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樣自是少見。”我輕嘆。這麽規制嚴格，是紫禁城中女人所穿的宮裝。在北京城除了滿清貴婦之外，甚少有人穿着，更何況這僻靜的村落間，芸妞兒自是沒見過。
“姐姐為何嘆氣？”
“這衣裳美雖美，穿着卻不一定舒服。”我在鏡前坐下。
芸妞兒不信，摸着我的胳膊道：“怎麽會！這料子極好，輕滑柔軟，這麽冷的天摸上去一點都不寒手。衣裳做的又合姐姐的身，顏色襯姐姐的臉，怎麽會不舒服呢？”
愈是華美，背後便愈有一言難盡的悲怆。便如在芸妞兒眼中，福臨的日子必是天上神仙一般，卻不知他的孤獨與苦澀。
我指了指自己的頭發，問芸妞兒：“會梳旗頭麽？”
“便是烏雲珠小姐上回梳的那發髻？”
我微笑點頭。芸妞兒嘴角一揚，得意道：“姐姐教過我，我自然會。”
大清入關不過十年，民間女子梳漢人發髻仍是常事。我秉性懶于梳妝，更是簡單，只攏着頭發紮了條辮子。但既然入宮，便要把自己應做的事做好，不給福臨添麻煩才是。
芸妞兒指間青絲，幾回翻覆，很快梳成。
長發高高挽起，盤在頭頂，露出整張清靜的臉來，看着精神又清爽，配上我這身宮裝，才算是相得益彰。
昨日一夜雪，今日梅花香。梅樹下，一淺黃衣袍的年輕男子正負手而立。冰雪光芒間，他側影清朗，神情沉默而寂靜。
……這不是福臨，福臨秉性如火，所到之處都仿佛要燃燒殆盡……這麽落寞的男子，不是福臨。我心頭不住向自己重複。
吳良輔陪在福臨不遠處，察覺我出來，便輕輕喚了句：“九爺。”
福臨手指一緊，徐徐，轉過身。
他的臉色本來清淡，有些恍惚，落在我身上，眸光陡然亮起，旋即一凝，呆呆地深深地望着我。
我掩住心中疼惜，笑了笑，朝他走去。
福臨唇角抿緊，忽而試探地握住我的手，握緊，神情繃緊輕輕問：“你……願随我入宮麽？”
“我願意。”我輕笑，卻堅定。這回，沒有一絲猶豫。
福臨驟然舒口氣，眸底閃過狂喜，他猛然把我擁入懷中，用力抱住。
不隔世。不虛無。感受到福臨火熱的胸膛，感受到他激烈的情緒。若這世間有一人，只因你回答的三個字便如此高興。若這世間有一人，願将一顆心這麽火熱地捧給你。那你便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了。此刻這最幸福的人，便是我。
我也擡手，用心将他抱住。福臨呵，遇見你，我怎麽能不飛蛾撲火？
“嗯哼”，不遠處有人清嗓子。
我才猛一醒神，這不是在乾清宮，我更不曾隐身，衆目睽睽之下。轉臉看去，卻是一身便裝的博果爾。
博果爾雙手環臂，手中還握着馬鞭，便這麽站在院門口瞅着福臨與我。見我回頭，他沒理會，徑自朝福臨道：“哥，家中出了些事，兩位額娘都在找你。”
博果爾這話的意思，聽在我耳中，便是紫禁城內出了事，莊太後要找福臨。而能讓博果爾跑出宮來找福臨，定然不是小事。
福臨還算鎮定，淡淡看過院中靜默立着的諸人，近處吳良輔，廚房門外呆怔着芸妞兒和洛母，洛青山站在博果爾身旁，屋外頭杵着烏雲珠和蓉妞兒。他轉身進屋，當然，拉着我。
博果爾跟進來，吳良輔盡職盡責守在門外。
“何事竟讓你親自跑一趟？”福臨這才眉頭略凝，壓低聲音問。博果爾瞟了我一眼，亦是低聲，卻分明有些吞吞吐吐：“二阿哥失足落水，嗯，情形危急，皇額娘急壞了，又找不到你——他們說你在棠苑——皇額娘雖沒命人将你強拉出來，但也瞞不了多久。既然人找到了，皇兄還是盡早回去。”
……二阿哥？我怔了一怔，驀然想起平安的孩子是大阿哥……那二阿哥，是福臨與誰的孩子？
“失、足？”福臨沉聲吐出兩個字，又反問：“六個月大的孩子，走路尚且不能，何談失足？”
博果爾神色煩躁，垂了臉，一時竟沉默。屋內片刻靜的針落地可聞。
六個月大的孩子……這話從福臨口中吐出，我說不出心頭的感覺，向福臨看去，才發現福臨正凝眉盯着我，他的眸光裏有些不安，有千言萬語的苦澀，生怕我會反悔。
我不知說什麽好，便輕輕搖了搖與他交握的手，又安慰地笑了笑。福臨唇角微動，終是沒說話，轉臉看向博果爾，皺眉篤定地吐出一句：“又與她有關。”
博果爾肩膀一顫，急切地辯解：“她不會做這樣的事！這其中必有其他緣故！”他擡起臉，眼中有了懇求：“皇兄，這回一定要你親自回去，否則誰也保不住她！”
博果爾這般緊張，我心頭忽而洞明，莫非他二人口中那個“她”，竟是當年的石小寒？
福臨靜了片刻，語調軟了下來，倒是溫和而又無奈地瞧着博果爾：“說了多少回，這宮裏不适合她，讓你把她帶出去，你總不肯。”博果爾苦澀一笑：“待臣弟把鐵杵磨成針的時候，她或許便開竅了，能發現臣弟的這一番心意。”
博果爾，當日那個笑容明朗，笨憨可愛的少年，随着年紀長大，竟也是個癡情不改的男子。福臨聞言輕嘆：“你将烏雲珠送回董鄂府，我這便回宮。”
博果眼神一亮，驚喜地朝福臨做了個揖，“哥哥放心，定将美人安然送回。”轉身便往外跑，又忽而回頭瞧了我一眼，神情頗認真道：“嫂子，那日多有得罪，別往心裏去！”
呃，我略一怔，迎上福臨探究的神情，便只能長話短說：“博果爾那日看到我，很有些火氣。”
“唔……”福臨倒是瞬間恍然，卻也沒有過多追究，他手上用力，緊緊握住我，只又不安地問：“回宮麽？”
“事情緊急，咱們得趕緊回去。”我拉起他便要出門，卻是福臨反手将我扯住：“路上冷，你還是再穿厚些。”
他說罷，旋即命吳良輔取了圍脖、棉披風、暖手爐、護膝進來，待我一件一件穿戴完畢，全副武裝了，才道：“咱們走。”
***
馬車穿過兩年未見的北京城，到達紫禁城外時，正是落日餘晖，天空色彩鋪陳，鋪滿整片冷清清的冬日城郭。緊趕慢趕，回來時候仍是不早。聽吳良輔說，福臨是一下早朝，便出宮往永平趕，快馬加鞭方在中午前趕到。
我扒在車窗上，眼睜睜看着馬車來到宮門外，對這深紅的疊疊宮牆，有莫名的畏懼，有說不出的回憶，但因為福臨，不免便有了些期待。
一切的模樣，都像是沒變。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游玩歸來，福臨與我坐在馬車上，中間也沒有隔這兩年光景。
福臨靠在車壁上，與我一起瞧着馬車穿過第一道宮門，第二道宮門，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忽而靜默微笑：“這裏便是個黃金的籠子，我便是這籠子裏任人擺布的鳥兒。”
我放下車簾，将馬車外的天空與宮牆通通遮住不見，回身輕靠在他肩上，拉過他的手緊緊握着，不能不疼惜道：“那我與你做個伴兒，一起在這籠子裏掙紮。”
“吟兒——”福臨動容，擡手将我攬住，許久，方盯着遠處，仿佛喃喃道：“我有時想，你走了也好，便不必在這裏頭再憋悶着。但有時又瘋狂地想念你，想你在我身邊，與我一生為伴，不離開，也不放棄。”
馬車徑自來到乾清門外停下，福臨拉我進乾清宮，宮內外的太監宮女們都垂着眼，做視而不見狀。那個兩年未見的無花，仍是舊日模樣，一面精明，又一面神情惶惶，瞧見福臨歸來如見救星，卻也不敢驚擾，只能冷汗涔涔朝吳良輔遞眼色。
吳良輔伺候福臨更衣，無花在門外打轉。四下裏一片安靜，我按捺不住在暖閣內踱步，桌椅，錦榻，窗紗，書案，插瓶，書卷……往日歷歷在目，往事聯翩浮現。一個轉眼，我竟去而複返。
福臨換了件石青的龍袍，大步從內殿出來。我不待他言語，已自覺道：“你先去，有話回來再說。”
“那……讓吳良輔陪着你，我去去便回。”福臨也不多言，帶上門外候着的無花，匆匆離開。我目送最後一縷夕光沉入山底，才走回暖閣坐下。吳良輔殷勤地忙緊忙出，伺候吃喝。我強打起精神與他說笑。
吳良輔見我不住往窗外看，便道：“天兒涼，奴才關上窗子罷？”
“也好。”我讪讪收回目光，将手中的熱茶喝光，一笑起身：“有些累了，我先睡。”
“那敢情好。”吳良輔忙道。
我瞧見他暗地裏似是舒了口氣，卻又欲言又止。他要說安慰的話麽？那倒不必了，我心中早已有所準備。然，我心中雖有準備，卻也未想到，福臨竟一夜未回。
☆、緊張
睡不着時，躺着也難受。我難受了一個晚上，第二日便早早起了。窗外仍一片黑茫茫的冷霧。吳良輔伺候的細心，聽到我的動靜，便恭敬問：“主子，您起了麽？”
我坐在帳子裏猶豫片刻，終是答應了聲。既是福臨不在，有些事正好問問吳良輔。我方答應，床幔便自外緩緩掀開，吳良輔垂着臉不敢亂看，恭敬道：“奴才伺候主子梳洗。”
我倒好奇：“你是不用睡覺的麽？”
吳良輔一怔，随即“嗨”了聲，似是嘆息，又似是開心：“奴才是做奴才的，随便打個盹兒，這事兒便解決了。”
我是做了人之後，方才明白做人亦有做人的限制。譬如我，最不适的限制有二：一者，我成人後身子不大好，畏寒易倦，并不如那些原生的人類身子骨結實；二者，不能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法來去自如，這使我在宮外時無法知道福臨的音信，入宮之後仍無法知道他的音信。
不知過去這兩年福臨發生了什麽。亦不知，他與我以後會是怎樣。這樣的全然未知，讓我心底說不出的不安。
“主子。”耳畔吳良輔輕喚。
我一回神，接過他捧來的熱手巾擦臉。擦完臉，神思愈發清醒，方才瞧見我面前正埋頭規規矩矩跪着一男一女，呃，應該是一個太監，一個宮女。
吳良輔見我瞧他們，不輕不重出聲：“還不快向主子請安！”
那太監與宮女不敢遲疑，慌不疊叩頭請安。
“都擡起臉來，讓主子瞧瞧你們！”吳良輔又出聲。他這神态明明含着壓迫與威嚴，聲音卻又不大，頗有段數。與在福臨面前任勞任怨任打任罵的那個吳良輔判若兩人。不過，他身在福臨這大清天子身邊，段數是該有的。
又不過，那小太監擡起臉的瞬間，我一怔：“無雙？”
吳良輔與那無雙俱是一怔。旋即，吳良輔已賠笑問：“主子認識他？”無雙也大着膽子瞧了我一眼，臉上驚詫一閃而過，立刻又深深埋了頭。
“……算認識。”我含混道，當年在棠苑偷喝茶時，與他頗相熟，只是他不認得我罷了。我岔開話題，問那宮女：“你叫什麽名字？”
“回主子的話，奴才名叫品硯。”那宮女恭恭敬敬叩頭，斯斯文文回答。
吳良輔補充句：“主子，您若是相中了，他們倆今後便跟着您。”
無雙面龐清秀，他身旁那宮女也是清秀模樣，兩人都是眉目清澈，讓人看着十分稱心歡喜，“相中。”
于是無雙梳頭，品硯穿衣——我本不慣使喚人，但天性太懶，不得不便任人擺布。很快收拾畢。殿內晨光微朦，吳良輔捧了早膳進來。我因有事要問他，便将無雙與品硯屏退。
“主子，這二人均是皇上親自挑選，都幹淨利落，也沒那麽多壞心眼，要打要罵全看您。”吳良輔一面擺飯，一面道：“皇上的意思，怕人多了您嫌煩，所以只找了兩個，您若嫌少，便再添些。”
“這倒不必。”我住在乾清宮，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自古以來也沒這樣的先例。但我的本意是悄悄陪着福臨，一步不想遠離，一刻不願分開，所以福臨讓我住進乾清宮，我很滿足。有人服侍已是意料之外，但轉念一想，又是必然——我今時已經“成人”，沒了法力，生活中諸多事卻一時尚不能自理，所以仍需這些宮女太監來“伺候”。福臨的考慮，很是周到。
“我是以什麽身份住在這裏？太後若知道了該怎麽辦？”我問，這才是我擔憂的事。
“回主子的話，皇上的意思是想如過去那般，将主子最近最多的留在身邊，所以沒有冊封主子入宮。”吳良輔悄悄看了我的神情，方繼續道：“主子當下的身份是乾清宮內奉茶的宮女，但這不過是個虛名，主子住在這兒，俨然該是女主人才是。”
“奉茶宮女？”
“這樣的話，皇上即便出去，也可将主子帶在左右。至于太後問起，”吳良輔頓了頓，神情有些幽深：“太後娘娘不論說什麽，主子不要反駁，只管不說話便對了，皇上自有應對。”
我的身份，福臨自有應對？
外邊天幕似又亮了些，乾清宮外殿傳來百官朝拜的聲音，是福臨上朝。我有一搭沒一搭吃着粥，忍不住又問：“二阿哥的母親是誰？”
吳良輔靜了靜，道：“二阿哥的生母是延禧宮寧妃董鄂氏。”
董鄂氏……斯斯？烏雲珠尚未入宮，那這董鄂氏，便應該是斯斯了。居然……有了孩子，福臨想來的确很喜歡她。
“那其他妃嫔——”我杵了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将筷子放下，索性直接道：“我既來了，便應該對這宮裏情況有所了解，你是個聰明人，趁福臨不在，撿該說的說罷。”
吳良輔在我腳邊跪下：“這些宮裏的事，皇上并沒讓奴才瞞着主子，他一時沒敢親口告訴主子，全是因為在乎主子，生怕主子不肯随他回來。”他磕了個頭，“奴才能理解主子的心情，只盼望主子也能理解皇上對主子的思念之情。”
吳良輔話語剛落，便聽簾外一聲咳嗽，吳良輔應聲打了個冷戰。福臨随即凝眉步入，盯着吳良輔，沒好氣道：“你在胡說什麽？！”
吳良輔呵呵一笑，忙站起身迎上去：“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福臨沒理他，倒是看了眼我，走過來，若無其事道：“用過早膳了麽？我正餓着。”
“你不是應該去慈寧宮用早膳麽？”我詫異地起身下榻。福臨垂了眼眸，微一笑：“這兩年把這習慣改了……比較忙，閑了方去慈寧宮請安。”
“……那正好一起吃早飯。”我一時也不敢多問，只是想來福臨與莊太後之間關系又有惡化。福臨剛下朝，仍是一身厚重的朝袍，我又道：“先更衣還是先用膳？很餓麽？”
“先更衣。”福臨展顏一笑。
我正要招呼吳良輔來替福臨更衣，吳良輔已嘿嘿一笑，往外閃人：“奴才去備早膳，勞煩主子替皇上更衣。”
“……”一擡臉。
福臨正低眸望着我，指了指他頸間的鎏金圓紐扣，輕輕道：“幫個忙。”
我于是湊上前，微點了腳，去幫他解那精美無瑕的金紐扣。兩人間今時不同往日，這樣一靠近，便能感受到福臨身上暖暖的溫度，他的呼吸亦在頭頂上方，他的目光溫存落在我臉頰。我竭力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只滿目瞧着指間那金紐扣。
到底，心不在焉。解了許久都沒解開。福臨也沒催促的意思，忽而閑閑問：“見過無雙和品硯了麽？”
“……嗯。”我回了些神。
“那無雙你該不陌生，一直在棠苑，你喝了不少他泡的茶，身上的衣服也是他做的。”福臨說話間擡起手，握住我仍在解紐扣的手。我輕輕一震，終于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麽？”福臨緩緩問。我頰上微燙，本來沒想什麽，只是離他這樣近，心中耐不住緊張。他這麽一問，我不由也問：“昨晚……二阿哥好些了麽？”
福臨微笑不辍，眸色卻靜了靜，他很快道：“昨晚燒了一整夜，今早我離開時燒退了，皇額娘也在延禧宮陪了一晚。”
“……那石小寒沒事吧？”我忍不住要問。
“……吟兒，如吳良輔所言，我無意欺瞞你，只是心有畏懼，一直不敢告訴你。”福臨眸光悵然，他松了我的手，轉身朝書案走去，皺眉道：“你是順治八年十月十六離開。那日我醒來，便……再也不見了你。
順治八年十月十六，現在是順治十一年正月初二。福臨的身影，遠遠站在窗下那單薄的光芒裏，抑不住的輕輕顫抖。
“順治九年正月三十，那日似是我的生辰，儲秀宮忽而傳出消息，大阿哥殇。”
我身子猛然一震，震驚地望着福臨，大阿哥殇？平安的孩子……死了？！
“大阿哥殇……”福臨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拳頭，低聲道：“自那之後，我便又開始出入後宮。與董鄂斯斯有了二阿哥，與平安有了一個女兒。去年奉皇額娘懿旨選秀，選中鄭親王的外孫女，佟氏也已有了身孕——”
福臨一口氣說到此處，聲調一哽，“你怪我，對不對？”
我沒想到竟是福臨親口告訴我這些事。我也不怪他，不論過去，還是将來，我希望福臨能這樣做，希望這世上縱然沒了我，他依然能夠好好活着。他不必這般自責。
我走到他身後，正要伸手抱抱他，卻不防福臨驀然回頭。他似也不防我來到他身後，離他這樣近。當下四目相觸，俱有驚吓，下一刻，已是目光交融，深深不離了。
空氣裏，有呼吸交錯的微響。
緩緩，福臨向我低下頭來，手小心翼翼抓住我的手臂。
光芒迷亂，他的臉頰離我越來越近。我望着他的眼神，望着他紅潤的嘴唇，心怦怦跳出胸腔，不由自主輕仰起臉。
唇齒在空中相碰。
輕軟而細膩的碰觸，若有若無一絲纏綿。我腦中“砰”的一聲，似有煙花盛放。這樣奇妙的感覺，這一世的情懷，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我不由自主向福臨懷中更靠了靠。
腰上一緊。唇上發燙。我呼吸微滞，正不知如何是好。恍惚似是暖閣遠處傳來聲響。福臨也有所覺，吻淺淺一頓，随即，他眼神清了一清，他連忙別開臉看向窗外，白俊的臉慢慢紅透。
我臉上亦是火燒火燎，想退開幾步離福臨遠些，卻又動彈不得，才發現是福臨手臂緊緊箍在我腰間。“……”腦子裏一燙，忙不疊去扯他的胳膊。
福臨這也才發現他的手仍攬着我，連忙松手，故作輕松的神态再也掩不住緊張：“對，對不起，我，我——”
這廂福臨與我亂成一團，那邊提了食盒闖入的吳良輔也亂成一團，早慌忙跪倒，這時顫聲道：“奴才知錯！奴才這就去把飯菜重新熱一下！奴才，奴才該死！”
福臨神色倒是一緩，輕咳一聲，自個兒解着扣子往書架前走去。我也深埋了頭，慢慢走回榻前坐下。
本來過去，福臨與我也有過親吻，但這一回，到底是不同了。兩人都埋着頭吃飯，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然而，空氣裏仍有些灼熱的緊張與窘迫，像有什麽按捺着一觸即發。
我放空了腦袋，什麽都不敢去想，草草吃了些。福臨也吃了些，便一本正經坐在書案前翻書。吳良輔命人收拾了碗筷，正要退出去，福臨放下書，忽而道：“昨兒沒顧上沐浴，現在正好得空，你去準備下。”
“喳。”吳良輔答應着往外走。福臨便起身随他往外走。
而我此時成了人，不能如過去那般施咒清潔，也需經常沐浴。當下聽了福臨的話，覺得有必要提醒一句，我今後也是要常常沐浴的人了。所以出聲道：“我也要沐浴。”
福臨與吳良輔步子均一頓，同時回頭，愕然看我。福臨讷讷出聲：“吟兒你……也要沐浴？”
“是呀。”我笑着點頭，我也要沐浴，很難理解麽？
“哦，奴才明白了！”吳良輔忽而大叫一聲，笑容暧昧地跑了出去：“奴才這就去準備！”
福臨不知為何臉上紅了紅，卻負手站在原地不往外走了。我禁不住走到他面前，奇怪地問：“你身子不适？”
“沒。”福臨轉開臉，大眼撲朔看着不遠處，好似連脖子都是紅的。吳良輔很快在簾外道：“皇上，主子，熱水備好了。”福臨紅撲撲着臉看我，小聲輕問：“走麽？”
“啊？你先去。”我從他面前讓開，閃在一旁。福臨再度一怔，不解地看着我。我腦子裏飛速閃過一個念頭，慌張道：“你不是誤會了吧？我不是要和你一起沐浴！我，我是說，你先去，我過會兒——”
說話間已紅了臉，我忙不疊辯解：“你洗完了，我再去，不和你一起，別誤會！”
“……”福臨終于明白了些，他眼神窘迫，落荒而逃，徒留我紅頭脹臉杵在那兒，許久才舒口氣，原來他竟誤會了……怪不得方才表情那麽古怪。
可這大冬天的，屋內為何這樣熱？既然吳良輔說我的身份是奉茶宮女，我便真正做個奉茶宮女。
若莊太後來查，福臨也好應對些。暖閣外候着無雙與品硯，瞧見我，他二人立即彎身行禮：“主子吉祥，主子要出去麽？”
☆、初露
紫禁城的冬日，雖有蕭肅，卻不掩豪門貴第的大氣與恢弘。我在其中獨來獨往多年，各個路徑早已熟稔。當下撿僻靜的小路穿行，一路避開宮女太監無數。
無雙與品硯面面相觑，都是一臉驚訝，但他們摸不透我的脾性，自然不敢多話，只是小心跟着。
禦花園一角，有一處撷芳亭，這裏冬日開臘梅，往來的人不多，十分幽靜。可今日，我一踏上小徑，便望見亭下坐着一位濃紫緞氅衣的少婦。那少婦正獨自飲茶，亭外立着四位宮女與兩個小太監。
不防已有人捷足先登，而我在這宮內一向有退避三舍的習慣。當下朝無雙與品硯做了個“噓”的手勢，轉身想溜走。卻是那亭中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既來了，怎麽又走呢？”
奇怪，她明明背對着我，怎麽知道我來了？
而那少婦語調雖低，話語中卻有一股迫人的氣勢。我身子微僵，詢問地看向無雙與品硯。無雙膽小，早已白了臉，忙不疊搖頭。品硯膽子略大些，神情還算平靜，低聲道：“主子，皇上說了，您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不必躲閃。”
“現在是我想躲閃，可亭下那位不讓我躲閃，怎麽辦？”
“您若不願過去，那咱們便不過去。”品硯又道。
“……”我只想安穩生活在乾清宮，并不願結怨樹敵，該怎麽辦？正猶豫不定，便見亭外的另一條小路上，隔着蕭疏的花木，出現兩位絕色麗人。
其中一位橘緞宮裝，面容柔美。另一位卻是淺紅緞宮裝，面容嬌俏，帶一絲活潑的妩媚。她二人攜手上了撷芳亭，站在視線較清晰的高處，她們身後的宮女太監便留在亭外。
我一眼認出，這橘緞宮裝的便是二阿哥的生母，曾經的寧貴人，這時的寧妃，董鄂斯斯。兩年不見，斯斯依舊乖巧，更多了一分沉靜與賢淑。而另外一個，最讓我注意的，卻是她隆起的肚子，心上有些酸楚，不由呆在原地。
“斯斯給姐姐請安，姐姐吉祥安康。”
“歡顏給姐姐請安，姐姐吉祥安康。”
斯斯與那淺紅緞宮裝的少婦一起向亭中端坐的那少婦福身行禮。那濃紫宮裝的少婦不疾不徐放下手中茶盞，看也未看她們一眼，冷冷道：“你們二位各有神通，本宮可受不起你們的大禮。既是你們要賞梅，便賞梅——你們不願瞧見本宮，本宮便給你們挪地兒。”
濃紫宮裝的少婦站起來，高傲轉身：“擺駕回宮。”
她這麽一轉身，便與我直面相對，我方瞧清她美麗的面容，竟是華寧！她身上未穿華麗端莊的皇後服飾，只一身濃紫，卻又不顯濃豔，在冷清的天宇下，一身迫人的驕傲與疏離。
我這才明白，華寧那句——既來了，怎麽又走呢——這句話，不是對我說，而是朝另一條路上的斯斯她們所說。她們之間的恩怨我不知曉，也無意摻和。這下急忙要走，卻是華寧已瞧見了我，冷笑一句：“這位又是哪裏冒出來的？”
華寧步下亭子，踩着花盆底，步履優雅地來到我前方。
我垂下臉，想向她行禮，身子卻僵硬着，“奴才”二字也無法說出口。無雙與品硯已躬身向華寧問安。
華寧眉眼上挑，不理旁人，鳳眸幽幽打量我：“這臉蛋兒，這身段兒，這氣質，這衣裳——”她回眸朝亭中一笑：“兩位妹妹不來認識一下這位美人麽？”
斯斯與那自稱“歡顏”的少婦也一起走來。斯斯眸光雖驚詫，又旋即沉斂，并不言語。倒是那歡顏好奇地瞧着我，語聲嬌俏：“你是哪個宮裏的？怎麽從未見過？”
“……我是，不過是乾清宮裏奉茶的宮女，各位娘娘誤會了。”我輕輕退開一步，終于想起自己的身份來。
“宮女？”華寧拿起手帕掩唇輕笑：“身上穿的是江南織造特貢的流雲緞，呵，本宮倒不知，這‘乾清宮’裏一個倒茶的宮女都能穿的比後宮妃嫔更好？”
華寧特意在“乾清宮”三個字上加重語調，惹得斯斯與佟歡顏神情都變了變。我這才想起福臨所說，去年選秀選出鄭親王的外孫女佟氏入宮，并懷有身孕。那這位淺紅宮裝的少婦，便應是佟氏歡顏了。
“你在乾清宮當差？”佟歡顏上前一步，眸光深深瞧着我，又問：“你何時入的宮？是誰家的格格？”
“……我剛入宮不久，并不知這宮裏規矩，若有得罪——”
“一個端茶的奴才，竟敢自稱‘我’！”佟歡顏臉色再變，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這佟歡顏身量嬌小，發起怒來氣場卻頗大，而且她入宮不久，便懷了身孕，算是一切順利，身上還保留着貴族少女那股率真與驕傲，與兩年後再見的斯斯頗不同。
只是，我誰也不願招惹，這時候突然無比懷念我那已不靈光的“隐身術”，很想瞬間消失。
正不知所措，倒是品硯上前一步，鎮定道：“娘娘息怒，我家姐姐是奉太後懿旨入宮伺候皇上。太後曾說，宮中規矩繁多，我家姐姐慢慢學會即可。”
莊太後……我即便看過星圖，看盡人間世事，也沒想到品硯竟敢把莊太後搬出來。這謊扯得也忒出人意料！我勉強按捺住震驚，盡量心平氣和望着佟歡顏。
“皇額娘？！”佟歡顏驚呼出聲。
“太後？！”斯斯臉色也是一變。
華寧也是一怔，旋即倒仿佛想通了一般，冷冷一笑。
佟歡顏臉上幾番變幻，頗不信：“皇額娘？皇額娘怎麽會插手乾清宮裏的事？”
品硯正要答話，卻是小徑不遠處又傳來花盆底聲，有人溫溫和和笑句：“今兒可是熱鬧，難得幾位娘娘都在。”
我心下一沉，不知又是誰來了？
回頭看去，竟是一身雪青宮裝的蘇茉兒。兩年不見，蘇茉兒依然是幹淨柔和的模樣。她手中提了食盒，悠然走上前，笑盈盈道：“奴才給幾位娘娘請安。”
華寧高傲的眉眼低了一低：“蘇嬷嬷不必多禮。”
佟歡顏更是親切，徑自挽住蘇茉兒的手：“蘇嬷嬷這是要去哪兒啊？”
蘇茉兒掂了掂手中的食盒：“回佟主子的話，慈寧宮裏做了點心，太後娘娘讓奴才給皇上送過去。”她含笑說罷，又看向斯斯：“寧妃娘娘，二阿哥可好了些？”
“退燒之後睡着了。佟妃妹妹說屋裏悶得慌，我便陪她出來走走。蘇嬷嬷來的可巧，心中擔憂二阿哥，正要回宮去看看。”斯斯乖巧地說完，又看向佟歡顏：“佟妃妹妹有了身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千萬別累着。”
“那我也回宮去。”佟歡顏嫣然一笑。兩人攜手離開。蘇茉兒不做聲打量我一眼，又看向華寧：“娘娘，還在正月裏，外頭冷，您也早些回宮暖和。”
“皇額娘為了抱皇孫，還真是煞費苦心。”華寧鳳眸落寞，走到我面前，輕嘲句：“皇額娘怕是上窮碧落，下盡黃泉，才挖出你這個美人兒來讨皇上歡心吧？”
我如堕雲霧。
蘇茉兒輕嘆：“娘娘性子直，也摔過跟頭，怎麽仍不知口下留情？何苦總是和所有人過不去？”
“呵，福臨都不理我了，我還有什麽好怕的？”華寧齒間輕輕吐出一句，昂頭離去。
……福臨……
我卻被華寧自然而然吐出的“福臨”這兩個字震住。
蘇茉兒待華寧走遠，忽而拉住我的手，放柔了聲音：“這宮裏人多，是非也多，你要多加小心。以後能避則避，也算是給皇上少添些煩心事。”
“……嗯。”我仍在迷霧中，蘇茉兒和我很熟？
“聽說你阿瑪前陣子染了風寒，可好些？”
“……”我慌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