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尤夫人第八
賈母的生辰,榮府一大早便中門大開,上上下下都換了簇新的衣裳,嘴角噙着笑意,看起來喜氣洋洋的。賈赦賈政兩兄弟帶着賈珠賈琏在門口迎賓,邢、王二位夫人帶着大房庶女迎春和二房長女元春在內門處迎接女客,分工明确,處處周全。
“老二家的,你看,那是不是東府那位。”忽地見到一抹牽着兩個孩子的身影,邢夫人拉了拉王夫人,道。
王夫人仔細打量了兩眼,道:“是,可不是嗎!”
她細細看着由儀,見她身上披着雪白而無一絲雜色的狐裘,發髻上一支雲腳珍珠卷須簪和一支水晶步搖并列插着,另一側則簪着一朵花開并蒂的翡翠頭花。這打扮并不華麗卻也不算失體面,更重要的是即便這樣一身簡單的打扮,站在那裏也掩蓋不住她通身的氣派。
王夫人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一面卻也迎了過去,在由儀對着她和邢夫人颔首的時候回禮。
天地君親師,由儀身為一品公夫人,而她只是五品宜人,此時若生生受了由儀的颔首禮,只怕回頭賈政便要被禦史彈劾了。
邢夫人則颔首還了一禮,然後就聽王夫人對着由儀笑道:“蓉哥兒愈發俊俏了。”
由儀随意笑着免了元春與迎春的禮,對這話不過笑笑。
卻聽一旁的邢夫人道:“可不是這話嗎?蓉哥兒分明小了薔哥兒一歲,可兄弟兩個站在一起卻也看不出大小來,可見侄兒媳婦養的用心。”
這話說得誅心。
由儀冷了面色,擡頭往裏看去,對着王夫人問道:“老太太在裏頭嗎?只怕侄兒媳婦來得晚了。”
“不晚,不晚。”王夫人知道邢夫人說差了話,便也不再提孩子們的茬兒,只是笑道:“在裏頭和幾位老诰命說話呢,侄兒媳婦進去看看?”
又喚了一旁站着的兩個女孩兒,道:“元春,迎春,你們帶着嫂子和侄兒們進去吧,這兒風口上,你們小,受了涼就不好。”
元春應了一聲,道:“是,女兒知道。”
随即轉身對着由儀稍稍欠身,禮儀姿态半點不差:“珍大嫂子,請。”
身後的迎春有樣學樣地行了一禮,只是年紀小,小娃娃白白胖胖的,衣裳顏色雖不鮮豔卻也極讨人喜歡,讓人看着只覺得有趣,而沒有元春亭亭玉立的樣子和禮儀周全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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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儀笑了笑,臨走前對着王夫人随口稱贊道:“元兒的規矩學得不錯。”
這話王夫人愛聽,卻還得笑吟吟地道:“小孩子家家,哪裏值得這樣的誇獎,只是本分罷了。”
榮慶堂裏正熱鬧着,由儀帶着兩個孩子進去給賈母行了禮,說了兩句賀壽的話,便有丫頭奉賈母的意思過來引着兩個孩子去了孩子們的地方。
她自己落了座,兀自坐那兒喝茶,或偶有诰命來搭話,便笑着回應兩句。
“我好找了你一圈兒,你卻在這兒坐着讨清閑。”開口的是宣威侯夫人徐聘柔,一襲紫衣,面容端莊卻也不乏飒爽。
雖是如此的容色,她卻是正正經經文官家的女兒出身,父親當年是教導當今學業的,如今管拜一品太傅兼領國子監,實職雖然不高,卻是滿朝文臣都要敬上三分的。
而她自幼由出身宣威公府的祖母教養,琴棋書畫精通自然不說,也練得些弓馬拳腳,為人性子極灑脫,在京城貴婦中也算是極獨特的了。
她及笄之後婚配也是許了她祖母娘家的當家人宣威侯,雖然如今只是侯爵,但侯爺手中有軍權,便是賈母一輩的老人也要讓她三分。
按理說,她這樣的性子是看不上“尤氏”這樣出身的侯府“夫人”的,偏生當年廟中進香遇上些匪徒意欲幫她,不敵之際是由儀出手相救。
于是折服于由儀的飒爽英姿,處理了家中那些亂事之後便時常上門,打着的就是報恩的借口,雖然殷切,卻也進退有度。由儀也算喜歡她的性子,便交下了這世界中的第一個朋友。
聽她如此說,由儀稍稍笑了笑,道:“宣威侯夫人忙,妾身哪敢打擾?”
口中是如此說的,面上笑意可不作假。
徐聘柔推了她一下,嗔道:“偏你嘴上不饒人。”
她在由儀下首的位置坐落,兩張年輕面孔在周圍一幹中年婦人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二人也都習慣了,均是淡定自若的樣子。
“你同宗家二房的女兒那規矩學的可真不錯,便是宗室的郡主們只怕也有不及的,晉陽公主如她這個年紀也不比她好。”徐聘柔這話說得半點不心虛,她是當今皇後的親妹,當年同與皇後承歡于徐家老太太膝下,情感與旁的兄弟姊妹自然不同。并且皇後大出許多,讀書識字都是皇後親自教授,待她也算是與自己的女兒差不多了。
直到皇後出嫁為三王妃,她也常去王府裏走動,如今更是皇宮中的常客,碰了當今也能大大方方地叫一聲“姐夫”,半點不虛。
且她嫁的宣威侯,當今還是皇子的時候便是他的伴讀,後來一路輔佐當今,如今領着京畿大營,在京中男人堆裏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她又身系承恩公與宣威侯兩家,京中尋常诰命對她都得禮讓三分。
而若說京中貴婦聚會提到的“好命人”中定然有她徐聘柔一個——皇後幺妹,自幼千嬌萬寵養大的,雖說性子在貴女們眼中不合拍,卻極得長輩們的喜歡,惹足了人的紅眼。
當年婚配時豬油蒙了心死活要嫁給一個打她近十歲的男人,京中不知有多少貴女躲着暗笑,但婚後宣威侯待她也是如珍如寶,房中沒有其他姬妾不說,更是早早請封她誕下的長子為世子,實在是讓當年嘲笑過她的人扼腕。
這些事情由儀自然也聽過,卻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
三世情緣,身具深厚功德。
想不到以寶黛作為主角的《紅樓》中也有這樣的人。
由儀當時也不過略想了想,然後輕笑一聲抛之于腦後。
活了這麽久,若是事事都要探尋究竟一番,那她可能早就累死了。
此時由儀聽了這話,不過輕笑一聲,然後風輕雲淡漫不經心地抿了口茶水,一面慢慢撇着茶水上的沫子,一面随口道:“你這誇獎讓她們聽到了可得好生惶恐一番。”
徐聘柔借着喝茶的袖子的遮擋翻了個白眼兒,嗤笑道:“我随口一說,她們随意聽聽就罷了,何況這話她們也不會知道。”
又道:“只是可憐我那個小外甥,小小年紀就被人惦記上了。”
由儀掃了她一眼,輕笑道:“惦記你外甥的人是不少,但這一家可未必。”
“你得意思是?”徐聘柔瞪大了眼睛,有些驚訝道:“這做父女都足夠了吧?”
由儀道:“你看那宮中如今還有和你年齡相仿的太嫔呢。”
徐聘柔嘆了口氣,搖着頭道:“這些人都是瘋了不成。”
“罷了,不說這些喪氣的事兒了。”徐聘柔又笑了笑,說起了旁的事情來:“我在京郊有個院子,裏頭種滿了個紅梅花兒,冬日裏落了雪最好看了。本來年前就打算請你過去賞花游玩了,偏生我家燕兒又病了,拖拖拉拉的一直沒約成。如今年也過了,趁着花兒還開着,咱們去玩玩如何?”
“都請了誰?”由儀仍舊垂頭慢慢撇着茶水上的一層浮沫,仿佛不過是随口一問,徐聘柔卻知道她是動了心。
當下笑了笑,道:“知道你的性子,還能請誰?就咱們倆。”說着又補了一句:“況且我和她們也合不來,一個兩個看我的眼神想要吃了我似的。”
她輕輕吐槽了一句,透出些小女兒的嬌态來。
由儀歪頭看着她,唇角勾了抹笑意出來,也不開口。
直到快把徐聘柔看得惱羞成怒了,方才點了點頭,應道:“既然如此,約個日子吧。”
徐聘柔這才喜笑顏開,道:“等我家燕姐兒和玉姐兒到了進學的日子,擇個晴好的天兒,咱們就去。”
又道:“你在家也是閑着,出來走走對身子也有好處,到時候咱們再去逛街,你可不準拒絕。”
“都應你。”由儀随手順了順蔚藍褂子袖口上一圈雪白的風毛,道:“不過我也是鬧不明白你是怎麽有那一家家店逛過去的耐心,直接讓人送上門不就好了?”
“哎呀,這怎麽能一樣呢?送到府上的都是中規中矩,穩妥為先,說精致也精致,但卻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都在店裏呢,得親自過去,亮出身份才能見到。”
說到首飾,徐聘柔眼睛都亮了,一點一點說得頭頭是道。
由儀無奈,只得應聲道:“聽你的,都聽你的。”
“這才對嘛。”徐聘柔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看你日日在家裏閑的發慌,還是要出去多逛逛的。”
那頭邢、王二位夫人過來說前頭宴席齊備了,賈母與幾位老太妃、國公夫人紛紛起身,徐聘柔這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念叨,慢慢起身。
榮府的宴席備的十分隆重,桌上鮑參翅肚全揀最好的用上,臺上唱戲的戲子也是京中最有名氣的戲班子的臺柱子,便是一方名角兒,此時也只能在臺上小心謹慎地唱着,然後恭恭敬敬地謝過賈母的恩賞。
榮府之富貴,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