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烏雲珠告辭。”
“再會。”福臨簡單道。
他二人分明沒什麽,我心頭卻愈發不安,星軌已改變,走向我不能捉摸,完全不能感知的命途……不知福臨今後當是如何?是好,還是壞?
緊趕慢趕,到天香樓正是辰時一刻,博果爾未至。
福臨耐心等。
辰時二刻。
辰時三刻。
……
巳時。巳時一刻。巳時二刻——
石小寒左右張望,見福臨既不點菜,也不出聲,而且臉色越來越難看,她耐不住了:“在等人麽?”
福臨凝眉看了眼天色,已近午。他終于道:“想吃什麽,便讓他們上,但,閉嘴!”
“……”石小寒委屈地撇嘴。
飯後,街上正熱鬧,石小寒想四處逛逛,福臨別扭的性子上來,執意要等博果爾,只是沉着臉一言不發,吳良輔于是道:“要不奴才陪恪主子上街走走,皇上留在這裏歇息。”
福臨正要點頭,石小寒即刻道:“罷了。”她眼睛一眨,又向福臨道:“現在桃花應還開着,咱們去河畔看桃花放風筝?”
我原是倚在窗棂旁望着窗外的人來人往,此時見石小寒一臉期盼,不由悄聲來到福臨身邊:“難得出來一回,不能這麽白白浪費了,出去走走吧。”
福臨從齒縫吐出三個字:“博、果、爾。”
一下馬車,石小寒拖出那只長長的蜈蚣風筝,歡歡喜喜向河邊跑去。河邊已有不少人,天上飛着五顏六色的風筝,陽光明媚,桃花絢爛,春風朗朗。
我随在福臨身後下了馬車,拿過他手裏的紅魚風筝,然後現出身形來:“你陪小寒放風筝,讓吳良輔跟着我。”
福臨不情願道:“不可,咱們難得出來一趟。”
“讓小寒知道了我,難保太後不知道——再者,咱們以後還會出來,小寒機會卻不多,別老拉着臉。”我踮腳在福臨頰上親了親,一笑招呼吳良輔:“你随我來,咱們去前面放風筝。”
話雖這麽說,心中難免失落,漸走的遠了,回頭看福臨雖悶然不樂,卻被石小寒招呼着去拉風筝線——
吳良輔忽然道:“主子心眼兒真好,自古後宮只有争皇上的,哪有将皇上拱手送出去的?”
我無奈微笑,不知該說什麽,福臨不能冷淡了後宮啊,他的子嗣,還要靠她們綿延呢……
卻是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有個小孩子迎面跑來,堪堪停在我面前,甜甜叫了聲:“姐姐。”
這孩子七八歲左右,白嫩漂亮的五官,眼睛大而有神,瞧着仿佛有些熟悉。他要拉我的手,吳良輔已擋在我面前:“這位小公子,我家主子的手可不是随便能拉的。”
那小孩白了吳良輔一眼,輕哼句:“她是我姐姐!”
吳良輔疑惑地回頭看我,我想了想,哦,原來是福臨生辰那日在街上給我糖人的孩子,但我與他并不相識。那孩子又道:“季昂是我哥哥,她便是我姐姐喽!”
吳良輔與我相視,俱是一怔,那孩子已繞過吳良輔,拉起我小跑:“哥哥在不遠處放風筝,姐姐一塊去!”
那孩子雖小,步子卻極快,手上力氣又大,不由分說便拉着我跑了很遠,回頭已瞧不見吳良輔。繞過幾株碩大的柳樹,卻又是一塊空地,滿是放風筝的人們。
果然有一個墨色身影,手裏握着風筝線,連着天上飛着的白貓風筝。季昂神情有些不耐,正一面尋望,嘴裏叫出一個名字:“煥兒!”
不妨瞧見我,和拉着我的那孩子。季昂眸光一怔,旋即冷冷瞧着我手邊那孩子。
那孩子身上一抖,立即松了我的手向季昂跑去,利落地藏在季昂身後,卻又悄悄探出臉看向我,向我招手。季昂面無表情,那孩子卻是活潑靈動,二人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頗有趣。
我提着紅魚風筝走過去,好奇道:“他是?”
“我是他弟弟!”那孩子從季昂身後跳出來,搶過季昂手中的風筝線,咯咯笑着跑開了。眨眼已消失不見。
季昂轉身看向河水,淡聲道:“他是只貓妖,還未長大。”
雖然是妖,但這孩子身上流動的氣息卻平和純正,毫無妖邪之氣,怪道上回那匆忙相見之下,我竟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我道:“你收養了他?”
“前陣子路過雪極,他正被凍僵在那裏,便帶了回來。”
季昂從來都是這般寂靜平和的模樣,仿佛冷面無情,內心卻是如此善良寬憫。他才是真正的上神吧?
“小寒也是你收養的?”我又問。
“嗯。”季昂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風筝:“放風筝麽?”
若用靈力,放風筝自是簡單的事兒。但努力做人的我,自然是努力用人的法子讓風筝飛起來——托着那只紅魚不知來回跑了多少趟,那風筝才搖搖晃晃升了空。我一面擦着汗,一面來到季昂身邊。
季昂瞧着那風筝,面上有了一絲笑意:“我也是剛知道放風筝并非容易的事。”
我點頭,正要擡衣袖擦汗,季昂已遞了手帕過來。
“多謝。”
那帕子仿佛有淡淡蓮花清香,我擦汗,季昂拿着線軸調整天上風筝的高度和方向,不讓紅魚與其他風筝攪在一起,神色很是專注。我打趣道:“這時候看你,倒有幾分像人了。”
靜默片刻,季昂淡淡道:“你已很像人了。”
“……可到底不是人。”
季昂沒再答話,紅魚在天空高高漂浮着,不時随風轉個方向,他将控制風筝的線軸給我:“你玩。”
我拿在手裏,慢慢向後倒了幾步,正瞧着那紅魚風筝出神,半空裏忽然飄出一只白貓風筝,毫無征兆便和我的風筝纏在一處。我拉了幾下線,那兩只風筝反是越纏越緊。
繼而,虛空裏跑出一個孩子,歡快笑鬧地撲到我懷裏,來回亂蹭……我呆了一呆,這孩子卻是抱住我的腰,仰起臉甜兮兮瞧着我,小聲道:“龍姐姐……”
“靈、煥!”季昂冷冷出聲。
從沒有人與我這般親近過,方才是太過突然,所以有些驚訝,當下回過神,我便笑了笑:“沒事,瞧這一頭汗……”
不禁拿帕子替靈煥擦滿頭大汗,靈煥十分受用,朝季昂眨眼:“這是哥哥的手帕喲……”
季昂臉色愈冷,不過,他還未開口,我們身後便傳來吳良輔氣喘籲籲的聲音:“主子,您——”
吳良輔話音未落,已傳來一個更冷的聲音:“這孩子是誰。”
……福臨也來了?!我愕然轉頭看去,卻見不僅福臨,吳良輔,石小寒來了,還有灰頭土臉的博果爾,滿目驚詫的烏雲珠,費揚古,不遠處一衆的侍衛,都跟來了。看來,福臨他們與博果爾他們也在河邊相遇。博果爾這回遭殃了。
我正要說話,靈煥已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季昂,仰頭看着空中糾纏在一起的紅魚風筝與白貓風筝,仿佛天真無邪道:“看呀,父親與娘親的風筝纏到一起了!”
這話一出,全場僵冷,我呆了一呆,望着靈煥。福臨卻是身上一晃,震驚地望着我。周圍各種目光驚詫,質疑。
靈煥大眼含笑,回望我:“娘親,你怎麽了?”
我指了指我自己,瞠目結舌。
靈煥還要說話,季昂的手掌已按在靈煥眉心,靈煥笑容一僵,大眼繼續眨,卻是保持仰頭看我的姿勢,一動也動不了。
石小寒這才回過神,拖着她的蜈蚣風筝,滿臉驚愕上前:“哥哥,你,你成親了?你——”她眸光落在我身上:“你,你是那幅畫上的女子……你是我嫂子!”
“龍吟與我無關。”季昂将靈煥抱起,朝福臨淡淡道:“這孩子神志癫狂,總是胡言亂語。告辭。”
他說罷,抱着靈煥轉身離開,轉身的剎那,靈煥在他懷中化作一只小白貓,“喵嗚“一聲委屈地哭叫。季昂低語斥責:“再這樣搗亂,把你扔回雪極。”
“喵~~~~”
我瞧着他們遠離,轉回臉,才發現自己還處在各色目光中心,尤其是福臨。我急忙要解釋,可當着這樣多人的面兒,又不知說什麽好,轉身便想先離開再說。
卻是福臨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我想掙開:“福臨……”
“住口!”福臨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冷朝吳良輔吐出兩個字:“回宮。”
☆、前夜
靈煥當衆說他是我和季昂的孩子,這謊扯得離奇,應該不會有人相信——沒時間,也沒地點啊!
福臨之所以這樣生氣,多半還是在氣博果爾無故爽約,換句話說,他今兒心情本就不佳,偏靈煥火上澆油,将他的怒火觸發——可憐我,其實我并非最可憐的,因為福臨對我只是冷眼,對吳良輔才是呵斥怒罵——可憐吳良輔精瘦的身板不知被福臨踹了多少腳,才伺候福臨沐浴完畢歸來。
福臨面色不善,誰也不看,不妨入門時竟被門檻絆了一下。吳良輔忙伸手去扶:“喲,皇上您當心!”
他話音未落,福臨已穩住身子,飛腳向他腰上踢去。吳良輔連忙捂住,閃身一躲。
“好大的膽子,竟敢躲!”福臨第二腳飛起。吳良輔只得苦着臉生受了,哽咽道:“皇上,您再來一腳,奴才立馬地就腰折倒地,明兒便不能服侍您了!奴才這是舍不得皇上啊!”
福臨略一權衡,吐出一個字:“滾!”
我本以為無需解釋,然,此刻瞧見福臨沉郁的臉色,還是決定解釋一番——本以為福臨長大了,可他發起脾氣來,仍是這般“龍性難撄”,少不得要勸着哄着。
福臨踱步進來,坐在窗下,握了本書狀似在看。我放下梳子,在他對面坐下,問:“說那靈煥是季昂與我的孩子——我這幾年一直在你身邊,哪有時間跟他在一起?”
福臨認真看書,不語。
我又道:“再者,起初我和你一樣,并不認識季昂,與他無情分,怎麽可能生出這樣大一個孩子來?這謊話,傻子才信。”
福臨握書的手一緊,臉色一青。
我湊近去看他的眼睛,輕問:“你信麽?”
福臨驀地轉開臉,憋了很久,才悶聲道:“……鬼才信。”
我舒口氣,站起身,笑道:“不信便好,今兒也累了,早些睡吧。”我方才踏離一步,身後便傳來福臨不悅的話語:“你,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嘛!”
我訝然回眸:“既不信,有何要安慰的?”
福臨一噎,把手中書往榻上一摔,“哼”了聲。我奇了,折身回去:“你這孩子,哪兒來的無名之火?”
“我、不、是、孩、子!”福臨陡然擡高聲音,沒好氣盯着我。
“……”
他這陣子是作風成熟,有類成年,可他今兒這樣毫不收斂,衆目睽睽之下将我拉上馬車,還說出要“回宮”的話來,不慎将我的行蹤暴露,說明兩點:一,他今兒真的生氣,氣昏了頭;二,他暴躁的性子還是沒變,有待成熟。
我重又在他面前坐下,安慰道:“想來博果爾也不是有意爽約,他畢竟還小,一時貪玩,忘了約定也情有可原,你身為兄長,又身為天子,理應胸懷寬廣,無需跟他計較。”
“誰說我是跟博果爾計較!”
“不跟我計較,也不跟博果爾計較……我該如何安慰你?”我哭笑不得。
福臨別扭不語。忽而下了榻,大步走到床邊,面朝裏趴着……高高的個子,氣哄哄地趴着……我頭疼地揉眉心,這模樣,不是孩子是什麽?
我來到床邊坐下,輕握住他的手。我握住他時,他登時将我的手反握住,緊緊的。只是人仍瞧着床裏頭,眉峰緊緊挑着,真的是不開心。
福臨不開心,我心頭也是抽痛的,柔聲問:“究竟怎麽了?”
福臨終于翻了個身,面朝我,他擡起右手來摸我的臉,手卻從我臉上穿了過去。他眼神陡然裂開一道縫,啞聲問:“為何他們都能觸到你,偏我不能?”
心陡然一個踉跄。我勉強笑了笑,福臨從未追問過我這件事,他到底問了出來,他心底也憋了很久了吧?
福臨坐起身,近近望着我,低啞的嗓音:“為何呢?是時機未到,還是永遠都無法——”他說不下去,便只是近近地望着我:“吟兒,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蒼然一笑,躲閃着站起身,怎奈福臨不松手。他的手依然緊緊攥着,過了許久,他溫聲道:“你餓不餓?午膳與晚膳都沒吃什麽,讓他們送些吃的來吧?”
福臨臉色微白,卻有淺淺笑意,仿佛剛才那一席話,根本沒發生一樣。
***
春風吹破冬日冰封,天漸熱了,整個大清國也随着天氣,陷入一種漸熱的忙碌中。仿佛也沒多久,福臨已大婚在即。所有人都繃着一根弦,上到莊太後,下到被分至坤寧宮,将來伺候大清皇後的宮女太監。
當日在宮外見過我的事,博果爾與石小寒都沒吐露。連福臨身邊那叫“無花”的太監,本是莊太後的眼線,卻也因了他弟弟,将此事隐瞞。我得以安然留在福臨身邊。
——無花的幼弟無雙,本是棠苑內管茶水的小太監,卻又做的一手好衣裳。福臨先是命無雙替我做了幾身衣裳,誰知他竟耽擱了,讓福臨一場大怒,唬得那無花來求情。如此,福臨允諾不殺無雙,無花也被迫聽從福臨調遣。
我事後一想,福臨未必不是故意用無雙來威脅這無花。若不然只因幾件衣裳,那無雙也罪不至死。只是這麽一想,背上頓生寒意,這宮裏,這種費心費力的事,怕是不少吧?
石小寒好奇福臨将我帶入宮後,“我”去了何處。博果爾也甚是好奇,但他後來見到福臨便像老鼠見了貓,又躲又閃;躲閃不開,也甚是乖巧,生怕福臨計較那日爽約的事——雖然福臨并沒有計較的意思,福臨顧不上。
整個大清都在為他忙碌,他倒仿佛是最不往心裏去的人,每日操心地都是朝堂裏的事,好不容易閑了,便拉我坐在屋頂上。不笛子,不簫,也不說話。我被暖陽曬着,有時睡去,醒來,便發現他正無言望着我。
我只得繼續睡着,裝睡。
福臨呵,你終究要娶妻生子,你與我,只能這般了,并肩看看天空,聽聽風聲,曬曬太陽,只能這般了。
這日慈寧宮命人來請福臨。我閑來無事,便随他一起去了。莊太後取出一幅卷軸畫讓福臨瞧。福臨淡然瞧了片刻,不發一言。倒是莊太後笑句:“如何?不夠美麽?”
“美甚。”福臨微笑。我于是也湊上去看,畫上卻是個明豔美麗的少女,穿一身異族服侍。
“華寧雖長你一歲,但相貌、秉性、出生,均與你堪為良配。”莊太後溫和望着福臨。
我霎時明白——莊太後是看福臨對婚事太過冷淡,所以借口讓福臨來看這位大清國未來皇後的畫像,既告訴福臨華寧是個美人兒,又要諄諄教誨一番,怕福臨到頭來翻悔。
“皇額娘所言甚是。婚事便勞煩皇額娘,兒臣沒意見。”福臨見我興致勃勃擡手去摸畫像上華寧頸項間垂下的珠寶,一把扯住我,出了慈寧宮。
晚間,福臨翻來覆去不肯睡着。我擡手從身後将他擁住,雖無法感觸,然次數多了,福臨還是迅速察覺。他沒回頭看我,只是安靜下來,握住我的手,輕道:“你說的有道理,既然娶誰都是娶,那我為何不順從皇額娘的意思娶華寧?”
“既想明白了,那為何還不睡?”
“我……真的睡不着。”福臨語調沉悶而苦澀:“為何皇額娘她總是要替我做主?”
“太後她是你的生母,自然是為你着想。”
“她……為我着想麽?”福臨喃喃。我黯然嘆息,福臨與莊太後之間隔閡太深太久,已成頑疾,怕是難以化解。
“既然睡不着,那我陪你說說話。”我岔開話題。
“行啊。”
“我問你個事兒。”我心中頗緊張,卻由衷好奇,不由坐起身望着福臨,小聲問:“洞房花燭夜……新婚夫婦兩個躲在床帳子裏,是在幹什麽?”
“……”福臨明顯一呆,側過身子來看我,皺眉道:“你問什麽?”
我臉上微紅,一本正經又問:“就是大婚當晚,你,你和你的皇後會怎樣洞房花燭……夜……”
福臨再度一呆,再度皺眉。我确定他聽明白了我的困惑,然,他為何有些尴尬?他沒有說話。
福臨徐徐也坐起身,與我面對面而坐,澀聲道:“你……不知道?你當真不知道?”
我點頭,解釋道:“我從未看過《房間秘事》。”
“……”福臨面上騰地一紅,目光落在我臉上,而後目光下移,滑過我的脖子,落在胸口,他的目光陡然有了一絲鋒利的探究——我不安地動了動,扯起被子把自己從脖子往下都遮住,小聲問:“你看什麽吶!”
福臨驀然轉開目光,手上攥緊,似有一股隐忍。
我也好奇地瞧他,從臉滑過脖子,到胸口——福臨忽而扯起被子,像我一樣,把他自己從脖子往下通通遮住。然後他迅速躺下,背朝我,悶聲道:“睡覺。”
“你還沒說呢。”我甚是不滿。
“這世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兒……”福臨敷衍句。
“我雖是……但人外有人,怎麽可能事事都知曉呢。”我辯解。忽而想起,不知臨胄王有意還是無意,總之我看過的書中,鮮少有描寫“洞房花燭夜”,或是“男歡女愛”的內容。
“聽說是人間至美的天倫之樂……很是銷~魂?”說這樣的話,臉上忽而滾燙,便也躺下,背對着福臨,把話說完:“既然是美事,你便該開心着些。”
***
散漫春日,渡過初夏,漸至酷熱八月。
大婚當日。
夜半。
吳良輔在帳子外輕聲道:“皇上,該起了。您得起來穿衣打扮——”
福臨倦倦翻個身,面朝我,沒好氣道:“朕又不是女人,打扮什麽!”
“皇上,大婚是您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兒之一,自然要收拾收拾——”
“你去告訴皇額娘,這麽早起,朕今兒晚上便沒力氣,伺候不了大清的皇後怎麽辦?”
帳子外吳良輔慌忙跪倒的聲音。我聽的不甚明白,待問福臨,但又思忖這不是時候,便繼續合目假寐。
“皇上,您不如殺了奴才,皇上,您辛苦了……皇上……”吳良輔苦不堪言地在簾外叩頭,福臨不為所動。
我知道福臨一晚上沒睡,卻也沒勸着。因為我也睡不着,有些期待,也有些黯然,翻來覆去琢磨着今晚偷偷去看福臨與那華寧“洞房花燭”,不知究竟怎麽一回事,想着更睡不着……其實不論怎麽回事,福臨開心便好。
“吳良輔,朕交給你一件事,你務必辦好。”福臨忽而靜靜開口,将我驚回神來。帳子外吳良輔忙答應:“奴才聽着。”
“今兒你不必跟着朕,從此刻起,一直到明兒清早,你寸步不離看着你家主子,好吃好喝,但她寸步不能離開乾清宮。”
“為何?!”
“為何?!”
帳子內外,傳來吳良輔與我異口同聲地驚呼。吳良輔是驚詫與困惑,我是驚詫與不滿。我終于不再挺屍,猛然坐起,瞧着福臨:“不成,我今夜有事。”
吳良輔哭了:“皇上,您讓奴才跟着您吧,或者一刀殺了奴才吧,奴才看不住主子娘娘啊!”
“就這麽着。你放心,朕今兒會按規矩辦事,不出亂子。”福臨徑自坐起身,打開床帳,微笑看着吳良輔:“倒是你這邊,若有閃失,明兒提頭來見朕。”
福臨說罷,赤腳下了床,高聲喚句:“來人,更衣!”徒留床上我驚愕不已,吳良輔床邊癱倒在地。
☆、大婚
天空烏墨般剔透,漫天星鬥璀璨,是個晴朗的夜晚。
紫禁城內張燈結彩,不似往日沉寂,大半夜起便開始忙碌。乾清宮內燈火通明,自福臨起身,便忙做一團,宮女太監們來往進出,雖俱不敢大聲,但仍是難得一片熱鬧。
閑人唯二。一者,便是任人擺布的福臨,他果真按規矩來,不罵人不打人,脾氣甚是溫雅,只是有些怔怔出神的模樣。二者,便是哀怨地坐在窗下,看着他人忙碌我自閑的我了。
吳良輔站在我身旁,忙地一塌糊塗——他目不暇接地盯着我,生怕他一眨眼,我憑空消失了般。
百無聊賴,我似夢非夢入睡。
隐約那夜,福臨單膝跪在我眼前,死纏着讓我做他“娘子”,還互相戴上戒指,後來便一直戴着。隐約那日,臨胄王方頒布了立我為天後的谕旨,中聖便闖入朔宮,滾燙的吻落在我眉心,我清醒後,眉心便有一枚紅蓮印。
歲月流轉,浮世變幻,怎生想,我已來到人間七年。
中聖毀了臨胄王與我的洞房花燭夜……
我……不甘心……
一定要去看看他和他皇後的洞房花燭夜。這麽一想,便也醒了。
殿內靜悄悄的,夏日清晨,光芒已亮,乾清宮內一片祥和的喜氣洋洋。不過,我一睜眼便看到身邊坐着的俊朗少年。
福臨本就白淨俊俏,此時穿着繁複華麗的大婚吉服,頭戴寶冠,臉上也施了妝容,唇紅齒白,烏眸清亮,愈發尊貴清朗。
他見我睜眼,嘴角一抹笑意:“醒了。”
我略怔,亦是輕聲:“怎麽還沒走?”
福臨微垂了臉,替我往身上拉了拉被子,他左手上的戒指,閃着漂亮而奪目的光,他的手很漂亮。我抓住他的左手,他的手微涼,我輕聲催促:“快去吧,別出岔子。”
他驀地瞧住我:“那你答應我。”
“答應什麽?”
“不要去觀禮,不要去坤寧宮。”
“我……”我語塞,為難地掙紮了下。
福臨眸光通透,堪堪盯住我。
……福臨還真是了解我啊,當下老實道:“我又不會出聲,只是看看,不打擾你們……”
“看也不成。”福臨斷然說着,皺眉道:“你若去看,我肯定會出岔子,倒不如幹脆不出去。”
“這不行!”我一驚坐起:“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不去怎麽行?”
“那有什麽,直接命人把她擡回去就成。”福臨輕描淡寫一句。
“擡回去?!”我着急道:“她已來了!”
福臨不悅:“你這樣激動做什麽?”
“……她來了?”我勉強穩住身形。
福臨方別開臉,悶悶應了句:“就在乾清宮外。”
我倒抽口氣。暖閣內靜靜的。仔細去聽,整個大清都是靜靜的,靜得有些發冷,仿佛有數不清的利刃已備好,準備生生落在福臨身上。我望着福臨,很想伸手去推他一把,可惜不能,只得緩和着:“你快走吧,別再耽擱了。”
“那你答應。”福臨定定望着我,坐定了般,巋然不動。
他竟執意如此。我顧不得許多,只得點頭:“我答應,你快去吧。”
福臨繃緊的神色一緩,又繃緊:“那你發誓。”
“……”我一噎,不悅地瞧着他:“你不信我?”
“……”福臨一噎,十分勉強道:“……信。”
外頭傳來吳良輔戰戰兢兢地催促聲:“皇上,已有人去請太後了,您,您還不出來麽?”不等福臨應答,吳良輔又朝我道:“主子,您倒是催催皇上啊!”
福臨略一遲疑,俯身在我頰上吻了吻,臉上未見笑意,倒有一股決然,他站起身:“那我去了。你答應過我——”
“別啰嗦了,快去!”我轉臉看向窗外,沒了洞房花燭夜可看,我正不開心着,不願理他。福臨旋即轉身緩緩離開。吳良輔很快小跑進來,瞧見我還在,腿上一軟跪倒:“主子,您可得好好在乾清宮歇着,不然皇上他會剝了奴才的皮,抽了奴才的筋……”
窗外陡然響起盛大悅耳的中和韶樂。天空湛藍高遠,浮着白軟的雲朵,是極晴好的一天。七年來,紫禁城頭回這般熱鬧,即便我一直歪在乾清宮內,仍聽得到喜樂喧響。
吳良輔見我一直靠着窗子不說話,賠笑道:“主子,您可要吃些什麽,奴才命人送些來。”
“外頭這樣熱鬧,應是沒出岔子吧?”我問。
“皇上六歲登基,什麽陣仗沒見過?這點事兒,只要皇上不想出岔子,自是出不了。”吳良輔倒是對福臨頗有信心,他語調一緩,若有深意望着我:“主子,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奴才知道皇上與主子之間歷盡甘苦,情深意重,但皇上畢竟是一國天子,他年歲漸長,對主子愛慕不減,并因此冷落後宮,怕是會招來後患。”
吳良輔悄然打量我的神色,見我未生氣,膽子又大了些:“奴才懇求主子,多勸勸皇上,也時常去其他宮裏走動。”
我默然,連吳良輔都這樣看我,時間一久,那“紅顏禍水”的罵名是不是也該我背上?有誰知道,福臨與我,其實不過枉擔虛名罷了。
正悶悶想着,窗外忽而“喵嗚”一聲,便見一只白貓靈巧一躍,來到我面前。
吳良輔急得站起身,抄起手邊的茶托便要來趕:“哪兒來的野貓!”
“你別傷害它。”我擡手将那小貓護在懷裏。吳良輔趕緊收手。我道:“這貓與我有些淵源,便留它與我做個伴,你去取些吃食來。”吳良輔只得去了。
聽說有好吃的,那小貓長長地“喵”一聲,似是有些雀躍。我笑問:“你哥哥呢?”
“嗚嗚……”小貓在我懷裏張牙舞爪,似是憤憤不滿。我被逗樂了,拿手點了點小貓的鼻子:“你不聽他的話,也難怪他不讓你化成人形。”
小貓委屈地用爪子揉揉眼。
有了靈煥,這一日的時光仿佛快了些,過去的事不再去回憶,只歪在榻上喂靈煥吃東西。他大食量,愛甜食,猶愛咬住我的手指不放開。吳良輔在一旁看着心驚膽戰,幾番提醒:“主子,奴才來喂它,您當心手。”
吳良輔這樣說,靈煥便冷冷瞪他。我安撫地摸着靈煥的腦袋,朝吳良輔道:“不妨事,他識得輕重。”
吳良輔見我這樣快迷戀上一只貓,雖則驚訝,同時也舒了口氣——這是不是說明,他主子我不會逃離去看他主子福臨的“洞房花燭夜”?
事實上,我一直在猶豫。
夏日,夕光籠在山頭,紅而熱。靈煥吃飽了撐着,便舒舒坦坦趴在榻上,不時吐出個飽嗝。我站起身在暖閣內踱步,心随着窗外漸暗的天色,莫名煩亂與好奇。
吳良輔安慰道:“主子,您看會兒書,睡一覺。明兒天一亮,皇上便回來了。老想着,時候自然難熬。”
“有道理。”
我轉身走向書架,反正福臨不在,我偷偷看那《房間秘事》也不會被發現……這樣也算是看書吧……下意識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我有些緊張地捧起那本書——藍色線裝,外表與尋常書籍無異……想起福臨看這書時面紅耳赤的情形,我還未翻書,不覺已耳根紅燙……既為“秘事”,便應是很羞人的事吧?
正要翻書,卻是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我敏感地回頭,便見靈煥踱着步子過來,四只雪白的蹄子踩在地上,輕軟又彈力。一面靠近我,還一面張嘴打了個呵欠,而後“喵”了聲,問我在幹什麽。
我将書藏在身後,未及出聲,吳良輔便進來,恭敬道:“主子,您要看什麽書,奴才幫您找。”
“……不,不必了,我随便看看。”我讪讪一笑,心頭莫名湧上一股羞愧,正思忖待吳良輔出去,便将這書放回原處,再也不看了,卻是身後“喀拉”一聲。
然後“噗通”一聲。我訝然回頭,便見靈煥四腳朝天躺着,爪子裏還抓了幾頁那《房間秘事》的殘紙……
見福臨的書被撕壞,吳良輔面色大變,他搶上前一把将靈煥從地上拎起:“野畜生!看我不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扔到油鍋裏炸丸子——”
吳良輔罵着,眼神落在他從靈煥爪子中搶回的書紙上,不知看到什麽,他先呆了一呆,然後瞄一眼我藏在身後的書,又然後瞄一眼我。
我被他看的不自在,卻更被他的話吓住,生怕他真把靈煥丢入油鍋裏,連忙道:“你別這樣對這貓,他不是有意的。”
“……主子您看書,奴才在外頭候着,有事兒您吩咐。”吳良輔将靈煥往地上一丢,徑自顧躬身退下。
“他神情……為何怪怪的?”我琢磨不透,施了個咒術将書還原,便又放回書架上,順手将躺在地上兀自龇牙咧嘴的靈煥抱起來——吳良輔下手頗重,靈煥顯然是摔着了。
乾清宮這一日頗冷清,我與靈煥四目相對許久之後,我終是耐不住寂寞,将靈煥化作我的模樣放在床上,自己摘下紅蓮墜,溜身出了乾清宮。
頭回去坤寧宮,但循着樂聲陣陣,一路紅燈高照,所以并不難找。心中既急切,又畏懼,便是走走停停。到了新房外,我深吸口氣,然後穿牆而入。
殿宇闊而深,裝飾一新,繞過屏風,便是新婚寝殿。
入目皆是鮮紅大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