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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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抿緊嘴角,凝眉道:“皇額娘,您別逼兒臣。”
“逼你?本宮逼的了你?”莊太後冷笑,指着我道:“這個女人,不查清來歷,決不能留在你身邊!”
福臨猛然盯着莊太後,環住我的手臂冷硬如鐵。我扶着福臨,擡臉看向莊太後:“太後娘娘,若我是妖女,當日怎麽竟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若我是妖女,方才被人所傷,竟也無還擊之力?福臨與我相識多年,他這般迷戀我,焉知我不也是這般迷戀他?我來到這深宮中,只願得一心人,相伴一生,別無他求,我怎麽舍得傷害他?太後明鑒。”
莊太後眉峰一挑,放下,再度一挑。不遑一瞬地打量我。
我雖輕咳着,卻不躲閃。福臨烏亮的眸子蒙上一片晶瑩水光,他埋頭蹭着我的鬓發,輕道:“怪我不好,是我不好,總是讓你受到傷害。”
一旁博果爾終于回過神:“皇額娘,嫂子對皇帝哥哥一片深情,怎麽會是妖人?怎麽會傷害皇帝哥哥呢?”平安随之跪下,輕道:“太後明鑒。”玉染也跪下,輕輕定定道:“太後明鑒。”華寧跪下,皇後跪下。吳良輔與品硯他們,不知何時,早已伏跪在地。
莊太後冷不丁兒瞧着福臨與我,身子挺得筆直,緊緊抿着嘴,說不出的氣勢迫人與堅定,可她眉宇糾結,又露出一絲猶豫與掙紮。
福臨打橫将我一抱,語調溫和:“皇額娘,今兒是兒子的生辰,您能不能順着兒子的心意,也讓兒子稱心如意一回?”
福臨難得在莊太後面前自稱“兒子”,是放低了姿态的一種請求。我擡手攀在福臨的頸間,臉貼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聲,微微笑,眼裏卻一股濕意,鼻尖也酸熱,把臉在福臨胸前胡亂蹭着,蹭出大片溫熱的水珠。
***
脖子上的淤青塗了藥後,很快淡去。暖閣內那一枝梅花,被屋子裏暖意一催,盡皆盛開,一枝的燦爛俏麗。我送給福臨的生辰賀禮,是一幅卷軸。福臨擁着我坐在榻上,将畫軸徐徐展開。
是一幅海棠春睡圖,一樹的海棠溫暖盛開,樹下花梨軟榻,軟榻上趴着個六七歲的奶娃娃,被子踢在一旁,正翹着紅潤的嘴角,呼呼大睡。這奶娃娃穿明黃小衣,眉目俊秀如畫,他這時雖緊閉了眼,但那一雙烏黑靈動的眼眸仿佛仍在眼前浮現。榻邊坐着個月白衣衫的長發女子,正探身過去,用手指捏他的小鼻子,一臉笑意。
福臨挑眉看我,頗幽怨:“為何把我畫的這麽年幼?”
我笑而不言。福臨忽而認真問:“在我這般年幼的時候,你為何會來到我身邊,陪着我,保護我?”
“……我從天上往下看,覺得你小小年紀,長得十分漂亮,又聰明可愛,所以便來了。”
福臨嘴角一撇,滿目懷疑:“真的?”
“嗯,真的。”我含笑看着畫中的孩子。福臨從未追問過我的來歷,這回,想是真的好奇了。福臨低下頭來吻我的臉頰:“那我實在太過僥幸,那時候,這世間的別處,定然還有其他漂亮可愛的孩子。”
“總有人是唯一的。”我笑着也去吻他。
“你不肯告訴我?”他皺眉道。
“你無需知道,我們這時在一起了。”
“這時?”
“……”我擡手将他抱住,臉擱在他肩上,窗外冬日的光,輕薄的虛無。
“皇上,主子。”品硯忽而在簾外輕喚,“吳公公回來了。”
這幾日,不僅吳良輔,乾清宮、棠苑,但凡跟在福臨身邊有些日子的人,接連被傳到慈寧宮問話。董鄂斯斯那番話,解開了莊太後一直以來心頭所有的疑窦,當夜季昂又親将那“玄幻之術”在人前展現,不由莊太後不懷疑我的來歷。
雖礙着福臨,沒有直接傳我,怕也不遠了。
吳良輔一瘸一拐進門來,福臨臉色一沉:“她對你用刑?”
吳良輔臉色慘白,倒是笑了笑:“奴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福臨抿緊唇角,緩了緩,才問:“她說什麽?”
“太後問……主子何時在皇上身邊的?還有一些當年舊事。”
“那你說什麽?”
“奴才只說主子與皇上是在宮外相識,別的便沒說了。”
“你不說,所以她對你用刑?”福臨一拳捶在炕桌上,騰地站起身,他沒穿鞋便站在地上,氣得渾身發抖。吳良輔腿上一軟跪倒,“皇上,您別急,這事兒不能鬧大,若不然關于主子的身份,便是太後不計較,前朝裏也有人——”
我出身妖異,不僅莊太後不能容忍,便是朝堂裏那些大臣,又怎能容忍?這些事,我也明白。所幸福臨與莊太後都将此事壓着,不願鬧大,便只在宮裏悄悄流傳着。更有甚者,說何處不幹淨,夜半有哭聲,也與我扯上了關系。
如今之計,還是要莊太後相信我對福臨無害,才能将此事平息。可她要怎樣才能相信我對福臨無害?
她不顧福臨的阻攔,堅持查我的身份,是鐵了心要弄清楚。若我告訴她真相,她能相信麽?
“不如讓我去見太後。”我拉住福臨。福臨斷然拒絕:“不可,她現在動不動對人用刑,不能讓她見到你。”
“可她總不會放過我的,我老躲着,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無非是怕我在你身邊,無非是怕我對你不利——”
“皇額娘她果真是要把我逼死麽?”福臨臉色蒼白,踉跄坐回榻上。吳良輔驚得大呼:“皇上,您這是什麽話!”
福臨抓緊我的手,喃喃道:“吟兒,我們逃走吧,皇額娘這般,讓我覺得這裏毫無留戀,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皇上!”吳良輔唬得面無人色,急急地看向我。
正此時,外頭又有人慌忙跑入,無雙結結巴巴道:“皇,皇上,太後娘娘命人搜了棠苑!”
福臨與我若有過往,那些東西便都收在棠苑。福臨冷冷一笑,吐出三個字:“讓她查。”
☆、離宮
夕光透過窗棂,斜斜照在乾清宮內的灑金墁地上,福臨拉着我邁步而入,踏在那微弱的光芒裏。這不是我頭次來乾清宮,卻是頭一次這般安靜的,只福臨與我兩個人來到這裏,也是頭一次,福臨這麽認真地帶我來這裏。
福臨仰頭看着寶座上方那“正大光明”金匾許久,忽而看我,眼中有微不可覺的嘆息,嘴角卻泛出笑意:“這四個字是我親筆提的。”
我自是知道,順治六年,福臨看《朱文公文集》時,看到一句:“至若範公之心,則其正大光明,固無宿怨,而惓惓之義,實在國家。”突然頗有感觸,便書了“正大光明”四字,命人摹刻,為乾清宮金匾,表明他要胸懷坦蕩,言行正派的心跡。這些事發生時,他以為我不在,其實我便在他身邊。
福臨在乾清宮內來來回回走了兩趟,忽而向着高處的寶座走去,卻又在寶座前停住,只默默端詳。而後他一撩袍角,在寶座前的丹陛上坐下了。我走過去,順着他的攙扶,在他身旁坐下。
福臨向後一仰,枕着手臂躺在那層層攀高的丹陛上,目不轉睛望着屋頂高處華麗的藻井。他的神情有些飄忽,又十分的決絕與冷定。
福臨是大清入關後的第一位天子,這乾清宮內的一切,乃至大清國現在的一切,都是他一點一滴建立,他在這裏生活了十二年。
“福臨,若我向太後說清楚,你大可不必——”
“不只是為你,吟兒,你不必自責。”福臨微微一笑,神情悠遠:“我六歲即位時,十四叔曾說,一件事可以不做,但若選擇去做了,便一定要做到最好。譬如這皇位,我自以為努力,自以為可以做到最好,到後來卻是朝堂中朝臣不滿,內廷中皇額娘不滿,也許,我并不适合這個寶座。”
我徹底驚呆,福臨每日廢寝忘食、起早貪黑忙于政務,總一副興致勃勃、百折不撓的樣子,不想他心中竟這般落寞!
“既不适合,便不該賴着不走。我做皇帝,無法使皇額娘感到驕傲與快樂,既然如此,便不該賴着不走。這皇城內,除了皇額娘,我便也別無可戀。”福臨坐起身,手臂舒展伸懶腰,一笑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我怔怔望着他。現在是順治十二年,福臨說他要帶我離開紫禁城。他這麽一走,命運軌跡便與星圖記載完全不同。莫非因我的到來,改變了福臨的命運?轉念,這些不過是福臨的一廂情願,以莊太後的性子,怎麽可能放福臨離開?
但再看福臨,他神情異乎尋常地堅定。
福臨笑罷,長腿往前伸開,将我抱坐在他膝上,然後把臉埋在我頸間,聲音軟綿綿地說話:“一直都很羨慕博果爾,太妃雖然尖酸刻薄,卻極是疼愛他……事事順着他,只要他開心便好……我常想,我若不是皇帝,皇額娘也會這樣待我的……不過還好,我有個溫柔體貼的娘子。吟兒,咱們出宮後,便在山水間做一對平凡的夫妻,生平凡的孩子,疼愛他們……”
我緊緊擁着他,說不出話來安慰。
暮色漸至,乾清宮內夕光褪盡,平日裏的鑲金雕玉,富麗堂皇,都陷入一片黯淡之中。殿外卻傳來“篤篤”的花盆底聲,清脆幹冷,讓人心神一醒。宮燈的光芒越來越近,洶湧撲入殿內。
福臨徐徐從我頸間擡眸。
當先卻是莊太後邁步而入,她身後跟着蘇茉兒,登時有太監熟練地将乾清宮內燈具點燃,霎時間燈火通明,照亮所有人的神情。
掌燈過後,一應人等退出乾清宮,關上高大的殿門。
空蕩蕩的殿內便只是莊太後與蘇茉兒,福臨與我。福臨一改方才的落寞與惆悵,神情淡而冷,執了我的手,與莊太後靜默相對峙。
莊太後眸色藏雪,冷冷掃過我,落在福臨身上,她懷中抱着一只木匣子,這時往地上重重一擲,木匣子“哐啷”落地,盒子碎裂,裏面掉出一枚素花箋。花箋上畫着紅蓮與海棠的纏枝花紋,書寫着福臨與我的生辰八字……
那是福臨與我的合婚帖。
莊太後這般冷而恨摔下來的,是福臨與我的庚帖盒。我的心也随着這灑落的合婚帖,顫動碎裂。福臨與我視若珍寶的東西,太後竟這麽,這麽——
福臨眼神随之一跳,手上雪冷,緊緊攥着我的手,他沒有俯身将那合婚帖撿起來,眼神愈發冷冰冰看着莊太後。
“瀾海龍吟?高頌五千一百十二年?”莊太後手指發抖地指着那合婚帖,難以置信地瞪着福臨:“你明知她出身詭異,還與她立下這合婚帖?當真是鬼迷心竅了麽?!”
“皇額娘覺得是,那便是了。”
莊太後深吸一口氣,眉峰緊蹙盯着福臨,她又道:“這女人,宮裏留不得。”
“皇額娘說留不得,便留不得罷。”福臨沒有反駁。
莊太後再度一怔,蘇茉兒也一臉驚詫,都不信福臨會這般馴服。
福臨一撩袍角,緩緩向莊太後跪下。莊太後神色莫名,警覺地瞧一眼福臨,又看向我。我随着福臨跪下。
“皇額娘追究龍吟的出身,兒臣也無異議。皇額娘要驅逐龍吟出宮,兒臣無異議。但兒臣與龍吟已有婚約,生死相随,不論她去何處,兒臣都會陪在她身邊。”福臨挺直脊背,靜靜望着莊太後。
莊太後的眸光随着宮燈的光芒一深,像是沒聽清楚一般,她高聲問:“你說什麽?”
“兒臣與龍吟,天地作證,以成婚約,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莊太後身子晃了晃,死死盯着福臨。
“兒臣已将玺印與朝冠備好,便在西暖閣,兒臣離宮後——”
聽到“離宮”二字,莊太後踉跄退開一步,蘇茉兒已跪倒,驚惶道:“皇上,這是什麽話?您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是大清的天子,怎麽能為了一個女人神魂颠倒至此,怎麽能這麽輕易地說出‘離宮’一事!”莊太後一步上前,居高臨下,神情狂亂:“你怎麽對得起——大清的列祖列宗!你怎麽對得起本宮這麽多年的費盡心思!”
福臨臉色默然,寂靜無聲,任由莊太後喝罵。莊太後臉色鐵青,猛然看向我:“你好大的本事!”
“不僅為了龍吟,也為兒臣自己。”福臨說着,認真向莊太後磕頭:“兒臣資質愚鈍,在位多年并無成就,有負皇額娘的悉心栽培,有負大清的囑托,兒臣甘願退位讓賢,以求大清欣欣向榮,如日中升。”
我聽着,一片酸楚,落下淚來。福臨竟親口說出他自己“資質愚鈍”的話來,他竟這般自責,當今天下方定,正是百廢待興時,若沒有他的兢兢業業,又怎麽會有這四方安寧,百姓安居的日子?他怎麽能将一切過錯歸于他身上?!
“別這麽說自己,福臨,別這麽說……”我慌亂地去拉他的手,“別這麽否定自己,別這樣……”
福臨杵着不動,面色蒼白,執意道:“兒臣資質愚鈍,不堪重負,只望解脫,請皇額娘成全。”
莊太後終于一驚而醒,怒不可遏:“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懦弱的兒子!”
自入宮後,莊太後一向自稱“本宮”,對福臨也只稱“皇帝”,這一怒之下,倒忘了這些,難得把福臨當成“兒子”。
“兒子讓額娘失望了。”福臨落寞一笑,不去看莊太後,語聲低啞:“請皇額娘放兒臣離宮。”
“你——”莊太後擡起手掌,眼看要掴在福臨臉頰,福臨面不改色,一動不動,莊太後卻是手腕一轉,響亮一巴掌甩在我臉頰,寒聲道:“妖孽!”
福臨一把将我扶住,震驚地看一眼莊太後,再不是那麽面無表情,他拉着我霍然起身,怒不可遏盯着莊太後:“我不要這皇位,是我自己不想要了,是為我自己,你還要怎樣!”
福臨一向孝順,對莊太後畢恭畢敬,當下這副惱怒的神情,不僅蘇茉兒與我,連莊太後都驚得呆了一呆。她旋即冷笑:“果真是長大了!果真長本事了,連皇位都不想要了!”
“兒臣從未稀罕過。”福臨頓了頓,說出這麽一句。
他彎身撿起那張合婚帖,小心用手擦幹淨了,便拉起我朝外走去。身後傳來莊太後氣急的聲音:“你出了宮便什麽都不是!你以為還有人天天供着你,錦衣玉食的伺候着,任你打罵發脾氣麽!”
“兒子本就是一介凡人,是額娘一向高估了兒子。”
***
乘着夜色,輕車簡從出宮。
福臨并無往日出宮時的興奮與雀躍,攬着我靠在車壁上,一路無言。終于能離開這束縛他多年的皇宮,他似是舒口氣,但離開莊太後,他又黯然,他自出生起,便不得他先帝疼愛,長到十八歲,全是與莊太後相依為命。他母子二人間便是有對峙與争吵,卻也更有着深厚的情意。
馬車停了停,無花在外頭輕道:“皇……九爺,馬上出宮了。”
我掀開車窗上的簾幕,只望見宮牆深邃,幽冷的夜幕上,挂着一汪銀白的上弦月,冬夜裏的風寒冷撲面。福臨也瞧了瞧那明月,緩緩一笑:“沒想到,這輩子竟還能離開這裏。”
還是去年時候,福臨在城西依山傍水處置辦了一處宅子,說是哪日出宮游玩,趕不及回去,便在那宅子裏暫住。可自從辦了那宅子,福臨與我便一直未曾再出宮。吳良輔今兒當先出宮,将那兩進的小院子打點一番,待福臨與我到了的時候,已收拾的幹淨舒服,便像是常有人住一般。
福臨與我此番出宮,除了身上的衣服,那張合婚帖,還有一只裝舊物的盒子,什麽都沒帶。一下車,福臨不急着休息,倒在正廳內坐定,吳良輔、無花、無雙,并着品硯、芸妞兒,還有洛青山都立在堂下。
福臨淡淡一笑:“我這次出宮,是身無分文的窮人一個,用不起下人。你們要回宮,還是要留在宮外過活,随你們去,只不必留在我身邊了。”
吳良輔他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觑。
吳良輔最先回神,他嘿嘿一笑,“奴才這輩子是跟定九爺了,生是九爺的人,死是九爺的死人,別想把奴才攆走!”
無雙也忙點頭:“奴才也是。”品硯卻是望着我:“主子梳頭可離不開奴才,奴才不走。”
自上回的事後,芸妞兒一直很是自責,尤其不敢面對福臨,這會兒慌忙看了福臨一眼,便直直朝我道:“我也不走,跟着吟姐姐。”
洛青山道:“總要有個保護各位安危的人,我必須留下。”
無花最後道:“九爺若要省錢,便可散了這院子裏原來的奴才,這院子不大,裏裏外外活兒不多,咱們幾個也就夠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吳良輔附和稱贊,“這事兒便交給奴才來辦!”
***
也許是累了,我沾枕即睡,一覺無夢。第二日醒來,天還未大亮,福臨卻是枕着手臂,望着帳子頂,不知一夜未睡,還是早早地醒了。
他慣常是天不亮便要起來梳洗上朝的。
帳子是淡雅的鵝黃色,這時晨光微露,帳內一片清和的光芒。窗外忽而一聲鳥啼,聽的人心神清越。我驀地一醒,難以相信,我們這是真的已在宮外了。一切,仿佛仍在夢裏,都在突然間。
福臨嘴角逸出笑容,轉臉向我:“醒了?”
我本以為他在黯然傷神,誰知他眸子明亮,醞着興奮的光芒:“吟兒,我想了一晚上,咱們還是做生意好!”
“做生意?”
“我自是要賺錢養活你,還有這一家子人。”福臨側起身子,擡手将我頸間纏着的長發捋順了,商量着道:“不如咱們開個酒坊?”
“酒坊?”
“民以食為天,用飯便少不了飲酒,尤其京城裏這些皇親貴戚,更喜奢侈豪飲,若咱們的酒有了名氣,還怕賺不夠銀子麽?”
“你……要多少銀子?”
“除卻咱們的吃穿用度,還有将來孩子們的吃穿用度,若有閑錢,便拿來開善堂,銀子自然是多多益善。”
“……”我可沒想到福臨一出宮,不僅自覺擔負養家糊口的大任,還對銀子有了這麽清楚的認識——多多益善,要知道他一向養尊處優,從不操心銀子的事。這麽一想,福臨出宮并非一時沖動,而是認真的了。
福臨一貫是急性子,吃過早飯,便拉我上街查看酒世行情。我們的宅子四周景致清幽,頗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遠離鬧市,馬車行了許久,方漸漸聽得人聲鼎沸,熱鬧起來。
北京城的一天又開始了。街上店鋪酒肆林立,小販吆喝,百姓們各自過着日子,沒有誰留意到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內,皇帝今日并未早朝。也沒有誰留意到,人流中有個寶藍袍衫的年輕男子,走走停停,不時望着他們出神。
對他們而言,皇帝高高在上,實在遙遠。
問過幾家店鋪的租金,又嘗了幾家名店裏的好酒——自然都是吳良輔忙忙碌碌在前頭張羅,福臨因初到民間,不懂人情世故,便只不動聲色聽着,看着,思忖着,默默記在心間。近晌午,在一家飯館坐下,店小二見我們衣飾不凡,殷勤地圍着打轉:“爺和夫人想用些什麽?”
吳良輔尋常道:“你們這兒的名菜好茶好酒,只管端上來。”
店小二一聽,笑逐顏開,快腳跑下樓去。福臨卻是冷不丁兒瞧着吳良輔,“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吳良輔笑容一收,不安地在一旁坐下,卻也只是坐了椅子一角,不敢真的坐。
“你今兒花的這些錢,哪兒來的?”福臨問。
吳良輔呵呵一笑,“爺,這——”
“老實道來!”福臨眼中有了些逼迫。他這回出宮,果真分文未取,那吳良輔今兒一早上大大咧咧花出去的那些銀子,從何而來?不僅福臨詫異,我心頭也詫異了許久,不會是吳良輔的拿了自個兒的錢出來?
吳良輔駭的“噗通”跪倒,這一下動靜頗大,四周的食客都看過來,竊竊私語而起。福臨眉頭一皺,熟練地踢了吳良輔一腳,“起來。”
吳良輔連忙站起來,福臨又吩咐:“坐下。”
吳良輔只得坐下,這才硬着頭皮道:“您出來時雖沒帶錢財,可奴才帶了些出來……”眼見福臨變了臉色,吳良輔忙解釋,把聲音壓得極低:“九爺為大清操勞這麽多年,功勞苦勞兼具,怎麽能這麽兩袖清風出來?太不厚道!所以奴才擅自做主,自庫房領了些銀錢……”
“好大的膽子。”福臨吐出五個字。吳良輔讪讪笑着:“九爺受苦不要緊,可還有主子呢,将來還有小主子……”這時茶來了,吳良輔忙起身,張羅着倒茶,再看福臨,若有所思,卻也沒有再言語。
這一上午的奔走,福臨也慢慢明白生意并非那麽容易做成,神情便有些黯然。我握住他的手,輕道:“吳良輔說的有道理,這些是你應得的,等生意做成,有了閑錢,便能開善堂,救濟更多的人。”
福臨眼神又明朗了些,也笑了笑,卻是北京城上空,忽而傳來“喤——”的一聲鐘響,鐘聲沉重而遼遠,在北京城上空四處飄揚着。
“喤——”
遠處的五鳳樓上,鐘響陣陣。福臨喝茶的手微僵,原本熱鬧的飯館也安靜下來,整個北京城都安靜下來,只剩下那莊嚴的鐘聲。
我詫異地看向窗外,這鐘聲,只有皇帝出巡才會敲響。
皇、帝、出、巡?
☆、春游
太後與皇帝巡幸南苑。福臨果真在京城最熱鬧的地方盤了間店面,挑了釀酒的師傅和夥計,采辦器具,開起了酒坊。不過,為了方便以後與權貴做生意,酒坊一開,福臨便不再露面,一切事都交給洛青山與無花打理。福臨時而去看看,便帶着我四處游玩,琢磨着尋覓一個真正好的釀酒師父。
這日,回到家中天色已晚,福臨與我下了馬車,便見大門外等着一個女子。這女子斜挽一個流雲側髻,烏發堆疊如雲霞,香玉色的上衣下裙,手中提一只白玉梨花酒壺,在初春乍暖還寒的冷風中飄然而立。
吳良輔瞧着揉了揉眼,再揉眼,疑是幻覺。那女子卻盈盈朝福臨一拜,又朝我一拜。福臨驀地回神,看我,詢問地說:“她是……”
“玉姬!”我松了福臨的手,快步上前,玉姬已笑道:“大人。”
玉姬被我拉着一路往家中走,穿過兩重院子,在暖閣內坐下。她默不作聲四處瞧着,眸光溫和而滿足。我激動地和玉姬說了半天話,一旁忽而傳來重重的幾聲咳嗽。我看去,福臨便停住咳嗽。他擡頭看屋頂,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彈着桌面,腳上踢了踢吳良輔。
于是吳良輔賠着笑,提了茶壺一面倒茶,一面替福臨與我們搭話:“這位夫人,瞧着像是天上來的。”
“你眼力不錯呀。”我誇了句,不等吳良輔回過神,已走上前去拉福臨。福臨于是乖順地站起身,跟着我來到玉姬面前,玉姬忙要起身,我将她按住:“我是您幹女兒,他便是您幹兒子了!”
福臨聽說我是玉姬的“幹女兒”,吃了一驚,神态越發尊敬,還有些扭捏羞赧。聽我說“母親好”,他便跟着認真道:“母親好。”
玉姬定定望着福臨,眼中騰起水霧,她急忙掩去,指了指她方才擱在桌上的酒壺,一笑道:“來嘗嘗我新釀的梨花白。”
我豁然開朗,可不是要找釀酒的師傅麽?還有誰能比玉姬釀的酒好喝,能将高頌天帝都引下凡間來?
玉姬道,“這梨花白只得一壺,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福臨極為歡喜,一杯接一杯怎麽都勸不住。這酒甘甜醇厚,看似綿軟,實則後勁十足,不多久,他便醉倒了。
我與玉姬扶他在床上睡下,玉姬呆呆望了他許久,才輕嘆一聲:“這麽久以來,我都不曾這麽近地看過他。”
“您怎麽來了?”我忍不住問。玉姬替福臨将被子往上掖好,走到窗下,在我面前坐定,方道:“想來看看你們,卻也不可留下太久。”
“您這時在何處當職?”
“仍在碧泉宮。”玉姬說着,若有所思朝我道:“聽說湛盧大人尚未歸位。”
“季昂……沒回去麽?”我一怔,上回在慈寧宮消失後,他便不見了,一直沒再出現。我以為他幫石小寒說清楚這些事,便會回楓露宮去。
玉姬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握着我的手,溫柔地笑了笑:“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只看你們開心便好。”
我看一眼床上睡着的福臨,茫然道:“我也不知我在他身邊,是禍事還是幸事?似乎他每次與太後争吵,都是為我。為何偏偏我是烏雲珠?”
玉姬道:“這一切的發生,并不因為你叫烏雲珠。而是他心中有你,他喜歡的是你,所以才發生了這一切,才有了星圖關于烏雲珠的記載。”
我大怔,仔細想了許久,方才不安地問:“那……星圖改變了麽?”
福臨這次離宮,實出突然,我本以為他一時沖動,可看他兢兢業業開起酒坊,我不禁困惑,卻又想着,便能這麽不回宮也好,可宮中只說莊太後與皇帝往南苑巡游,我總感覺福臨沒這麽簡單能從那皇宮中脫身,莊太後不會放他離開,這一切遠不會這麽簡單。
“這……星圖是否能改變,大人在王上身邊多年,比玉姬清楚的多。”
我矍然一驚,驀地想起王上曾說過的話來:“星圖既定,尋常難以改變,便是稍作移動,亦努力回歸原位。”
***
玉姬便在我們家中小住。福臨很喜歡她,嘗暗自向我道:“這位夫人溫柔和善,與我十分投緣。”我看見他那副高興的樣子,笑着提醒:“我可是她的義女,你是我夫君,她便也是你的義母。”福臨擁着我道:“那自然,你的母親,便是我的母親。”
我一時沉默,他的母親,自然也是我的母親。可他這時的母親,是莊太後。福臨白日雖從不提起,可他有時夢中呓語,喃喃喚的分明是“額娘”二字。他雖離宮,卻也不曾遠離京城。
“不過,讓母親大人親自釀酒勞作,似是不大好?”福臨略有擔憂。“你放心,玉……她曾是有名的酒娘,不僅技藝高超,她自己也很喜歡。”
經我舉薦,玉姬便到酒坊中坐鎮指揮,每日很是辛苦。福臨遠比我有孝心,常在一旁觀摩,殷勤問候,回過頭來倒落我,“你該勸母親歇會兒。”
我明白玉姬的心意,她自知留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便想将身上所有本事都教與芸妞兒——玉姬那日一瞧見芸妞兒,便十分喜歡,所以收了芸妞兒做徒弟。芸妞兒聰慧靈巧,頗有天分,學得也十分努力。沒過幾日,便像模像樣了。所以每逢福臨數落,我便勸玉姬歇息,可她哪裏會聽我的?
水邊綠柳吐出新芽,桃花粉嫩地開在枝頭,天不知不覺已暖了起來。
酒坊裏的事宜準備妥當,只等開張,大家都勞累多日,福臨折扇輕搖,翩翩然道:“今日天氣晴朗,惠風和暢,出門游玩甚好。”
福臨自出宮後,除了頭天晚上有些黯然傷神外,便一直興致盎然,對一切都很好奇。宮外的吃穿用度都不如在宮內舒坦,他也并未抱怨,脾氣大有收斂,偶爾出門與人議事,有不如意處,也只是不動聲色。
于是一大家子人,一大早便出門來。馬車沿着小路往鄉野間走,一路青草蔥蔥郁郁,繁花爛漫,萬物萌生,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福臨的心情便像這漫天陽光下燦爛生長的萬物,他在馬車內坐着,快人快語,活潑至極。後來不安分,索性到馬車外,與駕車的吳良輔并排而坐。
到了宮外,雖說尊卑不再那麽追究,但吳良輔還是忐忑至極。直到福臨一怒之下要将他踹下馬車,吳良輔才硬着頭皮坐定。午間停在一處水邊,柳蔭下鋪開厚毯子,擺上品硯做的小菜與點心,芸妞兒試釀的新酒,大家圍坐一處。
福臨這時雖不是一國之君,卻仍是一家之主,大家看他這般心曠神怡,都覺輕松,便也不再那麽拘謹。于是沐着徐徐春風,繁盛春日,大家杯盞盡歡,恣意言談,十分暢快。
而後,福臨示意不許旁人跟來,執了我的手,沿河畔玩耍着往前走。
福臨穿一襲天青色袍衫,腰間白玉帶,斜插一把墨蘭折扇,眸子裏噙着陽光般明燦的笑意,是這藍天底下眉目清俊的翩翩佳公子。
遇到坑窪難行處,他便先跳過去,再回身扶我,我學着他的模樣跳過去,他連忙接住,卻把我抱在懷裏不肯放開。他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耳畔,暖融融的發癢,我不覺便面頰滾燙。
福臨眼眸清湛,倒影着我醺紅的臉頰,唇覆下來,落在我眉心。
我心頭輕輕一顫,像是一根琴弦細細撩撥着,餘音袅袅,綿綿不歇。一樹的桃花醉人,春風裏頭落下幾瓣來,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