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左。”
“第三個岔道口右轉。”
“唉……”
“幹嘛!”樂喆蹬着車喊。
韓啓天嘆氣道:“你是不是分不清方向啊。”
“呸,誰分不清方向了?明明是你們這兒的路難繞。”
“那你怎麽繞到這兒來了?”
樂喆支吾了一下,道:“随便走走。”
說起來,他在張聰那兒白住了兩天,有點兒不太好意思的。剛好張媽媽打算把這自行車拿出去修一修,其實這車倒也不是不能開,就是老式自行車嘛,開起來總是不太順暢。樂喆一聽,便自告奮勇地去了,順便兜兜風,緩解近日郁躁的心情。然而也不知這輪子怎麽轉的,不知不覺就繞到韓啓天打工那邊了。
想到剛剛的事兒,雖然不太合時宜,但樂喆腦內還是控制不住飄過一句話:“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騎着二八自行車來救我……”
越想越好笑,樂喆笑得整個身子都在抖。
“別笑了好嗎。”韓啓天嘆了口氣,“這車都快被你騎散架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有病。”
樂喆的發尾挑染了一小撮暗紅色,平日看不太出,此時在路燈底下顯出幾分異色來。
“染的?”韓啓天忍不住盯着他後腦勺的發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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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難不成打娘胎裏出來啊?”樂喆随口說。
兩條腿畢竟還是比不上兩個輪子,再加上韓啓天對地形的熟悉,終究還是擺脫了身後的追兵。韓啓天道:“好了,可以停了。”
“哦……等會兒,我停不下來啊!”樂喆的聲音緊了緊。
“什麽?”
眼前就是一個大斜坡,盡頭還是一排護欄,韓啓天趕緊道:“剎車啊!”
車輪子飛快地轉動着,橫沖直撞,樂喆載着倆人俯沖而下,絕望的聲音飄蕩在空氣中:“我剎不了啊啊啊啊!”大概是碾上了路上的碎石,震得他每個字都帶出了顫音。
這車子毫無懸念地撞上了護欄,“砰”的一聲巨響,連人帶車直飛出去!
好半晌,沒有人動彈,也沒有人發出聲音,樂喆癱倒在地上,兩眼望着天空發呆,不知怎麽突然笑出聲。
韓啓天已經坐起來了,見他還癱在地上狂笑,無奈地道:“不是摔傻了吧?”
“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身上摔得重,也疼,但心裏頭仿佛有什麽東西松了,一下子輕快起來。
韓啓天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過來伸手拉他:“起來吧。”
樂喆看見他伸出來的手,忽然止住了笑,定定地望着他發愣。
“真摔傻了?”
樂喆不服:“傻你妹。”他正把手搭在韓啓天的掌心上,韓啓天的臉色忽然一變,忙抱着他滾到一邊。
尖銳的剎車聲響起,那司機在旁邊破口大罵:“你倆躺馬路上碰瓷呢!”說着,又罵罵咧咧地風馳電掣而去,揚起的風塵嗆了他們一嘴。
“媽的,這傻`逼司機!”兩人灰頭土臉的,樂喆邊咳邊罵。
“差不多行了啊。”韓啓天道。
樂喆這才發現他正靠在韓啓天的懷裏,兩人手掌還相貼着,忙撤了開來。他咳了一聲,目光游移開:“我去看看我的車。”
撞上了護欄,小破自行車終于宣布壽終正寝,從“不是不能開”變成了“徹底不能開”。樂喆蹲下來,嘆着氣研究這自行車。
“你要修這輛車嗎?”
“不然呢。”
韓啓天頓了頓,說:“也許我可以幫忙。”
“你?”樂喆擡頭看着他,“你還會修車?”
“試試。”韓啓天略一聳肩。
昏黃的街燈打在羊腸小路上,有樹影婆娑。樂喆推着車,韓啓天站在他旁邊,兩人并肩而行,卻又一言不發。
樂喆偷眼去觑韓啓天,不由自主想起方才的場景。其實他的懷抱挺溫暖的,手掌幹燥有力,身上的氣息也讓人覺得舒服……
“你剛才為什麽幫我?”先開口的居然是韓啓天。
“想幫就幫呗,再說你上次也幫過我。”樂喆說。其實在剛才那種情況下,他并沒有考慮太多,或者說是想也不想地就幫了。那幾個社會青年,一看就不是好人,而韓啓天吧,勉強算個煙友,一起打過游戲,上回在酒吧也替他解了圍。
韓啓天說:“那不一樣,你自己小心,他們不太好對付,也有可能把你當成跟我一夥的。”
“那正好。”樂喆懶洋洋地說,“讓你欠我個人情。”
韓啓天腳步略停,頓了頓,似乎挺認真地說:“行,我記住了。”
“哎,我開玩笑的。”樂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好奇問道,“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幹嘛找你麻煩?”
“黑社會。”韓啓天抿了抿唇,“放高利貸是他們的業務之一。”
“卧槽?!”樂喆看起來有些震驚,“高利貸?你欠人錢?”
“我媽。”提到這個,韓啓天似乎有些煩躁,不願再往下說。
“哦……”樂喆點到即止,換了個方向問,“那他們還找你麻煩不?”
“或許吧。”韓啓天說,“誰知道呢。”
兩人走了一路,樂喆本以為韓啓天是把他帶回家,沒想到居然是個車庫。
“我靠?”樂喆跟在韓啓天身後,環顧四周,“兄弟,你似乎很熟這裏啊。”
“我叔的店,我在這兒當過學徒。”韓啓天拿了工具出來,“讓我看看你的車。”
四輪轱轳的汽車都能修了,兩個輪的單車應該不成問題吧。只見韓啓天這兒敲敲,那兒打打,丁零哐當地修着。
十月初的天氣還是有些悶熱,汗水貼在韓啓天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制服上,勾勒出他颀長的身形來,背肌線條流暢而漂亮。
“哎,你待會兒去哪?”樂喆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
“酒吧。”韓啓天低頭幹着活兒。
“你還回去?不怕又被人堵嗎?”
“我暫時住那兒。”
“哦。”看來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樂喆看着他,莫名多了份同病相憐的感覺。
然而沒過一會兒,樂喆的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計,看到韓啓天投來的目光,他略一擺手,“沒事兒,你忙你的。”然後拿出手機來玩擺脫尴尬。
當他的肚子第二次奏起交響樂時,韓啓天再次擡起頭,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沒吃飯?”
“啊,是。”樂喆尴尬地點頭承認。
“這車你急嗎?不急的話明天來取。”
“也行。”
“那走吧。”韓啓天扔下扳手,站起身來,“現在晚飯應該沒了,我請你吃個夜宵。”
樂喆吃驚地看着他:“啊?”
“走不走?”
“走!”樂喆立馬說道。反正有人請客,不虧。
現在這個點,路邊的大排檔最是多人。兩人點了些烤串,又要了幾聽啤酒,邊開黑邊吃。
樂喆還是一如既往的話多,估計是靠用嘴發技能的:
“中推中推!”
“紅爸爸給我!”
“別搶老子的人頭!”
“開龍了開龍了,操,懲戒呢?!”
一局打完,韓啓天恨不得把烤串塞他嘴裏:“閉嘴,吃東西。”
樂喆還保持着游戲的興奮狀态:“要不要再來一把?”
韓啓天晃了晃手機:“沒電了。”
“我靠……”樂喆看了一眼自己的電量,還剩17%了,于是把手機放在桌上。
“不打了?”韓啓天睨他。
樂喆攤手:“我也快沒電了。”
韓啓天問:“你家在哪?再過半小時就沒末班車了。”
樂喆咬着一個雞翅,含糊不清地說:“我住朋友家……沒事,一會兒我打車就行。”
“是上回和你打掃走廊那個?”
“你還記得他?”樂喆笑着看他,“嗯,确實是他。”
大概是喝了點兒酒,酒精上頭,樂喆瞅着韓啓天,越看越想笑。
韓啓天看了他一眼:“笑什麽?”
“哈哈哈沒什麽,你這套制服真的……嗝……”樂喆一邊笑着一邊說,還打了個飽嗝。
韓啓天看着他面前的酒瓶,伸手拿掉,“不能喝就別喝。”
“誰說的!今兒爸爸高興,還能再吹三瓶!”
好歹也是在酒吧兼職過一段時間,韓啓天見過撒酒瘋的,就沒見過喝點兒啤酒就撒酒瘋成這樣的。樂喆像又換了個人似的,抱着酒瓶子不肯撒手,唠唠叨叨、聲淚俱下地講述着自己悲慘的身世,活像個三無狗血劇裏的女主角。
“我真傻,真的。”這會兒又在上演祥林嫂,“我單知道我媽答應我不做三兒,不知道她其實都在敷衍我,嗝……”
韓啓天面無表情地被迫聽着,內心幾乎毫無波瀾。這人雖然還沒怎麽享受過天倫之樂,但好歹他父母也并沒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還是安穩地活到現在。
知足吧,少爺。
想起了自己的老媽,韓啓天有些煩悶,抽了根煙出來點上,然而旁邊的樂喆不知道又在發什麽瘋,一把奪了過來,嘟哝道:“又不給我抽。”
“……”韓啓天看着自己才抽了兩口的煙轉眼間就到別人嘴裏,簡直無話可說。
跟酒鬼講道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樂喆慢悠悠地抽完一根煙,又喝了一口酒,然後突然一頭栽在桌子上。
韓啓天:“……”
他差點懷疑這人不是喝醉了,而是喝得酒精中毒昏迷過去了。
“喂,醒醒。”韓啓天拍了拍他。
樂喆一動不動,甚至還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燈光打他在臉上,将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圈近似溫暖的柔光。韓啓天突然發現他的睫毛還挺長的,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伸手撩了一下。
樂喆不适地嘟哝了一句什麽,卻依然沒有要醒來的意識。
韓啓天推了推他肩膀:“少爺,醒醒,回家了。”
“唔嗯……”樂喆睡得很是舒暢。
韓啓天嘆了口氣,正當此時,樂喆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張聰。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了電話。
“大吉啊,你在哪呢?今晚還回來不?”
“我是韓啓天。”他說。
那頭被噎了一下,突然就沒聲兒了,過了半晌才說:“啊……啊!你不會把樂喆怎麽樣了吧!”
韓啓天直犯頭疼:“你朋友喝多了,在我這兒,你趕快把他弄回去。”
“行行行,我馬上到。”
韓啓天報了個地址,便挂斷電話。結完賬後,他坐了回去,打量樂喆的睡容。這人平時清醒的時候看起來有點拽拽的,沒想到喝了酒竟然這麽乖。
不過酒量居然差成這樣。
服氣。
過了一會兒,張聰終于趕來了。他一眼就看到醉得不省人事的樂喆,過去把他扛在肩上,讪讪地對韓啓天說:“不好意思,我哥們兒不太能喝酒,麻煩你了。”
“沒事。”韓啓天看了他一眼,“你讓他明天過來取自行車吧。”
張聰看着也一臉震驚:“那車……你修的?你還會修車?”
“有問題?”韓啓天有些不耐煩地反問。
“哎,沒有。”張聰說,“那我先把他送回去了。”
“嗯。”
目送兩人背影,韓啓天轉過身,朝他們相反方向走去,隐入黑夜中。
第二天,樂喆想起過去取車,臨走前,張聰對着他幾度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啊,憋着幹嘛。”樂喆實在看不慣他這副樣子。
“你和那個韓啓天,很熟啊?”
“還成吧,就那樣。”
張聰打量着他說:“就那樣你會在他面前喝得爛醉?”
樂喆強行解釋說:“我那不是爛醉!只是不勝酒力!”
“行行行。”張聰說,“那你昨晚為啥跟他混一塊兒了?”
樂喆咳了一聲說:“昨晚我不是去找修車鋪嗎?剛好碰見他,就順手幫了一個小忙,然後他就幫我把車給修了,還請我吃夜宵而已。”
“就這麽簡單?”張聰狐疑地問。
“難道還有多複雜?”
“行吧。”張聰想了想又說,“可他不是咱班的對頭嗎?你還幫他?”
“沒那麽嚴重吧。”樂喆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
“哦?”張聰看着他。
意識到自己說禿嚕了嘴,樂喆強行圓回來:“畢竟我胸前飄蕩着紅領巾呢,黨教導我們平時要助人為樂,為人民服務。”
“平時又不見你這麽有黨性……別忘了,你就個共青團員。”張聰嘀咕道,“行了,快去取車吧,再侃下去都沒完了。”
應付完張聰,樂喆暗暗松了口氣。看韓啓天昨晚那個樣子,就知道他并不想讓別人知曉他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不願被人知悉的秘密,這一點他感同身受。
等樂喆去到車庫,意外發現韓啓天居然也在。
“你不是去酒吧打工嗎?”樂喆看到他有點驚奇。
“酒吧早上不開。”
“……哦。”樂喆覺得大概是昨晚的酒全進腦子了。
樂喆走在他身後,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昨晚喝醉以後,沒說錯些啥吧?”
韓啓天頓了頓,回道:“沒有。”他并不确定樂喆是否願意把心底的傷疤揭給別人看。
樂喆看起來是松了口氣,他說道:“那就好。”
取了車子,樂喆騎上去試了試,還不錯,比之前還流利了不少。
韓啓天說:“正常使用應該沒問題,有問題再找我。”
“那當然是正常使用,也就昨晚不正常了一會兒。”樂喆兜了兩圈,吹了聲口哨,“謝了啊,哥們兒,沒想到你技術還真不錯。”
“快滾。”韓啓天毫不留情地趕人。
“滾了滾了,過兩天見!”樂喆又吹了一聲口哨,清脆的聲響仿佛能直沖雲霄。
兩天後見啊……莫名地,居然有一股新的希望,像是隐隐要破繭而出。
等樂喆走後,韓啓天回到車庫。他叔看着他笑問:“剛那個是你同學?”
“嗯。”
“平時難得見你和其他同學走得這麽近啊。”他叔唏噓地感嘆了一句,“挺好挺好。”
“我和他不熟。”
“不熟會幫他修車嗎?”他叔笑着看他,“現在叫你來幫忙修車都不樂意了。”
韓啓天想說昨天是我害得他自行車弄壞了,可是越解釋越不像那麽回事,幹脆就閉嘴了。
“真挺好的。”他叔還在感嘆,“多和同學走動來往……”
“知道了。”韓啓天應了一聲往外走。
“哎,你還真是過來轉一圈又回去的啊?”他叔看着他背影喊道,然後又無奈地搖搖頭,直嘆氣,“這孩子……”
他看慣了他從小一個人挑起所有擔子的模樣,直到剛才那刻,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韓啓天還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