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瑪格麗特從墓碑前站起身,已經是傍晚了。後面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人,長頭發松松的紮成辮子,大大的眼睛似曾相識。

「拉貝納特小姐嗎?」

瑪格麗特在回憶裏努力的比對這個低啞的聲音。

「我是海迪。」女人笑了。

「好久不見。」瑪格麗特對著她颔首。仍然不敢相信這個女人就是七年前的女孩。

「您看起來還是跟那時候一樣,穿同樣的外套,剪同樣的發型,用同樣的公事包。」

「你還記得?」彷佛被說破了什麼自己不願意承認的事情,她只能這樣回答。

兩個女人相偕走出中央公墓。瑪格麗特問海迪為什麼今天會過來這裏。

「因為我難得來費沙,所以想到這裏來看看。沒想到遇見了您。這幾年您還好嗎?」

海迪拿出菸來,瑪格麗特不客氣的接過來點了一根。

「馬馬虎虎。我已經離開工部省了,現在在教書。你呢?」

「還不就那樣,找個男人嫁了,當個普通的家庭主婦。不像您,一直都很有志氣。」

「志氣?」瑪格麗特瞄了一眼海迪手上的婚戒,「我不覺得結婚當家庭主婦是什麼沒志氣的事情。我也不覺得去教書需要很大的志氣。」

瑪格麗特想說的其實是:「我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志氣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就著夕陽默默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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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天先生的葬禮上,有個跟您看起來很熟的先生,好像是您的同事是吧?」

「你是說一個中等身材,紅頭發灰眼睛的先生嗎?」

「對呀。」

「他嗎?他是我的同事沒錯,也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學,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海迪露出向往的表情,卻遇上了瑪格麗特黯淡下來的眼神。

「那位先生怎麼了嗎?您為什麼一提到他就很沮喪的樣子?」

「米爾哈森哪……」

曾經,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倆人是最佳的夥伴。她自己過去也這樣覺得,而且深信不疑。瑪格麗特搖搖頭,像是要把什麼痛苦的事情趕出腦袋一樣。

「米爾哈森……」

海迪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她機警的再遞了第二根菸給瑪格麗特。

「說來挺可笑的。」瑪格麗特湊近了海迪點菸,「不過就是他想要換個環境罷了。」

「您不曾想過,試著換個地方過日子嗎?像我就會想這樣做,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煩。」

「我一直以為他不會丢下我一個人的。結果還不是說走就走了。」

「您們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那又怎樣?他跟我說,對自己的工作已經厭倦了,他想辭職,去旅行個幾年。我說,那你丢下的責任怎麼辦?」

責任只是藉口。瑪格麗特這樣想著。令她覺得難受又不願意承認的是,原來米爾哈森并不是真的離不開自己,反倒是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已經離不開他。

「後來呢?」

「沒什麼後來。他可是很潇灑的辭職就走了。我追到宇宙港,想要跟他吵架,不過,他一直笑笑的,不跟我發脾氣,還說看到什麼可愛的東西會買了送給我,要我保重健康,記得寫信給他,什麼什麼之類的。我賭了氣不給他寫信,過了三個星期,他搭的那一班宇宙船出了意外。」

「啊?」聽到這裏,海迪也不免覺得有些難以相信,「他……米爾哈森先生,就這樣過世了嗎?」

「可是救難單位公布的死傷失蹤者名單裏并沒有他。在出意外以前那班船曾經短暫停在別的星球過,也許他就是那時候下船的。我到處打聽,都沒有他的消息。就這麼斷了線。」

「他沒再跟您連絡了?」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吐出一口煙。

「您一直愛著他,是吧?」海迪望著煙霧彌漫中,那張有些憂傷的臉龐,小心翼翼的問。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愛,也許那樣就是了吧。一直到現在,我總是不明白。」瑪格麗特并沒有被這個問題激起什麼浮動的情緒,只是更加的迷惑。

「我想那位先生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海迪把辮子甩到腦後,下了一個簡單的結論。

「我最近是怎麼了,老是在想一堆以前的事情。」瑪格麗特笑了起來,伸手拍拍海迪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時間晚了。」

「喔,不用了,謝謝您。我明天就要離開費沙了,我的先生還在旅館等我。」

「可惜這次沒機會見到你先生,一定是個溫柔的好人。」

「他嗎?對,他是個溫柔的好人。」海迪原本就已經低啞的聲音顯得更沈了,「從來沒期望他很浪漫的愛我,我覺得這樣就好了。」

海迪的聲音裏,不是對婚姻的失望,瑪格麗特反而感覺到她對現狀的滿意。那彷佛觸動了心底深處的什麼秘密,令她有些震動了。

「瑪格麗特小姐,雖然藍色很适合您,不過您下次可以試著穿穿綠色的衣服,一定也很好看。」

兩人站起身來告別的時候,海迪握著瑪格麗特的手,真摯的建議她。

「……綠色的衣服嗎?」

「或是灰色,對,灰色也是很高雅的顏色。」

瑪格麗特愣了一下,随即笑開了。

沒能和海迪多聊些什麼,便分手了。瑪格麗特想起明天還要去療養院探望在那裏接受戒酒治療的父親,嘆了一口氣。

回到家裏,意外的,有一通電話留言,是缪拉的。

「……對不起,最近太忙,沒有跟你連絡。最近有事可能會離開費沙幾個月,不知道你最近這幾天有沒有空可以見個面?恩,對喔,你的學校最近在期末考試,你一定也很忙吧。如果沒空就算了,沒關系。再見。」

「要離開幾個月?是為什麼呢?」

報紙上天天在登,費沙走廊靠舊領土側的宙域,宇宙海盜的行徑日漸嚣張起來。這些武裝的宇宙海盜甚至在上個月攻擊了一艘隸屬內務省的警備船,雖然發動攻擊行為的份子很快遭到逮捕審判,然而來自宇宙海盜的零星報複行動卻越加頻繁,嚴重影響過往客商的交通安全。皇室對於宇宙海盜的行為,除了公開給予嚴正強硬的譴責之外,并且表示将不惜動用正規宇宙艦隊予以剿平。

由於希爾德皇太後對宇宙海盜問題的處理指示是,在最短時間內以最有效的方式解決,缪拉身為宇宙艦隊副司令官,有很大的可能會親自前去督陣。聽到這通留言,瑪格麗特更加相信了缪拉即将率軍出征。

「出征?……」

自先皇萊因哈特崩殂後,這個字眼幾乎不曾在瑪格麗特的耳邊出現了。往昔萊納經常待在前線,炮火下來去了不知多少回,臨了還被卷進叛(忽略)變的內(忽略)戰裏。瑪格麗特從不認為萊納能夠活著并且當上将官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萊納甚至每次都會留下遺書給她,在回來後又哈哈大笑著把遺書撕掉。

她反覆聽著這段留言,胸口有種心髒被人揪緊似的刺疼。那就像以往每次萊納要上戰場前的感覺,然而這次卻更為劇烈。除了對戰(忽略)争的無情深深恐懼之外,還有一種更複雜深沈的糾纏在心底發酵著。

一定要見他一面。

瑪格麗特立即拿起了電話撥給缪拉,無奈的是,電話沒人接,也沒有答錄機自動接聽。這不符合缪拉的習慣。

瑪格麗特帶著難以言說的失望,放下了電話。不過她失望歸失望,卻沒有神經質的繼續多撥幾通試試看。

第二天,瑪格麗特帶了父親平常愛吃的東西,沿著市郊的公路,開到了山上的療養院。走進大門,平常專責照顧父親的看護便上前來向她報告她父親在這裏的狀況。

「最近的情緒已經穩定多了,關於戒酒的部份,令尊的酒瘾雖然已經差不多治愈,不過,他的肝髒已經受到相當的損壞了。」

「您的意思是?」感覺到看護奇怪的語氣,瑪格麗特小聲卻斷然的接口問道。

「如果沒有移植肝髒,令尊的健康狀況會繼續惡化下去的。」

瑪格麗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看護繞過前面一棟醫療大樓,來到療養院的中庭。她看到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廊檐下,正在跟電腦下棋。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快樂或憂愁。

「父親,我來了。」瑪格麗特走上前去,柔聲和父親打招呼。

「哦,你來啦。這是什麼?餡餅?洋蔥雞肉的嗎?」

赫曼的注意力成功的被洋蔥雞肉口味的餡餅轉移了去。緊張了很久的父女關系,忽然就這麼被食物調和了起來。

父女兩人坐在廊檐下,一面下棋,一面吃餡餅,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誰也不願意把好不容易出現的融洽時光弄壞。

「你的棋藝不錯呀,葛麗卿。」

「有嗎?一定是父親您讓我的。」瑪格麗特微笑著按下另起新局的按鈕,看著投影幕上的棋子重新排列。

「噢,我可從來沒有讓過誰呀。」赫曼是真的嚴肅的在下棋,他的女兒卻是随性的陪父親走兩步罷了。

一面走著,赫曼笑了起來,搖一搖頭,「萊納這小子,竟然也當起軍官了,真是沒想到呀。」

「萊納是個稱職的好軍人。」瑪格麗特附和父親的話,忙不疊吃了父親一個棋子。

「那孩子性子比較像我吧。」赫曼出了神的望向中庭的一角,渾然不知道他的女兒方才面不改色宰殺了他的教皇。

「從我二十歲軍官學校畢業,到被同盟軍俘虜,我做了十五年的軍人,我沒有一天怠忽過我的職守,沒有一天愧對我的榮譽和國家。」

瑪格麗特驚愕的擡起頭來看着她的父親,這番話令她不禁心酸起來。

“我知道,你們覺得小時候我對你們不夠好。最近幾年,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給你們添了很多很多的麻煩。”

面對父親遲來的真心話,瑪格麗特呆呆的聽着,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我想我是個沒有用的父親,也沒有資格這樣稱呼自己。能力小的人只能做一點點事情吧,做完了軍人,就什麽都不是了。我可以對得起我身為軍人的榮譽,但是我還是對不起你媽。”

赫曼看起來累了,臉色有點發白。瑪格麗特立刻關掉棋盤,扶着父親走進房裏。簡單布置的小房間裏,有幾張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桌子上有一個新裱框子,裏面有一張軍務省發給的正式退伍令。瑪格麗特将父親扶到床上,随手拿起這張她沒見過的退伍令看了看。

退伍令上的日期是新帝國歷二年五月三十日,署名是軍務尚書保羅.馮.奧貝斯坦。她知道,就憑這張退伍令,父親得以領取基本的生活津貼,讓他專心的打聽孩子的下落。不知怎麽的,她忽然覺得眼眶濕濕的。

外面看護在提醒,會客時間要過了。赫曼一把拉住女兒的手:

“女兒呀,嫁人可以,別嫁給軍人。”

瑪格麗特只是紅着眼睛緊握了父親的手。父親的眼神漸漸變得迷濛起來,終于睡了過去。

午後山區開始下雨了。先是一點毛毛雨,才碰到路面就蒸幹了的小水珠,除了給空氣裏增加了水和土的氣味之外,感覺不出什麽濕意。瑪格麗特沿着來時的路開下山去。越是往山下開,越是覺得天氣冷起來。還沒到山腳下,原本的毛毛雨已經變成了傾盆大雨。

“奈德哈特……”一面艱難的在能見度不佳的彎曲山路上開車,她忽然低低的念了一個名字。

擋風玻璃的雨刷已經來不及掃開那麽多的雨水。眼前只有灰濛濛的一片,透着水幕勉強看到破碎的路面和風景。望不到遠方,也找不到路标。瑪格麗特索性把車子停在路邊,想等這陣雨稍歇,再開下山去。

大顆大顆的水珠使勁的砸在車頂,發出轟隆響聲。瑪格麗特困在車裏,卻并不覺得太焦慮。

“不知道奈德哈特現在正在忙些什麽?”

收拾東西?交代工作?還是去找朋友聊聊天話別?他會不會又去一趟白楊樹?想到這裏,瑪格麗特嘆了一口氣。

想到白楊樹就想到那個金發綠眼的路德維希,已經快四個月大了,逗他有各種不同的反應,還會發出咯咯的笑聲,也很會認人了。奈德哈特見過這個小可愛嗎?有沒有逗過他?直覺裏總感到他是個有孩子緣的男人。

別人的孩子就罷了,可是路德維希卻是伊蓮的寶貝呀。她用力搖了搖頭,把這個自覺可笑的念頭趕出腦子。明明行動電話就在手邊,瑪格麗特卻一點也不想拿起電話打給奈德哈特。正确的說,是她掙紮着要不要打給他。

今天不打,明天不打,或許就這樣永遠不會再有下文了。

受不了這樣坐着呆想些無聊的念頭,瑪格麗特發動了車子,決定冒雨下山。

看不到前面的路……

雨實在是太大了。瑪格麗特穩穩的握着方向盤,試着往前慢慢開。專心的尋找去路,或許可以把那些思緒抛到一邊去吧。就這樣,開出了幾公裏路,雨勢雖未停歇,但是,一片水幕的擋風玻璃前,路況好像不再那麽模糊難辨。

開進市區的時候,瑪格麗特松了一口氣,路上車子很少,雨還是很大,但是街道至少是她熟悉的。車行過宇宙航管局,過去這個十字路口就是宇宙艦隊司令部,已經開不過去了,方才的大雨造成馬路上這一小段深及小腿的積水。

“天啊,這車子上次被人家撞,難道今天要泡水了嗎?”

正準備倒車,她卻注意到這灘積水的另一頭,同樣也有一臺地上車被積水困住了過不來。

那輛車應該也可以倒退然後轉向離去,但是卻像是在猶豫什麽似的,停在那裏遲遲沒有動靜。

“是他嗎?”看起來像是軍方的公務車。瑪格麗特的心髒猛的跳了一下。她不自覺的,一只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伸向公事包,摸索着電話。

拿着電話,慌慌的撥了熟悉的號碼,結果聽到的卻是對方占線中的聲音。瑪格麗特的心沈了下來。她同時艱難的從擋風玻璃往前看,想試着能否看到對面車裏的人。

她不死心的重撥了幾次。現在她有一種恐懼,總覺得如果現在沒有辦法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有可能從此再也聽不到了。可是,每次都是占線的聲音。

對面那輛車的車燈忽然熄了,看起來好像是熄了火。一個人随即從車上走下來看外面的狀況。對面的地勢好像比較低,如果他們剛才當機立斷倒車就好了,在猶豫的時候,水又漲了好些高度。

瑪格麗特立刻倒車倒了大約二十公尺。在這同時她又重撥了兩次,還是撥不通。她打開車門,不顧外面傾盆大雨,走出車子。對面車子的後座車門也同時開了,走下來另一個男人,一只手還拿着電話湊在耳邊,直直的朝這裏看過來。

“奈德哈特!!”一個十字路口的距離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遠,可是瑪格麗特卻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朝那一頭喊叫起來。那個男人用手擦擦臉上的雨水,把電話扔進車裏,跨着大步往這裏走過來。

“葛麗卿!!”從淅瀝的雨聲中,清楚的傳來這陣呼喚。

瑪格麗特忽然覺得好想就這樣跪下來感謝神奇的恩典。她向前跑了一段路,停在積水前面。看到缪拉已經站在幾十公分深的積水裏,她也就再不想什麽別的,繼續向他走過去。

缪拉華麗的軍服被大雨打得濕透,後面他的副官驚愕的看着難得如此激動的長官,想出聲叫卻叫不出口。眼看着缪拉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停了下來,伸開雙臂,把涉水過來的瑪格麗特用力擁在懷裏。

“我以為……我真的以為見不到你了……”

“胡說,我又不是要去打仗。”

生平第一次,瑪格麗特覺得自己的擔心可以是多餘的。興奮的眼淚溢出眼眶,随即便被雨水洗去了。冰涼的雨滴雖然打在身上,缪拉卻只感覺到懷裏溫熱的心跳,一種令人為之悸動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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