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翌日,七月初二晨。
開封府內的門衛一向起得早,然府中那一角的靛藍身影,卻幾乎是每天伴着雞鳴而立。他們雖然都知道展昭這一年有着或輕或重的失眠,也大概知道何由,但是大家都默契地避而不談,畢竟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外人提起的心事。
可是他們卻覺得,今日的展護衛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但是又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
張龍趙虎正悄悄琢磨着,卻見公孫策從長廊盡頭拐了身出來。他倆彼此交換了個眼神,于是上前圍在了公孫策左右,一人一句的直将這份疑惑甩給了他們的師爺。畢竟在衆人眼中,公孫先生可謂是再世諸葛,甚少有他解不透的謎。
“不知先生今日可有見過展護衛?屬下覺得……展護衛好像活過來了!”語罷,趙虎被張龍使勁拍了一掌,他摸了摸肩頭,嘿嘿的讪笑了兩聲。
“大清早的沒睡醒,趙虎他一時口誤說錯話,讓先生見笑了。”張龍暗自睨了他一眼,接着對公孫策說道:“屬下的意思是,展護衛似乎比以前有生氣多了,雖然看起來還是略有疲憊,卻不像往日那般魂不守舍了。”
公孫策經過展昭的房門時,正巧看見他還在屋裏,想到方才張龍趙虎倆人的話,略一思索,于是敲了敲門,溫和道:“展護衛,聽聞今日你告了半天假,可是身體有何不适?”
展昭手裏還拿着東西,聞言,轉過身來,對公孫策笑了笑:“屬下無恙,多謝先生的關心。屬下只是覺得這屋子裏有些雜亂,所以想找個時間收拾一番。”
展昭的房間向來樸素簡潔,豈有雜亂一說?公孫策暗暗覺得好笑,這借口也未免太令人難以信服了。不過看到展昭的笑容确實精神了些,公孫策心裏到底是寬了寬,這才認真看出他手裏拿着的東西,有些疑惑地問道:“展護衛,你這是——?”
知道公孫策向來是言行隐晦的性子,展昭便明白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于是将公孫策請進屋,坐下了道:“方才無意在櫃子裏找到的,屬下覺得它畫工不錯,便拿出來看看。”說着,他将手裏的東西緩緩展開。
公孫策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倒是贊同地點點頭:“确實畫得極美,想必下筆之人,定是擁有一顆高潔細膩的心思。”
那是一朵手繪的純白茉莉花,綻放在有些褶皺的紙糊燈籠上,卻不難看出它的活力,栩栩如生。
展昭淡淡笑了,視線看着手中的燈籠,卻有些失神。
它雖然沒有月季那樣婀娜嬌豔,也沒有牡丹那樣雍容華貴,但是它潔白無瑕,如雪似玉,就像白玉堂給人的感覺一樣,素得貴雅傲然。
見展昭笑得澀然,卻并不說話,公孫策便了然這物的來由,大抵是與那白衣青年有關。
他微微搖首默嘆一聲,便也不打擾展昭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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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匆匆一瞥,卻令公孫策有些愕然,頓了頓,他終是開口問道:“展護衛可是将白少俠的物件收起來了麽?”
展昭身後的那高臺上,已經空空如也。
展昭點頭,輕輕笑道:“已經不需要設那個了。而且我答應了他,要好好珍藏的。”
公孫策記得,去年白玉堂命殁沖宵樓,因為襄陽離開封較近,故他的屍首便被人先送來了府裏,後來才被匆忙趕來的四鼠接回陷空島去。
公孫策當然也記得,當那日展昭看到白玉堂的時候,青白的臉色堪比後者。他沒有愠色,更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陪在白玉堂身邊,周身散發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淩厲卻沉悶的氣息,大悲希聲。
公孫策還記得,在白玉堂入殓的那幾日,展昭因追查襄陽王一事脫不開身,故沒能趕去。他只在後來,向四鼠要了白玉堂的物件,在自己屋內設了一個簡單的衣冠冢。
自那以後,陷空四鼠,便再沒來過開封府。
“展護衛,你能看開就好。已經這麽久過去了,倘若白少俠在天有靈,他必定也是不希望看到你為他如此傷懷的。”想起展昭是如何度過這一年的,公孫策滿是心疼地道。
展昭清澈的目光看着他,卻有些奇怪,“先生說笑了,白兄他平安無事,屬下該高興才是,何故傷懷?”
聞言,公孫策心裏悲恸,他以為展昭是從沉默的悲傷中慢慢走出來了——時間雖然也許不是最好的療傷良藥,但至少會起到一點作用。可是卻不曾想,展昭的執念竟是如此之深,克制到精神恍惚,自我催眠。
公孫策終究沒再說什麽,看向展昭的那雙眸中,退去了深谙和精明,盛滿了心疼與哀傷。
送走了公孫策,展昭看着桌上那盞茉莉燈籠默然了。
過了良久,他似乎沒有要将燈籠收起來的意向,而是将它細細地擦拭了一遍,然後提到窗邊挂了起來。
看着窗口的這盞燈籠,他終是滿意地笑了。
這一夜,府內黯寂,萬物俱靜。
唯有高牆深處,綠蔭遮掩的那一角,亮着一點昏黃。
和着微光,隐約間可以看到一個人影,清瘦卻挺直地站在窗邊,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