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官
母親只點了五個姓氏,結果卻進來了十個人——崔明德帶了她族妹崔六兒,王平帶了她庶姐王婉,房七娘帶了同胞妹妹十一娘,裴蘭生帶了表妹獨孤敏,韋四娘韋歡跟随她那個嫡出姐姐韋欣,每人還各自帶了一個侍女和許多箱子,一大堆人浩浩蕩蕩地進宮,我那小小的偏殿根本住不下。
母親和父親一商量,幹脆将我遷往蓬萊殿去,又把我的學堂設在了朱鏡殿,那些女孩兒都住在蓬萊、朱鏡兩處的偏殿,與我一道起居。
李睿羨慕得兩眼發紅,好幾天都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嘀嘀咕咕地說我可以占據兩殿,父親母親實在偏心,我斜眼看他:“那些人難道還真是我的伴讀不成?阿耶阿娘大費周折,為的還不是你?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當心我和阿娘說,把崔明德配給你,你就哭去吧!”
李睿連忙告饒。崔明德固然是頭號美人,卻是他消受不起的美人。裴蘭生太古板了,他也不喜歡。來我這打探了許多天,起初只在長得漂亮的房七娘和王平之間猶豫不定,後來和韋歡打了幾次球,又欣賞她的球技,現在正是糾結時候——但是不管他最終看上的是誰,想要促成婚事,難免要托我出力的,他也知道,這段時間對我比往日還要格外的好,小東西小物件流水價送來,見了我就笑,一口一個“妹妹”,比對老情人還要熱情。
我實在看不上他的行為,常常出言諷刺,他倒是好脾氣,任我怎麽說,只是笑嘻嘻,每天依舊在我附近走來走去地涎皮賴臉地看美人。
父親母親對他和我的要求都不太高,不像太子哥哥,最近又被打發去洛陽,臨走前苦哈哈地來跟我們道別,李睿纏着他要帶禮物,他微笑着摸李睿的頭答應,被李睿躲過去了,又來摸我的頭發。我很喜歡,自發地窩在他懷裏。太子哥哥的長相是我喜歡的類型,斯文溫潤,前世我一直夢想有這麽個男朋友,結果這一世這麽一個高富帥成了親哥哥,無緣情愛,只好仗着是妹妹多吃點豆腐。
“兕子想要什麽?”太子哥哥笑着抱起我,把我舉在他身前。他雖然細瘦,風吹就倒的樣子,力氣卻很大,這麽一下毫不費力,他雖未成親,卻已經留起了胡子,這讓他顯得有點蒼老,當然他深陷的黑眼圈才是顯老的主要原因。
“阿兄要早點睡。”我摸了摸他的胡子,他把我放下來,笑着說:“這些日子忙,過些時候就好了。”
“阿兄早點睡就比什麽都好。”我念叨了他一句,被他拍拍頭,漫不經心地略過去了。太子出京,父親流連不舍,母親卻好像沒什麽感觸,晚上依舊召開了一次小宴會,把我那些侍讀全部叫過去,還有李睿。
我看不過去李睿那色中餓鬼的樣子,仗着母親寵愛,跑到她的席面上去了,拿她的杯子喝酒。母親把我摟住,等我喝完她杯中酒,就叫人給我換凍飲,上來的那個宮女很眼熟,母親笑指着她問我:“你可記得她?”我仔細看了又看,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母親很無奈地說:“永巷避雨時候,你這就不記得了?”
我恍然大悟:“你是那個鄭婉兒!”
鄭婉兒端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發出一陣聲響,幸好沒有打碎東西,她撲通一聲跪下道:“婢子上官婉兒,向公主請罪。”
我呆了一呆,上官婉兒這名字實在太有名,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母親慢悠悠擡手從她端的盤子裏拿了凍飲喂我,我下意識地張口喝了,還咂了一口,等看見李睿鄙夷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又不小心裝幼稚了,然而母親很喜歡,拍拍我的背,像哄嬰兒那樣哄我,又讓我覺得不賴,我幹脆窩進母親懷裏,兩手抱着她的左手臂,一語不發地看着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全身是汗,汗珠順着她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她的面色卻依舊沉穩,跪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盤子都不再晃了。
我倒也佩服她的膽量。
母親盯着她看了好一會,才淡淡說:“跪出去,別饒了殿裏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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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應了,起身倒退回去,跪在門外。
殿中歌舞一直沒停,大家假裝什麽都沒發現,只有李睿是真的什麽都沒看見,盯着舞姬們傻笑。母親嘆了口氣,喚人道:“別叫六郎喝多了酒。”
侍女便下去,把李睿的酒杯也換了。
我探頭看外面一眼,又看母親,她對我身邊發生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這叫我有點害怕,但是我還是很不要臉地誇她:“不是阿娘,我就被她騙了。”
母親笑笑說:“她是罪人之後,籍沒入宮,因此改跟母親姓鄭,倒也不算騙你。”
我裝出不懂的樣子問:“那阿娘為何還要責罰她?”
母親慈愛地看了我一眼,給我擦去嘴邊的水漬,道:“我要用她,所以要先壓一壓她的銳氣。”
“哦。”我繼續假裝不懂,轉頭去看歌舞。跪坐太累,我就叉開腿坐着,母親并未拘束我,只是把我摟得更緊了,過了一會,問我:“兕子喜歡太子哥哥嗎?”
我漫不經心地說:“喜歡啊,太子哥哥最好了,總給我帶東西。”
母親笑着問:“都帶些什麽呢?”
我說:“什麽都有,都是精致的小玩意,還有書本絹帛,阿娘怎麽這麽問呢?阿娘不喜歡太子哥哥麽?”
母親抱着我道:“太子哥哥是阿娘的兒子,阿娘當然喜歡他了。”
“那是。”我沒太在意,只是把頭往後壓一壓,嗅着母親身上的香氣。
雖然總覺得無法融入這個時代,然而不知是因為在她身體裏待過還是什麽原因,對她我總有幾分親近之意,有時候晚上失眠,我就會披着衣服跑到她身邊,聞着她的香氣入睡,母親對我也總是很好的,在我面前,她完全不像是母儀天下的皇後,而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至多比別人優雅些,想得多些。
宴席過半,父親也來了,我從母親懷裏轉到了父親膝蓋上,他也像太子哥哥那樣把我舉了一舉,笑着說:“兕子太輕了,今天是不是又沒有好好用膳啊?”
這可真是天大的委屈,我辯護說:“吃了好多湯餅。”
結果母親拆穿我:“肉都挑出來了,還說吃得多!”父親就指着我說:“你呀、你呀。”滿臉中年男人面對小女兒時的無奈和寵溺。
李睿不忿我奪取父母的注意力,自告奮勇要舞劍為父母取樂,我們當然都沒有意見,他就拿出佩劍,飄飄忽忽地舞起來,出劍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劍鋒一掃,擦着崔明德的臉過去,崔明德面色不變,若無其事地飲酒,倒是韋欣和王氏、裴氏的幾個庶女低低地叫出聲來,李睿嘻嘻一笑,劍尖一轉,在房七娘眼前舞成密密的一張網,房七娘雖然面色也還淡定,握着酒杯的手卻緊了,從我這裏看去都能看到她發白的骨節。
李睿像是發酒瘋一樣挨個桌子掃過去,姑娘們只能強自鎮定,道行不夠的都吓得身如抖篩,韋欣最誇張,滿臉油汗,面色發白,反而是她妹妹,那個看上去黑黑瘦瘦的韋歡一毫不亂。滿座中只有她和崔明德是真的鎮定,韋歡甚至還有心思在李睿舞劍時伸出筷子夾生魚片,李睿怕真的傷到她,劍尖偏開,差點砍到韋欣。
母親看了韋歡一眼,道:“睿兒,別胡鬧了。”
李睿呵呵笑着收了勢,對父親母親一禮道:“阿耶覺得兒子舞得好麽?若好,就賞一杯酒嘛。”
父親笑着扔了一個東西下去,罵道:“雕蟲小技,準你獻醜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還敢要賞!看你母親面上,賞你一文錢,滾罷。”
李睿撿起銅板,一見大喜,跪地說:“謝陛下賞。”
我就知道肯定是今年新造的錢,叫李睿得了彩頭去了,很不服氣,李睿也知道我肯定不甘心,拿了錢樂颠颠溜了。正主走了,宴席也便散去,衆人都自告退。母親這時候才叫人喚上官婉兒進來,輕描淡寫地道:“你會文字,以後就留在我身邊做個女史,替我寫些東西罷。”
上官婉兒不喜不悲,平平應下,只有微微顫動的肩膀洩露了些許情緒,我看她一眼,覺得歷史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