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奏疏
等崔明德的時候,我便坐着推敲如何說服此人——她畢竟是世家貴女,并非我身邊那些宮人侍從所可相比,再則,做事總有盡心和不盡心之分,我總不希望費心請崔明德來,她卻随意敷衍一篇文字給我。
因存着求人的心,我一俟宮人通報,便親自迎了出去,遠遠地就看見崔明德作了道士打扮,拿着拂塵,悠然而來。她本已是人間殊色,舉止娴雅,風韻翩然,又作了這一番妝扮,越發地姿妍冰雪,氣惠佳蘭,不像是凡人,倒像是谪仙下降一般,到得跟前,飄然稽首,道:“靜善見過長樂道友。”
我呆了一呆,才想起靜善是她的道號,卻是她自己起的,從《大學》中化用而來;長樂乃是我的道號,我這出家到底是為了什麽,內廷外朝上下都心知肚明,故父親起名時也沒多想,直接便把我的封號變成了道號——這兩個名號一報出來,高下立判,我不覺有些羞赧,也學她的樣子對她一稽首,道:“靜善道友好。”怕她笑我,忙忙地迎她入內,賓主坐定,吩咐人上了一遍茶點,本拟問幾句寒暖,見崔明德模樣,倒有些忐忑,好在她見我局促,倒先問道:“道友見召,可是有事?”
我道:“事倒也是有事,不過先喝茶罷。”
崔明德淡淡一笑,略抿了一口茶湯,轉頭看我,那意思卻是茶喝完了,可以說事了。
我見她這般傲慢,又有些猶疑,想了片刻,方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我想向聖人上一道奏疏,不知如何措辭,所以想請教道友。”
崔明德面色不變,道:“宮中文學之士盡多,個個都是隽才俊秀,阖不請他們代勞呢?”
這卻是婉拒了,我抿抿嘴,道:“既煩道友來就,自有道理,只問道友肯是不肯?”怕她直接拒絕,索性将方才想好的話也說出來:“勞煩道友,心甚不安,本該躬備薄禮,以為德報,然崔道友乃是簪纓之家,王謝之族,尋常酬謝,未可見辱于足下,金銀器用,實無所益于君子,唯思婚姻大事,終身所系,道友縱是高意絕塵,為父母家人計,亦不可不為之憂,仆雖不才,得托聖體,忝賴天親,宮中諸務,悉得與聞,或從旁關說,私心籌劃,幸成道友之美,庶幾可為授手援溺之報,唯道友三思。”
時人重文,奏對談往間都喜歡用些骈麗文詞,我心內不大喜歡這些風氣,為了遷就崔明德,才擠出這麽文绉绉地幾句,說得甚是僵硬,兩眼又不住瞟崔明德,唯恐用錯了詞句,或者是混淆了典故,惹出什麽笑話來,好在一番話說完,崔明德面上并無任何動容,只道:“道友厚意,仆實感念,然身既已托三清,婚姻之事,便不在思慮之中。”
我沒想到她對此事竟如此冷淡,略一怔忡,便想明白關鍵所在,笑道:“道友以為我…仆是想為你謀劃,得選為…得選佳婿?”
崔明德漠然轉頭,一語不發。
我見她顯見是有些不悅了,幹脆也不同她掉書袋,直接道:“道友會錯了我的意思,我雖未必能替你選得一佳婿,卻一定能讓你不被某些人選上,你…明白麽?”
崔明德将拂塵一轉,搭在另外一只手臂上,目不轉睛地看我:“不明白。”
我正得意,反手端起茶杯,喝一口裏面的清水,被她這幹脆利落的回答驚吓,差點嗆到:“崔道友說笑吧?你這樣的聰明人,怎麽會不明白?”
崔明德慢悠悠地道:“長樂道友的意思我知道,只是一則前次聖人為太子選崔氏為妃,已為祖父所拒,如今代王議親,便無再選之禮,二則我既已出家修道,便非世俗之人,亦無為親王妃之理,道友以為然否?”
我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法子,卻被她輕松就駁了,登時無言以對,眼見她又喝了一回茶,施施然起身,向我告別,忙道:“道友稍等!”心念急轉,對她笑道:“道友雖是出家修道,想要全然脫離俗世,卻也不那麽容易。”
Advertisement
崔明德定定看我,我端起一盆葡萄走到她跟前,自己挑了一個在嘴裏,慢慢嚼完,才道:“道友若不答應,我便派人停了道友的供奉,再是出家人,不到絕塵辟谷之境,也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道友這般仙姿玉骨,恐怕也不例外罷。”
崔明德那張萬年不變的臉終于變了一變,卻不是憤怒,而是頗有幾分無奈,看我一眼,道:“公主方才許諾,定不令我中選?”
我笑道:“原來道友還是怕被選上。”
崔明德嘆氣道:“公主先同我說想寫什麽再說罷。”
到底還是公主的身份管用,我一面懊悔方才不該與她多啰嗦那麽些時候,一面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想求父親在宮外修建道觀,派我去外面居住。”說完便看崔明德,等她開口,誰知崔明德只是看我,只好又道:“就是這些,再沒別的了——你替我好好寫,寫不好了,我也斷你供奉。”
崔明德蹙了眉問我:“敢問公主卻要以什麽理由說服陛下呢?”
我道:“倘若我知道用什麽理由,還用得着托你麽?”說完這句,分明見這位崔道友的嘴角抽了一下,卻不知為何,有些得意。
崔明德不愧其名,叫我頭疼不已的一道奏疏,在她手上卻幾乎是一揮而就,我滿懷欣喜地将她的文字謄抄一遍,下午就親遞到紫宸殿去了。
父親、母親都在殿中,聽說我來上書,都像看稀罕一般,父親就連聲叫我進去,等把那骈四俪六的文章一看,第一句卻是:“兕子是尋誰寫的文章?若是宮裏人,朕便叫她到紫宸殿來。”
我見他如此輕視我的才學,偏偏不肯便說:“阿耶猜。”
母親聽了,也從旁看了一眼,只片刻便道:“這是崔家二娘寫的罷?”
父親聽說是崔明德,便哼了一聲,把奏疏放下,谑笑道:“了不得,崔峤的孫女竟對公主折腰了——兕子,你許了人家什麽好東西,居然打動了清河崔氏?”
我那手段畢竟不光彩,扭捏着不肯說,父親見了,反倒非叫我說不可,道:“兕子說出來,阿耶便考慮準了你的奏,不說,便不準。”
我才扭扭捏捏道:“什麽也沒許,只說她不替我寫,我就不許人給她送吃的穿的,讓她辟谷修仙去。”
父親一怔,旋即拊掌大笑,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轉頭看母親,母親面帶微笑,拿起那本奏折慢慢看。
父親笑得夠了,方對母親道:“七娘,你說得對,再是世家清流,也是要穿衣吃飯的,先前倒是我顧忌得太多。”
母親道:“三郎是天子,一心想着仁王之道,怎麽想得到這些地方去。倒是我這種婦人家,想來想去,除了穿衣吃飯,也沒別的法子了。”
父親臉上的笑意驟然隐去,蹙眉道:“多久之前的一句話,你怎麽這時候還惦記?”
母親道:“不是我惦記,是…實在叫我傷心。”
父親忙看我一眼,我低着頭,假裝什麽都沒聽見。父親便牽了牽母親的衣袖,小聲道:“不是已順了你的意思,賜了他一份《孝經》了麽?”
母親不答,只問:“兕子怎麽想起要出宮住了?在宮裏陪着阿耶阿娘不好麽?”
我嘟嘴道:“不是不想住在宮中,只是若我還在宮中,便不能以公主例設僚屬、分品級了。”
母親與父親對視一眼,父親問道:“兕子就這麽急着要屬官,是伺候的人不好麽?若不好,叫殿中省再給你換一批就是了。”
我從母親懷裏出去,端端正正地跪好,道:“便換一批,卻也是兩省選來的人,誰走了誰的門路,誰又托了誰的關節,我一概不知;他們得進本殿,靠的不是我,而是殿中省和內侍省的人,以及我殿中老資歷的侍從,人事權柄不由我,我的話便不如那些人好用;這些宮人既無履歷,宮中等級森嚴,消息壅塞,我也無法一一甄別,只能任由他們沆瀣一氣,欺上罔下。倘若能出宮開府,便不一樣了,歷來僚屬泰半由我自選,賞黜又皆在我,待我自然盡心。”
父親失笑道:“說來說去,還是在變着法兒埋怨宋佛佑和王诩罷?他們兩個雖是我和你阿娘派給你的,卻也是你的奴婢,他們辦事不得力,要打要殺,自便就是,何必費這麽大一番周折?這奏折不準。高長齡,傳旨,日後蓬萊殿選人黜人,都由長樂公主自決,不必向朕與皇後奏聞。王诩和宋佛佑兩個不稱公主的意,着革去職司,戴罪當差,以觀後效。”
雖沒能把王诩和宋佛佑趕走,卻也好好地殺了一回他們的威風,這結果倒也差強人意,只可惜到底還是沒準我從宮外選人進來。
我抿了抿嘴,想起父親母親方才分明在說李晟,還是趁早避開為上,便伏身謝過恩典,沒來得及告退,母親又叫住我,對父親道:“兕子身子太弱,我看不如再選幾個小女娘進來,陪她常常打打球,騎騎馬才好,三郎以為呢?”
我心裏一跳,偷眼看父親,只聽他笑道:“還是七娘心細,就這麽辦吧。”再去看母親,只見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條斯理地道:“上回打球那個韋家小女娘雖莽撞了些,技藝卻還不錯,不如還召進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