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我今天就想見你。”

在艾松雪說出這句話後,陳安風那雙漆黑眼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像白晝裏一道閃電在稻田裏碾過去,極快的,難以察覺。

可艾松雪看見了。

她眼底漫起似有若無的笑意,繼續看他。

陳安風也與她保持對視。

艾松雪喜歡看人的眼睛,她覺得眼睛是人身上唯一算得上特別的地方,可惜沒人能與她長時間對視。

以前有個情場老手對她說,她的眼睛像一面深湖,人在一動不動地看向湖面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向湖面傾去,只要是個正常的、有求生意志的人,在感覺到身體傾倒的那一秒一定會立馬看向別處,迫使自己清醒。

也許他的形容是對的,在她生命裏遇到的這麽多人裏,每一次,都是他們慌張地移開眼,無一例外。

陳安風上一次也不例外,但他是特別的。

上一次雖然是他先移開視線,可他眼底沒有半分閃爍,不是出于躲閃,像只是不想再跟她對視下去而已。

這一次,他好像要成為例外了。

陳安風半垂眸看着她,絲毫沒有要挪開視線的跡象。

崖邊風大,最後是沙子被風吹進了艾松雪的眼,她不得不眨眼,成為敗下陣來的那一方。

倒也談不上敗下陣,艾松雪沒有非要跟他較勁誰先打斷這個對視,只是覺得驚喜,好奇。

而陳安風,他似乎也只是想探尋些什麽而已。

在她揉眼睛的時候,陳安風打破了這不知多長時間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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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幹嘛?”

他聲音有種金屬質地的冷感,聽不出情緒。

艾松雪邊揉眼睛邊回他,“在家裏呆着無聊。”

“那你見我沒用。”

陳安風說,“我很無聊。”

艾松雪揉眼睛的動作一頓,擡眼看他。

她把手放下來,唇邊浮出一絲笑,說∶

“那是你覺得,我不這麽覺得。”

他很有趣,不止是因為她對他的好奇,他這個人本身就有趣,像他說的每句話,都挺有意思的。

“行,你要這麽覺得,反正我也沒事幹,就給你當當消遣。”

看,多有意思。

正經人會這麽說話?

“你是白鶴鎮本地人?”艾松雪問他,唇畔還帶着笑。

“嗯。”

“沒事幹怎麽不出去旅游?”

艾松雪沒說這話之前,陳安風不管說話還是姿态都帶着一股懶勁兒,神情也疏懶,沒有第一次見他的那股銳意,但這會兒,他眸色似乎沉了下去,渾身透着冷。

他望向她,眼神是利的,聲音也是,“不是人人像你一樣,可以去那麽多地方。”

他看過她的相機,知道她去過很多普通人可能一輩子都去不了的地方。

艾松雪并不懼他眼底的冷意,迎着他目光問他,“別人不可以,你為什麽不行?”

“我為什麽可以?”他反問她。

“你有錢。”

說着,艾松雪視線掃向他胸口上方印着的“CHANEL”那六個字母。

陳安風表情一頓,他忽略了眼前這個人對奢侈品很熟悉。

他扯了扯唇,将目光甩到一旁,“一件衣服而已,我沒錢。”

艾松雪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家裏有錢,他沒錢。

估計是跟家裏人鬧矛盾了。

她本來是這樣想,但回憶起剛剛他眼底的冷意,她又覺得不是這麽簡單一回事兒。

這個人,還真是處處都引人想去一探究竟。

她對他又多了一分好奇。

不過,艾松雪并不着急去解開他身上的迷,她還要在這兒呆挺久,對他的興趣她希望能保持久一點,那樣,接下來的時間才不會那麽無聊。

“我們算是朋友了吧。”艾松雪轉移開話題。

陳安風瞳孔移至眼尾,沒轉身,就這樣看了她兩秒,然後“嗯”一聲。

“那你知道我名字嗎?”

艾松雪轉身沖他挑眉,“朋友。”

陳安風眼皮倏地跳了下。

風從海那邊吹過來,有些燙,像被夕陽的餘溫熨過。

他轉過來正對艾松雪,微低頭,額前碎發在風中晃動。

落日沉溺于橘色雲海,透過雲層的光穿過他的瞳孔,抵達最深處。

那雙光也照不亮的眼不動聲色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聲音實在特別,同時具備金屬的冷感與低啞的磁性,卻又不失少年氣,入耳的一瞬間像忽然間觸碰到一方冰塊。

艾松雪聽着這簡單的一句話,只覺他的嗓音好像伴着崖上的風灌進了她胸腔,呼呼作響,聲音大得甚至蓋過了山林裏此起彼伏的蟬鳴。

她出了片刻的神。

回神後,艾松雪眨眨眼,問他∶“聽誰說的?”

陳安風∶“周越。”

艾松雪回憶了下,“他應該只知道我名字裏的兩個字。”

“嗯,缺個姓。”

陳安風偏頭,自然而然地問她,“所以你姓什麽?”

“艾。”

“愛?”

“嗯,艾草的艾。”

“哦,這個艾。”

艾松雪一直看着陳安風,看見他臉上的光影從之前的淡金色變成了橘色,是太陽落下雲層了。

她将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轉身看向天際,“你以為是哪個字?”

陳安風也轉身,漫不經心地說∶

“我愛你。”

這突兀的三個字讓艾松雪表情一驚,下意識要轉頭去看他,又聽他接着說∶

“這三個字裏的那個愛。”

原來是話沒說完。

艾松雪神色恢複如常,繼續看日落,說∶“哪兒有姓這個的。”

“你這個姓我也沒聽過。”

“你沒聽過怕是的就多了,艾姓算是罕見姓氏,但也不算太罕見。”

陳安風淡淡“嗯”了聲,“是多。”

艾松雪不知道他為什麽還要回句這個,就“哦”一聲似乎更符合他性格。

艾松雪瞥了他一眼,沒多深究。

兩個人接下來沒再說話,就靜靜看着日落。

剛認識的人如果長時間不說話,會顯得尴尬,但他們沒有。

他和她站在斷崖邊上,耳邊是風聲和蟬鳴,眼前是日落、大海、雲與飛鳥,他和她不用說話,就那樣站着,就很好。

夕陽一點一點往下沉,他與她的影子跟着一點一點拉長,延伸到身後的岩壁上,他們站得近,影子挨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沉入海平線,天色忽暗。

在最後一抹夕陽被海水沒過的時候,艾松雪呼吸着風裏似乎帶着潮水氣息的空氣,說∶“我看過很多地方的日落,這裏是最美的。”

陳安風眼神沉了沉。

半晌,他斂眸,長睫遮住眼,“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

山上不比城裏,可沒有路燈,彎道也多,用手機那小電筒照路一不留神就容易栽下山崖,大多數人都會在天黑之前趕回家。

昨天還是一前一後走着的兩個陌生人,今天就成了并肩而行的朋友,還是看起來完全不像才認識第二天的那種,沒有一絲不熟的拘謹,哪怕他們沒說話,距離也靠得不算近。

只在風吹過來的時候,艾松雪及腰的長發會被風揚起,觸碰到陳安風的肩膀。

山上蚊子多,剛剛斷崖邊風大,隔林子也遠,所以兩個人都沒被咬,這會兒路上蚊子就多了。

有蚊子從耳邊飛過,嗡嗡的響,陳安風輕移瞳孔至眼尾,看向旁邊的艾松雪。

很巧,他看過來的這會兒,一只蚊子飛過來停在了艾松雪肩膀上。

他視力極好,眼看蚊子就要将口器刺入她皮膚,他徑自擡手把蚊子掃走,手背輕擦過她肩膀。

他的手本來是要落下的,但那一瞬間的觸感生生讓他停在了半空。

“幹嘛?”

艾松雪轉頭看到他手懸在半空,表情像放空,但既然在放空又為什麽會碰她。

聽到她聲音,陳安風眼皮跳了下。

“有蚊子。”他把手放下來。

“謝了。”

他掃了眼她露在外面的肩,提醒她,“山裏蚊子多,少穿裙子。”

艾松雪覺得自己不怎麽招蚊子,她去過那麽多座山也沒被咬過幾回,沒考慮到山上蚊子多這一點,帶來的衣服除了吊帶裙就是短褲短袖。比起短褲短袖,不如穿長裙套件防曬開衫,還能遮一遮,反正長袖長褲她是一件沒有。

來這兩天她還沒被蚊子咬過,所以她倒是并沒有太擔心,要是實在頂不住再去城裏買兩條長褲,這地方不能網購。

她的确不招蚊子,一路從斷崖走到家門口,也就只有那麽一只蚊子落在她身上過。

“我到了。”

艾松雪在外婆門口停下。

“嗯,我走了。”陳安風繼續朝前走。

艾松雪沒跟他說再見,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走的是方向是外婆家在四條路裏她還沒去過的那條。

等陳安風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艾松雪轉身回屋,上樓。

電梯開門的聲音一響,她還沒走出電梯,就聽對面房間傳來外婆的喊聲∶

“松雪,你來一下。”

艾松雪去到外婆房間門口,外婆是熱門作家,得保護自己的稿子,一直都有鎖門的習慣。

她在門口站了會兒後,外婆來開了門。

“進來吧。”

艾松雪走進去,“有什麽事嗎外婆?”

“沒什麽事兒。”

外婆給她拉了個凳子,“坐。”

艾松雪坐下來,外婆也在書桌前坐下。

“我剛剛看到你跟安風一起回來的。”

外婆問,“你跟安風已經認識了?”

“嗯。”艾松雪點頭。

外婆笑道∶“那孩子長得俊吧?”

艾松雪還是“嗯”一聲,點頭。

“是真俊,這鎮上十個姑娘十個都喜歡他。”

“是嗎?”

艾松雪沒明白外婆特意把她叫過來跟她說這些是什麽用意。

外婆繼續說∶“安風他啊,不止是長得好看,還是個很好的孩子。”

說到這兒,外婆語鋒一轉,嘆息起來,“也是很可憐的一個孩子。”

艾松雪神色一滞,搶在外婆再一次準備開口前,說∶“外婆,您不要往下說了。”

“怎麽了?”

“我對他挺感興趣的,我難得遇到一個感興趣的人,不想太快對他喪失興趣。”

聽她這麽說,外婆很是驚訝。

從小到大,她這個孫女不管是對人、對事還是對物,從來沒有表現過任何的興趣,你看見她在彈琴,以為她喜歡彈琴,過去問她,她只會冷淡地說∶“不喜歡,只是沒事幹。”

艾松雪天生淡漠,但致使她對人或事物很難提起興趣的原因,還是心理障礙所致。

她小時候不愛哭也不愛笑,跟她妹妹艾青棠的性子完全是反着來的,一個安靜得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娃娃,一個像大鬧天宮的哪吒。

艾父艾母帶兩個孩子去看醫生,醫生說艾松雪有可能患有情感缺失症,于是在起初,艾父艾母是對艾松雪是更加關心的,但結果是妹妹艾青棠鬧得不行,艾松雪無動于衷,像是對他們的态度完全不在意。

因為不願意再沒完沒了的折騰,艾父艾母開始選擇偏袒青棠。艾青棠雖然鬧騰,但只要哄好了,特會撒嬌賣萌,自然而然地,艾父艾母對艾青棠就越來越偏愛,并以艾松雪患有情感缺失症付出再多也是石沉大海的理由為自己的偏袒找借口。

直到後來,艾松雪大了些,變得更加冷漠,不愛在家裏呆,這時所有人才恍然,一個孩子,即便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又怎麽可能不需要父母的關懷。

更莫說她并未患上情感缺失症。

在艾松雪到了能夠确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的年紀後,醫生說她只是性格使然不太會表達情感而已,她有同情心,更有同理心,會考慮他人的心情,并不符合情感缺失症的症狀,反倒是由于艾父艾母的偏心,讓艾松雪産生了很嚴重的心理障礙,她很難再産生‘喜歡’這一情緒,因為但凡她喜歡的,艾青棠都要去搶。

艾父艾母悔不當初,想要挽回,可為時已晚,艾松雪十分抵觸與他們相處。

在這個家裏,她唯一不抵觸的只有外婆。

外婆很疼她,知道她不愛在家裏呆,外婆就每個寒暑假都帶她去旅游,而他們去了那麽多很美的地方,遇到那麽多的多人,艾松雪卻從來沒有在離開任何一個地方時表現出過留戀,也從未對旅途中遇見過的任何人産生過與衆不同的情愫。

在學校,她亦是不交朋友不談戀愛。

這樣一個人,會對一個剛認識的男生感興趣,看起來還不是一般的感興趣,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如果她感興趣的那個人不是陳安風,外婆會非常欣慰,可惜……

外婆神色裏浮現幾分惆悵,想了半晌後對艾松雪說∶“松雪,你答應我件事。”

“您說。”

“要是有一天,你倆互生了好感,盡量好聚好散,別糟蹋他。”

聞言,艾松雪眉尾微微上挑了兩分。

怎麽他們都還沒開始,外婆看起來就已經篤定他們不會有好結果。

如果是這鎮上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社會階級差距過大是難有結果,尤其男方是經濟條件差的那一方,但陳安風一身衣服随随便便都是好幾萬,條件也許與他們家并沒有差多少。

可她沒問原因,只應聲,“好。”

她想外婆要說的也就這些了,起身準備回房間,正準備開口跟外婆說的時候,餘光瞥見外婆貼在牆上的便利貼。

“外婆,便利貼還有嗎?”

“有。”

外婆給她拿了一疊。

艾松雪接過,再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筆,“我再拿只筆。”

将筆在手上轉了一圈,她開始朝外走,“那我就不打擾您寫作了。”

“晚上早點睡。”外婆叮囑道。

“知道。”

回到房間。

艾松雪打開燈,坐到書桌前,把便利貼扔到桌上,用兩根手指扶正,思索片刻後提筆。

她在第一張便利貼上寫的是∶

[他說他不像風,為什麽,那他又到底像什麽?]

寫完一張她就撕下來貼在牆上,接着繼續寫下一張。

[他家明明挺有錢,為什麽呆在這山裏頭,又為什麽不能出去旅游?]

[外婆說他很好,好在哪兒?]

[外婆還說他可憐,怎麽個可憐法?]

[他跟我也算門當戶對,外婆為什麽不看好我們?]

看着牆上這五張便利貼上的問題,艾松雪轉動手中的筆,像思索着,眼神饒有興致。

才認識第二天,她對他竟然已經有了這麽多好奇。

比起風,現在的他,在她看來更像另一樣東西——

謎。

她很期待,這些關于他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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