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芸妞兒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博果爾已退開一步,狠狠瞧着洛青山:“你和她什麽關系?”

洛青山看一眼博果爾手中的素箋,臉色也難看,穩穩吐出一句:“她是我媳婦兒!”

我身上一晃,幾乎站立不穩,多虧芸妞兒扶了我一把。場面一寂,博果爾啞口無言,下一刻,他大步繞過洛青山,仍要來到我面前,卻被洛青山一掌推開。

博果爾雖多年習武,但洛青山身板高大,氣力不是一般大,兩廂對峙,隐約火星子迸濺。蓉妞兒大驚,哀求地看向烏雲珠。烏雲珠這才收回驚詫的目光,溫溫和和地笑句:“貝勒爺何必這麽大火氣,有話好好說,說不定有誤會呢?”

費揚古也連忙上前拉住博果爾,笑着打哈哈:“貝勒爺不是要去獵鷹麽?再晚了怕時間不夠!”

一連兩個“貝勒爺”出口,又見烏雲珠與費揚古都對博果爾恭恭敬敬的,芸妞兒終于一醒神,明白博果爾身份不同,忙拉了洛青山一把:“哥,來者是客,你兇什麽!”

博果爾嘴角冷笑,将那素箋往地上一抛,大步出了遠門。費揚古追了出去。芸妞兒用力把洛青山拉到一旁。烏雲珠方才又望着我,疑惑道:“你是……她?”

她語意像是不明,但我卻明白。我瞧着被博果爾抛下的那張素箋,不由自主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來。

那熟悉的字跡,磨心嗜骨的詞句,不是我寫的,卻讓我瞧見之後有最深的震動。

“這素箋上的詞不是我寫的,是他寫的。”我輕道。

☆、新年

夜半西風過窗,窗上糊着的紙凹下去,又凸出來,發出嘩啦的聲響。芸妞兒與我同睡。我聽着風聲,正翻來覆去,琢磨着博果爾為何這般恨我,卻是芸妞兒叫了聲“吟姐姐”。

芸妞兒向來是倒頭即睡,今晚倒是個例外。她大睜着眼,輕問:“吟姐姐,你怎會認識這樣多的權貴?你果然是哪家的小姐對不對?”

我不知如何答話,我此生只為福臨,無意糾纏其他人與事,但從來事與願違。不知怎麽就落到這永平村,結識了芸妞兒一家,今兒洛青山當着博果爾的面,竟說我是他“妻子”,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那貝勒爺很在意你,你與他是什麽關系?”芸妞兒以手支頤,在夜色裏望着我。

芸妞兒與洛青山一樣,是率直單純的性子,向來有話直說,我也無意欺瞞,只是不知如何答話。

芸妞兒秀眉不展,探手拉住我,又問:“你會走麽?你願意留在我家,做我嫂子麽?”

我這才一醒神,連忙道:“芸妞兒,我不能做你嫂子……青山大哥很好,但他與我并非你想的那般——”

“哥哥很喜歡你。”芸妞兒伏在枕上,輕輕嘆氣:“他很想保護你,他雖然不說,但娘和我都看出來了。”

“……”我坐起身,窗上映出窗外的夜色,冰寒而濃黑,許久,身上都涼透了,才低低道:“我已有了意中人,這次回來,全是為他。”

芸妞兒應當将我的話轉告了洛青山。

但洛青山見了我仍是那樣,有距離也有細微的關懷,在寒冷的冬日,于不言不語中有淡淡質樸的溫情。洛老太太待我如女兒,體貼愛護,亦不曾變化。

受人恩惠,我當銘記于心,感激不盡。

轉眼便到除夕夜,天将黑,暮色籠罩鄉野,村落中響起稀稀落落的爆竹聲。洛青山也放了一把小炮仗,早早地插了門,餃子下鍋,各色菜肴端上飯桌——算上我,一家四口便圍着酒菜落座,人雖少,飯菜也簡陋,倒覺比往日在皇宮內更有年味。

芸妞兒起來斟酒。洛青山一海碗,洛母與芸妞兒均是小盞。酒壺停在我面前,芸妞兒笑問:“吟姐姐,你飲酒麽?”

我瞄了眼洛青山面前的海碗,清了清嗓子:“我可以換只大碗麽?”芸妞兒不信道:“都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吟姐姐不吃肉,怎麽倒能飲酒?”

“我素來善飲。”與玉姬相伴千年,我怎麽能不善飲?這許久沒嘗過酒味兒,早憋壞了,當下被勾起酒瘾來,不由舉起酒杯,催了句:“快斟酒,饞的不得了!”

芸妞兒“嗤”地笑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酒鬼呢。”

“生來便是酒鬼。”我緊盯着芸妞兒的酒壺,直到把我的酒杯盛滿,才美滋滋地坐正身子。

這酒是洛母用自家田裏的五谷雜糧陳釀,酒中有鄉野濁氣,比玉姬釀的美酒少了精致剔透,卻勝在親切随和,自有一股俗世味道。我嘗遍天下美酒,頭回喝到這樣的,不免貪杯。于微醺中想起自己由天入地,也走起了塵間路,恍然竟如夢,心中不覺有迷惘,有不安,卻更有期待。

然,不論結局如何,只要能與他相伴,即便只是片刻須臾,也都是值得的。

洛青山與芸妞兒見我喝個不停,面面相觑後都來勸阻,倒是洛母體諒地一笑:“她難得開心,多喝些無妨。”而後又朝我慈和道:“別只喝,也吃點兒餃子菜肴填填肚子。”

我一口飲盡杯中酒,唇齒間兀自回味無窮,已提起筷子,正要夾起一只餃子,院外忽而傳來叩門聲。

“誰啊,這麽晚了,大過年的!”芸妞兒抱怨。洛青山放下酒碗,站起身來:“我去看看。”

院子裏,呼嘯的西北風中,傳來“吱呀”的開門聲。屋內安靜下來,芸妞兒與我對視一眼,都沒說話。屋角點着油燈,昏黃的光焰不時搖曳,帶出靜默的聲響。

片刻,有人朝屋內走來。聲響大了些,像是靴子踏地,應該不止一人。當先進來的是洛青山,芸妞兒眼尖,立刻瞧見洛青山肩上的雪粒子,驚喜道:“下雪了!”

洛青山沒理芸妞兒,神情複雜地瞧了我一眼,便站在一旁。繼而是博果爾走進來,他手中握着馬鞭,帽檐,風衣上落了厚厚一層白雪粒子,被屋內溫暖一侵,融成晶亮的水珠子。

我微吃了一驚,想不到博果爾會除夕夜出現在這裏,宮裏今晚應該有宴會才是。博果爾這麽離開,那紫禁城裏與福臨做伴的,豈不是又少了一個?

博果爾進屋後,不冷不熱地看了我一眼,卻沒有言語,他回身也在門邊站定,反手打起簾子。幾乎就在一個錯眼間,那粗布簾子下,又徐步踱入一個人來。

那人瘦高個子,面容俊白,嘴唇紅潤,披墨色鬥篷,穿朱紅便服。

那人眸色烏黑剔透,神情倦懶,臉頰被冬夜冷寒凍出單薄的紅暈。

那人一身風雪,形狀間明明有雪夜奔走的狼狽,卻絲毫掩不住那股仿佛與生俱來的尊貴與清傲。

握在手中的酒盞“哐啷”墜地,我幾乎在瞬間站起身,手用力按在心口,踉跄站不穩。芸妞兒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擔憂道:“吟姐姐!”

那人眸中仿佛毫無情緒,又仿佛有千萬種情緒。他進門,沒有往前多走一步,便站定,手負在身後,不動亦不言,只那麽冷冷熱熱,深深淺淺地瞧着我。

這屋子裏燈光晦暗不明,映照他的神情也是明滅不定。

他身後又冒出一個人來。那人亦瞧了我一眼,大驚失色,許久才哆嗦着從袖中取出手帕,朝那朱紅便服的年輕男子小聲道:“九爺,身上的雪化了,奴才幫您擦擦,當心着涼。”

他終于像是回神,慢慢将吳良輔的手推開,緩步上前。

我呆呆望着他近在眼前的臉,竟像是在夢中,呼吸不穩,又心神不寧,眼中滾燙幾乎落淚。

若不是他,我無法體會刻骨銘心這四個字。若不是他,我無法體會那種血淚迸發的感受。

念君之音,如聞鐘磬,以心為漏,血滴為更。

福臨。

福臨在桌旁站定。洛母與芸妞兒不覺便也站起身,都仰頭望着他,只是呆呆仰望。福臨也緩緩移開目光,看向洛母,他眸光略有飄忽,語調還算平和鎮定:“深夜經過此處,想讨碗年夜飯,不知道老夫人意下如何?”

洛母經歷頗多,本是個從容鎮定之人,這麽被福臨一瞧一問,竟也有些措手不及,怔了怔,方道:“公子若不嫌棄,便請坐。”

吳良輔上前行了禮,熟練地替福臨解了鬥篷。我這才瞧見福臨負在身後的手指,正緊緊拳着。而福臨身子挺直,卻也挺直的有些僵硬。他沒看我,微撩袍角,仿佛理所當然自然而然便在洛青山的位子上坐下。

福臨坐下,我們依然都站着,吳良輔賠笑道:“老夫人,您請坐,我家公子不挑食,亦不拘禮節。”

洛母答應着,卻朝芸妞兒道:“廚房還有兩個小菜,你随我去端上來。”芸妞兒這才從福臨身上移開目光,喏喏應了聲,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芸妞兒一松手,我便有些站立不穩,吳良輔忙扶我在桌旁坐下。

洛青山原與我相挨而坐,這時我一坐,便是坐在福臨身旁。手上不覺攥緊,方才發現左手內酒盞不知何時已滑落,而右手裏尚握着筷子。

洛母與芸妞兒很快布好菜。吳良輔早已打點好椅子,添了福臨與博果爾,不大的桌旁便由四人變成了六人。福臨仍坐在我身側,博果爾坐在福臨另一側,芸妞兒仍坐在我另一側。

堪堪坐定,桌上諸人仍安靜。唯有福臨提起筷子,視線在桌上的盤兒碟兒裏掃了掃,落在中央那盤餃子上。因放的久了,餃子上的皮凝結,微有些硬,便沒有原來好看。

“餃子是素餡的麽?”福臨恍若不經意地問。

“是。”芸妞兒不明所以地,低低地應了句。福臨便夾起吃了一只,他慢慢吃完,又夾起一只來。

洛母做的飯菜很是可口,她知道我不吃葷食,今年便特意包了素餡餃子。而福臨想是趕路餓了累了——我瞧着他,縱然紫禁城內華服美食,黃金鑄造,其實也比不上這風塵雪夜內一頓熱騰騰的餃子吧?

福臨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擱在桌沿,桌小人多,便顯得擁擠,但我仍看見他左手無名指上雪銀色的戒指,與我左手上的戒指,無聲無息的默契的輝映着。

心內一股熱流湧動。

我正望着他,卻見福臨夾了餃子并沒放到他碗中,手臂一轉,竟将那餃子放到我面前的碗裏。我詫異,他依舊沒看我,嘴上輕柔地吐出一句話:“味道不錯,你多吃些。”

他這句話說的這樣自然而然,仿佛他與我之間并沒有相隔兩年時光,仿佛我們仍是那樣日夜在一起,從未分開過。

我眼中酸燙,顧不得滿座驚詫的神情,落下淚來。真的,忍不住了。

我轉開臉哭了。福臨倒是淡靜吃飯。

吳良輔仍是眼皮子很活,來到我身側,遞了手帕,恭恭敬敬道:“主子,你也當心身子。”

而吳良輔這一聲“主子”,終于将芸妞兒驚回神,她霍地站起身,按捺不住大聲問:“吟姐姐,你——你們到底是誰?”

吳良輔正要說話,福臨已放下筷子,直接道:“龍吟是我妻子,前陣子不小心與我走散,我今日是來帶她回去。”

“啊?!”芸妞兒再度一驚,看向洛青山。洛青山卻是看向我,澀聲問:“他……說的是真的麽?”

我急忙抹了淚,看看福臨,而後垂下臉,點了點頭。

洛青山高大的身軀一震,盯着我說不出話來。倒是洛母适時說句:“這時天色已晚,風雪又大,龍吟風寒剛好,老身怕她受不得這冬夜的寒冷。”

福臨看向我,詢問我的意思。我是要随他回宮,但總要對洛家有個解釋與交待,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離開。略一思忖,便小聲道:“天是冷,我改日回去。”

福臨眸色一暗,卻也沒有逼迫,他随即站起身,朝我溫和道:“那我明日來接你。”不等我答應,又朝博果爾道:“那咱們先回。”博果爾連忙站起身。

福臨又向洛母辭別,舉止文雅有禮,尊貴得體。

呆怔怔目送他們出了屋子,我才回過神,說句:“我去送送他。”便匆忙追了出去。

天地蕭蕭,一院落雪。福臨正駐步停在院中,仿佛是等我的樣子。我見他不急着走,自己先急了,壓低聲音催促:“明日是新年,還要大朝,你快回去早些歇着!”

福臨冰封的唇角終于逸出一絲笑容,他低眸向我,輕輕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右手。

這回的感受是不真實的真實。

而後福臨拉起我往院外走,我驀地回神,忙往後撤身子:“你先走,你得回宮打點一下……我也要交待一下,洛家對我有恩,我不能——”

“誰說此刻要帶你走了?”福臨輕飄飄問,眸子裏漸漸溢滿笑意,雪夜中看去,滿是溫暖的星光。

我一呆:“那你拉我出來作甚?”

福臨回頭看吳良輔。吳良輔即刻朝不遠處擺了擺手。不遠處有一塊掃開積雪的空地,空地上站了幾個侍衛。吳良輔一擺手,侍衛們一起彎腰,繼而火星子拉起紅芒直升天空,“砰”的一聲,無數煙火同時盛放在夜色中。

照亮了暗沉的夜幕。

照亮了鵝毛般的飛雪。

照亮福臨的面龐,他長大了,清俊展顏,滿是好看的絢爛的笑容。

雪白晶瑩的世界,染上缤紛色彩。這一次煙花,只是為我一人而盛放麽?

所有人都靜靜望着煙花升空,許久之後,落幕,夜色恢複平靜。空氣裏有一股殘留的爆竹的煙味。我用力吸了吸那本有些嗆人的味道,心滿意足。福臨收回望着夜空的目光,卻是輕嘆一聲。

“你嘆什麽……你不高興麽?”

福臨俊眉微挑:“博果爾說他在這裏看見你,所以我顧不得宮裏的宴會,迫不及待跑過來。”

“還不忘帶了這麽多煙花。”我感動地補充了句。

“是啊,我想若真的是你,這個便是錦上添花。”

“那萬一,若是,若博果爾認錯了人,你來了之後發現不是我呢?”我立即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因為幸福來得實在太突然,讓我措手不及之餘,還有不安。

福臨一臉黯然:“若不是你,我自是帶着這一車的煙花,落寞而歸。”

“大過年的,即便沒碰上我,在這裏放放,讓別人看看也好。”我安慰道。

“不可。”福臨斷然拒絕,一本正經道:“這煙花也要不少庫銀呢,若不是你,這筆銀子我定要省下來。”

“……你,你……難道你方才是因為遇見我,放了這一車煙花,浪費了庫銀而嘆氣麽?”我聽得哭笑不得,擡手想捶他一把,可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福臨瞧見我這個動作,連忙道:“無妨,觸不到也無妨。龍吟,只要你在我身邊,其他都不重要。”

這一番體貼的話,他說的異常認真而溫柔,生怕傷害到我。

“……”福臨他是誤會了,此刻我失了原本的身份,早已化成與他一般的人,會生老病死,甚至我身子虛弱,尚不如他。但那“隔世咒”卻是破了。我方才把手縮回去,是怕吓到他而已。

見我欲言又止,福臨也欲言又止。畢竟時隔兩年。我們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幸好,來日方長。

“你快走,雪大路滑,路上一定要小心……”我看了看天色,果真不早了,便又催促。

“好。”福臨滿滿地望着我,重複道:“我明日來接你。”

“你看你能不能脫開身,畢竟你的事最重要。”我忙道,猶豫之間,還是提醒了句:“我這時沒了法力,只是個普通女子,一旦入宮,便,便無法保護自己,也無法保護你……”

福臨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堅定道:“我會打點好宮裏的一切。龍吟,該是我保護你的時候了。”

☆、親熱?

爆竹聲中,一夜聽雪。

天快亮時芸妞兒醒了,拉着我的手說話。

我本不善言談,在天宮時除了玉姬與我相近,其他仙婢都對我敬而遠之。初生為人,倒和芸妞兒十分投緣,一時被她勾起話頭兒,不由也撿些自己的舊事講給她聽。

過去有些事,忘便忘了,這一提起來倒仿佛十分有趣。講起偷酒,我便故事豐厚滔滔不絕。芸妞兒聽的一陣一陣驚訝,我也頗感嘆,自己挨着玉姬真是件幸福的事,不知她現在在何處,處境如何?

芸妞兒卻突然冒出一句:“姐姐今夜果真心情好,平常從不笑,也不會說這麽多。”

我摸了摸臉頰,我平常從不笑麽?我今夜笑了麽?

芸妞兒撲閃着眼睛,放緩了聲音:“看來姐姐果真喜歡那位公子,很想随他回去。”

“……”

“那位公子家住何處?他是什麽身份?姐姐講講你和他的故事,芸兒想聽。”

提到福臨,千言萬語難說盡。我坐起身,擡手推開窗,夜色裏大雪飛卷,冷風呼嘯而過。芸妞兒湊上前來抱住我的胳膊,輕聲撒嬌:“姐姐講講呀,芸兒真的很好奇。”

芸妞兒一口一個“姐姐”地叫,我孤寂千年的心頭發熱,不知不覺便真把她當妹妹了。

當下不敢吐露福臨的身份,卻又不願芸妞兒失落,只得道:“他身份不凡,是京城裏貴家的公子。他與我認識了太久,我們之間也有太多的事,我說不清,甚至自己都不大明白。”

“自己都不明白?”芸妞兒想了想,好奇又問:“那姐姐與他何時成親?又何時走散?”

“……兩年前成親,兩年前走散。”

“剛成親便走散了!”芸妞兒驚呼,愈發不解:“既然姐姐如此想念他,又為何不回去找他?”

“我……”

“娘說了,大戶人家裏人多是非也多,姐姐性子柔和,話又不多,怕是會受委屈。”芸妞兒倒像是自己想明白了,在夜色裏認真道:“姐姐你別難過。你以後有委屈了,還回來咱家!”

深宮似海,雲波詭谲,我不是不害怕,不是不疲倦,但我這一生,是要陪在福臨身邊的。為了他,倒也無暇顧及那許多。想起福臨不覺入神,望着窗外瞧了許久,才察覺芸妞兒正瞧着我抿嘴兒笑。

頰上微燙,心中卻歡喜,滿懷期待道:“他不會讓我受委屈的,他會盡他最大的努力來保護我。”

第二日,晴光漫天。

院中一株老梅開了,疏影橫斜,枝頭點點深紅淺紅。看去,便是一片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洛母替我打包了許多我愛吃的玩意兒,都是她自家産的,雖不貴重,卻是濃濃一番心意。

洛青山躲在柴房裏頭劈柴。我聽了許久,方走進去,洛青山大斧頭揮下,渾身的力氣,那粗木頭“喀拉”一聲碎成四瓣,一瓣飛到我腳邊。

我心裏打了個寒噤,曾在書上看到過描述人類劈柴的情形,倒是頭回真正瞧見,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洛青山撿起碎柴丢在一旁的柴堆上,我也撿起腳邊那塊,學着他的模樣,用力扔在牆角的柴堆上。冬日裏的寒冷天氣,他竟是滿頭大汗,我取出手帕來,遞到他面前。

洛青山怔了片刻,随即擡起衣袖胡亂抹了把額頭,把斧頭一丢,站起身。他站起來,氣勢便昂然。

我在他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只得收回手帕,讪讪退開一步,小聲道:“多謝你近日來的照顧。”

洛青山轉身往外走,忽而又停下來,慢吞吞說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既心裏有他,就跟他回去,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洛青山說罷,大步出了柴房。

福臨上午要舉行大朝,下午怕是要大宴群臣,想是晚上才能過來。想雖這麽想,我仍在門外等了會兒,望不見人影,方才回屋坐下。洛母和芸妞兒正圍坐一起包餃子,芸妞兒瞧見我,笑着打趣:“姐姐等不及了喲!”

洛母溫和一笑,朝我道:“還是屋裏暖和,坐下暖暖身子,回京的路途雖不太遠,卻也不近。剛下過雪,路上冷得緊。”

我挨着芸妞兒坐下,看芸妞兒手指靈巧地包餃子,心中有些悵然,我這一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再見到她們。绾起衣袖,我學着芸妞兒的模樣拿起面皮,摻和道:“我也來幫忙。”

洛母但笑不語,芸妞兒卻道:“別越幫越忙!”

“……我還是挺聰慧的。”我不服氣,“這些事我在書中都看到過,只是沒親手做過罷了。”

我話音剛落,芸妞兒忽而擡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她一爪子的面粉便粉撲撲染在我臉上。我一面嗆得咳嗽,一面把手裏的面皮向她臉頰貼去。芸妞兒跳下炕,提着裙子往外跑,我不甘示弱,暴殄天物的抹了一把面板上的面粉,也跑出去。

剛出屋門,一個雪球迎面飛來,正砸在我左臉頰!我冷得一個寒顫,也俯身抓了一把積雪向芸妞兒丢去。芸妞兒利落避過,一面咯咯笑着抓雪,一面跑出院子。

我沒了法力,身子比之前重了許多,跑的雖不如從前快,腳下速度卻不輸于芸妞兒。但出了洛家院子,芸妞兒勝在熟悉地形,她又擅長打雪仗,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初學者,所以每每中招。不消片刻,整個人便衣發淩亂,渾身雪水,濕了大半。

正亂雪飛舞,玩得盡興,不遠處的村道上傳來馬蹄聲,漸漸臨近,芸妞兒轉臉去看,一時沒顧上防備我。我正氣喘籲籲藏在樹後頭,借此大好時機,連忙捏了一個大大的雪團,悄悄從樹後跑出,心想待走近芸妞兒,便要扔在她背上。

一面走,一面只顧幻想雪球砸在芸妞兒身上,大仇得報的快意,不防腳下卻被盤曲的枯草一絆,整個人猛然便向前撲倒。

……看來為人不能存一絲壞心眼,否則會有報應,而且現時現報……我嘴角快意的笑容尚未流露已僵硬,任命地閉上眼。過去做神官的時候,舉止從來萬無一失,即便有小失誤,動動手指便能完全改變,誰想第一次做人,第一次玩雪仗,輸的這樣慘不說,還要這樣狼狽的摔倒……

未等我想完,周身便是一暖,摔倒的身子被大力翻轉,面朝上,也停在半空。

耳邊已傳來一聲焦急的呼喚:“吟兒,你沒事吧!”

這聲音甚是熟悉,熟悉到讓我身上有微微的戰栗滑過。我忙地睜眼,觸目一張清俊尊貴的臉,不陌生,此時這張臉顏色微白,清亮的眸光正緊緊盯着我,着急又問:“到底有沒有摔着?!”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然而感受到福臨抱着我,感受他落在我腰間的手臂,我腰間仿佛騰起一股燃燒的溫暖,這溫暖讓我胸腔裏一顆心怦怦跳的厲害,甚至腦中都微微發暈,眼睛卻只是近近地望着他,回不過神。

福臨他……沒有感受到麽?

我們擁抱了啊!

福臨見我不說話,眉宇緊蹙,上下打量我一翻,沉聲道:“怎麽如此狼狽?身上都濕透了,若是着涼了怎麽辦?”

我被他一說,餘光才瞄見自己鬓邊的亂發,想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是見不得人的!一時大窘,伸手推了他一把,頗幽怨道:“幸好你來的及時,我并未摔倒……沒摔倒,怎麽會摔着!”

他……竟沒發現,我碰到他了麽?!

福臨這才不放心地慢吞吞地瞧着我,然而他目光只動了一下,便徹底僵呆。我甚至感受到他落在我腰間的手臂都瞬間僵硬,硬梆梆地硌着我的腰。

福臨烏黑的眸底閃過劇烈變幻的狂亂,嘴唇哆嗦着說不出完整的話語:“吟兒,吟兒,你,你,我——”

他低頭看向他的手臂,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我正想擡手去摸摸他被驚得發白的臉頰,卻是福臨嘴裏喃喃呼出一個“天”字,驀地便松了手。

我的身子落空,毫無征兆,陡然便往地上摔去。

我震驚地瞧着福臨,他便……這麽松了手?

就在我即将落地的瞬間,福臨終于醒了一醒,他撲跪在雪地裏,搶先再度将我抱住。抱住我的瞬間,福臨身上抑不住的發抖,滿目的難以置信。他輕喘了口氣,喃喃喚句:“吟兒。”

“嗯。”我嘴上應了句,微笑望着他,卻又不敢望着他,怕自己激動地太失态,便擡起手臂,也緊緊将他抱住。

與福臨擁抱。

四周一片冰雪晶瑩,我身上濕透,卻緊緊抱着福臨,像是抱着一團永不願放開的溫暖與希望。

我也難以相信,但有王上的恩慈,一切便都能實現。我愈發用力将福臨擁緊,感受他難以言喻的激動的戰栗,眼中終忍不住滾燙,哽咽地喚了他一句:“福臨。”

“我……吟兒……”福臨仍是呆怔怔的。

“喂,這天寒地凍的,你們要親熱,也先進屋成麽?”一個大咧咧的聲音斜刺裏飄出。

我一醒,方才瞧見背着手站在我們身旁的芸妞兒,芸妞兒正似笑非笑瞧着福臨與我。洛家門外神色沉悶的洛青山,不遠處一小隊侍衛,一輛馬車,馬車旁安靜站着的,竟是身姿曼妙的烏雲珠,和她的丫頭蓉妞兒。吳良輔站在蓉妞兒身旁,見我看過去,連忙笑了一個,随即深深埋下臉。

我窘迫兼困惑,忙松了福臨想站起身,卻是芸妞兒手中不知何時藏了一枚雪球,“啪”地砸在我心口!芸妞兒一笑跑開。那雪團四散,除了砸在我身上,更有一些濺在福臨臉上和身上。

圍觀的人都大驚出聲:“哎喲!”

我也驚了一跳,手忙腳亂幫他擦臉上的雪,替芸妞兒辯解道:“她不知你的身份,只是和我玩鬧,你別怪罪!”

福臨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戰戰兢兢問:“這是真的麽?”不等我答話,他已再度将我用力抱住,仿佛用盡畢生力氣那般,心有餘悸地問:“我真怕,我怕讓我得到之後再失去,真怕。”

我被遺忘在眼中的淚,終是落下來,我亦擁着他,用心安慰道:“這回是真的,我回來了,再不離開,你放心。”

“我要怎樣才能信你?”福臨語調微哽。

“……你若不信,我也沒辦法。”

“……”

又過了許久,福臨手臂終是緩了一緩,我舒出半口氣,還未松開他,他已打橫将我一抱,徑自站起身。我驚詫地望着他,福臨皺眉哽咽着嗓子道:“你身上濕透了,得先換衣裳。”

“……我身上濕透了,腿腳可靈活得很,你放我下來。”

“吳良輔,你取了衣裳跟我來。”福臨沒理會我,朝吳良輔吩咐句,徑自往洛家去。他看也沒看小山一般立在門外的洛青山,像回到他的乾清宮一般,便大步走了進去。

我歉意地看了洛青山一眼,只能歉意。我看洛青山,福臨這才不悅道:“你總看他做什麽?”

“……這是在人家家裏!”我老實道。

“有分別麽?”福臨不以為意反問。繼而眸子裏有了熱烈的笑意,紅潤的嘴唇有些緊張着熾熱着落在我眉心,輕輕又用力地吻了一吻。一吻即走。他的神情,虔誠而緊繃。

一股熾熱的暖流游走周身,我怔住,僵住,無法說話,臉頰火燒火燎,這是怎樣一種感受,燒的發疼,卻又難以割舍。像是抱着自己最心愛的人一起撲向那熊熊大火。

也就是在剎那,理解了中聖。

他喚我醒來時,那如烙印一般的燃燒着的吻落。

來到屋門口,我皺眉道:“你放我下來。”福臨臉頰亦是紅撲撲的,倒真的将我放下。不防一回頭瞧見吳良輔,雖說吳良輔深埋了頭作一切視而不見狀,但福臨還是一臉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方道:”衣裳給你主子,咱們候在外頭。”

“啊?九爺不進屋服侍主子更衣麽?”吳良輔驀然擡臉,一本正經地問出一句。

福臨被吳良輔一本正經的表情忽悠地一怔,片刻才回過味兒,臉上騰地燒着,一腳踹在吳良輔腿上,斥道: “狗奴才你好大的膽子!”

吳良輔一個趔趄跪倒,使勁垂了臉,臉上卻有一絲輕松的笑意,似是打趣,卻更似是感嘆:“咱們九爺終于回來了。”

我原是被吳良輔的話說的恨不得立刻隐身消失,但聽到吳良輔的第二句頗苦澀的話語,心頭又翻滾起一絲疼惜,這兩年,福臨變成了什麽樣子?

福臨怒意與笑容都是一緩,神情靜了一靜,方淡聲吐出三個字:“少羅嗦!”

“喳。”吳良輔不敢遲疑,登時捧了衣裳上前,我驚訝道:“你們幫我帶了衣裳?”

“回主子,九爺說天兒冷,特意命奴才備了加厚的衣裳。”

☆、入宮

今日是新年的頭一天,福臨身為天子,這一日從來都有諸多繁忙,他這樣早趕過來,不知可耽擱了他的正事?

當下芸妞兒一面幫我換衣裳,一面贊不絕口:“姐姐這衣裳式樣可不常見,好看的緊。”

我因有心事,這才朝銅鏡中看了一眼,不由一怔。

我向來是個冷清單薄的女子,穿衣也偏愛寡淡的冷色。吳良輔為我備下的這身衣裳,卻是立領直身的玉色氅衣,外罩玉色棉坎肩,均鑲淡紫與鵝黃的邊,不豔不冷,淡雅柔和。

這麽一眼望去,我身上冷清減少,倒有了暖意。

“這衣服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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