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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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拉暗自默想,或許,他在好多年前曾經不同的場合見過這個「拉貝納特教授」也說不定。相見不相識,本來就是生命經常玩弄的把戲。
抱著有兩三分認真的好奇心,缪拉在一般網路上搜尋了有關「費沙新藝術學院」的資料。
這是個很新的學校,創立於新帝國歷四年,有八個系所,分別是音樂,舞蹈,美術,工業設計,電影,戲劇,建築,藝術行政。
其中在建築系師資名單裏,确實有一位瑪格麗特.赫曼.拉貝納特,今年三十六歲,職稱是正教授。這個學校的師資年齡普遍都很年輕,但是三十六歲就成為正教授的,卻只有拉貝納特一人。
她的個人學經歷上寫著,帝國歷四七九年的春天得到帝國藝術雙年展的水彩畫佳作獎,當時只有十五歲,同年秋天進入國立奧丁藝術學院,四八五年春天獲得一級藝術家文憑畢業,随後将近有三年左右的時間,她是設計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學經歷中并未列舉她在這段時間內完成過什麼案子。新帝國歷元年,被延攬入工部省建設局,參與獅子之泉的設計建造案的規劃與執行。新帝國歷六年,拉貝納特離開工部省,随即被延聘至該校擔任副教授,去年升為正教授。
短短幾段字寫完了一個女人的人生。沒有誇飾,沒有評語,只是事實的陳述,當然,也沒有她的喜怒哀樂。看起來就是個典型的,青年得志的知識份子的人生過程。資料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并沒有周末早晨街邊相遇的風采,但卻讓缪拉猛然覺得,她幾乎就是萊納.布勞準将的女性化版本。
盡管表面看起來他們之間一點交集也沒有,但是其中「帝國藝術雙年展」這個獎,倒是讓缪拉想起了他甫退役的同事梅克林格。向來沒有參加藝術活動習慣的缪拉對這個獎卻并不陌生,梅克林格就不只一次贏得過這個雙年展的獎項。
缪拉按捺住了一時想要找梅克林格問一問的沖動,不過,梅克林格卻極為巧合的邀請他到家中餐敘。缪拉不帶任何預期心理,愉快的赴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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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擔任第二任軍務尚書的梅克林格元帥已經於新帝國歷九年退役,現在的身分是自由藝術家。不管其他人對梅克林格退役後雲淡風輕的生活抱著怎樣的态度,缪拉自己卻是挺羨慕的。
并不是因為對國家的忠誠與奉獻已經有所疲憊與懷疑,而是缪拉近年來,或多或少的也開始想要過一些不同的生活,想要有不一樣的社交圈,想要了解更多以前來不及或是沒時間去接觸的東西。
「也許這就是中年危機吧。」他經常這樣笑著自嘲。盡管他還不到四十歲,或許是生命過早的發光發熱,讓他連中年這樣的心态都必須提早去面對了。
車子準時開到梅克林格的別墅門口,發現前面居然已經沒有停車位。原來今天的「餐敘」其實是一場詩歌朗誦會,邀請的客人多半是藝文界的朋友。
缪拉帶著意外的心情走進大門。還不到晚餐時間,客人們多半都在花園裏走動交談。梅克林格親手設計的花園充滿了和諧之美,藤蔓支架上開滿了不知名的花,攀成一個馥郁的拱門通向屋子。
穿過拱門的時候,在花架的暗影下,缪拉不小心擦撞到了一個女士。對方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兩人自動退開一步,想要看清楚對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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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抱歉,太暗了,沒看清楚您在這裏。」缪拉搶先說道。
「不,我不應該在這裏擋住您的路的。只是這架子上的花實在是太香了,所以就多停了一陣子。」她微笑著欠身。
「您……」缪拉微微愣住了。這女士的聲音好像在哪裏聽過。
「嗯?怎麼了?」
兩人同時離開花架下,并肩往屋子門口走去。就著已經昏黃的天光,缪拉終於看清楚了,這個女士不是別人,正是瑪格麗特.赫曼.拉貝納特。
他無法确定拉貝納特女士是否記得之前的相遇。但如果她認得自己,缪拉也并不意外。走進屋子前,他們沒有再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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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克林格是個稱職的好主人,優雅的滿場轉,讓每個客人都覺得主人對自己特別周到。他為缪拉介紹在場的每位女士,最後來到拉貝納特面前。
拉貝納特女士中等身材,并不屬於高挑的那一型。她将黑褐色的頭發略作梳整,使她原本自然卷的頭發呈現一個美好的弧度,戴了一對灰色的貓眼石耳環和同款的項鍊。适度露出的頸背顯得大方又自然。深藍色的天鵝絨小禮服有著低調的華麗感。沒有剪裁誇張的袖子和裙子,看起來清爽而簡鍊。
缪拉仔細的看了看她。瑪格麗特赫曼拉貝納特女士并不是國色天香的美女,但是卻有種知性的美感均衡的散發著。
「您好。非常高興認識您。」
「我也久仰您的大名。」拉貝納特女士從從容容的回答。她美麗的湖綠色眼睛,讓人覺得什麼話題都還沒開始,就已經有種被說服的感覺了。兩人各揀了一張相鄰的沙發坐下,缪拉斜眼看到邊桌上有一張今天的報紙,頭條寫著幾個社福團體将聯合舉行大規模□□活動。
「現在越來越熱鬧了,民衆表達自己的意見也越來越踴躍了。您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嗎?」
實在不知該如何起頭的缪拉,随便挑了一個話題。他其實知道這些社福團體致力在解決戰後的問題,貧窮、孤兒、家庭扶助等等。對於他這個軍人來說,似乎是個殘酷的提醒。軍務省每年提撥的撫恤金,多到吓死人,每年編列審查預算的時候,他們幾位同僚不禁感嘆:「誰說人命不值錢?」
「我也會去參加。戰争就是這麼慘,不管戰敗戰勝都會留下太多問題,總要有人努力去說出來然後盡力解決。您也許有類似的經驗。」拉貝納特女士平靜的說,「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然後有紛争、最後可能會有摩擦,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除非,大家都有公民意識跟自覺,願意選擇比較務實和平也比較無聊的方法來解決。」
「這樣說來我們似乎是對立的立場呢,」缪拉很有風度的微笑,「不過您真的很清楚的指出問題所在。」
拉貝納特女士微笑著回答:「像閣下這樣半生戎馬,是您所選擇為這個國家和這許多的人們付出的方式。我相信您一定也是因為覺得這個社會有所不公,才想要出來做些什麼。我也一樣,只是我選擇的是另一條路罷了。」
拉貝納特女士淡淡的說著,卻讓缪拉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那麼,您是所謂的反戰派了?」
「也不盡然。我的父親,還有其他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幾乎都是軍人,我尊敬他們,愛他們,他們對我的人格影響非常大。但是,從我失去父母的那一天起,我沒有一刻不是在質疑戰争和國家的意義。」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詩歌朗讀已經開始了,朗讀者是一位褐色頭發的年輕詩人。他帶著少年人的靦腆,手拿著詩稿走到客廳的前端去,開始發表他的新作品。
詩的內容是描述一位年輕女子對一個年長男子的愛慕與想望。這首詩在語韻上特別的下工夫,使得朗讀的抑揚頓挫非常鮮明動聽。詩的用詞含蓄而動人。
斜眼看看在場的女士們,她們似乎非常享受這樣的朗誦。轉頭偷看拉貝納特女士,卻發現她低著頭,雙手交疊,在沉思著什麼,臉上有一股神秘的光彩。不像是喜悅,也不像是悲傷。
詩的最後,這個男子永遠的離她而去了,不是因為另結新歡,也不是輕浮的始亂終棄。是個悲傷的結尾,卻沒有濫情的字眼出現。回湯在空氣中的感動凝結成掌聲。年輕詩人深深的一鞠躬,感激大家的聆聽和贊美。
在場的人們開始熱烈的讨論起詩裏所述「暗戀」這個題目。插不上什麼嘴的缪拉端了一杯雞尾酒過來坐在客廳的角落。雖然跟大家不熟,但是他并不讨厭這樣的聚會,至少在場的人都是真心誠意的因為愛好詩歌而熱絡的。他豎起耳朵來想聽聽大家的讨論內容。
「不錯的一首詩。您覺得呢?」
是拉貝納特女士坐在他的旁邊,也端了一杯酒慢慢啜飲著。
「我對詩實在沒什麼研究,讓您見笑了。」
「別這樣說。如果您有從其中感受到一點美,這就算是您懂得了。其實沒有您想像的那樣困難。」
拉貝納特女士的聲音和語意有著奇妙的安定感,讓缪拉不知不覺的,忽然輕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