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怎麽竟少了半壺?”

說話的是個名叫“無雙”的小太監,負責棠苑內的茶水。他掂了掂桌上的青菊冰裂壺:“莫非出了偷兒?”

屋內還有個太監拿了毛撣子清掃灰塵,名叫方懷,此刻他四處瞄了眼,壓低聲音道:“聽說竈上的點心也總是少,尤其是那甜味兒的點心!會不會……是真的鬧鬼?”

無雙“哐啷”把茶壺放下,白了臉色:“你胡說甚麽!這可是皇上的屋子,甚麽鬼敢鬧騰?!”

“前陣子皇上不也莫名發現胭脂扣麽?這屋子平日除了皇上,還有咱們幾個,誰會來?”

“吳公公不是承認了麽?”

“嘿!這你也信!”方懷煞有介事把毛撣子往桌上一撂,一本正經道:“你可記得前年皇上住這兒的時候,老往那海棠樹下跑?還對着那樹說話?後來那樹莫名被雷劈了,皇上特意命人找了一模一樣地栽上——我猜,這樹裏頭定然是住了個絕色美人兒,讓皇上念念不忘。”

“你說……咱們這些東西是被樹裏頭的妖怪吃了喝了?”無雙艱難道。方懷一撇嘴:“誰知道是不是呢。”

無雙忽而瞪着方懷身後,變了臉色,抖着聲音道:“你,你,你身後——”

我原是坐在榻上,吃着“借來”的糖心玲珑酥,有一搭沒一搭聽他們說話,這時也朝方懷身後看,虛空裏滿是冬日單薄的陽光,并沒什麽呀。

房間內氣氛卻陡然安靜,安靜的有些離奇。

方懷雙腿打戰,“哇”地怪叫一聲,撲過去藏在無雙背後,眼睛亂瞟:“在,在哪兒?”

無雙“哈哈”大笑起來:“在你心裏!”

“……”方懷一個爆栗打在無雙頭上。兩人打鬧着出去。

“……”這些人,可真能給自己找樂子。

我将剩下的幾顆玲珑酥收好,也出門去,看來得換個地方找吃的,老在這裏拿吃拿喝,少不得會被人瞧出端倪。

出了門,慣例去儲秀宮。每天這個時候,平安都在教石小寒做針線,只小阿哥并喂奶的嬷嬷在房內,我可以趁此陪孩子玩會兒。

房內燃着炭盆,溫暖而安靜。喂奶的嬷嬷坐在小搖床邊打瞌睡,我吹了口氣兒過去,她腦袋一歪,便踏踏實實睡着。

孩子小嘴抿着,兩眼緊閉,被子外的小手攥成拳頭,只有一點大,像是我昨晚借食的小包子。我拉起他的小手,在嘴邊親了親,軟軟的,香香的,很漂亮的孩子,福臨的孩子。

正愛不釋手,卻突然有人進來,我起身閃到一側。只見平安眼圈泛紅進來。

她瞧見小搖床邊睡熟的嬷嬷,也不責怪,徑自上前抱起孩子。石小寒與斯斯跟進來。斯斯努力安慰:“姐姐,這是宮裏的規矩,你別太難過。”

“這是什麽破規矩!孩子不養在親娘身邊,倒是送到什麽‘鎖’裏,皇上不管麽?”石小寒憤憤道。

“小寒!”平安見石小寒出言不遜,連忙制止。她勉強笑了笑:“我心裏有準備,只是仍有些不舍。”

哦,孩子馬上滿月,要養在阿哥所。

天色漸晚,我索性留在猗蘭館的小廚間裏,待那兩位燒飯的大姐背過身去切菜,便抓起幾顆糖炒栗子藏在腰間的翰墨袋——這翰墨袋,原是我在天宮時裝書所用,現在一打開,便是一股人間煙火氣息——盡是我搜羅的吃食。

“皇上來了,主子要添菜。”一個宮女忽而進來吩咐。

燒飯的兩位大姐面面相觑,緊張道:“皇上從未在這兒用過膳,這,這——主子可有說添什麽菜式?”

“哆嗦什麽!主子說了,皇上也不是那難伺候的人,只要你們規規矩矩做出幾道家常的菜來,他自然不會責怪。”那宮女說罷,轉身去了隔壁的熱水間,又吩咐道:“快些兒燒出熱水來,今夜怕是要用許多。”

我坐在角落的柴堆上,小饅頭吃了半只,便覺飽了。

離了竈臺,冬日的夜晚甚是寒冷,風吹在身上猶若刀割。立在窗下,可見屋內燈影明亮,暖意融融,隐約鮮花初綻。

福臨與平安相對坐在暖炕上,一位纖窈的宮女小心翼翼捧茶,窗格子上映出他三人的影子,像是夜色中一抹溫暖的幽影。那宮女忽而下去了。

“過了明兒,孩子送往阿哥所,你可以時常去看他,倒也不必太過傷懷。”福臨道。

“奴才謝皇上體恤。”平安身影微顫,向福臨施禮。

“在宮裏,你是朕見過的,最規矩、最謙忍、最平和的人。你之前是什麽性格?”福臨好奇道。

“回皇上的話,奴才也忘了奴才最初是什麽性格。偶爾想起幼年在家的事,都十分遙遠,仿佛那些事裏的人,不是奴才了。”

“你家中是什麽樣子?”

“奴才進宮之前,家中有兩個弟弟,後來——”

“後來怎麽了?”福臨問,“你便談談你的家事,有什麽說什麽,朕不會責怪。”

“奴才八歲的時候,幼弟得了重病,急需銀錢,額娘便把奴才賣給一戶人家做了童養媳。”

“什麽?”福臨驚詫道。

平安再度朝福臨施禮。福臨緩了緩,又道:“你繼續說,做了童養媳,之後呢?”

“奴才十歲那年,宮裏招宮女,夫家的人便又将奴才賣入宮,當了宮女。”

“……他們便這樣将你賣來賣去?!”福臨難以置信。

“奴才進了宮,若不是遇到皇上,怕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宮女。”平安在榻上,恭恭敬敬朝福臨叩頭,“皇上便是奴才的大恩人,也是這世上對奴才最好的人。”

福臨久久不語,最後,只道:“餓了,傳膳。”

用完膳,福臨在儲秀宮留宿。

平安伺候福臨沐浴更衣。我甚是好奇,也諸多幽怨,便悄悄扒在窗棂上,往裏頭看。

平安寬了衣,只穿寝袍。她微垂着臉,溫婉地替福臨解着衣扣,福臨身上便也只剩下明黃的寝衣。而後平安又跪在地上替福臨脫靴子。福臨神思似有恍惚,忽而望着她道:“其實朕不能給你們什麽。”

平安将福臨的靴子放在一側,仰起臉來。她烏發如瀑,光芒裏,容顏清婉柔和。她笑一笑:“奴才知道,不論奴才,恪貴人,還是寧貴人,都不是皇上心頭藏着的那個人。”

“你知道?”福臨一怔。

“奴才雖不知皇上心裏那人是誰,但皇上一定很喜歡她,很思念她。皇上為何不把她接進宮?這樣皇上便能開心些。”

福臨身子往後一仰,躺在榻上,道:“你把窗子打開,朕瞧瞧今晚有沒有星星。”

平安抱了一床被子替福臨蓋好,方上前把窗子打開,我正站在窗前,直然與福臨四目相對。平安安靜在福臨身側坐下。

福臨看了夜空許久,輕道:“朕不知她去了何處。”

“那皇上當初為何要放她離開呢?”

“……朕怕她會死。”

平安堪堪一震。

“朕很想她,很想知道她是否安好,卻毫無音訊。”

平安溫柔道:“皇上是個好人。那位姑娘一定也是好人,她不會有事的。”

“朕很想出宮,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朕很想帶她一起去流浪,朕很想抱抱她……”福臨說着,忽而拉起被子蒙住臉,被子裏再無聲息。屋內氣氛沉和如水,平安眼中有淚光,悄然落下。

我抱膝坐在屋頂上,吹冷風。天上無星,無月光。

遠處近處的紫禁城都仿佛陷入沉睡,黑黢黢的。深冬的夜晚,如此漫長。

不是我不肯見福臨,而是吳良輔的話很有道理,若我沒有十成把握留在他身邊,我寧可把自己藏起來默默陪伴。福臨便是傷心,也只有這一回了。

***

早上離開儲秀宮時,看到平安對鏡梳妝,驀地發現自己——實在太過疏懶,自被臨胄王解除封印後,每日都在尋思如何找些好吃好喝的來,竟忘了也将自己梳妝打扮一下。

回到棠苑,在妝鏡前坐定,目光落在那多寶箱上。

上次福臨打開第二層,裏頭滿是胭脂水粉。當下,我拉開第一層的小抽屜,裏頭是幾只形狀各異的精巧錦盒。

随手拿出一只長形的盒子打開,紫色襯布上躺着一支白玉樣的簪子,瑩潤流彩,清雅脫俗。我眼前一亮!

又打開一枚方形錦盒,裏頭是一枚月光石鑲白玉朱釵!

第三層,裏頭全是精美的耳飾。

第四層,便是手镯玉钏,還有幾件頸飾。

第五層,只放了一只錦盒。

這多寶箱內首飾,件數雖不多,卻精美絕倫,每件都是世間難得的珍品。然,福臨他無緣無故,收集這樣多的首飾做什麽?

我倒忽而想起,中聖贈我的那枚紅蓮墜來。

我瞧着鏡中的自己,面色瑩白,眉峰細致,眸子烏亮,鼻尖娟挺,嘴唇淡淡的粉色——沒有石小寒的明豔,沒有斯斯的嬌美,沒有平安的溫婉,更沒有莊太後的端雅——

我的相貌,是典型的天上神女的相貌,剔透精致,美則美矣,卻終究缺少一份真實的感受,雖然我重生過了,此刻也能感受人間冷暖悲喜,卻仍是單薄虛無。

不過,掌心那枚紅蓮墜溫暖熱烈——我幾番猶豫,終是将那拇指大小的火紅蓮瓣挂在自己左耳下,登時,一股暖意游走周身,像是一股熾熱的火焰盛放于冬日。

那紅蓮似火,照應我臉上仿佛亦有了血色。突然想起五歲那年中聖将這紅蓮墜贈予我時,說的那句話——這樣你便像個女孩子了——戴上之後,果然感覺自己有了些柔媚美感。

我将發辮拆了,拿起桌上的雲紋白玉梳,将自己此時的一頭柔軟烏發,細細梳起來。

外間隔扇門一響,随即,靴子踏地聲,我只來得及将玉梳放下,将多寶箱的抽屜合上,便傳來打簾聲——我仍坐在妝鏡前,僵硬着轉臉,看向來者。

尋常,福臨早上是不會來棠苑的。

而且,我是隐了身形的,只消房間內物件擺設無誤,他應該不會發現我。想到這兒,我定了定心,便做出坦然的神情來,無聲地坐着。

福臨穿天青色暗銀紋長衣,腰間扣纏枝蓮花紋錯金鑲玉的腰帶,清俊沉斂,卻又富貴優雅。他本來眸色暗淡,徐步進來的,眼神朝屋內掠了一周,卻生生頓在某處——他落在藍綢簾子的手指,驀地抓緊。

耳上的紅蓮墜仿佛感受到福臨,驟然放出灼熱的溫度,搖曳着,帶起熾烈妩媚的光影。

我……滿滿地望着福臨……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房內實在寂靜,甚至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聲,都飄遠不在,只聽到福臨的呼吸,壓抑着有些沉緩綿長。

福臨的眸光癡怔而明亮,璀璨奪人。即便明知他看的不是我,我還是不自在,漸漸紅了臉,轉身面朝妝鏡而坐。

福臨猛然放下簾子,大步朝梳妝臺這裏走來——我身子陡僵,從鏡中看他急匆匆地身影,他果然是朝我走過來?!

他越走越近,轉眼來到我身畔。我呼吸一滞,腦中亂成一團。

然,福臨并沒朝我看一眼,他慌忙拉開多寶箱的第五層,看見那只淡粉色的錦盒,他舒口氣:“還在。”

“……”我亦舒出口氣,垂着臉悶悶不樂。

“還好沒丢。”福臨自顧盯着那錦盒輕嘆。

我又惱又窘,擡手便要捶在他背上,拳頭又頓在半空——我終是膽怯,當此之時,我封印被解,穿行人世無礙,只是不知福臨與我有緣也未——若有緣,我能碰觸他,他能碰觸我,那這一拳下去,便是皆大歡喜;但,若這一拳下去,我仍是打在虛空,我怕我會萬劫不複,支持不住。

這幾日,我不敢面對福臨,便是如此掙紮。

我這手臂僵在半空的出神片刻。福臨那廂也靜靜的,他靜靜瞧着鏡面。我黯然收回手,再等兩日吧,我仍是不敢。

福臨長指一推,将那多寶箱的第五層合上。

他微垂了臉,站在梳妝臺旁,一時沒動。我沿着他修長的手臂向上看,他烏眸澄亮,有白淨的迷惘。

窗子未關,西北風一時大了些,冷風揚起我落在胸前的發絲,飛舞着,頗美的意境,卻也化作一股冷氣在我體內流轉。

前陣子在冷水裏泡過後便有些着涼,好不容易才好些,昨晚又在儲秀宮的屋頂上吹了一夜冷風。當下我鼻尖一癢,不受控制,便是“阿嚏”“阿嚏”一連兩個噴嚏!

我盡興了,福臨卻神情一凜,他擡起臉往虛空看:“誰?”

我咋舌,蹑手蹑腳站起身便要溜走,沒走幾步,“砰”地撞在花梨木的落地罩上……疼得直咧嘴……我又忘記,我現在要施法術,才能穿牆離開……

身後一片死寂。我捂着鼻子匆忙回頭看了福臨一眼,便見他眼睛大睜,滿臉驚詫,朝我所在之處傻呆呆看着。

呃,他估計被這接連的聲響吓住了,這會兒沒工夫解釋,以後若有機會再說,我念了個咒語,狼狽穿牆逃走。

☆、路轉

東方紅日初升,我坐在屋頂上,目送福臨去了慈寧宮,便回到棠苑。屋內溫暖安靜——不知那當值的太監是否是良心發現,竟在書房和寝房都放置了炭盆,一進來便是暖融融的,和前幾日的冷清肅殺完全不同。

我舒舒服服在桌旁坐下,茶壺也是熱的,便倒了一杯茶。

今日這茶是濃濃的褐色,一股嗆人的……藥味麽?

青玉茶盞,配上煞風景的褐色藥汁。我頓感挫敗,起身将那藥汁倒入一旁的花盆中。

第二日,我嘗試倒出一杯茶來,仍是那褐色藥汁。

“阿嚏!”

我揉了揉酸脹的鼻子,将藥汁倒入花盆,這負責茶水的無雙小太監是瘋魔了麽,整天放一壺藥在這裏,讓誰喝呢……長此以往,我得換地方找水喝了。

“阿嚏!”

不過,高處不勝寒,我每日坐在高處吹冷風,這人間的風寒之症啥時能好呢?

正悶悶不解,卻聽簾外傳來吳良輔絮絮叨叨的話語聲:“這屋裏頭冷,奴才命人再添幾個暖爐後,您再過來!”

“閉嘴。”福臨清淡的聲音。

我忙将桌上的茶盞原樣收好,身形一掠來到床邊,遠遠坐下。福臨漫不經心當先進來,在窗下的榻上坐定。吳良輔手中捧了書與筆墨,放在福臨面前的炕幾上。

“皇上,奴才給您抱床被子來搭在腿上?”

“朕要喝茶。”

吳良輔于是轉身去倒茶,青玉壺裏倒出濃濃的藥汁,吳良輔咧了咧嘴。我也咧嘴,這要是被福臨嘗出來,那無雙豈不是要人頭落地?然,吳良輔一言不發,将茶恭敬捧給福臨。

福臨已翻開書,看也沒看便接過,喂至唇邊。

“……”我擡了擡手,有意阻攔,終于還是忍住。

福臨茶盞在手,先是慢吞吞喝了一口,面不改色,又一口,然後一口氣将那盞藥茶喝盡。

我驚駭,他,他就這麽喝了?不覺……苦麽?

“皇上,味道如何?”吳良輔聲音飄忽。

“不錯。”福臨淡然将杯子遞給吳良輔:“再來一盞。”

“……喳。”

福臨這次卻沒有再喝,只放在手邊,朝吳良輔道:“去瞧瞧朕的點心好了沒有。”

待吳良輔出去,我方走近。福臨一身清淡,埋頭看書。

我瞄了眼他手邊的濃茶,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指,他毫無所覺——小施了障眼法,我偷将那濃茶拿起,學着福臨的模樣,慢慢喝了一口——

“嘔……”

我從窗子飛身而出,躲在角落嘔吐,不苦麽?真的不苦麽?怎麽我一個勁兒惡心,直想吐?

我這廂滿腹苦澀,一回頭卻見福臨坐在窗內捧着書,不知看到什麽有趣的地方,正忍俊不禁笑意盎然。

“……”

我一呆,莫非是我感受錯了,那茶真的不苦?

……

福臨下午,一壺茶,一本書,手邊一碟甜香精致的小點心,過得十分清淡專注,十分祥和安谧。而他在棠苑,我便不用跟在他身後吹冷風。

膽子漸漸大了,便在他對面坐下,不時拈一塊點心解饞。也悄然喝那藥茶——還是覺得苦,但見福臨喝的那般自然,便也勉強往肚裏灌,我自是要與他“同甘共苦”的——不過,喝的多了,仿佛也不是那麽苦。

福臨用過晚膳,便回養心殿——他不知為何,近日搬回了養心殿——養心殿離棠苑極近,他住的近了,我自然喜歡。

一連幾日,福臨去慈寧宮請過安,便來棠苑讀書。

有他在,棠苑內的吃食便多而且豐富起來,也惠及我這個借食的“人”。我不知這幾日是吃好了,還是怎麽,身心舒暢,“人間風寒之症”漸愈,連“噴嚏”也少了許多。這日下午,福臨坐着看書,我歪在他對面,被冬日暖陽照耀,睡了過去。

夢中安谧,只不時傳來輕微的翻書聲。

“皇上,這藥茶可以撤了麽?”

“好了不少,撤。”

“皇上打小最怕喝藥,這回竟陪着喝了五六日,可真能忍啊!”吳良輔壓低了聲音感嘆。

“你少說一句,滾出去罷。”

“喳。”

依稀是福臨與吳良輔的說話聲,但我被陽光曬得舒服,倦意正濃,便翻了個身,再度沉沉入夢。

一覺沉酣,醒來時天色已暗,窗外暮色蔥茏,夜霧升騰。屋內點着燈,福臨靜悄悄坐着,書本筆墨早已撤了,正托腮出神。

我小小地伸了懶腰,盤膝坐起,學着福臨的模樣,也以手托腮,等着他傳膳吃晚飯。

便與他這般相對而坐,連姿勢都是一模一樣的。臉頰相隔一掌的距離,我凝神聽,便聽到他勻細的呼吸聲。他的長睫緩緩撲閃,在清水般的眸子裏投下剪剪光影。他眸色專注,映着燭光,像是兩簇跳躍的火焰。

他驀然轉臉,眸光正落在我臉上。

我一驚。往後閃了閃。他似無所覺,嘴角抿出一絲淡淡笑意,徑自道:“傳膳。”

我呼出口氣,明知他是看不見我的,一顆心還是跳得厲害,不由下了榻,坐在桌旁倒藥茶喝。睡了一個下午,有些渴了。

桌上的茶壺換了,冰心白玉壺,隐約瞧見壺中幽雅舒展的蝶翼般的紫色花朵。我一陣驚喜,這不是當日在慈寧宮瞧見的那洛神花茶麽?

輕手輕腳倒了一盞,淡紅微醺的瓊漿,淡雅微酸的甜香,加上花瓣狀的白玉杯盞,色~味俱佳,茶不醉人人自醉。我品了口,啧啧,比那藥茶好喝多了,于是高興地回頭看向福臨——

福臨長指輕彈在桌面,徐徐轉臉朝牆上藍綢簾子看去,嗷嗷待哺地優雅道:“吳良輔,你要把朕餓死麽!”

我抿嘴笑,我不餓了,喝茶中……

***

這日等了許久,福臨沒來,我猜他定然有事,便去了阿哥所。

平安出身寒微,品階又低,這孩子便是庶出。但因是福臨的頭一個孩子,莊太後便十分重視。

阿哥所內暖爐熏香,恍若春日,十分舒适。小阿哥穿了松軟的薄衫,四仰八叉躺在他的小搖床上。他方才睡醒,似有些餓,打完呵欠,便抱起腳丫往嘴裏塞。

嬷嬷笑着逗他玩兒,他卻只懶洋洋地啃腳丫,那嬷嬷自覺無趣,見他不哭不鬧,便轉身出去,只吩咐外間的宮女當心看着。我伏在搖床邊,見他嘴角滿是口水,一時又找不到手帕,便扯起他的衣襟替他擦幹淨。

小阿哥烏亮的眸子骨碌碌一轉,落在我臉上,随即張大嘴又打了個呵欠,繼續啃腳丫。

我瞧着他,真覺好玩……不知福臨當初是不是也是這般,不理人,只喜歡吃自己的腳丫?

從他嘴裏把小腳扯出來。他鼻尖一抽,小嘴一撇,大眼含淚,眼看要大哭——我快速摸出糖,在他水靈靈的嘴唇上抹了抹,他抽搭搭伸出小舌頭舔了舔,猛然收住淚。

又舔了舔……

小阿哥兩只手搬起腳丫,專注地舔着嘴唇……

我看着實在可愛,湊上去在他滑嫩的臉蛋上用力親了一口,他身上一股香甜的奶味……

方直起身,便看到落地罩旁的福臨。

福臨杵在那兒,呆愣愣朝我,或者小阿哥的方向瞧着。他神情裏,是難以言語的複雜與震驚。平安站在他身側,輕聲問:“皇上,您怎麽了?”

福臨驀地一醒,淡聲道:“不是說睡了麽?朕瞧是醒着的。”

福臨一步一步走上前,也來到小搖床旁邊。我一步一步向後,向窗邊退去。小阿哥嘴上的甜味舔沒了,便開始大哭。我攥緊手裏那半塊糖,這孩子哭得我身上僵硬,心中抽痛。

福臨恍若不經意朝窗邊看了眼,微挑眉頭,淡漠地站着。

孩子一哭,平安再顧不得福臨,她兩步上前,伸手抱起孩子,心疼地哄着。

***

夕光投在水面的薄冰上,我坐了片刻,起身往棠苑去。

棠苑內與往常的冷清不同,已上了燈,幾名小太監進進出出,很是忙碌。我詫異地與兩個捧着金手爐的小太監擦肩而過,聽到他們低聲交談:

“皇上住進棠苑,不知這回要住多久?”

“要不了多久吧,太後不喜皇上住在這裏。”

“太後這個也要管?”

……

屋裏,吳良輔指揮一衆人将福臨平日的諸多用具,在不大的屋內秩序緊然地擺放。我進了寝房,福臨枕着手臂,歪在榻上——我進來時,他嘴角仿佛輕輕一揚,但我再看去時,他卻沒動,依然是望着窗外。

福臨陡然坐起:“傳膳。”

于是福臨用膳,我在一旁踱步。他若住下了,我怎麽辦?

轉臉去看他,他吃的津津有味,十分怡然自得,全然不知他占了我的房間!

……要不他住棠苑,我住乾清宮?

思忖未定時,福臨已快速地沐浴更衣回來,他只穿單薄的寝衣,但這屋內炭燒的足,暖和的讓你掌心發汗,倒也不怕着涼。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幽怨地望着他……

他好端端要住這兒,不是給我找事兒麽?

吳良輔慌忙從門外跟進來:“皇上您急什麽,鞋還沒穿好——”

“滾出去。”福臨輕飄飄三個字。

吳良輔目光不動聲色在屋內轉悠一圈,又囑咐句:“那您早些歇息,奴才退下。”

福臨往床邊一坐,舒舒服服伸了懶腰,拉開被子躺下。

我哀思如潮,那麽坐了許久,聽聞床上福臨呼吸平和,該已入睡,便起身要另尋他處落腳。卻是福臨夢中翻身,被子滑落在地——我輕嘆一聲,走上前撿起被子替他蓋好。

睡夢中,他眉峰擰緊,唇角輕抿,似有郁郁不能解的心事。我擡手想撫平他的眉宇,想摸摸他的臉頰,卻又驀地頓住。

萬一,若是,我無法與他相觸,怎麽辦?

然,這麽近地望着他,莫名便像是被一根絲線纏繞,莫名便無法掙脫,只想這麽近近地在他身邊,再不願離開。于是脫了鞋,在床裏頭悄悄躺下。

這麽兩年沒見,福臨睡半邊床的習慣絲毫沒變。他面朝外躺着,辮子搭在肩上,露出白淨的脖頸,寝衣罩在他瘦削的背上,角落的燈,映出溫暖而迷離的光影。

我一咬牙,屏息凝神,擡手朝他肩上摸去。

我的手還未落在他肩上,卻是福臨睡夢中翻身朝裏,手臂一擡,毫無意識朝我腰間環抱而來。

☆、隔世

中聖與我,童稚時曾并肩躺于瀾海看雪,說青澀而不着邊際的話語;少年時曾并肩在朔宮內看雪,我忘了他而他記得我;後來他與我攜手逃往西方雪域,我懵懂而他執着。

他與我,似是注定了一生冰雪寒涼。然,為何又這般糾纏,彼此牽念不能忘?

有人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說白了,便是他與我執迷不悟,一切皆咎由自取。他與我這般痛苦,卻又甘之若饴。

——當下,我閉了眼,不去看他環抱向我的手臂,默默等待。一顆心撕扯叫嚣着飄遠,又飄近。我終是在最後一刻睜眼,眼睜睜看見福臨的手臂穿過我的身體,空空落在床上。

心陡然收縮,如堕冰窟……果然,果然!

福臨乍然睜眼,眸色雪亮而震驚,他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手臂,又望向我。

我無暇顧及他,猛地起身,一口氣沖出了房間。

屋外夜色黑沉,空氣肅殺幹冷,像是結了一層厚實的冰霜。我神思恍惚來到海棠樹下,頹然跪倒,來不及多想,已滾滾落下淚來,果然,果然!

一道雪亮的電光劃破夜幕,半空傳來寒冰碎裂的幹啞雷鳴聲,像是受了傷痛,重重地悶哼。我在那雷聲裏,再也無法控制情緒,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至冷冬夜,大雨滂沱而下。

我被雨澆透,只覺心痛,痛得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

雷聲間歇,隐約聽到吳良輔的哭聲:“皇上,您這是怎麽了!這樣大的雨,您回屋去,奴才求您了!”

我無暇顧及福臨,只是跪在那雨地裏哭自己的。

渾身冰冷,搖搖欲墜時,忽有一人來到我身側,将我擁入懷中。那懷抱清冷,幽淡蓮香,于此時,卻是一處安谧溫暖的逃避之處。我将臉埋入那人懷中,緊緊扯住那人的衣襟,說不出話,真的說不出話,只是哭。

為何,為何,為何……我不服……

***

我伏在雲端,倦倦伏着。身側日升月落,浮雲變幻,我只是不動,寂靜地望着下方的紫禁城。

季昂抱劍坐在另一朵雲上,淡漠無聲。當初楓露宮的寂靜相對,仿佛就在昨日。

然而隔了荏苒時光再回首,我終于明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無法做回朔宮中那心如止水的女神君。

“都怪你将那月老藍線給了福臨,否則,也不會成為現在這種局面。”

“我奉王上之命,你怪我何用?”季昂的神情永遠是那般高潔與淡漠。

忽而想起,玉姬也曾這般說過我,她微笑望着我,無奈道:“大人永遠都是這般,任何事都能漠然旁觀。”

那時的我,無法理解玉姬話中深意;便像此刻,季昂不能理解我之心境了吧?

我倦倦坐起,撣了撣身上沾染的雲朵的白絮。季昂道:“你以為,這世間的情~愛姻緣,真的只要月老一根線,便能左右麽?”

我不解地望着他。

季昂淡淡轉開臉,凝視天空碧透的遠處:“天下有緣人,有情人,月老方會為他們牽線。若無緣,若無情,便有那根線,也是毫無用處。”

季昂又道:“王上将這藍線給你,只是想讓你明白,你與中聖殿下之間的情意,并非如你所想那般簡單。”

“……”

“你與中聖殿下早在天宮時,便情愫萌生,姻緣已定,與這藍線并無關系。”

我聽得呆住:“你說什麽?”

季昂少見的挑起眉,瞟了我一眼,淡淡道:“果然遲鈍。”

“……不是,怎麽會,我——”

“你為何答應與他私逃?”

“我——”

我啞然,呆呆望着季昂,果真不知為何,便那麽答應了中聖,便任由中聖牽了自己的手,不顧一切逃離天宮。

想來那燃燒如烈火般的男子,即便被迫忘記了,也是有深刻的印記烙在心底吧?初見時,便已深深記得了吧?

掙紮半響,我最後問出一句:“那王上為何不給我一根紅線,偏只給了藍線,他究竟……是何用意?”

“王上只是告訴你這些事,卻不會去改變你與中聖殿下的命運。你們倆的命運由星圖記述,與他無關。”

“王上他……到底是王上啊。”我垂下臉,是中聖與我犯下的錯,怪不得任何人。但,我站起身,遙望高渺天宇:“我若求王上幫我,他會不會幫我……肯不肯……”

我下意識看向季昂,若說我還有朋友,那便是季昂了。我話未說完,季昂已明白我的意思。

他神情一如往日般寂靜。“他幫不了你。”

我跌坐雲頭,黯然閉上眼,原本王上便說過他不再理會中聖與我的事。我不能再為難他。只是,然而,不能不心痛。

“中聖與我中的,可是神族最嚴厲的‘隔世咒’?”

相見相聞,不能觸摸。四海八荒,永世相隔。

崇尚高潔與純淨的神族,最厭惡的便是“不貞”與“血腥”,于是便有了這樣冷酷而決絕的“隔世詛咒”。受“隔世詛咒”的必是一對禁忌愛戀的男~女,而被詛咒的這對男女,可相聞相見,卻生生世世無法碰觸。

這“隔世咒”向來由歷屆天後掌管——

當年我以“準天後”身份與中聖出逃,高頌天後施咒時,想來不會手下留情。我早該料到。

怪不得王上會将一根藍線贈予福臨與我,還說命運一切注定,他不會再插手。這一切,他早已知曉吧。背叛他的女人——雖然他與我并無深刻情意,背叛他的兄弟——不知他在天上看着,會不會是歡喜?

***

我回到人間已是三天之後。天地間結了厚厚一層冰,棠苑裏尤其冷寒。我還未進屋,便聽到一陣喑啞的咳嗽聲。

“皇上,藥涼了,您——”吳良輔小心翼翼地話未完,便是“哐啷”一聲脆響,福臨冷冷道:“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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