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吳良輔有模有樣地從我身邊繞過,急跟上去:“馬上來了,奴才……”
福臨神情不悅,徑自進了暖閣,我呆怔怔站了片刻,臉上方騰地紅了,回過味兒來,不是找我啊……
福臨要找誰吶,竟這麽着急?
……心中沉悶不痛快,我慢吞吞跟進去,吳良輔正伺候福臨更衣,衣襟半掀……我讪讪垂了臉,忙要轉身出去,卻是福臨吐口道:“你去哪兒?別亂跑了!”
“……我去瞧瞧你找的人來了麽。”我一掀簾子走出去,悶聲坐在乾清宮屋頂上,等了片刻,不見旁人,卻是福臨從殿內走出,站在院中尋望一番後,遙遙朝我招手:“下來。”
我磨磨蹭蹭下了屋頂,來到他面前,發現他換了一身便服。這才訝然道:“你要出宮?”
福臨攥住我的手,二話不說直接拉着我往外走……吳良輔小跑跟上:“皇上,這,主子還沒換衣裳……”
“不等了,他們手腳不利落,下回換個人來。”
“不妥吧?”我擔憂道,上次萬幸莊太後沒有追究,這回不一定這麽僥幸。福臨催促道:“快點兒,聽說今兒街上有表演,晚了便來不及了!”
我啞然無語,福臨身為一國之天子,什麽表演沒得看,非一定要出宮去吧?我皺眉道:“你不批折子了?還是國家大事更重要——”
“昨晚批了不少,今兒的不多。”福臨回頭朝我一笑,已快速躍上馬車,不等我說話,手上用力,也将我拉了上去。
馬車風馳電掣,逃命一般駛出紫禁城。福臨舒了口氣,我哭笑不得:“便這麽想出來?”
“你不覺悶?不想出來看看?”
“我……”自然是想的,卻不想告訴福臨。福臨又垂下臉,在我耳邊輕笑句:“方才為何不開心?”
我尴尬,轉身掀開車壁上的簾子往外看,幽深的紅色宮牆漸次遠去……福臨方才是故意逗我呢……福臨也靜靜望着那遠去的宮牆,低低開口:“吟兒,皇額娘知曉我出宮的事。”
他的語調沒了笑意。我微覺不安,便見福臨怔怔望着車外自由的天空,挑起眉頭,輕嘆一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年輕的面孔說不出的沉重,他忽而定定瞧着我,抓起我的手。簾子一松,垂下來,車內一陣昏暗。福臨語調低沉:“我答應皇額娘娶華寧,皇額娘準許我每月出宮一次。我下了旨,吳克善已帶了他女兒直奔京城而來。”
我向來後知後覺,這回也不例外,我怔了許久,才仿佛明白福臨話裏的意思,下意識問:“上回你生辰的時候,咱們出去,太後也是知道的?”
“便是那日,皇額娘與我有了這個條約。”
我心中又酸又疼,不知該如何安慰,福臨他用這麽一輩子的束縛,去換取這麽一些微薄的自由。也難怪他會這樣急切的要出宮,也不知他這樣做,值也不值。
我擡手想去摸摸他的臉,指尖卻只是無力的虛無。收回手,我笑句,努力安慰:“宿命既定,你早該答應的,也不必鬧出這樣多麻煩。”
福臨又道:“你知道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是不是?”
“……”我沒有否認,然,我曾在天帝面前許諾,不會洩露天機。我為難地看向福臨:“你想知道什麽……你和那皇後,還是烏雲珠……我——”
“我只想知道我和你今後是怎樣的,我們……”福臨目光急切,語調卻一緩,認真問:“我們有沒有孩子?我老了後,你還在不在我身邊?”
“……”
我沒想到,福臨這一時刻,關心的卻是這些問題。然,我該怎麽回答呢?原本他的生命裏不該有我,是我硬生生闖進來,關于我們之間最後的命運,恐怕除了天帝,誰也無法知曉。
福臨見我不語,眼神一暗,嘴角卻一笑:“我多問了,不管命運如何,咱們都會在一起的。”
馬車适時停了,福臨愉悅地跳下馬車,站在馬車旁回身拉我:“今兒是花朝節,百姓朝花神,街上熱鬧着呢。”
雖只時隔半個多月,但熏風暖暖,大地回春,道旁花朵漸開,未開花的樹上也挂滿彩色剪紙的花朵,被風一吹缤紛搖曳。福臨急切要看的表演,便是街上玩雜耍唱大戲的□□隊伍……我咋舌,福臨雖說享盡人間富貴,失去的怕也是最多吧?
福臨扯住我在人群裏擁擠着,急得吳良輔隔着人流大喊:“九爺,奴才在茶樓上定了位子,您坐下來邊喝茶邊看……”
福臨毫不理會,繼續拉着我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吳良輔漸漸遠去。我在人群裏踉跄不穩,不小心踩了一旁的大嫂一腳。
那大嫂吃痛,瞟了我一眼,剛要數落,卻又看到我身邊的福臨。她一臉困惑:“瞧着不像鄉下來的,竟這樣沒見過世面!”
“……”我歉意朝她一笑。除了福臨與吳良輔,與旁的人接觸,我還是莫名緊張與畏懼。福臨早已滿頭大汗,卻興致盎然,他忽而看到什麽,驚叫一聲:“吟兒,你快看!”
我順着福臨的示意看去,便見一個大漢,口中不知含了什麽,張口驀地便噴出一股火來!他走幾步,噴一口,便惹來圍觀衆人一聲接一聲的驚叫。
福臨看的目瞪口呆,手上緊緊攥住我:“太神了!”
方才被我踩了一腳的大嫂,望着福臨有些不屑地感嘆:“皮相雖好,卻果真沒見過世面,這都是老把戲了!”
福臨原是回頭向我說話的,這時瞧了那大嫂一眼,悄問:“那大嫂說什麽?在說我麽?”周遭人聲嘈雜,福臨與那大嫂雖只隔了我,卻是沒聽清楚的模樣。
我一笑,在他耳邊道:“大嫂誇你長得好看吶!”
福臨竟有些羞赧,白俊的頰上一紅,朝那大嫂溫文有禮地笑了一笑,這一笑竟俏麗無比!他随即扯起我,繼續随着那噴火人而去。我在人群裏笑着回頭,便見那大嫂被福臨這麽以德報怨的一笑,生生釘在原地,徹底呆住了。
看完噴火人,又往城郊去觀花,大片大片的桃花開了,在那午後的日頭下雲蒸霞蔚,燦爛爛的粉紅一片。在一株桃樹下擺了酒菜,福臨與我相對而坐,淺嘗小酌,不時風過,吹落桃花紛紛,美酒,佳人,竟十分惬意。
福臨笑容暢快,終于不再反複思索那人為何會從口中噴出火來。吃飽喝足,吳良輔又在陽光溫暖處鋪了一條錦毯,我們便并肩躺在那桃花紛飛之中。許久沒有這樣,時光靜谧。隔了桃花繁複絢爛的美麗,靜靜望着天空高遠處,最淡靜的湛藍。
我微合上眼,該去做一個桃花般的夢吧。不論今後發生什麽,有了今日,便都是我最美好的回憶。
眼前一大片陰影印下,我睜眼,便見福臨近近望着我。
很近,他的鼻尖對着我的鼻尖,眼神對着我的眼神,嘴唇對着我的嘴唇……他瞧見我睜眼,也不如往常那般躲閃,反而更低了頭,用嘴唇去碰我的嘴唇。
我繃緊身子,貼地躺着,躲無可躲,只是大睜眼望着他。他烏眸幽黑,有桃花粉嫩的氤氲,亦有火光的濃豔,然而,也有一股竭力克制的情緒。
我看不懂,只是喉頭發幹,下意識舔了舔嘴唇。福臨身上似乎有些僵硬,他也看了看我的嘴唇,忽而,也伸出他的舌頭來舔……我大吃一驚,驀地轉開臉:“你,你幹什麽!”
福臨也不惱,只是用他的臉頰輕輕蹭我的側臉——其實,只要他稍稍用力,他的臉便會從我臉上穿過去,但他把握的恰到好處,旁觀的人看過去,倒仿佛是真的親昵。
我不知為何鼻子泛酸,又把臉轉回。他用額頭抵在我額上,與我目光交融,眸子溫柔如春水,逸出一絲笑意:“我不該太貪婪……這樣便很好……”
他唇齒間的風仿佛拂過我周身,帶起一種細密的戰栗。我擡手環住他的肩膀,微仰起臉,将唇湊在他唇邊,然後閉上眼,用力請求……給我一個吻,讓我親親他……
這麽凝神想着,唇上仿佛果真一暖,有一股灼熱的驚心的柔軟,用力襲來。光影裏,隐約桃花紛紛,香甜四溢。
不遠處傳來吳良輔一聲驚叫:“貝勒爺,您怎麽來了!”
我驀地睜眼,便見福臨臉頰紅潤,也是怔忪。很快便是吳良輔地小跑聲:“貝勒爺,您,您別過去——哎喲!”
“皇帝哥哥!您——”博果爾大步轉過密匝匝的幾株大桃樹,來到我們面前,他臉上大大笑意,在半空中戛然而止。
福臨坐起身,沒好氣地看過去:“你那樣大聲做什麽!”
我因随福臨來了宮外,便也不曾隐身,霎時紅透臉,也坐起身,看一眼博果爾,又看向福臨。博果爾瞠目結舌,忙地轉過身去,結結巴巴道:“臣弟,臣弟失禮了……”
然,他迅速又回轉身,驚愕地打量我:“這位,這位‘嫂子’,在宮裏從未見過,這位是……皇帝哥哥的新歡?”
博果爾好奇的目光落在福臨臉上。福臨臉色一青:“瞎嚷嚷什麽,朕沒什麽新歡。”
“可,這位嫂子明明沒見過!”博果爾嘴角一翹,堅持他自己的看法。福臨抓住我的手,白了博果爾一眼,坦然道:“朕過去只喜歡她一個,以後也只喜歡她一個,她不算是新歡。”
博果爾不可置信地僵呆在春風中。
博果爾身側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也是白色軍袍的少年,朝博果爾“咳”了聲。
博果爾猛地回神,朝福臨一笑介紹那白色軍袍的少年:“皇帝哥哥,這是鄂碩将軍的兒子費揚古!他一直很想見你,今兒聽說你出宮了,便一定要臣弟帶他來!”
費揚古瞧着和博果爾年紀差不多,年少俊朗,正氣凜然。瞧見福臨,恭敬地行跪拜大禮:“臣費揚古,叩見皇上!”
我這時才發現,費揚古身側,還站了個姿容脫俗的少女,正臉色微白,又惘然失落地瞧着福臨。福臨頗贊許地朝費揚古道:“平身,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錯。”
費揚古謝了恩,高興地起身。
博果爾又瞧了眼一旁的烏雲珠,向福臨道:“這位是費揚古的姐姐烏雲珠。”
費揚古見他姐姐并不行禮,忙道:“皇上,臣的姐姐剛從江南回來,不懂這些禮儀,您莫見怪。”
見烏雲珠仍是直直望着福臨,博果爾也趕忙道:“費揚古與臣弟正在街上巡查,恰逢烏雲珠從花神廟上香回來——聽說咱們要來見皇帝哥哥,她心中好奇,便也跟了過來。皇帝哥哥莫見怪!”
福臨這才瞧見烏雲珠一般,忽而想到什麽,向我看了一眼。他面上有淡和笑意,倒無責怪的意思。卻是烏雲珠此時盈盈低身行禮,婉聲道:“奴才烏雲珠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眼眸低垂,吐字清晰,配上優雅得宜的動作,讓人見之忘俗,沉醉春風。
☆、迂回
坦白說,自我來到人間,莊太後是個地道的美人兒,溫柔與鋒利并重,一看便來自世家大族;董鄂斯斯是個美人兒,嬌柔而單純,是典型的小家碧玉;烏雲珠又是一個美人兒,她身上氣質,融合兩者,既有大家的穩重端莊,又有小家的嬌柔靈動,一身隽逸優雅。
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深藏着的自信與清傲。
回宮後,福臨傳召博果爾一起用晚膳。
“博果爾人長大了,又在軍營裏混,瞧着便有幾分威風凜凜和爽朗不羁之勢,不過,倒是比以前知禮知儀了。”福臨目視博果爾大步走來,笑贊道。
“我還是回避下。”我轉身朝殿裏走。福臨凝眉:“他知道你了,還怕什麽?”
“他是知道我了,可我這樣在乾清宮,他怕會匪夷所思。風聲若是傳到太後那裏,更麻煩。”我所擔憂者,唯太後而已。
“那……”福臨想了想,“也罷,你自個兒找些事忙活。”
我不吭聲……他以為我只會圍着他打轉麽?
博果爾因不是外人,福臨便将他約在暖閣內一起用膳,我問吳良輔讨了些零食,坐到屋頂上去,一面吹涼風看星星,一面吃蜜餞聽屋裏頭的人說話。
吳良輔苦着臉道:“主子,您不能只吃這個,還是下來用些正經的晚膳,皇上特意吩咐奴才——”
他話未完,我已消失在他眼前,他感嘆:“和皇上越來越神似……”
……有麽?
我難得自在地歪在屋頂上。屋內博果爾高聲講着他在軍營裏的趣事,福臨也聽得興致盎然。酒酣耳熱之際,福臨忽問:“博果爾,你覺得費揚古人怎麽樣?”
“很好啊!”
“那你覺得費揚古的姐姐烏雲珠怎麽樣?”福臨再問,語調十分清醒。我正吃了一顆酸梅,一股酸意直到牙根,不由扯了扯嘴。
“……生的極美,又通文墨,達書禮,溫柔佳人,當然很好了!”博果爾卻是有了醉意。
“那朕替你做門親事如何?”
“啊……皇帝哥哥……”博果爾醒了一醒。
“讓費揚古做你的小舅子如何?”福臨徐徐又道。
“做我小舅子?”博果爾呆了一呆,而後一個激靈終于酒醒:“這,這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費揚古你喜歡,烏雲珠你也喜歡,讓他做你小舅子有何不可?”福臨語調略沉。博果爾着急道:“皇帝哥哥,這分明兩碼事!”
“莫非你是不喜歡鄂碩?”
“不,不是!”博果爾舌頭打結了:“臣弟的意思,烏雲珠做臣弟的新嫂子,費揚古做皇帝哥哥的國舅爺,甚好。”
“這,萬萬不可。”福臨語調甚是不悅。博果爾倒一怔:“有何不可?臣弟看皇帝哥哥也頗喜歡費揚古,那烏雲珠對皇帝哥哥眸光凝睇一片深情——”
“你吃夠了麽?”
“……夠了。”博果爾依依不舍望着桌上菜肴,揉了揉肚子。
“那你退下吧。”
“皇帝哥哥……”博果爾不情願地提起靴子往腳上套,垂頭喪氣:“軍營裏的飯菜一點兒都不好吃,還是皇帝哥哥這裏的……”
福臨白了他一眼:“那你對烏雲珠到底如何?”
博果爾立即抛了靴子,端端正正在飯桌前坐定,笑臉道:“烏雲珠姑娘自然是極好的,臣弟以為,她一定會遇到适合她的男子,但這個男子與皇帝哥哥無關,也與臣弟無關!”
“吃你的吧!”福臨淡淡抛出一句。
而我聽着全然呆住,福臨這究竟是在做什麽?
“皇帝哥哥還會出宮去麽?”
“嗯,下個月。”福臨沒有隐瞞。我想起,博果爾今兒似乎提過,下回福臨再出宮,他二人要賽馬來着。福臨還記着。
“那,皇帝哥哥……會帶哪位嫂子一起出去……”博果爾猶豫了下,瞧着福臨,出乎意料道:“會帶新嫂子一起出去麽?”
“……她尚未入宮。”
“下個月天香樓十年樓慶,會有很多好吃的玩意兒。”博果爾斟酌道:“恪貴人自幼在宮外長大,這回在宮裏這樣久,一定悶壞了……皇帝哥哥不若帶她去看看,好吃好玩的!”
“可朕已有安排,不方便帶她。”福臨有些後悔方才的坦白。
“出宮見新嫂子?”博果爾問。
福臨沒有否認。
“那……皇帝哥哥帶恪貴人出來,而後自去找新嫂子相見。到時臣弟也去天香樓,替皇帝哥哥陪恪貴人逛逛。”
博果爾這一番話出口,頗為順當,想是思慮已久,然而屋內一靜的瞬間,他的語調又有些慌亂:“皇帝哥哥,臣弟沒有別的想法,臣弟素來将恪貴人當做姐姐一般——”
“辰時一刻,你能到麽?”福臨沒有追究的意思。
“能!”
博果爾走了許久。福臨坐着出神。我溜過去,輕手輕腳将他吃了幾口的飯端起來,望着滿桌子的菜肴落口水——博果爾其實沒吃多少,福臨吃的更少。
我剛夾了塊翡翠豆腐,還沒吃到嘴裏,福臨已皺眉:“吳良輔!”
吳良輔掀簾而入,瞄見我的狀态,瞬時擦了把汗:“奴才在。”
福臨沒說話,下巴朝我所在的方向擡了擡。吳良輔苦澀道:“皇上,奴才為主子備下了晚膳。”
“不可口?”福臨問。我忙插話:“很好,只是又餓了。”
“主子不肯吃,眨眼便從奴才面前消失了。”吳良輔繼續他的訴苦。
福臨看我,我将碗筷一擱,讪讪笑句:“你們又吃不完,太浪費了。”
“回主子的話,禦膳房已經備下了,您不吃,放着也是浪費。”
“……”這吳良輔今兒是鐵了心要告我一狀!
吳良輔又道:“皇上啊,每回您不在,主子必定只吃些蜜餞瓜果,并不正經用膳,奴才也不知勸了多少回——”
“別絮叨了,把這桌上的葷菜撤走,禦膳房裏的熱菜熱飯送上來。”福臨不耐地将吳良輔打斷。吳良輔“喳”了聲,躬身退出去。
福臨把他的飯碗搶回去,默不作聲動筷子吃飯。我察言觀色之後,端起福臨的冷茶在手,貌似不經意地,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你為何,怎麽竟想到要将烏雲珠嫁給博果爾?”
福臨擡眸望着我,直接道:“為了讓你放心。”
“咳,”我被茶水嗆了一口,顫巍巍道:“皇上您何意?”
福臨慢條斯理取出他的帕子給我:“省的你每次看到她,都用一種懷疑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她和我有什麽一般——還是想個法子趕緊把她嫁了為好。”
“噗”,我連忙搶過福臨手裏的帕子把嘴捂上,驚駭地說不出話。
福臨看出來了……其實我沒有要拆散他們的意思……然,我這麽不顧一切跑下凡塵似正是為了将他們這一對苦命男女拆散……又然,我自個兒有些混亂。只朝福臨道:“烏雲珠她不是一般女子,你不能草率将她嫁了。”
“博果爾是我的親皇弟,過兩年便會封親王,是我大清國一等一的高貴人,還配不上她麽?”福臨輕然道。
我不知如何解釋,若烏雲珠嫁給博果爾,過兩年,福臨會不會又突然喜歡上她?這樣便和星圖記述相差不多了。
“再者,皇額娘和太妃都在張羅替博果爾尋個好福晉,我每日聽她們講這些,聽也聽煩了。”
“但,博果爾心有所屬,你将他二人強扭在一起,也不是好的法子。”我心頭五味俱全,一時沒了主意,博果爾喜歡的是石小寒,烏雲珠中意福臨——想到烏雲珠,我心中很多歉意,若不是我,福臨他怎麽會……
“這也是我頭疼的,早知如此,我當日便不該……”福臨嘆氣。
“不該怎麽?”
“不該聽皇額娘的話,将石小寒納入宮,這回可是麻煩了。”福臨頭疼地揉眉心:“博果爾為何不早說!”
“你一直沒瞧出來麽?”
“起初以為他們不過是幼年習慣了打鬧,後來似乎有些端倪,但仍未在意,不曾想博果爾會為了她不肯成親。”
這時吳良輔在外頭請示道:“皇上,晚膳來了。”
***
春風送暖,轉眼已是陽春三月,到了約定的日子。
聽說福臨要帶石小寒出宮游春,後宮一片震動——其實後宮沒多少妃嫔,但從莊太後到石小寒本人,都是一驚,而後一喜。
早上福臨往慈寧宮請安,莊太後笑容柔和:“是該帶這丫頭出去逛逛,怕早悶壞了。不過要小心行事,別出什麽岔子才好。”福臨答應着。
平安與斯斯都往永壽宮流光殿看望石小寒。石小寒入宮這些年,身上野蠻的性子漸收斂,溫順馴服不少。當下換了一身平民的衣裝,正在殿內高興雀躍,又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
“平安姐姐!斯斯!”如即将出籠的鳥兒一般,石小寒迎上來,叽叽喳喳道:“博果爾說烏雲珠姐姐也從杭州回來,說不定會碰上她!”
“你不是說那烏雲珠長得很美麽?”斯斯問。
“是啊,當初一見傾心,美得不似凡人……時隔這樣久,應該出落的愈發好看了!”石小寒一拍手,滿是遐想。斯斯卻沒石小寒那麽向往與期待,輕輕道:“皇上會陪你一起見她麽?”
“……應當是吧,皇上與烏雲珠姐姐也相識的。”
斯斯喟然一嘆。
石小寒瞧見斯斯嘆氣,有些迷惘。
平安卻走上前,笑着幫石小寒理了理鬓角的頭發,溫聲道:“難得出去一趟,好好玩兒,不過你現在到底身份不同尋常,性子要收斂。聽皇上的話,別讓他為難。”
石小寒飛揚的神情果然安靜下來,她點點頭,一拍腰上鼓囊囊的荷包,笑句:“平安姐姐和斯斯有什麽想要的麽?我帶了銀子,可以幫你們買回來。”
“我要酸棗胡同口的秦家包子。”平安笑句。石小寒又開心起來,看向斯斯。斯斯也想了想:“我要……城北大春巷的蝴蝶風筝!”
我在一旁笑望着她們,果然,沒多久,福臨身側的無花急忙忙跑過來:“各位主子吉祥!哎喲,恪貴人,皇上等了許久,您快過去吧!”
我陪石小寒一起回到乾清宮。吳良輔正在門口張望,瞧見我才舒了口氣,礙着石小寒又不敢說什麽,便只是愁眉苦臉。他這神态,石小寒不免不安:“皇上等了許久麽?”
“可不是,皇上從慈寧宮請安回來,一直等到現在。”吳良輔瞧了我一眼。
我大步朝前,閃身進了暖閣。福臨早已換好衣裳,悶頭生氣,瞧見我,劈頭蓋臉便問:“去哪兒了?”
“出去散了散……今兒我不出去了,你帶小寒出宮逛逛。”
“不是說好了麽,在天香樓将她交給博果爾,他們自去賞玩,與我們并無關系。這當口該走了,你怎麽又不去了?”
說話間吳良輔已在簾外道:“皇上,恪主子到了。”
福臨拉起我大步走了出去。石小寒見福臨氣勢洶洶的,慌手慌腳行過禮,便只是一言不發。馬車向宮外駛去,漸漸人聲喧鬧。福臨與石小寒對面坐,她似是想掀簾子看外頭,卻又縮回來,遲疑着不敢。
明明是多了一個曾經活潑的石小寒,這車內氣氛卻暗沉壓抑,不如往常輕松。福臨繃着臉,對石小寒的猶疑視而不見。
然,石小寒天生好動的性子,她忍了沒多久,便轉身掀開車壁上的簾子,扒在窗戶上往外看。這動作,倒和福臨頭一回出宮時頗像。福臨也沒制止。
片刻,石小寒不知看到什麽,發出一聲驚嘆:“啊!”她很快回過頭來看了福臨一眼,乖巧道:“能不能讓馬車停一下?”
“何事?”福臨頗不耐。
“出宮前答應了幫平安姐姐帶酸棗胡同外的肉包子,剛剛正好經過……”石小寒一面說,一面向窗外張望道。
“……”福臨嘴角一抽,不耐道:“回去的時候再說。”
石小寒答應了聲,繼續趴在窗子上看外面,回頭問:“皇……九爺,咱們是去哪兒啊?”
“天香樓。”
“天香樓!”石小寒激動地喊了聲。瞥見福臨淡淡蹙眉了,她再度趴回去,卻興致盎然起來。
忽而不知她又看見什麽,激動地手舞足蹈起來:“皇上,停車!讓他們停車!”
“不管什麽包子大餅,通通回來的時候再說。”福臨臉色一沉,沒好氣道。
“不是吃的!”石小寒俏麗一笑,仍是叫“停車”,然而車外的吳良輔雖說困惑,已高聲問:“九爺,停還是不停?”
“時間來不及了,你到底要怎樣?!”
“那邊是大春巷,有蝴蝶風筝賣,我只是想,自天香樓吃飯出來,可以去河邊放風筝,所以風筝還是現在買為好。”
“放風筝……”福臨看向我。我無聲朝他說了個“好”字,然後溜身下了馬車。
☆、靈煥
整個大春巷全是風筝店鋪,迎風招展,華麗麗一條街。
挑風筝,石小寒顯然比福臨與我老道——我沒見過世面,覺得全都好看;福臨眸光閃亮,看起來與我無差。石小寒卻是查看風筝的筋骨,和賣風筝的男子一板一眼讨價還價,直談的那賣風筝的男子幾欲落淚——
賣風筝男子:“姑娘,咱這可是小本買賣,經不得您這樣十文十文往下壓價啊!”
“這條街上的風筝多的是,你不賣自有旁人賣,這麽多廢話作甚?”
賣風筝男子于是看向福臨:“公子啊,您也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何必在意這一文兩文的呢?”
福臨摸了摸下巴,無視周圍賣家驚恐的注視,淡定道:“這事兒還是她做主,你同她商量好,我只付錢。”
“賣不賣?”石小寒滿意一笑,幹脆道。
千回百轉後,賣風筝男子咬牙切齒含淚道:“……賣!”
石小寒抱起她手邊的三只風筝,一只蝴蝶風筝,一只蜻蜓風筝,還有一只長長的蜈蚣風筝,那蜈蚣風筝足有一人高,她抱起來便有些吃力。福臨站在一旁,驀然呆住,倒沒想着去幫一把,驚訝道:“五百文,你……買的是三只風筝?!”
石小寒朝他嘿嘿一笑:“若不然他為何要哭呢?”
“……”福臨霎時無言,略有歉意地看了那在一旁抹淚的賣風筝男子一眼:“下回還來你這裏買風筝便是。”
那賣風筝男子一臉畏懼,連忙擺手:“下回您換別家,小店伺候不起!”
“……”福臨再度無言。卻是吳良輔忙上前接過石小寒手中的風筝:“主子,奴才來拿。”
石小寒一面叮囑吳良輔小心,朝福臨得意一笑:“怎樣?娶了我回家,是件美事吧!”
她一笑間,眸子裏光芒閃爍,俏麗動人。
吳良輔聽得一震,悄然看福臨與我的臉色。我還好。福臨淡淡挑眉:“人家也是小本生意,你這樣子他下回都不肯賣風筝給你了。”
“什麽小本生意,這風筝做法再簡單不過了!哼,我當初還不知做了多少來賣呢!”石小寒不服氣道。
“咳,主子,您消消氣兒。”吳良輔賠笑提醒。
石小寒這才一愣神,随即垂下頭大步往前走,撇嘴小聲道:“再說,下回出來還不知道何時呢。”
福臨落後她幾步,挽住我的手,小聲道:“你還沒挑你的風筝呢。”我正等他這句話,聞言,立刻指了指不遠處小店外迎風挂着的紅魚風筝:“你喜歡吃魚,就要那只!”
福臨眉宇舒展,一笑贊嘆:“魚還是紅燒好!”
……
誰想那賣風筝的大嬸一看到福臨,苦了臉:“公子啊,老婦上有老,下手小,全都靠春日裏賣這些風筝糊口……”
福臨聽得一怔,恰此時吳良輔已将風筝交給旁的人,跟了上來。于是福臨側首悄聲問吳良輔:“我要買她的風筝,她不談風筝,說她的家中老小作甚?”
“皇上,這是怕您壓價啊!”吳良輔沉聲道。
福臨終于恍然。
我瞧着他們一本正經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不論入關前後,我從來衣食無憂,若不是這幾次出宮,根本無法真正了解民間疾苦。”
我們離開那大嬸的風筝鋪,福臨悶聲解釋。我但笑不言,福臨驀地瞧住我:“你還笑?”
“我心裏開心,為何不笑?”
“你開心什麽?”
“你方才言談關愛百姓,舉止溫雅謙和,可以看出是世間難再得的純厚、英明的君主。有這麽一位好的君主在面前,我難道不該開心麽?”我含笑仰視福臨。
福臨略一怔,旋即眸色浮動,似有難言的情懷,只低低道:“吟兒,你相信我會是好的君王——”
他話未完,便聽不遠處石小寒一聲驚喜地叫聲:“烏雲珠姐姐!”
福臨與我相視一愣,同時轉臉看去。便見擦肩而過的很多人中,迎面走來的确實是春衫靓麗的烏雲珠,還有她的丫頭蓉妞兒。蓉妞兒手裏拿了只彩燕風筝。
蓉妞兒一時沒認出石小寒,連忙攔在烏雲珠身前:“您是哪家的姑娘?”
石小寒臉上大大的笑容:“蓉妞兒,我是石小寒吶!”蓉妞兒尚未回神,烏雲珠面上已有了笑意:“小寒。”
她二人在一旁相認,越說越親熱,烏雲珠忽而道:“聽貝勒爺說你入了宮,怎麽會在宮外?”
石小寒這才想起福臨,她急忙轉頭,看了福臨一眼,微紅了臉:“皇……九爺出宮游春,帶我一起出來。”
“還帶你來買風筝。”烏雲珠語笑嫣然,打趣了句,眸光掠過石小寒,落在福臨身上,遙遙施禮。福臨微笑略一颔首,在這大街上,他二人君子淑女,彼此俱是文雅。
石小寒被烏雲珠這一句話說的眉開眼笑,不由紅着臉邀請道:“我們要去天香樓,烏雲珠姐姐也一起去!”
福臨君子一挑眉。烏雲珠登時有所察覺。她随即搖頭:“約了人放風筝,不去了。”
石小寒面露失落,仍要再勸,吳良輔已笑臉上去,小聲提醒:“恪主子,時辰不早了。”烏雲珠于是道:“再出宮的時候,便來找我,咱們一起逛逛。”
石小寒依依不舍。烏雲珠已道:“你難得出來,好好玩兒。”她說罷,越過人流朝福臨走來,徐徐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