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回

我一怔，莊太後這是要幫福臨與我和好？她不是不喜福臨與我在一起麽？莊太後不偏不倚地又勸了許久，外頭一陣跪地問安聲，卻是福臨到了。

十多日未見，我倒是有些緊張，又有些幽悶，我與他之間難道生分着，要靠莊太後來撮合？

正胡亂想着，便見那一襲明黃在一衆人的簇擁下，邁步而入。福臨的目光當先與我的眼神一觸，他旋即昂着頭，驕傲地轉開臉，看向一旁的屋頂。似是很不屑于看到我。我也淡淡轉開臉，心裏一陣幽怨，我這廂魂不守舍的，他倒是舒坦，一點沒見清瘦，臉色紅潤得很。誰知他有沒有招其他妃嫔去西暖閣過夜！

身側品硯悄悄推了我一把，我驀地回神，才發現屋內跪倒一大片，都埋頭行禮，而福臨一路向前，已到不遠處。我抿了抿唇，站起身正要跪下，福臨已沒好氣道：“平身。”

屋內人紛紛站起，我跪了一半，只得再直起身子。福臨擰着眉頭向莊太後問安，又說：“皇額娘讓兒臣來有何事？兒臣正忙着。”

“忙什麽？”莊太後不以為意反問，仍舊拉我坐下，“烏雲珠身子不好，不過來請安，你便也不過來了？”

福臨含糊地“哼”了句，在莊太後身旁坐下，那裏原是皇後坐着，皇後此刻便只得站在福臨身邊。莊太後溫聲數落：“大過年的，也不讓人消停，看把這宮裏的人吓得，哪裏還有過年的樣子？”

“兒臣也沒說不讓他們過年。”福臨頗不服氣。

“可你不樂，誰還敢樂？什麽大事，也值得這麽鬧着？”莊太後說完這句，朝我道：“你陪皇上一起回去，回去好好歇着。”

福臨微一怔，旋即皺着眉頭轉開臉，倒也沒反對。以莊太後對我的喜愛程度，肯看在福臨的面子上，說出這一番話，已是不易。我只得站起身。

福臨在前，我随在他身後，出暖閣。品硯忽而大聲道：“主子，讓奴才給您把披風系上，外頭風大。”

福臨已下了玉階，聞言便頓住腳步，他沒有回頭，只那麽負手等着。

品硯一面替我系着披風，一面道：“主子，皇上清減了不少呢。”品硯這話，無疑是讓我當先說出一句關懷的話來緩和氣氛。但福臨明明氣色好得很，我真是來氣：“清減了麽？我怎麽沒看出來？”

福臨的手猛然握緊，吳良輔急的朝我龇牙咧嘴。

品硯唬的白了臉，再不敢多話，快手幫我理好披風，小心道：“主子，您小心腳下，咱們走吧。”

福臨長腿繃直了，大步往前走，背影陰沉。我跟着，跟不上，不多久便落在很後頭，索性不跟了。一回頭，便見芸妞兒深埋了頭，正魂不守舍。

“芸妞兒？”我輕喚她。她竟像吃了一驚，忙地擡起臉，驚惶地看着我。她近日，古怪得很。“主子，皇上等着呢。”品硯道。

我擡眸看去，約而二十步開外，福臨不知何時停住，正回轉身，冷不丁兒瞧着我。兩人隔着這距離相望片刻，冬日天幕下，幽幽冷風清寒。他不信我，傷了我的心。他以為我不在乎他，傷了他的心。

我心情莫名朝他走過去，離得越近，便看清福臨眼中翻騰的怒火。福臨瞪着我，劈頭蓋臉吼出一句：“你到底要怎樣！”

我被吼得一蒙，下一刻笑出來！又不是我讓他來慈寧宮的，又不是我讓他等我的，他這樣大的火氣做什麽？“我要怎樣，皇上還不明了麽？皇上不論招誰到乾清宮侍寝，我都開心。”

福臨臉色一青，“你——”

品硯忙将我拉開。吳良輔慌得跪在福臨腳邊：“主子病着呢，皇上息怒。”

福臨大口喘氣，“你沒心沒肺，你簡直——不可理喻！”

“你蠻不講理。”我不甘示弱。福臨氣的手腳發抖，猛然轉身離開，步子極快，燒着了一樣。乾清宮被摔得一片狼藉，我徑自回東暖閣，坐下才覺身上虛脫，端過品硯捧來的熱茶埋頭喝，喝着卻是撲簌簌掉淚。

“主子這是何苦呢？”品硯跪在我腳邊小聲道，“今兒皇上明知您在太後那兒，還是過去接您，他已是讓步了，您何必這麽拗着呢？您不會當真以為那日皇上和皇後——”

“誰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沉了臉，卻還是心頭酸楚，福臨當真便以為我不在乎麽？

品硯打量我的神色：“吳公公說了，當晚皇後娘娘歇在西暖閣，皇上是睡在東暖閣的。皇上命人去打聽，聽說您沒去儲秀宮，又沒回乾清宮，急壞了呢，巴巴兒地等了您一晚上，可您直到下午方回來，所以皇上才大怒。”

我一怔，皇後住在西暖閣，福臨住在東暖閣？

枉我那日醒過來，又氣又委屈地命人将東暖閣內所有的枕頭，被褥，連錦帳都換了一個遍——原來，只有福臨睡在東暖閣

“吟姐姐，怪我，怪我不好，你別傷心了！”芸妞兒忽而闖進來，噗通跪在我腳步，大哭出聲。

我一驚回神，凝眉望着芸妞兒，她終于肯說出實情了。自我與福臨争吵過後，芸妞兒便心不在焉的，品硯還瞧見她偷偷掉淚，我便猜到事情與她有關。

***

平安的儲秀宮人手本就不多，她貼身的宮女只留芳和留香兩個。平日留芳常跟在平安身邊，照顧端雅的多是留香。留香秉性怯懦，人也老實，照顧端雅從未出過錯，不論端雅，還是平安，對她都十分信任。

然，也只有留香能靠近端雅，利用端雅。

讓吳良輔去查了這留香的來歷，她十歲入宮，便在平安身邊，已有多年，倒是一心為主，從未出過岔子。怎奈這留香家境貧寒，母親常年卧病床榻，前陣子急需銀錢，平安手頭又緊，便幫不了她。

景仁宮想是早在留意着，便以此威脅留香，讓她教端雅說出這一番話。

留香見事發，便痛哭流涕，供認不諱。

平安雖早有所料，一直不曾戳破，當下聽她親口承認，一時倒沒了方向，只是痛心地望着留香。留香一面磕頭，一面哭道：“是奴才對不起主子，對不起小格格，奴才該死——”

她爬起來，要一頭往柱子上撞，卻被留芳死命抱住。留芳向平安哀求：“主子，她一定是昏了頭，您饒了她這一回，主子……”

留香是平安最信任的人，便如同芸妞兒是我最信任的人。

這件事，起因是那仿佛微不足道的一句話，結果卻是原本彼此信任的人互相猜忌懷疑，所有人都傷的極重。

牽扯到芸妞兒和留香，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向福臨揭露真相，只覺難過。

轉眼到了元宵佳節。宮內張燈結彩，宴飲不斷。我坐在其中，唯覺索然無味，那個名為蘭琪的瑾貴人，究竟與天宮的龍女蘭琪，是否有關？若有關，她下界為何？為了接近福臨，還是為了報複我？

心底莫名幽寒，這回借端雅之口陷害我，便是她一手設計。

我漫無目的走在花園中，方才席上飲多了酒，兩頰燥熱，心頭愈發煩悶，便溜出來散散心。卻是冤家路窄，迎頭便碰上了淑惠妃與蘭琪。

我轉身要避開。淑惠妃一聲冷笑，“這不是大名鼎鼎的烏雲珠格格麽？”

“不敢當。”我站定腳步，淡淡望着她們。那蘭琪話語不多，只幽幽笑望着我。淑惠妃大步上前，不屑地瞧着我：“倒是有幾分姿色，可宮裏有姿色的人多的去了，憑什麽你住在乾清宮？狐媚惑主！”

我在天宮被譽為“冷美人”，在人間時常被稱作“狐媚”，倒也新鮮，久而久之，我仿佛也覺得自己有些狐媚氣息，但每回攬鏡自照，都覺平和素白一張臉，精致有餘，狐媚不足。我想，凡稱“狐媚”者，必當有些妖異之處吧？

淑惠妃見我沒有生氣，反倒心不在焉，愈發惱怒：“像你這種受過南蠻子熏染的人，怎麽這般不知廉恥？”

她這話便相當露骨了，莊太後也曾用“廉恥”兩個字羞辱過我，當時我心裏難過，後來拿這話問福臨，福臨是怎麽說來着，福臨是怎麽做來着？

——他埋頭與我纏綿相吻，咕哝句：“那咱們一起不知廉恥。”

福臨肯與我這般，莫非我真有些“狐媚”之氣？不過，福臨其實是很好的，待我也很好，細心體貼，一心一意。品硯說得對，他生氣不過是在乎我罷了，我何必跟他計較，何必跟他過不去，讓兩人相見不是如仇敵一般，便是如同陌路？過去我也有錯，因着性子的緣故，我很少直白地向他表達自己對他的情意，還常勸他和他的妃嫔們往一處去。福臨本就是敏感多疑的性子，想來積慮已久，才會那麽爆發出來。

這麽一想，頓時覺得與他太久不見，心中的思念早已阻擋不住。

淑惠妃見我總不理她，恁地無趣，大着膽子便上前推我。冷不防她突然出手，我一個踉跄，差點撞在牆上，多虧品硯一把将我拉住。我扶着品硯站定，怒極反笑：“像你這樣沒受過南蠻子熏染的人，果然不懂禮儀。”

淑惠妃俏眉倒豎，冷冷瞪着我：“你竟敢說我不懂禮儀！”

“倒是有幾分脾氣，可宮裏有脾氣的人多的去了，憑什麽你可以推我，我不可以說你？”我輕笑。

“……董鄂氏烏雲珠！”淑惠妃被我嗆得臉色紫漲。

“再者，我知不知廉恥，都與你無關，反正皇上喜歡，你要怎樣？”我推開品硯攙扶着我的手，徑直上前，盯着淑惠妃，“皇上願意包容我，你能怎樣？”

淑惠妃一噎，手指發顫指着我：“你，你——”

我說完話，拿帕子擦擦嘴角，心中舒暢無比。怪不得福臨發脾氣成瘾，原來一吐心中塊壘之後，心情果然會很好。我腳步輕快一轉身，正要回乾清宮琢磨怎麽與福臨和好事宜，卻不妨一轉身，福臨正在我身後。

他不知何時來的，負手悠閑而立，一雙明光熠熠的眸子卻是撲閃着落在我身上，似欲笑，卻又未笑。我登時傻住，此刻我們還在冷戰中吧，此刻我們已許久不曾說過話了吧？

而方才，我竟拿福臨對自己的“喜歡”來噎淑惠妃，偏又被他聽到？

我方才那話若被福臨拆穿，我今後真是無顏見人了。我一時大窘，僵硬地轉開臉，皺眉盯着品硯，福臨何時來的，她怎麽不攔着我，讓我少說一句？

品硯笑而不言，垂下臉。到底淑惠妃機靈點兒，即刻跑上前，朝福臨委屈道：“皇上，這個烏雲珠仗着您對她的喜愛，欺負臣妾！”

“哦。”福臨淡然應了句，漫不經心道：“你都說了她是仗着朕的疼愛，你這麽委屈，莫非你是在責怪朕麽？”

淑惠妃一呆，忙道：“臣妾不敢。”

我也一呆。蘭琪這時上前，笑盈盈道：“不過是玩笑一場，皇上莫見怪。”

“原來是玩笑。”福臨似也懶得多言，走過來将我的腰一攬，自然而然說句：“咱們回宮，朕聽你們玩笑聽得累了，只想和你說說話。”

“……”我一路回不過神，我們不是還在鬧別扭麽？怎麽突然又好了？我在做夢麽？

腰上一緊，福臨已俯身在我耳邊輕問：“還沒鬧夠？還想見了面跟仇人一樣？”我擡眸看他，只見他收了笑顏，眉頭緊鎖的，于是急忙搖頭。我一搖頭，福臨便笑了：“那便好。”

“可，我還沒準備好，還沒想好該和你說些什麽好話——”

“你對淑惠妃說的那最後一句，便是好話，我十分願意聽。”福臨得意洋洋說句，一笑光華萬千。

我對淑惠妃說的那最後一句？仗勢欺人蠻不講理那一句？

☆、冰手

福臨命人将他搬出去的東西，又搬回東暖閣，原物原處放回。不過福臨這回“龍性大發”，東西摔了不少，能搬回來的已是少數。品硯幫着收拾，大驚小怪，一會兒說“呀，這鎮紙換了新的！”一會兒又說，“啊，手爐也換了新的！”

惹得吳良輔一面忙碌，一面笑着叫苦：“可不是，再不搬回來，不僅換物件，連奴才這個人也得換了！”

他話音未落，福臨自外而入，一腳踹在他腰上，吳良輔“哎喲”一聲急忙躲閃，福臨的腳風只掃了他一下——這麽多年來，他主仆二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吳良輔躲閃福臨不會責怪，福臨腳上也不使力，不過是做做樣子。

福臨沒踢到吳良輔，也不惱怒，背着手笑盈盈朝我走來。

我在書架前整理他的書本。這回，連許多福臨一向珍視的聖賢古書都不能幸免，多被他扯得七零八落，回到東暖閣都已是殘軀。我将殘書整理出來，命人去替換新的，有很多損壞的珍貴孤本，便準備一本一本替他修好。

他這麽折騰，忙的是我們，他倒是意态悠閑，自在得很。

福臨見我沒擡頭，雙手忽而伸到我眼前，把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他雙手捧着一枝梅花，笑語溫軟：“送給你。”

嫩黃的梅朵，含着苞，也有半開的，星星點點落在褐色的梅枝上，一陣幽香，一陣俏麗。

福臨的長指被外頭冷氣凍得通紅，捧着那一枝梅，卻是嘴角含笑，雙目殷殷望着我：“吟兒，好看麽？”

“嗯，好看。”我垂下臉繼續整着書，淡然道：“勞煩皇上自個兒找花瓶插了吧，我們都忙着。”

福臨笑意一僵。品硯已急忙上前：“奴才來整書，主子插花。”

“你忙你的，我自個兒整。”我不理品硯。品硯一臉困惑，看看吳良輔。吳良輔同樣困惑，詢問地看我，昨兒不是和好了麽？

福臨沒生氣，反上前來抱我，好脾氣地問：“你不喜歡梅花？我方才在院子裏，看見這花開得好，特意折給你玩兒的。”

我臉上一紅，要把他推開，這麽多人在呢。福臨膩歪着不松手，冷冷回眸掃向其他人。品硯與吳良輔同時放下手裏的活兒，帶着一幹人等都退出去。片刻，屋內只剩下福臨與我。

“怎麽了？是不是累了？”福臨大眼睛水汪汪望着我，清澈見底，帶一絲溫柔與讨好。昨兒是和好了，兩人都絕口不提那日争吵的事，完全忘了一般。福臨更是小心翼翼的，似是生怕我不理他。

我瞄一眼書案上整出來的十多本壞書，仍是将他推開，“我忙着呢，皇上到一邊去玩兒。”

福臨嘴唇一撇，瞧着那書悶悶不樂：“自有他們整理，你何必費這心思。”

“皇上常勉勵自己多讀書，常言要向古之聖賢學習。這些‘聖賢物’，皇上不知愛惜，我自然要替皇上愛惜着。”

福臨迷惘的眼睛一眨，旋即明了，他重新攬住我，讪讪道：“以後不會了，再不會拿書使性子。”

“那皇上大可以摔茶盞，摔硯臺，掀桌子，罵人打人？”我擡眸望着他。

福臨一噎，靜了片刻，許諾道：“我以後會竭力忍着，溫文爾雅，不做失禮失宜的事。”

他語聲乖巧，眸光清亮，突然間這麽認真聽話地望着我。陡然間，竟像是回到了他小時候。他小時候，我說的話他都聽着，然後努力去做。我微一怔，暗忖自己是不是太嚴苛？但他身為帝王，動辄發脾氣，總是有失身份。

“那好。”我心軟了，便也不再板着臉。福臨一喜，埋下頭來，在我耳邊道：“陪我一起插花，然後我們一起整理書本。”

看他這麽喜形于色，我又提醒：“皇上要說到做到。”

“不許叫我‘皇上’，你得叫我的名字！”福臨皺眉辯駁，“他們都能叫我皇上，可你不能。”

“……那只青釉花瓶配上這梅花不錯，你拿來試試看。”我指向不遠處的雕花木架，岔開話題。

福臨登時放開我，果然去拿那花瓶。于是兩人把梅花插好，添了些清水，又一起收拾殘書。暖爐逸出絲絲暖暖的香甜，氤氲在暖閣內，忙碌間，福臨不時擡眸看我，然後隔着書案，探身過來親親。

朗目星眉，笑意甜美，這樣一個極像孩子的男子。

***

福臨生辰。我日上三竿才起，起來之後仍是疲倦不堪。品硯伺候我沐浴更衣，掩唇笑：“主子不若再去睡會兒。反正皇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大窘，捧起熱水往品硯身上灑，品硯躲閃着，只是笑。

昨晚，福臨忽而問：“吟兒，你送什麽賀禮給我？”

哪有人這麽大大咧咧直接要賀禮的？我鋪好被子，沒理他。福臨配合着，把床帳子放下，然後踢掉鞋子，先爬上床去。我倒奇怪，“今晚不看書了？也好，早些睡，你明日又會很忙。”

“你也睡。”福臨拉我，笑眯眯道。我被他笑得一陣疑惑，方才還追問要生辰賀禮，這會兒又大眼撲朔，拉我睡覺？剛坐進帳子裏，福臨已平躺好，忽而又喚我：“吟兒。”

我不解地望着他，“嗯？”

福臨指指他的臉。

我探手摸他的額頭，“正常的，沒病。”

福臨臉紅了，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賀禮。”

“……明兒再給你。”我哭笑不得，哪有這麽急的？明日不僅我，所有人都要上賀禮呢。

福臨憋了半響，終于吐出一句，“我要你做賀禮……你親我……像那次一樣……”

他像是話語不明，我卻想起去年他生辰，自己做得傻事來——想把自己當生辰賀禮送給福臨——突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我扭扭捏捏的，到底還是從善如流，俯身去親他。嘴唇一碰，卻是綿綿不絕，這麽多日的思念，不覺便在唇齒間流溢。起初還是我在上，到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我甚至不知福臨何時睡去，何時離去的。

晌午一過，福臨便回到乾清宮，草草吃了點東西，他擁着我沉沉入睡。我早上睡得久，雖倦卻不困，怕吵着福臨又不敢動彈，只靜悄悄望着他。睡夢中的福臨，眉目舒展，帶着滿足的笑意。

這孩子，真是……我想抱怨，卻又羞得直把臉往他懷裏藏。

下午，福臨一覺醒，胡亂抹了把臉，一疊聲讓吳良輔把折子抱過來，他匆匆忙忙閱着。我哭笑不得，他今兒生辰，竟忙成這副樣子？

福臨自幼養成今日事今日畢的習慣，今兒的事絕不拖至明日，所以待我們在乾清宮內等候許久，他才神清氣爽邁步而入。那樣子十分從容。各宮獻上賀禮，金玉琳琅，莫不是花盡心思。

到我時，福臨明燦的眸光越過衆人，徐徐溫暖地看過來，嘴角醞着笑意。

今日之乾清宮內有許多人，我卻始終無法融入，只覺這世間一切皆是虛妄，唯有他與我才是真實。他自高處望下來，與我靜靜相望，我心中甜蜜翻滾，如蜜糖化開。

我走到大殿中央，忘記說祝壽的話，品硯将我準備好的畫軸捧上前，吳良輔跑下丹陛，忙拿過去，正要交給一旁的太監，卻是福臨回神，笑望了我一眼：“拿上來，朕要看。”

福臨自個兒拿過畫軸，徐徐展開，眸光一觸那畫卷，堪堪頓住，下一刻卻是抿了嘴，微皺了鼻子，微凝起眉頭朝我望過來。

那神情似是幽怨。

我怕自己笑出來，拿出手帕掩住嘴角，一旁已有人輕哼一聲：“別人的東西，一張爛畫兒也是好的，咱們的，金子銀子，瞧也不多瞧一眼。”

淑惠妃聲音極低，只朝她身旁的華寧數落，我聽得心神一驚，總算是美夢醒來。華寧神情淡漠，倒沒理淑惠妃。這邊向福臨祝過壽，照例去慈寧宮用生辰宴。懿靖貴太妃與襄親王夫婦都在。博果爾前陣子封了親王。

一進屋，各自向莊太後行過禮，再由襄親王夫婦向福臨祝壽送賀禮。福臨笑盈盈詢問博果爾一些內外事，博果爾笑盈盈答了，大膽瞧着福臨：“聽他們說皇帝哥哥近日心情不佳，依臣弟之見，皇帝哥哥心情大好！”

“是麽？”福臨眉毛一揚，笑的很是開懷。懿靖貴太妃笑問：“皇上可是收到了什麽禮物，所以這般開心？”

“還是最愛——”福臨恍若不經意瞧了我一眼，我腦子裏嗡的一聲，臉頰燒紅，他可別口沒遮攔的！他處于衆人視線之中央，這麽一動作，暖閣內自是千萬種心緒翻湧。連博果爾和玉染都回頭看我。

“還是最愛博果爾送的這條鞭子！”福臨笑着把話說完。我呼出口氣，嗔怪地看他，福臨視而不見。我也轉開臉，暗思，這次争吵之後，福臨與我似是彼此間更加珍視了。

正胡思亂想着，脖子上忽而一緊——

像是被一只冰涼的手扼住喉頭，那手越來越用力，我呼吸困難，睜眼看，身邊人都各自坐着，無人察覺到我的動靜。而脖子被人越掐越緊，我絲毫發不出聲，眼前一波一波眩暈，只覺人影晃動，笑聲渺遠，我努力掙紮，不小心推落手邊茶盞，茶盞落地哐啷一聲。

品硯急忙扶我：“主子您怎麽了？”

脖子上的手越來越緊，我喘不過氣，憋得臉色紫漲，只大睜着眼，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一切漸漸與我遠離。

模糊瞧見福臨沖下寶座，緊張地拉我，可我渾身僵硬，想擡手扯開脖子上冰冷的手，卻動彈不得。連莊太後也走過來，試探地喚我：“烏雲珠？”

懿靖貴太妃高叫一句：“莫不是鬼上身？！”

“閉上你的嘴！”莊太後冰冷地喝出一句。我眼皮幹澀，勉強轉臉看向福臨，僵硬地去握他的手。福臨吓得臉色慘白，聲音發抖：“吟兒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我不覺落下淚來，我還不想死，不想離開他，可這是怎麽了……

正絕望無比，半空裏一陣墨風飄過，季昂突然出現，他擡手在我身邊用力一抓，便見一個纖窈的身影慘叫着出現在大殿之內，被季昂用力摔在地上。

衆人大驚之下一起回頭看去。我卻是頸間一松，縮在福臨懷裏大口喘氣。福臨顫抖地摟緊我，撫着我的臉頰，然後看見我脖子上一圈深紅的勒痕。他大怒，陡然間望去，便見地上的女子正驚惶地擡起臉，卻是董鄂斯斯。

季昂冷眼站在一側，烏墨般的袍子尚飄飄揚揚。

董鄂斯斯環視一周，眼睛越瞪越大，似是不知她為何竟會在這裏。莊太後面上神情劇烈變幻，驀地看向季昂，沉聲問：“你是誰？”

“在下是個普通的坊間術士，略懂道法。”季昂不卑不亢道。

“道法？！”莊太後輕喝。董鄂斯斯這時已回過神來，拂開鬓角滑落的亂發，抖着身子爬上前：“太後，他是妖道！”

莊太後猛然一驚，眸色深重看着董鄂斯斯：“你不是身子不适麽？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董鄂斯斯哭着搖頭。季昂語調冰涼：“寧妃娘娘，若在下再不出手，這位烏雲珠格格怕是要被你用手生生扼死了。”

董鄂斯斯哭聲一滞，莊太後向我看來，目光往我頸間一落，驀地彈開。董鄂斯斯已哭道：“不是我，不是我太後，是他們陷害我！”

“你利用恪貴人對你的信任，倒是陷害了她許多次。”

季昂慢慢道，“從頭一回安貴人有身孕時滾落樓梯，到後來加害皇長子，嫁禍于當時的皇後——”

此言一出，整個殿內都為之一震。董鄂斯斯尖叫一聲，撲上去便要揪住季昂，季昂身形陡移，轉眼已到董鄂斯斯身後。

“不是我！”董鄂斯斯驚喘着，瞪着季昂。

福臨将我交給品硯，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居高臨下冷冷望着董鄂斯斯。董鄂斯斯縮着抖成一團，頭發蓬亂，臉色慘淡，毫不見平日的溫婉與娴雅。

季昂看一眼福臨，淡漠又道：“至于二阿哥落水，乃至于，”他忽而回頭看我，寂靜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波瀾，很快又看着董鄂斯斯，“烏雲珠與皇上的孩子，也是你在背後嫁禍——”

福臨眸光矍然一驚，死死盯着季昂。

董鄂斯斯眼神兇狠，厲聲道：“胡說！二阿哥是我的孩子，我怎麽舍得把他推下水，你胡說！”她又哀憐地看向福臨，爬上前，哭泣道：“皇上，不是臣妾，不是臣妾……”

福臨躲開她的攀纏，垂在身側的手拳緊，再度看向季昂：“有何證物？”

季昂伸手出來，掌心放着一枚鏡子。

看到那鏡子，董鄂斯斯有片刻的死寂，下一刻，猛地從地上彈起，抱住莊太後的腿，哭喊道：“太後，他是妖道，他們都是妖人！”

☆、妖人

這一面古鏡，鏡面光滑明淨，倒影世間萬物，背面镌刻《星辰八方圖》，星子浮動，各有軌跡，稱為“乾坤鏡”。原是上天神物，不知緣何流落至此。

福臨看見這鏡子，陡然認出來，又驚又怒：“是它！”

便是很久以前，傷過我的那面鏡子。現在想來，那回也是董鄂斯斯将鏡子交給石小寒，陷害了石小寒。

“這并非凡鏡，透過這鏡面，能物換星移，乾坤重置。”季昂緩緩說着，也不顧周圍早已驚呆的目光，他微一示意，那鏡子已飄起，浮在半空。看似狹小的鏡面，倒映出宮牆一角，一樹梅花開得正燦爛，一陣風過，吹落幾朵梅花來，他探手過去，又很快把手收回，掌心向上，呈現人前——

大殿內驚呼聲此起彼伏，他白皙的掌心，竟放着一朵落花。

福臨神情緊繃，面上神情劇烈變幻，啞聲問：“除了能物換星移，還能控制人的心神？”

季昂知道福臨在問什麽，點一點頭：“寧妃與恪貴人相識多年，深谙恪貴人脾性，所以能通過這面鏡子，片刻潛入恪貴人心中，控制恪貴人的舉動，而恪貴人全然不知。”

“你是石小寒的哥哥，你自然向着她！你們兄妹倆，都是妖人！”董鄂斯斯冷笑一句，已冷靜下來，她松了太後，端端正正向太後磕頭：“太後，這季昂來歷不明，身兼妖術，請您明察。”

“恪貴人的哥哥？”莊太後凝眉看向季昂，“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深宮之中，一向很是忌諱這些神鬼之術。季昂平淡道：“在下雲游四方，居無定所，并無來歷。石小寒是在下的義妹，自她入宮，便無來往。前陣子偶過京城，聽說了恪貴人身居冷宮，才查明這些事。”

莊太後似信非信，董鄂斯斯仍要再說話，福臨已冷冷道：“來人，把這個狠辣無情的女人關入宗人府，聽候發落。”

董鄂斯斯猛然擡臉盯着福臨，哀求道：“皇上，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沒有——”

“你做了什麽，你心裏明白。”福臨眼底血紅，沉甸甸道。董鄂斯斯再一震，忽而又轉向莊太後：“太後，您看在二阿哥的面子上——”

“住口！”福臨猛然高喝，“你不配做二阿哥的額娘！”

莊太後秀眉緊蹙，這時向福臨道：“皇兒，本宮覺得這事尚待查證——”

“皇額娘不必多言，兒臣自有判斷。”福臨決然說着，毫無回旋餘地。

董鄂斯斯驚惶片刻，忽而放聲大笑：“皇上，你逼我的！”

她驀地站起身，向我撲來，被福臨與季昂同時推開，她一個踉跄又重重摔回地上，卻不怕疼似的，指着我道：“她是誰？她才是真正的妖女，和這個江湖術士一樣，都是妖人！”

福臨額頭青筋一跳，吳良輔已帶了幾個太監拖着董鄂斯斯往外走。

董鄂斯斯仍大聲笑着，眼底說不出的冷厲和幽恨：“我做了壞事，我死不足惜，可是太後，你知道皇上為何這麽喜歡這個女人嘛！從皇上幼年起，她就在皇上身邊，不斷向皇上施法，讓皇上迷戀着她長大，皇上長大後，果然對她着迷，一步都離不開她！太後，她才是真正的妖女……你們都看不見她，只有皇上能看見，我能看見，你們都被她騙了……還記得那棵海棠樹麽？當年她受了重傷，藏在那海棠樹裏，皇上站在那樹前，失魂落魄的，被她迷住了……迷住了……”

夜色從敞開的殿門飄入，幽幽飄卷在整個殿內，宮燈明滅不定，所有人的心情也都起起伏伏，四下裏一片寂靜，董鄂斯斯的聲音仿佛消失了，又仿佛還在每個人的心頭飄蕩着，凄厲而怨恨，聽得人不寒而栗。

“恪貴人無辜。”季昂吐出一句，轉身而出，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一驚回神，殿內的人又齊刷刷看向我，方才董鄂斯斯說我與季昂一樣，都是妖人。福臨眉頭緊蹙，一言不發向我走來，他正要扶我，莊太後已輕喝一聲：“住手！”她快步上前，一改往日的慈和，眸光冷定：“皇兒，你且回乾清宮，今兒讓烏雲珠留在慈寧宮。”

“她受傷了，兒臣要帶她回去醫治。”福臨避開莊太後的注視，徑自扶起我，我身上無力，恍恍惚惚便偎在他懷中。淑惠妃幽幽道：“皇上要帶她回什麽海棠樹中醫治麽？”

福臨漠然道：“吳良輔，若仍有人妖言惑衆，即刻關入宗人府。”

殿內一寂。莊太後道：“本宮攔着，你也要将本宮關起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