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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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知道奧貝斯坦先生究竟滿不滿意,所以我就把這幅畫留在畫冊上,當它是一幅未完成的習作,我也沒有把它拿給第二個人看過。本來想找機會重畫一次,但是奧貝斯坦先生經常很忙,這個願望就一直沒有達成。
我念的中學是奧丁第四中學,是個風評不錯的平民中學,不過對我來說,它最大的好處是離家近。不過,我的戰争孤兒背景使我經常對許多現象不滿意。老師們大談知識的重要,卻吝於推薦具有啓發性的書籍給我們閱讀;一面高談新時代的帝國國民要有責任感和愛國心,一面卻不許我們談論關心國家大事;高唱榮譽制度和自尊自重,卻對犯錯的學生用公開近於羞辱的方式處罰。對於學校的功課,我對數學,文學和美術音樂比較有興趣,至於歷史和oo思想是我最不喜歡的。
第一次學期考試結束後,我的oo思想成績是全年級最後一名。奇怪的是,其他任何科目考不好,都沒有oo思想成績來得嚴重。發成績單的那天,我回到家,看到爸爸臉色鐵青,我有點害怕,躲在房間裏,晚飯也不敢下來吃。
晚上九點多,有人敲我的門。我怯怯的把門打開。意外的,是奧貝斯坦先生,平和的神色讓我放松了一點點。
「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我記著爸爸的教導,對奧貝斯坦先生說話要恭敬有禮貌。
「你知道今天學校有兩個人來家裏找你爸爸談了一個鐘頭嗎?」
「什麼?」我吓得睜大眼睛。
「你不知道嗎?首都教育局有規定,oo思想成績最差的後百分之十學生,學校必須要作家庭訪視以确定學生沒有背景的問題。」奧貝斯坦先生努努嘴,「更何況,你根本就是最後一名。」
「你爸爸跟他們解釋了很久,一再表明你的愛國心沒有問題,只是剛轉學,所以适應不太好。不過他們說你其他科目的成績都不錯,轉學什麼的,好像解釋不通,所以才會拖到一個小時這麼久。」
我聽著聽著從自責變成憤怒。
「那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東西。好奇怪,幾百年來沒有人去質疑這些東西有沒有問題嗎?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套,照上面那樣講,您恐怕也有問題了。」
奧貝斯坦先生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我猜想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但是卻覺得有些想法不說不可,我繼續大聲的說:
「先生,我以前見過不少可憐的孩子,那都不是他們的錯,硬要把這些人歸類為不能活下去的壞人,您認為這世界上還有道理嗎?」
先生沒有回答我的話,他鄭重的說:
「瑪格麗特,你說的沒錯,但是這樣的話,你可不能說出去給別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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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有點心不在焉,他雙手擱在我的肩膀上,再一次告訴我:
「我知道你不喜歡,但,其他人也許想法也跟你很接近,只是他們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屈服,第二,是先努力以獲得将來改變世界的機會。你希望選擇哪一種?你要獲得機會,就需要先忍耐。知道了嗎?考試還是要好好考。」
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決定要聽他的話,試著把叛逆的想法收起來,好好考試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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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說到這裏,已經是淩晨三點了。缪拉好像忘記了倦意,坐在客廳裏聽她述說著回憶。已經不停的說了好幾個小時,瑪格麗特的聲音仍舊是那樣明亮。缪拉發現,有時候自己根本是在享受她說話的聲音和語調,反而她說的內容偶而會沒聽見。
「後來呢?」一個好的聽衆是要會适當的說「然後呢?」以助談興的,缪拉也不例外。
瑪格麗特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後來啊,後來我就得獎了。」
「得獎?」
「帝國藝術雙年展啊。那是我中學快畢業的時候,爸爸鼓勵我去報名參加的。本來以為初審就會被退件的,結果好久好久都沒有下文。等到我知道已經入圍決選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讓人覺得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大獎。但是,她的眼神中有一股興奮的光彩。
「已經這麼晚了,你是不是該睡覺了?」瑪格麗特擡頭看了一下鐘。
「我……我還不困……」興頭忽然被打斷的缪拉,結結巴巴的回答。
「你不困,但是我已經困了。」瑪格麗特打開客房的門,「你還是先睡一下吧。想洗澡就自己用浴室,不要客氣。」
從沒有在女士家中留宿的缪拉有點不好意思,走進客房,帶上了門。客房裏除了一張收拾得很整潔的單人床,還有一個放得滿滿的書櫥、一個空空的衣帽架。
脫下外衣,走進浴室。暖黃色的燈光讓人松弛下來,檸檬味道的肥皂聞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可愛。他一面洗澡,一面回想剛才聽到的故事。沖洗完畢,正準備穿衣服,缪拉忽然注意到浴室鏡中的自己。
肩膀是不平的,左邊比較低;鎖骨曾經骨折,愈合後摸起來不像原來那樣直順;左右的肋骨都斷過;大大小小的疤痕不少,随著時間過去,有些傷痕他自己也找不到記不清了;右手臂上還有個較新的傷痕,那是他為護衛皇帝而留下的。
看著自己雖然健壯,事實上已經有點變形的身體,缪拉輕輕嘆了一口氣。其實已經想不起自己當初是怎麼忍受這樣重傷的痛苦和折磨,好幾次就在殘廢邊緣,又滿懷著榮譽和勇氣重新站起來回到工作崗位。
走出浴室,看到床上多了一件男用睡衣。大概是布勞準将的衣服吧。缪拉從善如流的穿上。
一時還沒有睡意的缪拉爬起來,打開書櫥。滿櫥都是精裝大本的的畫冊,看起來頗為壯觀。有幾本看得出來頗有歷史了,也有一些是最近兩三年的。中間一排畫冊裏,有幾本是黑色的皮面精裝,書背上寫著:
「四七九年銀河帝國藝術雙年展總集」
二十年前的舊畫冊,總共五大本,可見這個展覽的規模之大。他抽了一本出來,沉甸甸的還捧不太住。随手翻了一頁出來,赫然看到一行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水彩畫第一獎,耶爾涅斯特梅克林格」
依序翻下去,看到了瑪格麗特的名字,是水彩畫的佳作獎。
厚厚的畫冊除了全彩的參展作品照片,後面還有新聞合輯與得獎人專訪。旁邊的新聞照片上,一個清麗的短發少女,拿著象徵藝術界榮耀的獎座,露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讓人有一種錯覺,以為這個世界就在這美好的一刻靜止了下來,不必去擔心還有什麼失望或寂寞、背叛或痛苦。
缪拉對著這張照片看呆了。窗外刮著強烈的冷風。躺在不熟悉的被窩裏,閱讀著別人少年時代的故事。他腦中倏地響起一句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的聲音:
「……我不想忍受失去你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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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拉醒來的時候,已經将近中午了。他覺得暖氣似乎有開得更大一些。從床上坐起身來,看到昨天拿的畫冊端端正正擺在床頭櫃上,上面還有一張紙條。
「我早上還有事先出去,你多睡一下。廚房裏有面包。走的時候記得幫我把門鎖上。
葛麗卿」
「……葛麗卿……」缪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印象中,這是瑪格麗特的愛稱。他倒回床上,看看手表。
「她真是信任我啊。」缪拉苦笑著起床梳洗換衣服,想著該回去了。缪拉把昨天拿出來的畫冊放回書櫃,放回前忍不住又翻到瑪格麗特得獎的那張照片,再看了幾眼。
沒有瑪格麗特在,這個房子顯得好安靜。走到客廳,看到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畫擱在牆邊,有種舍不得離開的淡淡氛圍。
站在客廳裏,缪拉想起昨晚做的夢,那是自己曾想要竭力忘記的一切。
沒有什麼情節的夢,只是一些他曾經非常熟悉的聲音片段。他一幅一幅翻看著那些畫。瑪格麗特偏好清淡透明的水彩,或是充分使用溫暖色調的油彩畫,這些畫的題材無一不是生活周遭随時可以捕捉的畫面,卻并不平淡,每個觀察都有獨到又幽默的感受。
每張畫,都是一個記憶、一個情緒、一個凝結的時間,甚至,只是一種味道。向來自認沒什麼藝術素養的缪拉忽然覺得自己對瑪格麗特筆下的世界開始有所共鳴。創作根植於經驗,經驗來自於感受,而一切的源頭,卻是一個人的本質所在,性格、教育、思想……等等內在世界的彰顯。或許隐晦、或許強烈,不一而足。
走出房子,缪拉反鎖了門。鎖上門的那一刻,他有種把自己的一點點秘密也鎖在屋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