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征辟

韋歡的眼更紅了,這會卻不像是急的,倒像是氣的一般,她瞪着眼看我,乍一看,那眼睛真真是如牛眼一般大,只不過,牛自然沒有她這樣的靈氣。若論樣貌,韋歡至多算是中人,便是在我來的那地方,叫她好生妝扮妝扮,穿得漂亮些,也不過中上。然而那眼睛裏卻分明有股勾魂攝魄的靈動勁,叫我看得又羨又妒,畢竟我既貌非貂蟬,又沒有她這樣的漂亮眼睛。

韋歡瞪了我有數息之久,車馬辘辘,經過一道坊門時停了一停,卻是另外一隊出來尋我的人與我們遇見了,我聽見李睿在外道:“人已經找到,叫他們都回來罷。”外面的人領命而去,頃刻間化成許多隊,四面八方地傳信去了。

韋歡聽見外面的聲音,臉越發白了,端正身體,一字一句道:“公主請問。”

我見她終于不再詭言僞飾,輕輕一笑,本要直言相問,想起母親平時的模樣,故意拿捏她道:“你知道我想問你什麽。”

韋歡抿了抿嘴,方道:“我是庶女,三娘是嫡女,從小父親便看重她,不看重我。無論我怎樣發奮,學書、蹴鞠、交游,他眼中仿佛就看不見我似的。我前頭兩個阿姐也是如此,大娘從小聰明,六經典籍,熟讀在心,卻被許給了一個小吏,生産時歿了;二娘溫柔娴靜,工于書畫,嫁予王氏庶子,飽受虐待,父親卻不聞不問;三娘雖也工于經史刺繡,卻未見比兩個阿姐好許多,父親為了她,卻幾番求請,四處經營她的名聲,甚至将謀官的錢財全部挪用,務求令她被選入宮。我不服氣。”

我蹙眉道:“然而苛待你的只是你父親,并非三娘與你嫡母。”

韋歡冷笑道:“難道那日先向我沖來的不是她?若非如此,天後焉能忍我至今?”

我無言以對,片刻後,才道:“你打球時候刻意挑撥我與三娘,這我知道,但在此之先,你又怎麽算得到我會去打球呢?”

韋歡笑道:“我不必算得到你會去打球,你乃是公主,要欺負一個伴讀,不過心念一動的事,無論是打球,還是別的,總有數不盡的法子。我只消不斷地在韋欣面前挑撥,令她輕視于你,她只要言行間帶出來,令你察覺,自然會惹禍上身。”

我自覺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萬一我沒有察覺呢?”

韋歡道:“你未察覺,自然有人會替你察覺,你不對付她,自然也有人替你對付她,不過報應短長罷了。”

我不服氣:“房家那兩個如此跋扈,還不是在宮中過得好好的?你又憑什麽這樣篤定?”

韋歡似笑非笑地看我:“敢問房家那兩位的父親,官居幾品,又是誰的人?韋欣的父親,又居幾品,是誰的人?”

我啞口無言,房遺則乃是前朝罪人之子,其父房喬與兩位兄長都被先帝流放致死,房遺則本人雖中制舉,卻因父親的緣故,苦候多年無官,是後來上書首倡廢後立武,巴上了母親的大腿,才一路官運亨通,光是瞧我這深宮閑人對他的履歷如何熟悉,便知他與母親的關系有多密切,他的女兒在宮中便是跋扈些,我瞧在房相公的面上,多半也忍了,何況那兩位面子上的功夫一貫做得還行,我也有意以她們來打壓崔氏,自然不會對她們怎樣。

韋欣就不一樣,她父親不過當過一個參軍,現在還在京中守選,借着母親家族的名望攀緣入宮,我從心底裏,就沒把她放在眼裏過,她若對我稍有不敬之處,我一個念頭,便能叫她死無葬身之所——思及此處,我忽然全身一寒,驚覺我自己再如何标榜先進仁愛,與這些腐朽落後的古人不同,心裏卻已經開始默默地認同了這裏分明的階級體系,先時我對韋欣的傷雖心懷歉意,到底覺得她也有不是的地方,因此也并未如何上心,然而現在細想想,韋欣雖非我撞的,說到底,我卻責無旁貸。想我這般自诩受過高等教育,瞧不起連我那一世的父母在內的許多長輩,信誓旦旦要做獨立女性的人,如今竟也成了恣意踐踏他人尊嚴生命的統治階級,連我自己也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竟對這境遇甘之如饴,毫無任何改變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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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心亂如麻,許久都沒再問韋欣,韋欣見我沉默,反而慌了,小心翼翼道:“你…就只問這個?”她眼裏滿是期冀,我方才覺得這眼睛漂亮,這會兒忽然又厭惡起這眼神來,直接便道:“你還指望我問什麽?你的傷麽?你自己也說,傷得不重,你母親又是崔氏出身,大家門閥,最重名聲,她心裏就是恨你恨得要死,面上也不能對你怎樣。你方才特地叫我給你上藥,不過是見我人好,想籍此打動我罷了,我不說破,是顧着你的面子,你卻這樣不識趣。”都是韋歡的錯,若不是她,我便還是那個仁善的小公主。

韋歡臉色煞白,嘴唇抖了幾下,方道:“我還以為你與她們不同,想不到,你也是這樣多疑。”

我冷笑:“我再是傻,被你騙了這幾次,也該知道了。再說,分明是你自己先騙了我,怎麽做賊的倒喊起捉賊來了。”

騰的一聲,韋歡從我面前站起,頭撞在頂棚上,發出一聲悶響,這一聲聽着便知道很痛,韋歡卻似無所覺似的,冷冷看着我道:“你既無意幫我,我何必又在這裏惹你厭煩?不如出去罷了。”

我道:“我只說我不信你,誰說不肯幫你?”

韋歡臉色越發慘淡,恨恨道:“你不信我,我也不稀罕你幫。”邊說,便要推門出去,被我拽住,我也想不到她這樣擰,脫口道:“你這又何苦?”自覺弱了氣勢,趕緊又道:“我既說了要幫你,便幫你到底,你稀罕,我也要幫,你不稀罕,我也幫定了,你能奈我何?我叫你進來,本是為的腿疼,叫你服侍我,你不服侍我,就想出去,哪有這樣的道理?”

韋歡氣得兩頰發紅,站在那裏只是顫抖。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她,高昂着下巴,努力表現我公主的威儀。

她到底還是妥協了,氣哼哼地回來,跪坐在地,大聲道:“腿來。”

我道:“哪有服侍人服侍得這樣大剌剌的?”

她恨恨看我一眼,忍氣吞聲地道:“請公主稍擡玉足。”

我将腿伸出去,她支起一條腿,将我的腿架在她膝蓋上,兩手緩慢用力,那手法竟不比按摩科的按摩師差。

我眯了眼,邊享受她的服侍,邊想一會要如何向父母求情——方才一時驚惶,竟亂了陣腳,這會兒回過神來,方察覺既是楊子高親來接我,此事必是父親為主,父親卻比母親要好說話得多了。

韋歡的涵養也甚是了得,這麽一會路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恭恭敬敬地替我捶了腿,又來替我揉肩,等停車時,還彎着腰,如普通宮人那般在前側引導,下了車,又畢恭畢敬地伸手搭我。

我見韋歡這等模樣,才切知母親那晚上教導我的确切含義——崔明德也好,韋歡也好,這些人再聰明,再能幹,也不過是我的臣子,我之于她們,大約就如當年上學時,在講臺上講課的老師之于臺下的學生一般,學生們在下面有些小動作,自以為聰明伶俐,瞞得過老師,殊不知老師站得那樣高,下面一切蛛絲馬跡,盡都收在眼裏,所別者不過說與不說而已。這是源于血統的身份差距,她們根本無可逾越。

然而參悟這點的我,卻未有絲毫喜悅,反而有一種淡淡的寂寥從心而起。我當時并未察覺這股細微的情緒,只是忽然問韋歡:“若是…我召你入宮,你願意來麽?”

韋歡驟然擡頭看我,那神情活似看見了夏王桀,或是商君纣,又或是一個正在持刀砍人的癫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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