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要挾
若說宮裏除了父母和太子哥哥,還有誰能讓我忌憚幾分,那必是楊子高了。據說這老頭子伺候父親的時間比母親跟父親在一起的時間還長,當年父親為了母親與仁德皇太後和廢後抗争久之,朝臣、宦官、宮人被牽連者實衆,這位楊翁卻能在這些争鬥,以及之後的種種風波中幸存,父親一直對他榮寵有加,便是母親也對他頗為親近,實在是大明宮中一棵長青樹,李睿和我都不敢等閑待他。
楊子高一出面,我便知這事已然鬧大,耷了頭,慢慢走過去,賠笑道:“阿翁怎地沒陪着阿耶,卻到這裏來了?”
楊子高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韋歡,道:“二位聖人與諸位相公議事議到一半,忽聽千牛衛中人報說二娘不見了,驚得事也議不下去,立召北衙諸将軍入宮咨議,本欲發左右武衛、左右羽林衛、左右金吾衛及左右屯衛封城搜檢,幸得許相公進言,說如此恐令宵小之徒驚動,反而不美,因特命老奴等改裝易服,潛行查訪,老奴想二娘乃是天章玉姿,行止必不同于旁人,乃召諸武侯訊問,果然得了二娘玉跡,特率金吾兒郎前來護衛,懇請二娘稍移尊駕,随老奴等回宮,以安二聖之心。”
他口裏說得客氣,旁邊卻立刻有人驅了一輛馬車過來,兩個人高馬大的皂衣禁衛毫不客氣地将我夾在中間,半挾持般地護我到車駕之前,其中一人拉開車門,另一人則彎下腰,将我抱到車上,我還不肯進去,只回頭看韋歡,楊子高順着我的眼神看見韋歡,笑着道:“勞煩韋四娘子也随老奴等入宮一趟。”
韋歡幹笑道:“奴何敢當楊翁‘娘子’之稱?楊翁但喚奴‘韋四’便是。”一邊說,一邊乖乖地走過來,跟在車邊,亦有幾個禁衛跟在她身邊,從旁挾住了她。
立在車前的兩個禁衛催促我進去,我再看韋歡一眼,她方才臉色就很蒼白,這會兒将拿開的帷帽又戴上了,看不清臉色,但腿上是微微在打顫的。我又瞧李睿,他這回已經上了馬,兩眼無神地盯着前面的地面。
楊子高也騎了馬,在馬上對我側了側身,笑道:“車馬将行,請二娘入內。”
我靈機一動,想出來個說辭,便道:“我走了許久,腿疼,阿翁尋個人來給我捶捶罷。”
楊子高環顧四周,發現四面皆是男子,并無侍女宮人之流,皺了眉,耐着性子道:“待回了宮,便叫按摩科派人來侍奉二娘,如何?”
我見他神色,就知他有些不耐煩了,趕緊将臉上的笑綻到最大,指着韋歡道:“一點小事,不必特地勞動太醫署——阿翁就叫她來給我捶捶好不好?”
楊子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拿出對付父親的手段,嬉皮笑臉地看他,他又去看韋歡,韋歡雖戴着帷帽,卻還是被他看得低了頭,不發一語。
一直沉默的李睿突然道:“阿翁不如就叫韋歡到車裏侍奉兕子罷,可憐她跟前也沒個侍女,若有甚女兒家不便說的事,也不好叫人。”
楊子高笑道:“如此,便勞韋四娘子了。”略一揮手,韋歡身邊的禁衛便退開一步,李睿對我使個眼色,我趕忙坐進車裏。
韋歡爬上車,小心地進了車廂,不待坐穩,那車夫已經驅趕馬兒,累得她向內一撲,這車廂本就極狹小,她一撲就跌在我懷裏,将我砸得眼冒金星。
我不由得埋怨:“你小心點。”
她道:“對不住。”我見她還不起來,推她道:“你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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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歡龇牙嘶了一聲,慢慢撐着我旁邊的的座位起身,摘下帷帽。我見她臉色慘白,額角全是汗水,才想起她說的受罰之類的話來,踟蹰片刻,方屈尊問她:“你還好麽?”
韋歡苦笑着點點頭,從懷裏摸出一瓶藥來,遞給我:“趁還沒入宮,你替我上點藥,聊勝于無。”大概見我一臉不悅,低了聲氣,哀求道:“這會真是鬧大了,一會入宮,二聖必然大怒,打我幾十杖都是輕的,萬一将我關入掖庭,我這模樣,還有命沒有?求你看在同鑽戌洞的面上,替我上一上藥,以免萬一罷。”
她說得實在可憐,此事說來我也的确有責任,我便不大好推脫,接過藥瓶,對她道:“你不許對別人說。”
韋歡笑道:“那是自然。”對我輕輕說句“得罪”,将她的一條鵝黃帔子褪去,又解開白底藍花的半臂與淺黃窄袖襦衫,側身對着我。
我朝她背後一看,見上面很有幾道青紫腫脹之處,越向下面似傷痕越多,便伸手去扒她的衣裳,手指碰着傷口,聽見她輕輕哼了一聲,卻不說疼,而說“涼”。
我趕緊放輕動作,将她的衣服全部撸至腰間,這才見她靠近腰間的地方腫得有數指高,最高處有些許破損,如今傷口已經迸裂,微微地流了些血。
這場景看得驚心,我顫巍巍倒了些藥粉上去,問她:“疼麽?”
她笑道:“不礙的,你只管塗。”又道:“你蘸些水,把藥化開。”
這一時半會的哪裏有水?我便看她,她又笑:“用涎水。”
我嫌惡地看她:“我才不會碰你的口涎。”
她莫名其妙地看我:“誰說用我的?我是說,用你的涎水将藥化開。”一面催我道:“你快些,怕他們開門呢。”
我心裏着實別扭,但見她這樣可憐,也只好吐了點口水,将藥粉化開,在她身上胡亂塗抹一氣。
她看着這麽瘦,背上卻着實有些料,碰上去不似宮人們那種軟綿綿的觸感,倒有幾分像是男人的背似的。我邊塗藥,忽然就生出幾分好奇,頭一扭,湊到她身前看。
她吓了一跳,将襦衫一拉,道:“你作甚?”
我笑道:“我見你後頭倒像男人似的,所以到前面看看,萬一你真是個小郎君,男扮女裝入宮來騙我呢?”邊說,眼神向下,頗為輕浮地瞥了一眼。
她有些惱,說:“這個時候,你不想着怎麽開脫,還只顧着玩笑!”說着就将衣裳穿好,我撇撇嘴,把手上的口水全都抹到她身上,邊抹邊道:“有什麽好想的,反正也沒露到萬年令那裏,我同母親認個錯不就是了,自己親生女兒,難道她還真舍得怎麽了我?至于你麽,我同母親求求情,不至于狠罰你的。”
她跺腳道:“十六衛禁軍,幾乎驚動八衛,這還不算大事?你倒是沒事,我…天後早就厭了我,萬一…”
我說:“萬一打了你,那也是你該打,誰教你要騙我,還叫我鑽狗洞!不過看在一月伴讀的情分上,我會求求母親,本來打二十的,減去兩杖,變成十八,本來打四十的,就給你減去四杖,變成三十六。”
她大約沒想到我竟一點也不想着她,着了急,紅了眼圈道:“二娘,我以為你不至于這麽忍心…”
我饒有興致地看她,笑眯眯地說:“這時候你知道急了?方才作弄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樣呢?”
韋歡瞪我,我把頭左右扭扭,對她露出一個前世稱之為“欠揍”的表情,她的神情就軟下來,扯着我的衣袖道:“二娘,我知道你最仁善,一定不會坐看我被罰的,是不是?”
我道:“要我幫你也可,你要如實回答我的話,一句都不許欺我。”
她顯然已經猜到我要問什麽,咬着嘴唇,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
我篤定她怕母親,笑着将藥瓶揣進我懷裏,道:“也不知你以什麽身份面見阿娘,若是戴罪之身,說不定要搜身,這東西不如放在我這,你若再挨打,我看在同鑽戌洞的情面上,叫人給你送瓶更好的去——只望你撐得到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