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賞賜
父親不知道上官婉兒的身世,見母親任她做女史,笑着問:“內書堂的人多的是,怎麽想起用她了?”
母親笑而不語,倒是上官婉兒全身一抖,我以為她要跪倒在地了,她卻什麽都沒說,片刻失态之後,便恢複如常,只是恭順地站在一邊,仿佛一般添茶倒水的宮人那樣。母親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父親,一拂手,說:“你自己去領幾身衣服,明日起再來當值。”
婉兒便鄭重一禮,慢慢退出去。我怕父親又想起來追問這事,故意纏着他說:“阿耶給六郎新錢,不給兕子,兕子不服,兕子也想要。”
母親彼時正張開雙手,等人給她披上外裳,聽見我纏着父親,就斜睨了我一眼,說:“六郎是舞劍舞得好才得了賞。你這小無賴做了什麽,值得你阿耶賞呢?”
父親無奈地搖搖頭,說:“兕子還是個孩子,七娘你這樣嚴厲作甚?”又笑着看我,一把将我抱起,笑着從袖子裏摸出一把新錢給我:“兕子是阿耶的小公主,兕子要新錢,阿耶就給新錢。兕子什麽都不用做。”
我接過錢,下意識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已經穿上外衣,倒也沒對父親的做法說什麽,只是叫人備辇,又轉頭問父親:“陛下回去麽?”
父親聽見母親這樣說,就有點支支吾吾起來:“我還有些事…”這一刻他毫無聖人尊嚴,只不住拿眼偷偷瞄母親,母親像是沒看見似的,一點頭道:“如此,許敬宗的上書便由我看了罷。”
父親連連點頭:“你看過的,總是不錯的。”他一面說的時候,宦官丞楊子高已經從外面進來,對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就松開我:“兕子同奶娘回去罷。”自己倒先起身,連外袍也不穿就出了殿門。
殿內一時竟有幾分寂靜。我看看母親,猶豫着要不要同她一道出去,結果母親先對我招招手:“兕子晚上同阿娘一道睡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極。
我屁颠屁颠地就跑過去,挽住母親的手,她牽着我出去,天已經黑了,然而皇後的全副儀仗打起,卻一點也不覺得暗。母親揮退了請她上辇的宦官丞高延福,又嫌棄儀仗太多,只留了四個提燈的宮人在前,其餘人都趕得遠遠的。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帶着我慢慢往紫宸殿走去。我看出她心情不佳,不敢則聲,就安靜地陪着她走,巍峨的宮牆投下了一排排如山巒般的黑影,我好奇地看着這些黑影,又擡頭看看天空,這時代未經污染,天空非常清澈,到了晚上,墨紫的空中挂着許多大大小小的星星。
我無端端地想起了我那短暫的前世,以及那一世界裏那位與我母親很類似的人物,然後又想起了那個我想過千百遍卻依舊無解的問題——我的母親,那不知道名字的武七娘,到底是不是武則天呢?她的身世的确是很相像的,并州武氏之女(外祖父叫做武士彟,但是我不知道在我那個歷史上武則天的父親叫什麽),又自稱天後。據說我也很有幾個不太成器的舅舅和表哥,但是我幾乎沒怎麽見過。可是若說是,這裏又不是我知道的那個唐朝,我的祖父,太宗仁皇帝諱建成,就是在另一個歷史上被李世民殺掉的那位倒黴鬼,我的父親諱承宗,雖然性格上是不太強硬,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主見的柔仁之輩,而且母親她也沒有生下四個兒子兩個女兒,而是只有太子哥哥、李睿、我,以及我們那早夭的姐姐。最關鍵的是,我确定我們的姐姐不是母親殺的,畢竟這皇宮裏禁衛森嚴、人多眼雜,而且姐姐當年又是由母親的死對頭,那位世家出身的皇後養的,那時太後還在,母親又只是個妃子,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大的本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想起這種問題,也許是路太長,也許是夜太靜,又也許是父親的行為讓我起了一絲隐約的擔憂,然而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無論母親是不是“那位”武則天,也無論日後當皇帝的是太子哥哥,李睿,還是母親,我都會是高高在上的長樂公主,永遠高枕無憂地享受着我的榮華富貴。
走過绫绮殿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母親突然停了腳步,擡頭望了望天空,一直自顧自出神的我沒留意,一下絆住了,整個人就往前倒,我吓呆了,也沒來得及反應,幸虧母親眼明手快地扯住我,被我扯得半蹲下去,手上用力過大,拽得我的臉與她的臉一撞,我們兩同時倒在地上,我沒怎麽傷,趕緊要爬開去拉母親,母親卻忍痛捧着我臉問:“傷着了麽?”
我搖搖頭,那四個宮人早一臉惶恐的地圍過來,小心翼翼地扶母親起身,後面的儀仗也飛快跟上,四周一下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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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張地看着母親,她站了一會,深吸口氣,笑着說:“沒事。”又對高延福說:“還是叫辇吧。”
高延福對那邊一努嘴,後面的步辇馬上就上前,母親摟着我坐上去,忽然問我:“今日與宴的人中,兕子覺得誰最好?”
我心知肚明她在問什麽,卻假裝聽不懂:“當然是阿耶阿娘最好了。”
母親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說:“我是問那些小女娘——兕子覺得,她們誰最好,兕子最喜歡誰?”
我認真想了想,說:“韋歡。”
母親問:“為何呢?”
我說:“六郎舞劍,其他人不是駭然變色,就是故作鎮定,只有韋歡和崔明德是真的不怕。我不喜歡崔明德。而且韋歡敢迫六郎回劍,我敬她的膽識。”換了我,我至多跟崔明德那樣。
母親聽我說不喜歡崔明德,笑着點了點我的鼻頭。我問她:“阿娘喜歡誰呢?”
母親似乎是特地在等我這一問,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說:“阿娘喜歡崔明德。”
我睜大了眼睛:“崔明德這人這麽傲慢,阿娘還喜歡她?”那可是拒絕了太子哥哥親事的崔家!
母親又笑了,揉着我的頭,慢慢地說:“兕子,你要記得,有才幹固然是好事,但是人有時也不可太有鋒芒。崔明德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主動入了宮,也從不在我們面前展露才幹。韋歡,呵。”她搖了搖頭,嗤笑一聲,扭頭喚來高延福:“明日傳我的話,賞崔明德絹百匹,其他每人絹五十匹,不要賞韋歡。”
高延福恭恭敬敬地應下,我看看母親,問她:“那我也冷着韋歡一陣?”那些世家貴女的閨範實在太正,我受不了她們,不太與她們來往,倒是韋歡不那麽端着,我與她說話時還自在些。
母親笑着搖了搖頭,半是寵溺,半是教導地說:“兕子,你是公主,你想多和誰親近,就和誰親近。你想冷着誰,那就冷着誰。你若都不喜歡,和我回一聲,我把她們打發回家就是。”
我明白了,母親方才的行為純粹是一時興起,這些小姑娘,包括崔明德在內,壓根就沒有一個被她放在眼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