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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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晚上的詩歌朗誦會開始,缪拉和拉貝納特女士就開始了他們之間一段奇妙的友誼。他們開始經常相約見面,一同進餐,一同享受午茶。但是,關於奧貝斯坦元帥的疑問,他始終沒問出口。與其說是不敢問或不好意思問,倒不如說是因為兩人之間的聯系和話題,遠遠的在這之上多了許多。
認識了大約有一個多月,拉貝納特女士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叫我瑪格麗特吧。女士長女士短,怪生疏的。」
「那麼請叫我奈德哈特。」
從和她之間的一段段談話,缪拉知道瑪格麗特并不是一直都如此光彩順遂。盡管,在缪拉的眼中,瑪格麗特看起來總是那麼均衡,理智與感情通常是調和的。在她開朗有活力的外表下,有一種似乎來自一股陰影的穩定和靜宓。
「大概五六年前,我的日子過得非常消沉,」瑪格麗特說這話的時候就如同平常一般淡然,「那時我幾乎就想要放棄一切了。我辭了工作,有大半年的時間,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幸好我的父兄一直都支持著我。」
「……你的哥哥?」
「萊納,萊納布勞準将。啊!差點忘記了,其實你曾是他的上司。」瑪格麗特笑了起來。
「五,六年前啊。」缪拉雙手交叉,支著下巴,「那時候先皇陛下也逝世兩年了。」
「萊因哈特一世陛下,對你來說,一定是個獨一無二的奇異存在吧?」
「當然了。」缪拉語氣中掩不住的驕傲和敬愛,「可是你為什麼要用『奇異』,而不是『偉大』來形容呢?」
望著瑪格麗特白皙的側臉,缪拉等著她的回答。她卻把茶壺蓋打開,說:「先把這一點倒完,我再去泡。你想喝什麼口味的茶?」
「蘋果紅茶,謝謝。」
缪拉擡頭看著正在倒茶的她。她的眼神,她的頸子,還有她的手臂,共同拉出了一個優美有力的曲線,就連壺嘴傾出的茶,也是這道弧線的一部份。直覺的,缪拉腦中浮現那個第一任的軍務尚書,他究竟跟眼前這個女子有什麼樣的關系和交情?
烤箱叮的一聲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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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餅乾已經烤好了!」
瑪格麗特已經轉到餐廳外面去拿茶葉了,「那請你幫我把餅乾拿出來!」
缪拉手忙腳亂的找出隔熱手套,打開烤箱把肉桂餅乾拿出來,一不小心手還被燙了一下。
肉桂的香氣四溢,這時蘋果紅茶也泡了。陶醉在這樣的香氣裏,缪拉暫時忘記了剛才腦袋裏想的那些事情。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瑪格麗特把一個已經溫過、有著流雲紋的細瓷茶杯推到缪拉面前,「是關於奧貝斯坦元帥嗎?」
他假裝伸手拿茶杯,卻被裝著滾熱蘋果紅茶的茶杯燙得縮回手。
「小心喔,茶很熱。」
茶杯上,氤氲的蒸氣飄散了,帶著馥郁的濃甜蘋果味。低沉的肉桂香調穿插在其間。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久久,缪拉才說出一句話。
「一點都不奇怪。我是他管家的養女。」
瑪格麗特凝視著空中,緩緩的說道:
「我的父親,也是個軍人。他叫做君特赫曼中校。他在伊謝爾倫駐留艦隊服役,經常不在家。那一年,我九歲,我哥哥萊納十歲。」
「先是收到父親陣亡的通知書,再來我的祖父也過世了。好不容易辦完祖父的喪事,過了大概一個月,我的母親,也不知去向了。」
「我跟萊納在社福機構住了一年,分別被收養了。他的養父是布勞上校,我的養父,就是奧貝斯坦先生的管家,米歇爾拉貝納特。」
這麼慘痛的故事瑪格麗特只用了一個冷淡的段落就交代過去了,缪拉心裏發涼。
「你知道嗎?我對我親生父親最有印象的是什麼?就是他經常要求我們表現要好,要做一個有榮譽的帝國軍人子女。說實在話,我是很怕我父親的。不過,萊納很好,我是那個最讓他失望的小孩。整天不讀書,只喜歡畫畫。」
不知如何回答的缪拉抓起兩片餅乾塞進嘴裏。這時,瑪格麗特走向書房,過了一會兒,拿了一本很破舊的剪貼畫冊出來,遞給缪拉。
「這是我進社福機構那一年裏面畫的東西。」
翻開畫冊,缪拉驚訝的睜大眼睛。全部都是鉛筆畫。只是,他難以想像一個十歲的女孩會用這麼成熟的技術作畫。
有一頁上畫的是幾只毛毛蟲。完全不是他印象中兒童的稚嫩筆觸,隐隐有著圖鑒級的架勢。觀察入微的花草型态、毛蟲的頭胸腹節,還有複眼跟身體的比例,雖然不是完全正确,但是已經非常驚人了。
翻開另一頁,畫的是三個人,穿的是華麗的貴族服,但是,頭的部分被畫成三只蜥蜴頭。
「這三個人啊,他們在奧丁炒地皮賺翻了,有一年合捐五千帝國馬克,覺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善事,怕我們這些小孩不記得他們的大恩大德,所以一陣子都會跑來看一次。每次他來的時候,我們就要在門口列隊鞠躬說:『子爵大人,祝您健康長壽、福盈康泰!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不過,我離開那裏沒多久,就把他們的名字都忘記了。臉長怎樣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東張西望的樣子很像蜥蜴。」瑪格麗特一面講,一面模仿當年的口氣和子爵蜥蜴一樣的儀态,惹得缪拉嗤的一聲笑出來。
後面再翻下去,有的是靜物,有的是畫植物,不時有剛剛那樣的諷刺畫夾雜其中。過了一會他注意到有一幅特別精美的素描,畫的是一個小男孩正在看書。
「這是萊納。他最常當我的模特兒了。」
果然後面有許多以萊納為主題的人像畫。有的很細致,有的草草幾筆,顯然是放棄了的。翻到最後一頁,才是讓缪拉最驚訝的一張。
一個短發青年軍官,坐在沙發椅上沉思著。看得出來這幅習作比之前任何一幅都用心,人物的神韻非常生動。這個軍官不是別人,正是年輕的保羅馮奧貝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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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跟奧貝斯坦共事數年,對這個人的外表長相,可以說到了十分熟悉的程度,然而乍看到這幅習作,還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驚奇。
年輕軍官在沙發上交足而坐,右手支頤,目光望向遠方。光線從右方進來,放在右頰的手留下一道陰影映在側臉上。筆觸清晰有力的勾畫著年輕軍官的頭發、臉頰和五官,還有那只右手。至於義眼,因為是望向遠方,所以并沒有特別強調出來。軍服的衣摺流暢自然,沒有那種因為齊整而威嚴的感覺,反而充滿了溫暖。
年輕軍官的表情,不是缪拉所熟悉的那種冷酷和漠然。薄薄的嘴唇邊有著放松的線條,不是在微笑,卻是一種安詳的表情。
看到缪拉的目光久久不曾移開畫面,瑪格麗特笑了。
「這幅畫我本來要送給他的,感謝他送我的見面禮。」
「見面禮?」
「是啊。我跟著爸爸到奧貝斯坦先生家的第一天,他送了我一盒鉛筆。」
一盒鉛筆?聽起來真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對小女孩送這樣的禮物,大概是「那個奧貝斯坦」的極限了吧。缪拉搖搖頭。瑪格麗特問道:
「你搖頭做什麼呢?」
「我是在想,以奧貝斯坦元帥的個性,好像不會刻意送東西給別人吧。」
「他也祇送過我這一樣東西而已呀。」
「就一盒鉛筆?」
「你以為是什麼樣的鉛筆?」
「就那種,文具店都有賣,一打一打裝的鉛筆嘛,不然是什麼鉛筆?」
瑪格麗特搖搖頭。她從經常攜帶的公事包中拿出一個銀色霧面的金屬盒,推到缪拉面前。「他送我的是這個。」
這麼多年了,這個金屬盒子依然有著高貴的質感,雖然不免有些髒,但看得出來盒子本身的做工就很好。打開盒子,裏面是瑪格麗特慣用的繪圖筆和鉛筆,拉拉雜雜擺滿在其中。
盒子的背面有一些産品資訊,是高級繪圖用套裝鉛筆,一盒是二十只。
「這有什麼不同?」對素描制圖一竅不通的缪拉問道。
「我一直到上了藝術學院才知道,這個牌子的鉛筆是繪圖鉛筆中的頂級産品,非常多的畫家和設計師都愛用這一牌的鉛筆。」
「所以你就畫了這樣一幅畫要送他?」
花錢買禮物是小事,可是奧貝斯坦怎麼會知道這個小女孩愛畫畫,而且還知道送這種高檔貨?還有,他怎麼會願意當她的模特兒呢?
「你所認識的奧貝斯坦先生,是後來的他,那跟我所知道的,應該有些差距。」
看著反覆把玩鉛筆盒的缪拉,瑪格麗特很平靜的說。
「可以聊一聊你對他的第一印象嗎?」
「你對這個鉛筆盒有什麼第一印象?」伸手為缪拉斟了滿滿一杯熱茶,瑪格麗特輕描淡寫的反問。
非常有質感的筆盒,一點也不華麗。一看就知道,是個實用性質居多的東西。雖然不華麗,卻有一種簡鍊的美感。他知道,筆盒裏裝的東西,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如果你對這盒鉛筆有任何的好感,那就是我對奧貝斯坦先生所有的第一印象。」
再看看畫冊上的,年輕的奧貝斯坦,雖然離親切這個形容詞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卻有一種從未在他本人身上感受過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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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個星期,缪拉找不到瑪格麗特。電話留言了好幾次,她都沒有回電。正當他懷疑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瑪格麗特卻來了一通電話約他吃晚餐。
缪拉準時來到中央公園,瑪格麗特已經在門口等他了。她仍然戴著那頂深藍色的貝蕾帽,穿著一件鐵灰色的長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厚織的海藍色圍巾,臉上看起來很疲憊。
「對不起,最近跟學生一起做展覽,實在太忙了,所以都沒有和你聯絡。」
跟經常看見她精力充沛的樣子很不同,缪拉很想關心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記得以前她就算是學校的工作很忙也沒有這樣憔悴過。
走進餐廳,兩人點了菜。缪拉注意到她開始抽菸。「瑪格麗特,你怪怪的。」
「有嗎?」
「你在抽菸。」
「喔。」她撚熄了剛點起來還有大半支沒抽的菸。或許是注意到缪拉看她的眼神不太對勁。侍者走過來上前菜,兩人都沒說什麼。
「吃吧。」拿起刀叉,缪拉正要開始進食,卻看到瑪格麗特瞪著眼前的菜盤,好像食欲很差的樣子。
「我的父親又回來了。」
「又回來了?什麼意思?拉貝納特先生嗎?」
「不是,是君特赫曼中校。」
「您不是說他已經……陣亡了嗎?」
「他已經回來好幾年了。」
缪拉的胃有點縮起來的感覺。
瑪格麗特的父親,君特赫曼中校,在二十幾年前失蹤。因為宇宙的戰争,失蹤的人通常都被當成陣亡處理,於是軍部送了一張陣亡通知書到赫曼家中。
同盟滅亡後,原來收容在同盟俘虜收容所的帝國軍俘虜,他們的俘虜身分随之消滅,許多人便順利回到了家鄉。赫曼中校也是其中之一。
回到家鄉的赫曼中校,所見到的只是一幢再也沒有人住的空房子,還有早已不知去向的妻子兒女。總算他的鄰居們還記得他,告訴他說,他的兩個小孩,幾年前曾經回來這裏看過。現在兩個孩子都在奧丁首都特區,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赫曼花了不少時間精力去尋找妻子兒女的下落。可是,在這同時,他已經退役,年紀也不小了,雖然有帝國政府按月發給的一小筆生活津貼,但是,被俘十多年,回到帝國,社會的環境已經全然改變。他找不到工作,處處碰壁,整個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積極,他漸漸染上了酗酒的惡習。
等到赫曼中校終於找到了他的兩個孩子,已經是新帝國歷五年初的事情了。那時瑪格麗特仍在工部省服務,萊納也已經是個上校軍官。
「如果他沒有被俘虜,我們在他的身邊長大,或許他看到現在的我們,會覺得非常光彩欣慰,然後安心的養老。」
毫無食欲的瑪格麗特沮喪的拿叉子在盤子裏一面攪和一面說。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子。父親變了,不再是我們兩兄妹心中那個威嚴的父親。」
「他首先不肯原諒我們改了姓氏。我們都知道,他一定是因為不願意承認我們兄妹兩人有今天的成就是別人栽培的結果。」
缪拉也吃不下去了。
「後來我辭了工部省的工作,想回奧丁去,拉貝納特爸爸年紀也大了,奧貝斯坦先生過世以後,他就一個人回奧丁獨居,我很放不下心。」
「結果爸爸聽說我想回去,竟然自己跑到費沙來找我,勸我不可以這樣放棄,還說我的父親能夠回得來是天大的幸運,我應該多體諒他一些,多陪陪他。然後,爸爸并沒有答應跟我住在一起,自己在費沙郊外住養老院去了。」
瑪格麗特瞪著桌上煙灰缸裏的菸頭,木然的說,「你其實也不需要安慰我,我很清楚,對於主政者來說,有目的,就有手段,有手段,就要付出代價,如此而已。」
缪拉這樣想:早在自己上戰場,殺了第一個人開始,就已經知道這樣一面輝煌的旗幟下其實許多不堪的故事交織起來的,只是,這樣近距離的聽著她的述說,他仍然感到有些悲哀。
當了一輩子軍人,最後能成為獅子之泉七元帥,曾經見過的大小陣仗,不管是慘烈的、恐怖的、自己受了重傷的……沒有一個不是在付出代價,有的是自己付,有的是別人付。也不是沒有過矛盾的時候。但是,一個想太多的軍人是不能打仗的。他只要去相信他的主君所相信的,就能夠無愧於他勇敢軍人的職責。
「如果說你們所努力的這些戰争,所為的是現在的和平,那麼,我的家庭,就是犧牲了,如此而已。」
瑪格麗特好像是解脫了一樣,往後靠在椅背上,不再說什麼了。
餐後,瑪格麗特邀缪拉到家裏坐一坐。
「你還要烤餅乾嗎?上次我們好像吃太多餅乾了。」
「我根本沒胃口。」瑪格麗特苦笑了一下。
跟上次來不同,一進門,便看到大大小小已經裝框的畫堆在本來就不寬敞的客廳裏。
「最近在整理以前的東西,有些看起來還不太差的,就裱起來。不過,這些東西都是很久以前畫的了。自從我改行學建築以後就畫得很少了。」
裝框的作品裏并沒有包括他上次看到的那張奧貝斯坦的肖像畫。他回頭問了瑪格麗特。
「那幅畫畫得又不好。」瑪格麗特一面說一面轉進書房裏,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出來。
天啊,那樣氣韻生動的肖像畫叫做不好?
她搬了幾幅裝好框的水彩畫到客廳裏準備整理,有一幅吸引了缪拉的視線。
畫裏是一只黑色花斑的達爾馬辛犬。這跟他印象中奧貝斯坦撿到的那只老狗長得很像,但是看起來更健康更有精神。
「它叫雨果,是奧貝斯坦先生以前養的狗,很漂亮的狗狗。這幅畫是我的作業喔。」
「你知道它喜歡吃什麼嗎?雨果最喜歡吃蘋果了,可是它不喜歡蘋果皮,奧貝斯坦先生就常常一個人沒事在削蘋果餵它喔。」瑪格麗特一面說,一面格格笑起來。好像已經忘記剛剛在餐廳裏那種沮喪的樣子。
「那他會削蘋果給你吃嗎?」斜眼看著笑得很開心的瑪格麗特,缪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
「當然是不會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遞過一本素描簿,翻開的那一頁有一幅速寫,一個男人專心的在餐桌前削蘋果。「本來我還想把這個草稿完成,拿去參加展覽呢。美術史課本上只看過削蘋果的女人,沒有人畫過削蘋果的男人吧!一定會很轟動的啦,哈。」
缪拉覺得腦子有些混亂。他強烈的感受到,瑪格麗特在奧貝斯坦家的那幾年,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有一個愛她的爸爸盡力栽培她,沒有後來的那些糾葛和無奈,不必像現在這樣,一個人面對這樣複雜無力的生活。
「你不會怕他嗎?」
吞了吞口水,他忍不住問。
「為什麼要怕呢?」瑪格麗特回過頭來,沖著缪拉翩然一笑。不過就是那一笑的瞬間,好像有種堅冰也要融化的熱度和力量,用令人難以抗拒的方式辯贏了他心底的成見。
「我知道,很少有人會對他産生親近的好感,我想你也不例外。這一點也不奇怪,那是他自己選擇如此的,我不會怪你是否對他有偏見。但是,沒有一個人是一生下來就喜歡被別人畏懼的。」瑪格麗特意味深長的說。
於是她開始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