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材生,狀元級別的高材生,臉很白,白到刮幹淨胡子也還是看得見青色的胡子根兒,戴着眼鏡,總是笑,一笑,眼角就擠出來兩條細紋兒……她表哥……家跟她家關系好,還住得近,就經常走動……他呢,上小學的時候,跟那女孩子關系好,也就經常去人家家裏玩兒,都是七八歲的孩子,也沒誰說閑話,他就常去,常去了呢,就常見到她表哥。那會兒還不是家家都裝了電話,九十年代嘛,沒現在通訊發達。有一次暑假裏,就是因為他家裏還沒裝電話,他就直接去那女孩家找她玩兒來着,也沒提前聯系一下,就去了,反正這也是經常的,不新鮮……結果去了之後,他同學沒在家,表哥在,就表哥一個人在,至于為什麽,他忘了,可他記得那個他一直叫大哥哥的人,說要“陪他玩兒”。至于玩兒了什麽?反正最開始是掰手腕,誰贏了,對方就得聽誰的命令……男孩子,對于可以吆五喝六讓別人幹這幹那,可着迷了,可向往了……但,他也不傻,他知道自己才七歲,人家十九了,是大人了,掰手腕他不可能贏。不過表哥說,自己打籃球受傷了,手腕有骨折,沒勁兒。他也是傻,人家那麽說,他就信,他就真比賽掰手腕了,還真就“贏”了好幾次,這幾次贏了之後,他讓對方給他端茶倒水,給他說笑話,給他講故事,甚至給他跳霹靂舞。他在盡情笑過享受過之後,在又一輪的比賽裏,輸了。想想剛才表哥為他做了什麽,他拍着胸`脯說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結果呢?結果呢?結果呢?
結果就是,他哭着跑回家,用暖壺裏還很熱的水拼了命洗手,他沒有燙傷,可是兩只小手洗得通紅,爸媽下班回來,問他怎麽了,他說自己把熱水瓶打翻了,爸媽只是心疼,卻不知道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而他斷定是不會說的,他恐懼到極點,羞恥到極點,憤怒到極點,他想讓所有人都去死,想讓自己也去死,但唯獨不想說出真相。
那之後,他再也沒去過那個女孩子家。
不管對方怎麽邀請。
他找了種種借口就是不去,這其中包括自己生病,作業沒寫完,家長不讓,以及同學會議論說我喜歡你。
暑假一眨眼就結束了,女孩子自此沒有再邀請過他。開學後,他還是那個嬉皮笑臉淘氣搗蛋的小皮猴兒,但是記憶裏,多了一條七八歲的孩子絕對不該有的傷口。
他一天天長大,秘密也一天天深埋,他甚至在後來的日子裏都漸漸懷疑那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只是噩夢吧?只是幻覺吧?
那麽離譜的事兒,分明只是噩夢和幻覺裏才會出現的呀。
所以,就當做是這樣吧,人生還有那麽多煩惱和那麽多快樂在每一天發生又在下一天等着,忙都忙死了,誰還會去在意一場噩夢一個幻覺的內容有多可怕呢?
……
可就在今天下午,那個人又出現了。
笑着跟他打招呼,笑着跟店裏所有人打招呼,笑着坐在椅子裏,笑着說自己老婆孩子生活工作的種種,最終,在離開前,在和他握手道別時,壓低音量,仍舊笑着,笑着,問他說,你還記得,你小時候,跟我比賽掰手腕的事兒嗎?
如果說紀軒當時沒有全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只能歸功于他在某些關鍵性場合,定力還是足夠大的。
他什麽都沒說,但在頭腦裏有個聲音告訴他,你沒記錯,那不是幻覺,那是噩夢,但那也是真的。
是真的發生過。
整個下午,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過的,晚上,他睡不着,他又怎麽睡得着呢?
他二十九歲了,他是個大男人了,可他真的好想跟七歲時候那樣,再拼了命洗一次手啊……只是這次他要用沸水,不燙脫一層皮,那種惡心的感覺就洗不掉,燙脫那層舊的、被弄髒過的皮膚,就會生出新的,幹淨的,為此,再疼,他也可以忍着,一聲不吭。
一聲都不吭。
“……反正,大概,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兒吧,你說,假如是你,你該怎麽辦?嗯?你能怎麽辦?假如是你……就說,假如是你……嗯哼……”
持續性的低聲念叨,越來越含糊不清,而作為唯一的聽衆,俞陽已經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光着膀子,露着明顯肋骨的男人縮在他身後,不給他看臉,一只手伸到前頭,完全下意識揪着他的側褲線,昂貴漂亮的西褲被揉出大把的褶子,又被掌心的汗浸透,亂七八糟,如同那喃喃自語的人一樣狼狽不堪。
俞陽沒心思在意褲子,他在意背後的軒子。
他心疼了,他真他媽的心疼壞了。
除此之外,還有憤怒,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情緒在演繹,在糾纏不休,在攪拌,在劇烈發酵,燒成一鍋粥,一鍋毒藥,或者根本就是滾燙的熔岩。
他甚至沒有料到自己會如此情緒化,平時這種負面新聞也是看過一些的了,甚至更惡心的,惡心到令人發指的都有。但唯獨類似的事兒發生在紀軒身上,他心疼到受不得。
幾次開口,他都說不出話來,一聲嘆息,他捏了捏發脹的眉心,告訴自己要冷靜,他慢慢拽開對方的手,起身走到浴室,用熱水浸透毛巾,擰幹,想要先給紀軒擦擦臉。
而當他走回來,輕輕拉着那男人坐起來,小心幫他把臉擦幹淨,又把手心的汗擦掉後,才在擡頭時發現對方正盯着他看,眼神尖銳又恍惚,像在彌留之際的人拼命尋找最後的視線焦點。
“……我不知道他來找我幹嘛,我真不知道,這算是……犯罪分子好多年之後,會忍不住回到犯罪現場看……看看的那種變态心理嗎……你說……你說,他也不怕我一剪子攮死他?還是說他發現我辦不到,發現我當不了殺人犯,就徹底放心了?”
“先別說了……”俞陽皺着眉試圖阻止。
“我一直都以為我早就忘了,畢竟七八歲時候的記憶,好多都是錯的,你懂吧……你懂哈……我老覺得那事兒沒發生過……”
“真的別說了。”俞陽再度試着阻斷這個話題的延續,可就在他想到合适的詞彙之前,紀軒的念叨就讓他心裏一顫。
“我覺得好惡心啊……俞老板,我真的覺得好惡心啊……那事兒……太雞`巴惡心了啊……我、我、我不覺得你碰我惡心,咱倆上次都那樣兒了,我也沒惡心,就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呵呵……可為什麽小時候那回,就那麽惡心呢……明明只是用手而已,怎麽就惡心到我想把手給剁爛了呢……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
你讓他說?你讓他說什麽?你又讓他怎麽說……
“饒了我吧。”苦笑簡直苦到不像個笑了,俞陽低着頭,在心裏暗暗給了自己一頓炮轟,然後重新坐在床沿,把毛巾扔在一邊,猶豫再三,還是擡起手,将那瘦瘦的一坨攬進懷裏。
“……俞老板,我不冷,我喝多了,人一喝多了吧,就熱,可熱了……”
“忍着。”聽到那一串咕哝,心裏更難受了幾分的俞陽收緊了手,拍了拍紀軒的後背,又摸了摸紀軒的額頭,“閉眼,閉嘴,什麽都別想,什麽都別說,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一次,懷裏的人沒有跟他對着幹,就真的閉上眼,閉上嘴,沒有再說一句話,像個依賴他的孩子,又像只受了傷的貓,靠着他,一動不動。直到就像是被他的體溫融化了某些東西似的,原本麻木的表情漸漸變得顫抖扭曲,原本緊閉的嘴唇漸漸因為急促喘息而張開,原本強忍着的男人的哭泣聲,壓抑地掙紮着,從喉嚨最深處嘶啞地爆發出來。
紀軒哭了個夠。
然後,他吐了俞陽一身。
再然後,不知是該先心疼這家夥還是該先心疼自己的名牌兒西裝的俞陽,扶着他去了浴室,把彼此脫個精光,沖洗幹淨,又回到床上。
躺在還在含糊不清念念叨叨的紀軒旁邊的時候,俞陽有點想笑,他心裏亂極了,但是他想笑,因為這還是他頭一回,和另一個人一絲`不挂躺在一起,卻不是在做`愛,or做`愛之後。
噢算了吧,什麽愛啊,那只是做而已。
沒有情感,只有情`欲,上床之前就想好了下床後的說辭,他是個專業而且敬業的一夜情人。可現在,他就只想這麽躺着,看着旁邊眼圈發紅,嘴唇發白,容貌不算多出衆,身材也有點太平庸,卻總能一點一滴,戳刺到他心裏碩果僅存的那點兒最柔軟的地方的男人。
一個在還是男孩的時候,被男人弄髒過的男人。
誰說只有女孩子會被玷污的。
失去的東西也許不一樣,但是心裏“弄髒了”的感覺,毫無二致。
越是陽光燦爛,越是顯得某個角落的陰暗,紀軒用他沒心沒肺的快樂隐藏那個角落,然後在不經意間,就把那裏藏着的所有扭曲的悲哀,盡數展露在俞陽面前。
可能俞陽并不該是首選,可能一切都只是巧合,但當房間裏安靜下來,當思路清晰起來,俞陽覺得,世上不存在巧合,唯有注定。
那天晚上,紀軒睡着了兩次,頭一回,是折騰完之後的疲憊帶來的淺眠。
第二回,是……怎麽說呢,也是折騰完之後,不過,是另一種折騰。
俞陽靠着床頭抱着貓刷手機的時候,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大腿。
心裏一驚,他看向旁邊。
紀軒顯然是醉意未消的,眼神迷蒙,動作遲緩,不過目的似乎挺明确。骨感的指頭一路向上,滑過結實的肌肉線條,鑽進裹在腰間的浴巾裏。
“哎……別鬧。”趕緊放下貓,扔下手機,按住那搗亂的爪子,俞陽皺眉,“喝傻了吧你。”
“沒有,就是有點兒……孤單……寂寞……冷……”半張臉埋在枕頭裏,紀軒發出一陣死酒鬼的蠢笑聲,甩開對方的手,繼而猛然起身,整個人壓在俞陽身上。以最近的距離四目相對着,他挑着一邊嘴角,半眯着眼,好像用盡了力氣一樣,以根本不構成威脅的力道按住人家的手腕,跟着就像只撒嬌的大貓,把臉砸進那男人味十足的肩窩,一個勁兒磨蹭。
俞陽不想讓自己對這種勾`引有反應,天殺的,剛才那些崩潰的眼淚和壓抑的過往難道可以輕易抛在腦後了?!怎麽可能!
但是,這勾`引太有殺傷力,如同閃着一雙淚眼要糖吃的孩子,可憐兮兮,抿着嘴,拽着你的衣襟,另一手指着糖果櫃臺,FUCK,是人都會心軟的吧!?
俞陽也許不喜歡孩子,那麽用貓來作比喻好了,當随便哪只貓繞着他蹭褲腳喵喵叫,他第一反應都會是一把抱起來,先親一頓,再拿吃的啊!
所以,當身上這只赤`裸裸滑溜溜醉醺醺軟綿綿的大型貓科動物這樣磨蹭他,他又怎麽跟本能對抗……
“……硬了。”那大貓略微拉開一點距離,眼神朦胧,看着他股間被略微支撐起來的浴巾。
“廢話。”一肚子火,俞陽皺着眉,擡手攬住對方的脖頸,仔細端詳那張臉,“行了,趕緊睡吧,別考驗我定力了。”
他在用最後的理性進行抗争,就像個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戰勝強敵的守軍将領,而當浴巾被拽開,當小腹被摩挲,這位守軍将領就連“同志們頂住!”的口號都喊不出來了。
“你可別後悔……”一把摟住對方之前,他這樣低語。
再之後,他沒有說半句話。
翻了個身,他壓住紀軒,親吻先是停留在瘦削的臉頰,繼而就堵住了那張線條有點桀骜不馴的嘴。他很是細致地親他,帶着一種青少年怦然心動似的感覺親他,這一次他沒有像上回那樣被推開,沒有嫌他多此一舉的讪笑,沒有種種緩解尴尬的眼神和舉動,有的,只是本能的需求,是一種對溫暖的渴望,一種對皮肉貼着皮肉的安全感的需求。
俞陽算是相當意外的,因為那家夥居然會主動探出舌尖舔過他的嘴唇,而更意外的是,向來不喜歡濕吻的他,拒絕了那麽多那麽多床伴意圖進行深度唇舌接觸的舉動後,就在此刻,居然如此主動自發地,想要深深親吻面前這個根本不算是他床伴的男人。
他真的覺得濕滑的親吻一點也不浪漫,就算其冠以“法蘭西”的頭銜。
那麽,現在,他摟着對方,壓着對方,奪取呼吸一樣沒完沒了一次次深深親吻着對方,直到唾液沿着嘴角滑落都不肯停止,又是為了什麽呢?
又一個深吻結束時,紀軒發出顫抖的嘆息聲,半閉着的眼睛和疏朗的睫毛都讓俞陽熱到發狂,在那輪廓明顯的鎖骨上啃咬了一下,他捏住已經硬起來的乳`頭緩緩搓弄,而後偷眼看向對方的股間。
那裏并沒有如他期待的那樣有格外明顯的反應,沒有挂着晶瑩的液滴硬邦邦挺立着,沒有猥瑣地輕輕顫抖着,顯然這是酒精造的孽。不過好在俞陽不在乎,低着頭想了幾秒鐘,他擡了一下眉梢,把那家夥翻了過去。
伸手從床頭櫃抽屜裏抓出一管軟膏,他将之先放在一邊,繼而擡起抱着枕頭眯着眼的家夥發軟的腰,盡量讓那可能不太聽得懂人話的醉鬼擺好姿勢,然後,便俯身下去,掌心在那光溜溜的屁股上摸了幾下,并最終輕輕分開了他最想看一眼,好好看一眼的地方。
見了活鬼。
“Damn it……”俞陽咬着牙罵了一聲。
那裏竟然很是好看,說出來不怕被笑話,那種地方,其實也是可以生得很是好看的。而身下這位,顏色也好,形狀也罷……都是稱得上很誘人的水準。舔了舔嘴唇,俞陽把指頭慢慢沿着滾熱的會陰部滑過,在那圓滾滾的囊袋上揉搓了幾下後,總算滑回來,貼住了因為被碰觸而收縮着的穴`口。
而那個時候的俞陽覺得,就算有把槍頂着他的腦袋,他恐怕也沒辦法收手了。
微涼的潤滑劑,被塗抹在那裏,試探性地擠壓很是順利,指頭進入時,也沒有遭遇太多阻力,俞陽清楚,這要感謝醉酒讓紀軒的身體無法抗拒,他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像個趁火打劫的色`情狂,于是每一個動作都相當小心。姿态也從淩駕感十足的背後位,變成側躺着,摟着對方的樣子,他細細親吻那家夥骨感的後脖頸,和肩胛骨上的翅膀刺青,然後在發現從剛才起就沒有順利勃`起的器官終于直挺挺站起來時,挑起滿意的嘴角。
可能,他應該做到最後。
他“仁至義盡”了不是嗎?看光了對方的身體,摸遍了對方的皮肉,親也親了抱也抱了連紀軒前列腺的準确位置都一清二楚了,這種時候,不麻利兒套上套子直搗黃龍,還等什麽?
他傻啊?
……
可能,并沒有做到最後的他,是真的傻。
又或許,是軟弱吧。
因為他戰勝了理性,卻沒有戰勝罪惡感。
他把“準備工作”做得相當到位,都該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大幹一場了,卻被突然襲來的罪惡感束縛住了手腳。
果然……
不行。
看着身下滿臉緋紅,氣喘籲籲,眼神迷蒙,股間挺立,雙腿分開着,聲音顫抖着的男人,俞陽低垂着睫毛愣了好一會兒,一聲苦笑,一聲低嘆。
算了。
算了……
那晚,他沒有做到最後,他用手讓紀軒射出來之後,自己滾去浴室,撸了一管。
媽的智障。
第二次沖澡時,他這樣罵自己。
有點兒顏面掃地的懊惱,然而并不後悔,這種詭異的感覺,試問誰經歷過?反正他俞老板是親身體驗過了,不是滋味兒,不過,他無比慶幸,自己做了該做的選擇。
而至于高`潮過後睡了個天昏地暗的紀軒,深眠之中鐵定是不知道是誰幫他擦幹淨身體,蓋上被子,又一直守着他的。第二天天光大亮醒來時,他覺得身旁好溫暖,卻并非來自人類的體溫。
全是貓。
枕頭上,胸前,背後,全是貓。
深灰色的胖子貼着他的脊背,睡了個四仰八叉,米白色的小嬌嬌黏在他懷裏,小手摟着他的腕子,枕頭上則是眯着一雙金色的眼,“農民揣”盯着他看的黑貓,紀軒一激靈,醒了。
他頭疼欲裂。
猛然坐起來的動作,讓原本睡得安穩的兩只貓和審視他睡臉的第三只都扭臉起身跳下床去,紀軒愣了一會兒,看到一只淺灰色的,體态修長健碩的貓跳上床,保持距離,用一雙綠眼看着他。
“……你叫啥來着?”他邊揉着發脹的頸椎邊問,然後又自己想到了答案,“啊對了,‘斯大林’,是吧?”
貓仍舊只是看着他,眼神是經典的對愚蠢的人類的蔑視。
“斯大林同志,您有什麽指示?克裏姆林宮裏一切正常不?”胡亂咕哝着,又突然傻樂了幾聲,紀軒揉揉太陽穴,在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中,不知是在拼命回想昨夜發生了什麽,還是在拼命回避去想昨夜發生了什麽。
至于與此同時,坐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裏,很是優雅地翹着二郎腿,側臉看着大落地窗外明亮到刺眼的陽光的俞陽,昨夜發生的種種,仍舊在眼前缭繞不絕,揮之不去。
對面的開放式廚房裏,是個一身黑緞子旗袍,長發盤在腦後的女人,旗袍沒有袖,腰身也沒有半點富餘,緊緊繃着,開氣更是足夠高,露着白`皙修長的腿。
女人在煮咖啡,動作流暢,手法娴熟,臉上是妖嬈的複古妝容,大紅的唇角翹着,挑出說不好是嘲諷還是同情的笑。
“俞先生啊,說真的,我沒想到這麽早來找我的,會是你,我還以為昨兒晚上我‘打’來的那只帥破蒼穹的‘野鴨子’落下什麽東西忘了拿了。”
“就別拿我開玩笑了,‘偉大的檬姐’。”俞陽一臉脫力。
“偉大的檬姐”則笑得格外開心,關掉咖啡機,她端着兩杯咖啡走過來,遞給對方一杯,而後坐在對面的沙發扶手上,“說吧,找我什麽事兒?你有大概……十五分鐘,一會兒我還要參加個朋友的開業典禮。”
“開業?什麽店?”
“定制旗袍店啊,不然你以為我穿成這樣是為了什麽?”示意了一下自己身上絕對價值不菲的衣服,萬檬喝了一口咖啡。
“嗯。”
“別‘嗯’了,快說吧,到底啥事兒,是要滅了誰,還是要成就誰。”
“既然你心裏都明鏡兒似的,我也不裝矜持了。”無奈地笑了一下,俞陽拽了拽褲線,略作沉吟之後開口,“我問你,假如,我有個人想要好好修理一頓,找你管用嗎?”
“修理?那要看修理到什麽程度了。”
“你不先問問是什麽人?”
“是什麽人跟我無關,問與不問沒差別,反正重點是‘修理’。”
“也對。”點點頭,俞陽終于不打算兜圈子了,“有這麽個人,我可以查出來他是誰,但是目前做不到不留後患地收拾他,要不然,就不會找你了。”
“瞅你說得,好像我多神通廣大一樣。”萬檬保持着了然的淺笑,在俞陽強調她确實就是神通廣大之前就催着對方繼續說,“那你到底想把那人收拾成什麽樣兒?”
“往死裏整。”回答來得足夠快,一貫是玩主表情的男人,難得一見面露兇光,“不過……別真整死了,我還不想讓事兒鬧大,變成刑事案子。”
“扯淡,往死裏整肯定會變成刑事案子。”咖啡三兩口喝完了,萬檬靠在沙發裏,從茶幾上拽出一張紙巾,蘸掉嘴唇上殘留的液體痕跡,“只不過就是……不出人命,查也查不到你身上,對吧?”
“也別查到你身上。”
“你放心,我對玩火***沒興趣。”
“OK。”
“行,那你回頭給我這個人的信息,剩下的事兒,我來處理。”
“答應了?”
“我知道俞老板事後不會虧待我,幹嘛不答應?”
聽到這樣的說辭,俞陽沒忍住笑了,點點頭,他開口:“分店選址的事兒,交給我,我也會動用我的所有關系幫你打廣告,要是需要資金方面的支持,要多少,你開口,我開支票。要是喜歡我那輛特斯拉,一句話,你開走。”
“得了吧,我知道你是不喜歡那輛車,一直惦記着打發出去。”幹脆點破了對方的想法,萬檬看着對面的男人,繼而跟他同時笑出聲來。
“哦對了。”笑容收起來時,俞陽想了想,在端着咖啡一飲而盡之前,交代了最後一件事,“不管你找誰‘幹活兒’,記得囑咐一句,下手的時候,重點放在褲裆裏,還有兩只手,未必狠到讓他以後都不能用了,但最起碼……得讓他記得住疼。”
萬檬聽完,眨了眨眼,低頭沉默片刻,看向俞陽。
接下來的臺詞,她說得慢條斯理,聽得人字字鑽心。
“俞老板,我不想問你這是為誰,可我希望,這人值得你這麽上心,這麽冒險。”
那是那天,最讓俞陽難忘的話。
他直到好久之後,還是記得這句話,更記得促使自己不考慮後果得失不顧及道德和法律的限制也要達成目的的那種憤怒。那憤怒可以轉化為冷靜到極致的殘忍和異乎尋常的堅決。也沒準他就是瘋了,可是瘋就瘋吧,至少在萬分之一個剎那那麽短的閃念之中,他是真真切切發自內心覺得,“那個人”是值得他這麽上心,這麽冒險的。
紀軒到底還是醒了就不認賬了。
這一點,在俞陽的意料之中。
從萬檬住的酒店回來的時候,大約是十點半,那在他離開時仍舊睡得天昏地暗的家夥,不知何時已經起了床。還把床鋪給收拾整齊了,自己則應該是徹底洗了個澡,重新穿好衣服,坐在外屋沙發裏,一邊刷手機,一邊給“斯大林同志”撓下巴。那确實是“斯大林”沒錯,因為相較之下顏色更深臉也大了一倍的“丘吉爾”正在沙發背上站着,寬闊的腦門和渾圓的腮幫拼了命似的往紀軒脖子上蹭。
俞陽有點兒吃醋。
“起來了?”扔下車鑰匙,他看着好像不太想面對他的家夥。
“啊,是。”應了一聲,紀軒沒有擡頭。
“餓不餓?吃點兒東西了沒呢?”
“沒有。那什麽,不礙的,我一會兒路上買個煎餅啥的就成。”無關痛癢的話題,在俞陽不繼續提問時有點兒進行不下去了,紀軒忍受了一會兒對他而言應該是格外難受的沉默,總算決定直接切入主題,“那個……昨兒晚上……”
“嗯。”俞陽等了三秒鐘。
“我喝多了哈。”
“啊,是。”
“到最後喝了多少一共?”
“将近一瓶灰雁。”
“卧槽……那,我是不是還沒給錢呢?”
“錢不着急。”
“別不着急啊,錢就是錢啊,一瓶灰雁多少錢?我現在給你。”
“……昨兒不是跟你說了嗎,三十八。”
“大哥你別逗我。”低着頭打開微信的家夥怪笑了兩聲,“我剛上網查了查價格。”
“那你知道還問我?”俞陽一臉無奈。
“網上價兒肯定比你店裏便宜啊,我不能讓你虧本兒啊。到底多少錢,我轉賬給你。”
“你就照着你查出來的價兒給吧。”被弄得有點兒煩了,俞陽彎腰抄起湊過來跟他這個親爹撒嬌的白咪子羅斯福,抱在懷裏親了親,便徑直走向了浴室。
他沒聽見紀軒跟上來或者再問他關于錢的事兒,洗手,洗臉,洗掉外頭空氣中污濁的感覺之後,他感覺到褲子口袋裏的手機一陣顫動。
掏出來看,是微信轉賬的消息。
說真的,他心裏不是很舒服。
我幫你出頭,不管根本原因是什麽,情緒上都是抱着一種不計後果得失的初衷的。可你呢?哭夠了睡醒了啥都不提了都好說,你催命似的追着給我酒錢是要幹啥?
然而……
又一轉念,俞陽的心思也好,表情也罷,就都沉下來了。
昨天夜裏,看着睡死過去的紀軒,他基本确定了一件事——自己有點喜歡這小子。
都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喜歡上了一個死直男。
港真,這不好玩兒,就如林克所言,喜歡直男,真心不好玩。而同樣是真心已經太久沒喜歡過誰的俞陽,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再度有種熱情蠢蠢欲動的痛。
那是微微刺癢的痛,那是當你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的痛,可能時間真的不是問題,羅密歐與朱麗葉從相愛到死也不過就是三天,可能真正的問題是明擺着的,明顯也一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情一般,蒙太古和凱普萊特,直的與彎的,這樣的碰撞,就算是僥幸有了油和水在劇烈搖晃下短暫的看似相融,時間一長,該分離的,照舊還是會分離。
紀軒是那一汪清水,就算漂着落葉混着塵埃,他還是清水,他犯不上被俞陽這桶來自聲色犬馬之所的地溝油卷進同一個玻璃球,上演着液體沙漏一樣愚蠢的颠倒反複。
所以……
等這事兒過了,就徹底過了吧。他私下裏幫紀軒出口惡氣,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然後,他倆還是他倆,做朋友,沒問題,做`愛,還是別了。
昨晚是一場不怎麽美麗的意外,留作記憶,足矣。
俞陽不該有奢求,因為奢求了也沒用。
紀軒根本不提昨兒的事兒了,看樣子是鐵了心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的,那他何苦揪着不放?就給那直男一條活路吧,也是給自己一條活路,再這麽下去,不會有結果,更不會有好結果。
終于想清楚了自己該怎麽辦,俞陽嘆了口氣,重重抹了把臉,走出浴室。
沙發裏,還坐着紀軒,機選腿上,還坐着“斯大林”,那家夥看他出現,清了清嗓子,表情挺大義凜然。
“昨兒給你添麻煩了哈,實在對不住。”
突然的客氣反而更讓人不舒服,俞陽不說話,耐着性子等下文。
“……啊……我是不是……跟你……”半低着頭,紅着臉,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模樣,可愛到讓俞陽開始産生幻想。幻想裏,他大步走過去,趕開那家夥身上的貓,而後拉下自己的褲子拉鏈,讓對方看着自己的股間,看着昨天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都沒有滿足的物件,讓他好好含在嘴裏,好好侍弄一番,直到被射在臉上才可以停止……不,應該說這只是個開始,再接下來才是重頭戲,他要把之前沒能實現的都狠狠實現一遍,即便那貨哭着哀求也不罷手。
“是,你喝多了,算酒後亂性吧。”被自己的幻想弄得開始生悶氣,俞陽挑起嘴角,笑得有點兒邪惡有點兒痞,隐藏着真實的尴尬和焦慮,“你還吐了我一身,結果洗完澡之後你就來勁了,對燈發誓我沒先動手啊,是你直接摸上來的。具體細節需要我接着往下說嘛?”
“別別別別別別別別!!!……大哥你饒了我吧!!”臉上紅到都快炸了,紀軒慌忙擺手,一副背生芒刺坐立難安的模樣,“怪我怪我都怪我,我道歉我悔過我神經病,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當我啥也沒幹啥也沒說,成不成?”
夠嗆。
啥也沒幹?那主動送上門來的是誰?
啥也沒說?
你啥也沒說我一大清早義憤填膺找人為民除害是為誰?!
可是,那些已經呼之欲出的臺詞,俞陽半句都沒真的講出口。他并不想。
紀軒不願意承認,那就讓他不承認吧,非要他承認,又有什麽實際意義呢?這又不是聲淚俱下的社會陰暗面透視節目,讓一個個曾經的受害者坐在那兒對着鏡頭講自己的悲情故事。既然紀軒希望黑不提白不提就這麽過去,那不如就配合他一把,過去算了。
“甭那麽激動,偶爾獸`性大發勾`引一兩回男人不會‘彎’的。”臉上挂着壞笑,斜靠在門框上,他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繼而邊說邊慢慢掏出漂亮的金屬煙盒,慢慢打開,撤出一支煙,放在唇間,點燃之前,好像很不經意似地低語,“然後……你昨兒晚上說了一堆胡話,我沒怎麽聽懂。”
聽他那麽說,紀軒先是一愣,眼神也好,表情也罷,都有點受了震顫似的反應,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再然後,是疑惑的審視,最後,就是真的打算黑不提白不提的蒙混過關了。
“嗯……沒聽懂就沒聽懂吧,反正我确實是喝成狗了……那個、那什麽,要不,沒啥事兒我就先走了。”撐着沙發扶手站起來時,他讪笑着,逃避着,那麽說。
然後,紀軒離開了。
然後,俞陽沉默了。
其實該怎麽說呢?歸根結底,怕是明知道對方睡醒了就會不認賬,還是心有戚戚然這件事,讓他自己從自己這兒,就很難過得去吧。
紀軒的逃避,戳到了俞陽某個點,讓他也不由自主,試圖跟着逃避起來。
就算該幹的事兒,已經決定要幹的事兒,終究還是會幹。
而這件事所帶來的後果,與其說是嚴重,不如說是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