回來了!皇上想您想的好苦啊!”
“……”我亦想他想的很苦。
吳良輔又磕了個頭,抖着嗓音道:“自主子離開後,皇上茶飯不思,坐卧不寧,甚至想要離宮去找您,好不容易才勸着了!當日太後逼皇上與安貴人合寝,皇上不肯,太後把他二人關在房內整整一天一夜,不讓出來!皇上這兩年夜間不肯歇息拼了命地看書,就是想主子您回來!”
我踉跄一步,坐在書案後的椅子上,落淚不語。
卻是吳良輔說完這一通,爬上前,仰頭望着我,壓低聲音哭道:“主子娘娘,皇上為您吃了夠多的苦了!近日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好不容易開竅了,奴才,奴才——”
吳良輔再度拼命磕頭,長呼一句:“奴才求您!求您離開吧!求您去您該去的地方!求您不要再回來了!讓皇上斷了這份念想,慢慢忘了您吧!”
我從椅子上軟軟滑落,呆怔怔望着吳良輔。
“娘娘,皇上年紀還小,不知怎麽招惹了您,也将他自個兒陷了進去,您莫見怪!您放過他!主子娘娘,您體諒皇上,求您體諒他!”
我用力,團團将自己抱緊,哽着發不出聲,眼前一片水霧迷茫,只聽到仿佛是窗外轟隆隆一聲雷鳴!
混亂中吳良輔拼命磕頭,不斷哭訴:“求您離開,別再出現了,皇上肉體凡胎,經不起這般來回折騰……”
心,像是被剜出一刀大血口,我連忙用手緊緊揪住,點點頭,用盡全身力氣吐出兩個字:“我走。”
吳良輔哭聲戛然而止,他呆呆望了望我,旋即又開始拼命磕頭:“奴才替大清謝謝娘娘!”
我隐了身形,縮在那裏,“哇”地要大哭出聲,連忙咬住自己的手背,狠狠咬住,齒間霎時一片血味彌漫。
吳良輔又磕了頭,忽而慌忙站起身,将他的淚抹了。便聽簾子再度打起,福臨不悅道:“誰讓你進來的?”
“外頭風雨正大,奴才進來關窗子,怕,怕淋濕了皇上的真跡……”吳良輔嗓音喑啞,忙跑到窗邊,“吱呀”一聲将窗子關上。将咆哮的風雨關在窗外。
福臨懷中抱了那紫檀木匣,又問:“你額頭是怎麽了?”
“回皇上,方才在雨地裏跌了一跤!”吳良輔擡手一遮,嘻嘻一笑:“皇上您忙,奴才出去候着。”
福臨本就心不在焉,也不再追問,待吳良輔出去,複跪在地上,将那木匣子藏好。我本想離開,怎奈周身如遭重擊,縮在那角落便動彈不得,只隔着桌子腿,悄悄望着他的側影。
屋內光線昏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屋外是大風雨,天地為之不安。我不敢哭出聲,只能拼命壓抑着。
然,淚水肆虐,淹沒天地。
福臨,福臨……
一千聲,一萬聲……
福臨,福臨,福臨……
***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天亮了,又黑了,我一直藏在那海棠樹裏,每天都在睡。
吳良輔有幾回夜裏偷偷來海棠樹下,手裏提了果子酒水,與我說話,我卻動彈不得,只是那麽藏在樹裏。
中聖突然拉住我的手:“我們逃吧!”
我驚駭不已:“逃?”
“你願意跟我走麽?”
“可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界都在王上的目光之中,我們去哪兒?”
“總有我們可以去的地方!”
我擔憂地望着他:“你持有‘赤霄’之劍,鎮守東方,本來前途無量,何苦為了我,不值得——”
“你還不明白麽?這世間,除了你,我什麽都不在乎!”
“……中聖……”
“你願意跟我走麽?”他再問,目光灼灼望着我。
“我願意。”
……
高頌太後的神軍到底還是追蹤而至,七十道誅神法器從天而降,中聖堪堪擋在我面前!剎那西方天幕如遭受雷霆風暴,紅色鋪滿天地,三界內紅蓮如血,一夜盛開!
我驚叫一聲撲上去要接住被打落輪回崖的中聖,卻被臨胄王從身後緊緊抓住!
……
一滴冷露滴落肩頭,“啪嗒”一聲。我驀地驚醒,看到樹幹外頭,黃葉紛飛,打着旋兒,飄悠悠落地。
我靜靜歪着不動,便聽到紫禁城某一處,傳來驚喜的說話聲:“安姐姐,孩子可真漂亮!”
“我看像皇上多一些。”又一個嬌柔的聲音。
“……還是像皇上好,皇上比我好看……”平安淡靜的聲音,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喜悅。
我木然想了想,原來半年過去,平安的孩子都出生了?
再看院子內,花木枯萎,一片幹淨的蕭瑟。而我寄居的這株海棠,一樹的金黃葉子,可不是麽,秋天來了。
我……不打擾福臨……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和平安的孩子?
我……可不可以……偷偷去看看他?
雖沒有人能看到我,可我還是腳步嗫喏,不如之前那麽放得開。猗蘭館內,分外熱鬧,堆滿各色人物送來的賀禮。
西裏間也不如之前那般清樸,有了福臨的介入,便不能阻擋也舒适奢華許多,但仍是規規矩矩的。平安坐在床上,面容疲倦,卻滿是喜悅和笑意。
孩子睡在錦緞襁褓中,被斯斯抱着。石小寒在一旁看着,很是羨慕。斯斯道:“石姐姐,你也抱抱!他這麽小,這麽軟!實在太好了!”
石小寒一喜,伸了伸手,終是又縮回去。她眸色黯然:“我手不穩,怕傷着他,還是你抱!”
平安散着發,身上穿件淡紫雲緞寝袍,看起來娴雅溫婉。朝石小寒一笑:“不妨事,你過來坐在床邊上,我和你一起看着孩子!”
石小寒見平安果真不介意,眼眸一亮,立即在床邊坐下。斯斯小心翼翼将那紅色襁褓遞給石小寒。石小寒大咧咧的神情收起,鄭重而神聖,捧着聖物一般——
平安笑出來:“不妨事,你胳膊動一動。”
石小寒僵着手臂,仍是不敢動:“我怕,怕把他弄壞了!”
斯斯也笑:“這樣孩子不舒服呢,你往懷裏頭抱抱!”
石小寒依然不敢動,最後洩了氣,将孩子還給平安:“他什麽時候張開眼看看我呢?”
“才十天,待他再大些,睡夠了,便經常睜着眼了。”平安娴熟地将襁褓往懷裏攏了攏,擡手去摸孩子的小臉。我原在窗外遠遠地看,聽她們說的開心,忍不住進了屋,還沒走近床前,便聽屋外一聲傳喚:“皇上駕到!”
我心頭一抽,不覺退在角落,便見福臨長身邁步而入。
光影清減,他神色穩重,已然為人父了呢。
石小寒與斯斯一起從床前離開,向他行禮。平安在床上也欲~行禮,福臨輕将她按住,便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孩子。
石小寒忍不住道:“皇上不抱抱麽?”
福臨年輕的面上一陣迷惘,又看了平安懷裏的孩子一眼,杵着頗尴尬。平安連忙道:“孩子正睡了,醒了再說。”
斯斯已拉住石小寒,道:“臣妾先告退。”石小寒還要再說話,被斯斯強行拉着離開。
房間一時只剩下福臨與平安。
福臨出聲解釋:“朕不會抱孩子。”平安寬慰一笑:“皇上日理萬機,不會便不會。抱孩子是後宮裏頭女人的事。”
福臨又道:“宮裏的規矩,孩子滿月後要離開生母,養在阿哥所。所以趁着孩子還在身邊,多疼疼他。”
平安下意識把孩子抱緊,嘴裏卻道:“奴才明白,謝皇上提點。”
面對這突然的一妻一子,福臨終究有些手足無措,亦有些隐秘的惶惑,他勉強又站了片刻,吐出一句:“朕走了。你好好将養,若有事,可命人到乾清宮。”
福臨的身影,在秋光裏淡淡遠去。
平安悄然擡眼去看他,直到再也看不見,方低了臉,輕輕蹭着孩子嬌嫩的面龐,溫柔道:“瞧你阿瑪,他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
我身随心動,仿佛是自然而然,不覺便跟随福臨出了儲秀宮,穿過一重重庭院、一道道長街,正走着,忽而腳下一空,一陣幽涼襲來。
我冷的一醒,發現自己竟掉入一處荷花池中。
四周枯荷殘敗,秋水澄澈寒涼,我眼看被水淹沒,連忙施出“定身咒”,方才穩穩泡在水中……
然,這是怎麽了?
我在紫禁城內穿行多年,從來踏水無痕,暢通無阻。當然也毫無知覺,今日怎麽竟掉入水中?
驀地想起自己方才在平安房內,因為沒看清退路,退避時,竟差點被一只圓凳絆倒……
一個念頭在心中叫嚣,我腦中亂作一團,嗡嗡直響!連忙捧起水洗臉,水冰涼透骨……水,這樣冷?
我呆呆看着自己被冷水凍得泛紅的手指。
直到被寒氣侵襲,生生打出一個噴嚏來!
……天,我竟是有知覺了麽!!!
☆、鬼賊
也許是太過欣喜,那夜我竟忘了從水中出來,也沒用法力驅寒,便在冷水中泡了一晚。直到後半夜有個鬼鬼祟祟的小太監路過水邊,聽到我打噴嚏,吓得“噗通”也掉入水中!
我木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周身凍得麻木,便濕淋淋爬出水,淡定坐在水邊擰頭發。我心情大好,便也不隐身形。
小太監吓得在冷水裏手舞足蹈,失聲尖叫:“鬼!鬼啊!”
我朝他一笑:“水裏不冷麽?還不快上來?”
“鬼姐姐!水鬼姐姐!水鬼菩薩!”小太監慌不疊在水裏朝我磕頭,痛哭流涕:“奴才再也不敢偷東西了,奴才是家裏的娘親得了重病,急需銀錢……”
我懶得聽他廢話,也怕他這樣大聲,把別人招來,便手指一擡,那小太監身形飛起,穩穩落在岸邊。
小太監抖如篩糠,毫無人色,軟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水鬼菩薩饒命!饒命!”
“你偷了什麽?”
那小太監急忙從袖中,懷裏,明晃晃取出一堆金銀首飾。
那首飾裏有一件白底青花的扁圓瓷盒,精巧清雅,我瞧着很是眼熟,不由便一怔。卻是那小太監見我不動,連忙把靴子脫了,靴子裏連水配着珠寶,傾瀉淋漓而下。
我愕然驚呆,這宮裏的東西,便被他們這樣偷盜?話又說回來,這些東西應該都是福臨的吧?福臨的東西,他們也敢動歪念頭?好大的膽子!
“大神姐姐,真沒了!”小太監磕頭如搗蒜。
我幽幽道:“你娘親得了什麽病症,要這樣多的銀錢?”
“……”小太監泣不成聲。
當下我之心情,很想将他一腳踹入水中,凍一個晚上。怎奈我一向矜持內斂,斯文慣了,便溫和道:“你撿起這些東西,收好。”
小太監哭聲陡止,詫異地望着我。
“你原來怎麽藏着的,還怎麽把它們藏起來。”我說話間,只擡了擡手,那青花瓷胭脂扣便飛落我掌心。
那小太監目瞪口呆,再不敢遲疑,十分利落地将珠寶首飾塞回他身上各個角落。
看來有些伎倆,是個慣偷。
我又道:“現在你去慈寧宮求見太後娘娘,讓她看看你偷了多少東西。”
“娘啊!大神姐姐!您菩薩心腸!放過小的這一回吧!”那小太監又開始哭喊。他哭得歇斯底裏,便把不遠處巡邏的侍衛引了過來。我隐了身形。
那小太監正哭喊,被一個魁梧的侍衛從地上拎起。他駭破了膽:“饒命!饒命!”
那侍衛一個耳刮子掴上去,喝道:“深更半夜,大哭大鬧,不想活了!”
那小太監一個激靈,瞧見他面前是十來個威武的侍衛,方才凄苦哽咽道:“大哥,小的夜路遇——”
我悄然伸手,握住他的脖子。我的手冰涼。
那小太監凄厲尖叫:“奴才要見太後娘娘!奴才有事禀告!”
——關于宮中偷竊一事,莊太後與我想的一樣,沒有驚動福臨,她順藤摸瓜抓出二十多名宮女太監,手段強硬施以懲戒,後宮內一時清風頓起。
——胭脂扣打開,裏頭原本是朵蓮紋狀的胭脂花,但因被水浸濕,便走了形狀。福臨曾送我一枚一模一樣的胭脂扣,當時他似是提了句,說這胭脂扣是他問蘇茉兒讨來的。
我現在手裏這枚便應該是蘇茉兒的。
當夜那偷東西的小太監後來查明身份,竟是在慈寧宮當值,他偷了那許多東西,都來自慈寧宮。
“阿嚏!”
我一連在屋頂上曬了好幾日太陽,還是噴嚏連天,不知那晚是真的凍着了,還是心底貪戀這種有聲有息的感覺。
擡手伸向高空,明媚的陽光照耀在我手指的周圍,光華凝聚,白~皙溫暖,真好。
我曾在天宮千年。天宮裏的一切都是完美的,美得剔透無暇,如夢似幻,美得讓我雖有觸覺,卻從來無心去體會,一顆心總是浮光掠影,那樣沉寂,仿佛被朔宮千年的冰雪封凍。
蒼穹下,白雲舒卷,長空浩瀚。
只是,王上原本已将我封印,不知為何又突然解印?
他若關心,我在人間的一切事便瞞不過他,然而,他說過了,我的事他不會再管。
袖中純鈞劍一直安安靜靜的,仿佛睡着了一般,不知它何時醒來,去找尋它新的主人?
我想了許久,想不明白,便伸個懶腰坐起身。
棠苑裏人一向很少。我滑下屋頂,打量院中無人,便學着人的樣子推門進屋,打開簾子進東裏間——這幾年飄忽慣了,我以後要慢慢改正,努力做“人”。
坐在桌旁倒杯冷茶,方才喝了一口,還未嘗出味道,便聽外頭有腳步聲,我連忙站起,不妨把剛剛随手放在桌邊的胭脂扣帶落在地。胭脂扣“喀拉”一聲響,滾落遠處。
我吃了一驚,連忙走上前去撿,不妨一只手已經在我之前,将那胭脂扣拾起。那只手白淨纖長,霸道而又敏感,他握住你的手時,非常用力,非常用力。
我屏住呼吸,慢慢擡起臉。
便見福臨的額頭從我面前輕輕擦過,他直起身,仔細看着他手間的胭脂扣,輕輕“咦”了聲。
他……就站在我面前,和我面對面……我傻呆呆望着他,他長高了很多,我只能仰視地望着他,他臉上稚氣退去,看起來沉穩俊秀……福臨……我就在你面前……
福臨從我身邊走過,來到窗下的梳妝臺前。那梳妝臺仿佛只是擺設,上頭除了妝鏡與一架精致的多寶箱外,并沒什麽。福臨卻打開多寶箱的第二層抽屜,他又“咦”了聲。
我悄然跟上去看,不覺一愣。
這多寶箱的第二層裏頭放了許多女子化妝的用品,其中便有福臨當日送給我的那一枚青花瓷胭脂扣。
福臨看看抽屜中那完好的胭脂扣,又看看他手中那一枚,忽而叫了聲:“吳良輔。”
吳良輔應聲而入。福臨不悅道:“這房間有人來過麽?”
“回皇上,平日除了打掃的太監,無人進來。”
“為何朕方才進來時,門是開着的?”
我背上爬起汗……我……只顧開門,竟忘記關門了……
“這胭脂扣從何而來?當日朕問蘇嬷嬷要這胭脂的時候,她說這是杭州紅石齋進貢的珍品,天下只得兩件。”福臨又問。
吳良輔擡頭朝福臨手中看了看,小聲道:“奴才聽說慈寧宮前陣子鬧賊,失了不少東西,這怕是那小賊偷來的?”
“鬧賊?”
“奴才聽說的,太後娘娘借此整頓後宮,鬧出了些聲勢。”
“朕竟一點都不知道!”福臨面色不善。
“奴才也覺着皇上該常往後宮裏頭走動,聽說儲秀宮的小阿哥很招人喜歡,皇上該去看看。”吳良輔趁機勸谏。
福臨直接去了慈寧宮。
蘇茉兒瞧見福臨手中的胭脂扣,微吃了一驚:“這盒子怎麽會在皇上手中?”
“朕也很奇怪,蘇嬷嬷的東西怎麽會在朕的寝宮裏。”
蘇茉兒方才一笑:“前兩日慈寧宮裏出了賊,因不是什麽大事,太後便沒讓告訴皇上。”
“一連懲戒二十多人,也不是大事麽?”福臨微一笑。
蘇茉兒一噎。但福臨對蘇茉兒向來尊敬,便自顧岔開話題:“朕聽他們說,有個小太監夜間偷了東西想送出宮,後來又自個兒跑了回來?”
蘇茉兒将沏好的茶捧給福臨,徐徐笑道:“那小太監想是喝多了,走錯了門。”
“這人呢?朕要見見。”
“……當日一撥攆出宮的,早沒了蹤影。”
福臨見蘇茉兒不肯多言,便起身要走。卻是蘇茉兒道:“太後午覺醒了,皇上不去見見麽?”
福臨離去的腳步一頓,慢慢道:“不見了,反正明兒早上過來請安也能見到。”
乾清宮。
“回皇上的話,說是那晚在水邊,看到‘不幹淨’的東西,被吓着了,那夜到了慈寧宮便胡言亂語,神志不清。”
吳良輔小心道。在這宮裏,最忌諱的便是“鬼神”之說,他因而措辭很是注意。
“不幹淨的東西?”福臨大惑不解:“那為何又在棠苑?”
吳良輔深埋了頭。
“可有聽說那‘不幹淨的東西’什麽來歷?”
吳良輔咧嘴笑:“這些東西哪有來歷?大家傳來傳去,自個兒吓唬自個兒呢!”
便聽簾外有人道:“皇上,太後身旁的蘇嬷嬷來了。”
蘇茉兒行過禮,道明來意:“太後的意思,這事兒牽扯到皇上,便不能掉以輕心。”
“怎麽個‘不掉以輕心’的法子?”
“當晚慈寧宮失竊,那竊賊去而複返,當時神志不清,嚷嚷着說是在水邊遇到了‘不幹淨東西’。因怕這事兒傳出去擾亂人心,太後便壓着不發,只悄聲兒懲戒了。”
蘇茉兒這才說出來,仍是輕描淡寫:“太後說怕吓着皇上,不若找個法師來驅驅邪。”
吳良輔不做聲臉色一白。
“那可有說這‘不幹淨’的東西什麽模樣?”福臨倒來了幾分興致:“當日慈寧宮失竊,這胭脂扣是最貴重的麽?”
“奴才覺着多半是那小賊吃多了酒,又做賊心虛,不小心掉了水裏,倒以為是被人拉了一把。”蘇茉兒溫聲道:“這胭脂扣雖精美珍稀,倒也不算最貴重的。”
福臨追問:“那吓人的東西究竟什麽模樣?!”
蘇茉兒見福臨執意問,只得道:“聽說是個白衣裳的年輕女子,在水邊坐着絞頭發,什麽都不要,獨獨拿了這件胭脂扣,而後又叫那賊到慈寧宮把贓物還回來——這胭脂扣奴才找了很久,一直沒找到,不想在皇上這裏——因而太後頗不放心,便說找個法師來——”
福臨放在炕桌上的手攥緊,似有些魂不守舍。
倒是吳良輔膝上一軟,臉色慘白,跪下道:“回皇上,這胭脂扣是奴才在水邊撿到,帶回來的……不,不要請法師了吧!”
吳良輔此話出口,不僅福臨與蘇茉兒怔了一怔,連我都為之一怔。
“你?”福臨難以置信。
“是奴才,奴才偷偷藏着,不知怎麽掉在棠苑——奴才知錯,求皇上責罰!”吳良輔哭着道。
蘇茉兒将信将疑,她前腳出門,福臨一擡腳,将吳良輔踹翻在地:“到底怎麽回事?”
“是,是奴才——”
“若有隐瞞,朕要你的腦袋!”
吳良輔抹了把臉上的淚還是汗,戰戰兢兢道:“皇上忘了麽?主子娘娘曾住在院中那海棠樹裏,若是請法師來,對主子娘娘不利怎麽辦?”
福臨倒抽一口氣,驀地站起身。
他踱着步子:“偏只要這胭脂扣?偏在棠苑?朕便是猜,是不是她回來了?”
他的目光在微暗的暮色裏,亮的驚人,又驚疑不定:“可她既回來了,為何不來找朕?”
☆、峰回
天日漸寒了,我暫居棠苑。
因福臨不時會過來,所以棠苑內人雖少,但茶盞被褥一應俱全,每日有人打掃,還有自個兒的小廚房,竈上常備福臨愛吃的點心。我這麽偷偷住着,倒也惬意。
“怪了,這茶我早上明明添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