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曲朝覺得沒勁兒,沒勁兒極了。
特別是當他終于能擁抱死亡,睜眼卻是鋪滿灰塵的窗棂時,有一種微妙的情緒,浮起來,冒了個尖兒。
他擰了一下腦袋,看到門口站着的李景明,熟悉的西裝三件套,嚴謹的雙溫莎結,左手腕扣了一塊價值連城的機械表。
啧。
舌尖彈出一個代表不屑的音節,曲朝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
沒意思。
2.
他的上輩子是一場鬧哄哄的悲劇,想起來,就吵得腦仁疼。
李景明喜歡郭華清,曲朝不說話的時候,特別像郭華清,至少有七分相似。
曲朝家境不好,他爸是個賣手抓餅的,出攤的時候讓油罐車撞成了一張餅。他媽拿了賠償款改嫁了。
剩下曲朝,靠母親給的一點點撫養費,艱難的讀完了大學,剛簽完勞動合同踏入職場,就被自己的老板帶回了家。
李景明讓他做個雕像,一個月給萬把塊錢觀賞費,曲朝想着何樂而不為。
實在是窮怕了。
享受到絲綢軟被,再也不想回去睡麻布鋪蓋鐵架床。
3.
只是結局慘烈了些。
曲朝盯着李景明想。
不對,太慘烈了。
上輩子的曲朝沒有自知之明,以為李景明那深情得滴水的眼神是在看自己。
但不是。
那是屬于郭華清的,跟你曲朝沒有一毛錢關系。
人最忌自我感動。
曲朝占了個十足十。
有點可憐。
他本就缺愛,這下更成了死纏爛打的典範,不符合李景明的審美。
也不夠體面。
4.
曲朝不愛說話,長得俊,卻總讓人以為是啞巴。
被李景明用錢買回來,更不愛說話了。
畢竟他的聲音和郭華清,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郭華清的聲音清冽,是謙謙君子。
曲朝的聲音低沉,帶一些磁性,更現代一些。
上輩子他想要向郭華清靠攏,言行都下功夫學,想要讨李景明喜歡。
可是麻雀就是麻雀,變不成鳳凰。
曲朝是筒子樓走出來的打工仔,不是郭華清那樣大宅院中的漂亮公子。
自是天差地別。
白皙修長的手指,指甲蓋帶着一抹粉,敲了敲窗臺,曲朝想着,該改變了。
是該改變了,人不能沈溺于虛假的美好中。
誤以為李景明喜歡自己,誤以為自己有萬人迷的潛質。
醒來的代價有些大,曲朝死了一次才參悟這樣淺顯的道理。
5.
“郭華清回來了。”李景明說,聲音平淡,表情也平淡。
曲朝掀起眼皮,說:“什麽時候?”
李景明有些驚訝,通常曲朝會用眼神代替說話,給他營造一個不願打碎的幻夢:“下周五。”
曲朝在心裏算算,還有七天。
七天,能讓他好好想想日後要做什麽。
他二十二歲本科畢業,現在——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二十六歲,他已經被李景明養了四年。
四年的空白期不好寫簡歷,他總不能寫上【被包養】,那不是親手合上了找工作的大門。
他說:“有遣散費嗎?”
李景明愣了一下,說:“給你八十萬。”
曲朝勾起唇角微笑,有嘲諷的意味:“四年,平均一年二十萬,扣除五險一金,到手十四萬,不夠。”①
李景明沒想到他能算這麽細致,他不缺錢,很少有人敢跟他讨價還價,曲朝算第一個。
他想了想,對方乖巧不惹事,挺讓他省心,不由得加了些錢:“一百萬。”
曲朝點頭:“行。”
① 按照月薪扣除五險一金,年薪二十萬,月薪一萬六,稅後一萬二,乘以十二個月,共約十四萬。
6.
一百萬,足夠他盤個小門面做點保本生意。
前世的他,被養在宅院中,沒見過世面,也不知道風雲變幻,壓根不能給他現在的謀生計劃帶來任何便利。
有點發愁。
曲朝揉揉太陽穴,劃掉A4紙上第十六個點子。
他是個圖安穩的人,沒什麽大的抱負,吃飽穿暖就足夠。
貧困已經磨掉他太多的棱角,而四年的溫室将他圈成一只懶貓。
曲朝大學學的是新聞,會視頻剪輯和圖片編輯,他打算開個後期工作室,或者做自媒體。
然後他劃掉了自媒體這個點子,他覺得自己不夠有趣,沒辦法創作出來好的內容。
總不能拍攝李景明的豪宅滿足一下群衆對總裁的幻想吧?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馬上要走了,這個想法不夠實際。
況且他不打算自己做老板,他想要入股一家後期工作室,順便給自己找一份工作。
帶資進組。
對,是這個詞。
7.
李景明覺得這兩天的曲朝格外……怎麽說呢,不太對勁。
曲朝是安穩的,不愛說話不愛動的人,坐在窗戶旁,看着窗外的雲,能看一整天不動彈。
李景明總覺得曲朝有自閉傾向,但他不關心,只要曲朝長得像郭華清就夠了。
現在的曲朝,更像一個人,一個立體的,有思想的,快要掙脫牢籠的人。
這讓他感到不舒服。
他覺得事情在失控,曲朝在失控。
曲朝不再刻意模仿郭華清,和郭華清神似的面龐鑽出了獨屬于他自己的影子。
郭華清是左撇子,曲朝用右手吃飯。
郭華清喜歡看英語類電影,曲朝愛聽相聲。
郭華清喜歡溫和地笑,像個真正的古代君子,曲朝卻愛面無表情地盯人,眼角蔓延出一星半點的厭倦。
像一只老貓。
李景明想,一只任性的老貓。
8.
曲朝在城市的邊緣,買了一套一室的二手房,打算等郭華清回來後自己搬出去,再辦過戶手續。
房産證下來要一個月時間。
前業主格外熱情的把房子打掃好,收到定金後便把鑰匙交給了他。
他還得找個公司挂靠,補上自己這四年來的五險一金。
一切準備就緒,曲朝看到了幽暗長廊裏投進圓斑似的曙光。
他趴在窗沿上。花園中一簇一簇繁花,紅的黃的紫的,還有一株玉蘭樹,枝頭挂着鵝黃色的玉蘭花,像落了一群金色的鴿子,好看極了。
曲朝抿起唇角,沒有任何負面的情緒,單單是喜悅,對未來的期盼,黝黑的眼珠中煙波缭繞的溫軟笑意,像個春光飒沓的少年郎。
李景明站在花園外的樹下,仰頭看他,感覺自己的金絲雀站在籠門處,撲棱了一下翅膀。
9.
四年來李景明沒缺過他零花錢,一個月五萬,定時打到卡裏。
曲朝在手機銀行上登陸自己的賬戶,掃了一眼餘額,二百二十萬,當然不能按照四年整來算,不過夠用了。
遣散費一百萬,一共三百二十萬,房子一百二十萬,剩二百萬供他投資和交五險一金。
曲朝在紙上算了算,覺得這回自己應該能活到三十歲,松了口氣。
他上輩子是二十九歲死的,差一個月就能滿三十了。
有點可惜。
因情而起,因氣而終。
争一口氣賠上性命,實在不劃算。
李景明和郭華清怎麽樣,他不太想下定義。
他的性格如此,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再追究,沒什麽意思。
世事煩擾,他只想奔小康。
做個優秀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或許不社會主義,也不接班,但要是個人。
10.
李景明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他頗會用人,也懂放權,所以他雖然是總裁,但并沒有那麽忙。起碼他有時間去想郭華清,和曲朝。
重點是後面的人名,以前的他不會去想曲朝的。
這應該是曲朝的原因。
李景明默默把鍋扣在曲朝頭上。
曲朝以前很好懂的,現在卻不好懂了。
也更迷人了。
是窸窣作祟的控制欲,還是喜新厭舊的劣根性,李景明不想分辨。
他過分迷戀郭華清的謙謙君子作風,溫潤如玉,不落凡塵。
類似崇拜,像人對神,信徒之于宗教。
他為心中的一抹倒影而瘋狂着。
不健康,卻甘之如饴。
現在的他有些不對勁,他從曲朝身上看到了極重要的東西,靈動,真實。
恐懼。
他感到恐懼,從尾椎骨爬升到後腦勺,陰森森的寒氣。
曲朝的變化提醒他這些年來的迷戀有多麽可笑。
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是愛郭華清,還是愛心中的倒影。
他腦補了一個完美的郭華清。
可是出國七年的郭華清,或許與他想象的相差甚遠。
而他腦中的倒影,無限的向曲朝的形象傾斜。
他都快不記得郭華清和曲朝的長相有什麽差別了。
可能他去機場,根本認不出來郭華清。
他只記得曲朝,和他腦海中虛幻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