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自從展昭記事起,他就很少有過放縱自己流淚的記憶,也很少在人前失态,他總是表現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穩重。

以那人的話來說,就是少年老成。

甚至是一年前,在看到那人遍體鱗傷,蒼白浴血的時候,他也只是緊咬着下唇,在胸口憋緊了氣。

以往勝雪的白衣被赤紅侵染得刺痛了眼睛,盡管酸澀不已,卻流不出淚。

雖然他自己心裏是很想流淚的。

“傻貓,五爺好不容易回來,你不高興麽?竟然連句話也不說。”輕佻的語氣,卻泛着難隐的心疼。

最喜悅莫過于失而複得。

展昭只覺世上所有的痛和疲憊都消失盡了,同時猶如一塊大石哽在喉間,說不出話來,亦堵得胸口生疼。

心中難言的酸澀直湧鼻腔,他緊緊抱住懷裏那微涼的身體,眼前一片模糊。

白玉堂一如見慣的那樣,一身白衣。只是他的手裏沒有拿着那把畫影,而是提了一盞紙弄燈籠。透過稀薄的紙片,映出淡淡暗黃。

“一年未見,還是像以前那般不喜歡燃燈,果真是個夜貓。幸得五爺目力好,不然這府裏通概一樣,可得蹿別人屋裏去了。”白玉堂輕盈地從窗口躍進,一邊說着笑,一邊牽了展昭的手拉着他往裏邊走。

展昭如同木偶般,被白玉堂牽到桌邊靜靜地坐着,他的目光卻随着白玉堂的身影片刻不移。

屋內的蠟燭被白玉堂用自己提着的燈籠燭火盡數燃起,照得一片通明。

展昭的房間裏,所有的物什擺設,都和他記憶中的一樣。這只貓兒本就是樸素偏愛簡潔,從來都只有必要品,沒有多餘的他物。

在床尾衣櫃旁的小高臺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畫影,壓着一襲潔淨整齊的白衣,前面還放着幾根燃盡已久的白燭。

Advertisement

那是一個從簡而設的衣冠冢。

白玉堂的目光輕輕顫了顫,卻并未過多停留于此,而是重新提起了笑容,轉過身走到展昭旁邊坐下。

他自在的曲起了一條腿,提着燈籠的手臂卻靜靜地搭在膝蓋上,不似往日那般,所有東西在他手上都要搖搖晃晃轉個不停,那盞紙糊燈籠,他提得很穩很穩,燭光毫不搖曳。

時間仿佛靜止,借着明黃的光亮,他們看着彼此熟悉的面容,微微啓了唇,喉頭滑了滑,卻猶是無聲。

好像醞釀了很久,展昭才嗫嚅着說了句話,聲音有些哽咽,“玉堂,我終是等到你回來了……”

看着他嘴角提起的那抹苦澀的笑容,白玉堂心中一痛,用那只沒有提燈的手攬過展昭的肩頭,伏在他的脖頸邊,他似乎更瘦了,摟着他的身子,隔着衣衫都能感覺到硌人的骨頭。

他想對展昭說的話太多,但最終只化成一句輕聲細言:“貓兒,對不起。”

似是料到他會如此說,展昭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阖上眼睛,鼻翼下全是他冷清卻溫柔的氣息。

玉堂,能再見到你,展昭已別無他願。

(二)

展昭已經很少做過夢了,因為他很難陷入深睡,甚至這一年來,他很少睡覺。

但凡夢境,他都記得清楚。

最近的一次,他記得是在一年前,八月初十的晚上。

那只耗子忽然說要回陷空島一段時日,美名其曰來告別自己,于是拉着自己在屋頂上一起促膝觀月。

那晚他們講了許多話,卻沒有喝酒,彼此都是清醒的。

那夜的月亮似乎還沒有今日那麽圓亮。

可是後來,白玉堂竟是敲暈了自己,獨自去闖沖宵樓。

那晚展昭的夢裏,一片赤色,火光沖天,似是有無數雙淌血的手在拉扯着前方遠處那片白色的身影,将他拉入漫天血光之中。任憑自己如何追趕,都似停留在原地動撣不得,喉間也像是被哽着發不出聲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血色中,一同化為餘燼。自己卻無力從夢中掙脫出來。

“貓兒,想什麽呢?”白玉堂用手肘輕輕推了推身邊出神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看到了方才展昭潰散的瞳孔猛地一縮,眼神裏溢出了害怕與無助。

南俠,從未在人前顯現過脆弱。

可是這卻并不代表着他不脆弱。

起碼這一點,白玉堂是懂他的。

展昭斂了心神,回以他輕輕柔柔的一笑,“我在想,玉堂走了這麽久,今夜是否要将之前欠下的債,盡數還予展某了?”

那道清澈明亮的目光看得白玉堂心中有愧,可是他堂堂白五爺又豈會輕易屈服之人,不管自己有理無理,氣勢上是絕對不會輸人一等的。于是他輕輕笑了一聲,将整個身子向展昭探了過去,兩人四目相對,距離猶若分毫,連彼此的呼吸都撓得面上有些癢癢。

“那貓兒想要五爺如何還呢?”低啞的聲音,在這黑夜裏透着無法描述的魅惑。

似是沒有注意到眼前人不正經的挑逗和邪笑,展昭斂了笑容,只伸手探向他的衣襟,想要脫下他的白衣。

這舉動倒是令風流天下的白五爺一驚,趕緊退了回去,他捉住展昭伸過來的手,幽深的目光直直的看進展昭的眸中,有幾分探索。

“讓我看看你的傷便罷。”展昭迎着他的目光,聲音很輕,卻不容辭。

不知是因為燭火的搖曳,還是展昭的眼睛在跳動,白玉堂看到那雙眸裏似有流水般潺潺波動,像極了一只受傷的幼貓,楚楚可憐的模樣。

于是他松開了手,任由展昭緩緩扯開衣襟。

本是光潔的胸膛,如今在明黃燈亮下露出了一大片猙獰交錯的傷痕,層層疊疊,竟是幾乎無一處完好的。

白玉堂別過臉去,無所謂的笑了道:“人在江湖飄,哪有不受傷的。五爺皮厚命硬,受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麽,都過去這麽久了,早就養好了,只是留下的疤難看了些。”

感覺到冰涼微顫的指尖輕輕拂上那些粗糙的疤痕,白玉堂将衣服一攏,匆匆穿好,緊握住展昭還停在半空的手,他未來得及說話,便看展昭斂了眸光,如畫般的眉目下只映照着古井般的深瞳,那是一個白玉堂從來沒有見過的複雜的眼神,似是愧悔和歉然,又似堅定和無奈。

“玉堂本是江湖豪俠,向來暢意雲游慣了,展昭卻是将你牽扯進了永遠沒有出口的朝廷争紛漩渦之中,還三番兩次令你遇險受傷……倘若你因此性命有憂,叫展昭該當如何?展昭自認二十餘年來,無愧天地父母,守護清官不負百姓,卻唯獨欠了你的情意無以回報,展昭何德何能竟得玉堂青睐,又是何其慚愧将你束縛……玉堂,展昭對不起你良多,委實委屈你了。今生情,只盼來世能長相守。”

白玉堂怎會不知展昭向來是心事不外露的性子,以前只是稍稍逗他幾句,他都會紅了臉惱羞不已。

而如今的這些掏心肺腑之言,白玉堂從沒聽展昭說過。若在以前,他定是會萬分得瑟的再引逗回去,可現下,這一字一句猶如重錘鑿刻般,白玉堂只覺得整顆心揪得發澀生疼。

大抵是這次自己的行為,真的傷狠他了。

這只貓兒,大抵是真的害怕得狠了。

展昭第一次主動擁抱白玉堂,雖然自己的雙手仍是有些微顫的,卻将他抱得很緊很緊,不同于往日的拘禮有數,像是要将那人刻入骨髓般難舍難分。

白玉堂輕拍着展昭的後背,在他的耳鬓落下輕輕一吻,“為了你,一切我都不在乎。貓兒,你想抵賴是不成的,永生永世,五爺都跟定你了。”

(三)

展昭幾乎一夜沒合眼,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這件事情。他害怕自己閉上眼睛,就會是幻境一場,再睜開時就見不到白玉堂了。

展昭不睡,白玉堂也陪着他不睡,到最後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為了陪誰。

直到雞鳴漸起,天邊快要泛起微微的魚肚白了。

白衣之下的雙手修長有力,展昭知道白玉堂向來是白皙的膚色,可是如今細細看起來,卻覺得他的皮膚竟是比他的衣服更加蒼白幾分,這雙手相握了整晚,卻仍是微涼的。

白玉堂側首往窗外看了看,眉頭輕蹙即舒。

大約是猜到了他要做什麽,展昭輕輕緊了緊握着的手,喚回白玉堂,對他緩緩一笑,“玉堂,你若是還有事,便……先去罷。”

雖然是微微猶豫的語氣,但是展昭從來不會強求別人做任何事情。

沒有像以前那樣趕也趕不走,死皮賴臉地粘着展昭,白玉堂抿緊唇,一言不發定定地看着展昭,好像要将他的模樣細細描刻一般。

半晌,雞鳴聲愈急,好似在驅散着暗色,也似在催促着将離之人。

白玉堂微不可察地将憋悶在胸中的一股濁氣輕輕洩去,他一只手提起腳邊放置了整晚的燈籠,一只手牽着展昭來到門邊。

屋子裏的蠟燭未到昨今更替就已燃殆盡,可是白玉堂的燈籠,卻是整宿都亮着的,裏面的燭火,像是源源不滅一般。

總覺得今夜這白衣人有些奇怪,直至将目光從頭到腳,移到他的手時,展昭才忽然驚覺,“等等,你的畫影還在我這,我去給你拿。”

展昭的手卻被白玉堂緊锢着,他回過頭來笑道:“五爺不過是回陷空島一趟,又不是去打架,拿劍作甚。這畫影,便留給貓兒罷,可得替五爺好好愛惜它。”

聽這輕松的語氣,展昭只是将信将疑地點點頭,白玉堂并未躲避展昭投過來的探尋眼神,而展昭也并未從他的眼眸中看出絲毫的不妥之意。

迎着外頭透過來的微光,白玉堂的笑容很晃目,輪廓卻有些飄渺看不真實。

天已經要大亮了。

“貓兒,我會再回來的,放心。”

他如是說,拉過展昭,在他的額上印下輕輕一吻,然後決然放了手,轉身而去。

那抹颀長白色的身影,在微亮的天色中,提着一盞紙糊燈籠,沿着綠樹成蔭的小道,慢慢消失在展昭的視線盡頭。

額上仍存着清涼柔軟的觸覺,他怔怔地伸手觸上,心裏忽然湧上一種沒來由的擔心,塞得胸口悶疼——就像害怕風會将燭火吹滅一般,他害怕那抹白色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晨光的盡頭,害怕這一夜的經歷只是刻骨摯情凝聚幻化而成的虛妄幻境,過了這短暫的幾個時辰,仍是碧落黃泉,天人永隔。

朝陽漸升,清晨的陽光透過雲層和枝葉,灑在泥土和石地上,好似銅錢眼般,顯出點點斑駁的明亮。

直到晨光直直鋪灑在身上,耀得全身都溫熱,展昭仍是那個姿勢不曾改變,那個位置不曾移步。

他站在門口,眺望遠方。

眸光清澈,笑容溫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