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尤夫人第十

“哎呦呦,讓你過來一次可真不容易。”邢夫人攜了由儀的手往裏走,又道:“迎春常常念叨你呢。”

由儀輕輕笑笑,沒說什麽。

三月二十九尤氏生辰,賈蓉和賈薔都沒在京中,本也沒打算大辦。偏偏宮中皇後送了賞賜來——有“富貴長春”、“松鶴延年”、“玉堂春富貴”等三樣花色的宮緞各四匹,共計十二匹的地方上貢錦緞并一串翡翠十八子與兩盆名品牡丹。

這算是極豐厚的賞賜了。慣例的賞賜前些年倒也有,但今年因由儀入宮給皇後請安時得了不少賞賜,皇後的态度也格外親近,于是滿京中都傳由儀得了皇後青眼,西府便對她熱絡起來。

昨日聽了賈蓉、賈薔二人順利過了童生試初試的消息,賈母雖覺得勳貴子弟何必去與貧寒讀書人一般科考,但賈政的态度卻大不一般——他是考過科舉的,雖然考了多年只考了個童生回來,然後就蒙恩蔭入朝。但他卻一向以讀書人自居,聽聞東府的兩個小輩過了初試,便對王夫人好生叮囑一番,原話如何不提,直說王夫人自己總結歸類之後,得到了一個要與由儀親近的結果。

也算是陰差陽錯吧。

其實前者也只不過是因為由儀今年被徐聘柔拉着才入宮給皇後請安罷了,往年先是守孝,後來一年對外抱病,她也沒機會入宮請安。

幾年入宮了,皇後顧念着她對如今的太子的救命之情,于是态度比之其餘诰命更加親近。

王夫人的态度雖也親切殷勤,卻好歹端着大家風範,邢夫人可是親近獻媚的光明正大,話裏話外不離中宮賞賜,笑容格外的熱絡。

“嬸子說笑了,我也不過是這兩年身子不暢快,便也不愛走動罷了。”又看向迎春,笑道:“迎春妹妹,多謝你記挂了。”

又見一旁的元春笑盈盈地陪着,身上穿着水藍色夏衫,梳着少女發髻,髻上斜插着一朵鵝黃牡丹,看起來俏麗又端莊。

于是由儀對她笑道:“元春出落得越發好了。”

這話王夫人愛聽。

但無論心中多麽的熨帖,面上都得笑得極謙虛地道:“她小孩子家家,還得好生習學呢,若是日後能有你三分品性,我便知足了。”

由儀便笑着與她寒暄兩句,那頭史老太君回頭看,笑吟吟道:“你們娘們兒在後頭說什麽小話兒呢?”

王夫人忙陪笑道:“與侄兒媳婦閑談兩句,擾了老太太的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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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的話啊?”賈母搖了搖頭,又招手喚元春,與由儀笑道:“我這孫輩兒幾個呀,唯元兒最貼心,日日陪着我,處處細致貼心,真不怪我喜歡她。”

“不知老太太,我也喜歡呢。”由儀笑了,她诰命等級與賈母平等,倒也不必在意什麽自稱,只是笑道:“只恨我身邊只有蓉兒他哥倆,貼心倒也貼心,只是男孩子總是大意些。”

“男孩兒好!日後給你添些個孫兒孫女,在身邊也熱鬧。”賈母仍是和藹慈愛的樣子,笑眯眯道。

由儀抿着笑點了點頭,不再開口了。

一路到了布宴的亭子,那亭坐落在水上,處處景致精妙,伴着水聲潺潺,實在是個極好的辦宴地點。

在座以賈母為首入了席,又在與賈母隐隐并排的地方給由儀又安排了一處席位,由儀也不推讓,笑着落座了。

又有打扮俏麗的妙齡少女捧了茶點羹湯來,另有人安排了一臺小戲在另一面的臺上,當下玩樂齊備,賈母又道:“元兒,将你那湯給你嫂嫂盛一碗。”

“唉。”元春應了一聲,一面起身為由儀盛湯,行走間姿态大方、搖曳生姿,滿身大家閨秀的風範。

又給由儀盛湯,雙手奉上的動作恭謹又溫順,處處尋不出半點兒的差錯。

由儀心中對西府的打算知道了三分,又聽賈母道:“元兒這湯,可是南安王太妃都稱贊過的,珍兒媳婦你可要好好兒嘗嘗。”

“是。”由儀應了一聲,又持着白瓷湯勺舀了湯水入口,果然滋味濃郁,鮮香開胃。

當下便笑了,“果然元妹妹的手藝好。”

賈母便眉開眼笑,繼續興致勃勃地看着戲。

不過這一場宴會她都仿佛是興致不高的樣子。她總有那能耐,單單坐在那裏,端着一身冷淡矜傲的氣質,便讓人不敢靠近。

賈母見此便有些知道她的态度了,雖然心中不滿她的不配合,但到底要顧念着由儀身上的诰命與中宮偏愛,最後也只能無奈散了宴席,轉頭吩咐王夫人另做打算了。

晚間回了府裏,白芍為由儀端了熱茶來,态度殷切,言語利落:“您今兒在宴席上興致不高,胃口也不大好,如今可是餓了?”

她笑容柔和溫順,讓人一眼見了就喜歡:“今兒個大廚房備了雞湯,竈上溫着呢,奴婢去看了一眼,香的很。讓人就着那湯給您下一碗面如何?莊子上新送了些小青菜來,清脆新鮮的很,也燙兩棵下到面裏如何?”

“你幾時也學了這口吻了?如何如何的,我能如何?”由儀軒眉擡眸看她,卻并不嚴厲,只是笑吟吟打趣的口氣。

于是白芍便懂了,當下笑吟吟地欠了欠身,道:“您稍等等。”

待白芍轉身離去,由儀方才輕笑一聲,搖了搖頭,與屋內衆人嘆道:“這是又養了個管家婆呀。”

于是屋裏的丫頭們笑了,一個個抿着嘴兒笑着,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落得水蔥一樣,賞心悅目的很。

廚房的動作不慢,吩咐下去兩刻鐘不到便有人提着食盒進了正院。

一碗湯面,兩碟小菜,都做得精致又精致。

畢竟寧府中廚房上侍候的人大多都是由儀掌權之後換上的,做出來的東西自然是和她胃口的。

且寧府中如今主子不多,最大的就是由儀一個,廚房上侍候主子們膳食的廚子廚娘一個個活少待遇好,聽說由儀要加餐自然用出了渾身解數。

于是那面湯香氣濃郁,面條香甜勁道,即便是小菜中不起眼的配料也都爽口鮮脆。昏黃的燭火光下,面微微冒着霧氣,實在是令人食指大動。

宵夜後,由儀捧了消食茶在花廳中慢慢地轉悠,白芍侯在一旁,看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幹脆道:“夫人可要去花園兒透透氣?這會子天還沒黑透呢。”

“不了。”由儀搖了搖頭:“不想出去。”

一面随意轉着,忽地又想起另一樁事來,轉頭看向白芍問道:“皇後賞的那一盆姚黃開的怎麽樣?”

“花匠說再培培土,配些藥粉用上,也無大礙。”

“那便好。”由儀仿佛松了口氣,又仿佛漫不經心:“好歹是皇後賞賜的,沒擺兩天先開敗了可不好交代。”

白芍柔柔笑道:“奴婢知道。”

西洋鐘表“嘀嗒嘀嗒”地響着,由儀持剪刀剪了剪燭花,然後放下剪刀,從從容容地轉身,随口吩咐道:“歇息吧。”

“是。”

年初離家,歸時已經夏末了。

此時賈蓉賈薔二人身上都已帶着童生功名,滿身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派。

由儀見此也不過是含笑搖頭,這樣的少年意氣對她而言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依仗這超凡的記憶力,只怕早年那些事情與她都變成泡影一場了。

但記得又如何呢?千千萬萬的歲月裏,也只有她一人守着回憶來伴茶酒度過漫漫長夜。

人嘛……總是要會排解噠!

信手用折扇挑了那小戲子的下巴,由儀随意扯了一抹笑意出來,眉眼恣意,通身流露出風流氣派來:“唱得不錯。”

她歪了歪頭,一旁的白芍已抓了一把金銀珠子遞給那小戲子,卻被由儀的折扇輕輕拍了拍。

也不過輕輕一點,卻讓二人的動作停下。

那小戲子眼含疑惑地看向由儀,卻見她灑脫一笑,道:“金銀太俗,配不上你。”

她招招手,喚了忍冬一聲,吩咐道:“将那一塊白玉佩取來,贈與……”

“文官兒。”白芍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由儀笑了笑,倒不覺尴尬,仍然是一副從容樣子:“文雅溫潤,倒是個好名號。”

文官兒心中微有些遺憾,但很快,見到那一塊剔透瑩潤的玉佩後,一切遺憾或作飛灰散去,只是恭敬謝過:“謝夫人賞賜。”

“這沒什麽。”由儀随意往後歪了歪,又讓白芍抓了賞賜給其餘的小戲子,道:“再唱一出《驚夢》吧。”

“是。”衆人皆俯首應是,然後各歸其位。

由儀随手将那一把折扇放下,半夏忙捧了另一把翡翠骨的團扇過來奉與由儀,只見素白輕紗的扇面上以淡紫、鵝黃、天青、水藍、柳綠等色的絲線繡着一叢花卉,頂端是銀線勾勒出的淺淺雲紋,繡的自有一番婉轉風流。

由儀接過輕輕搖了搖,聽着咿咿呀呀的聲音再次響起,忽地輕聲笑了。

“夫人?”白芍忙含着問詢地開口。

由儀輕笑着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只是聽着這唱詞,想起了些陳年往事罷了。

她開口問訊道:“你蓉哥兒和薔哥兒最近做什麽?”

白芷回道:“童生試過,徐先生給兩位哥兒都放了假,今兒仿佛是約了人出去喝茶呢。”

“喝茶倒也罷了。”由儀端着茶鐘随意啜了一口香茗,仿佛漫不經心道:“只是別喝酒罷了。”

一旁安穩坐着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倩瑩大驚失色,縱然強作鎮定,卻難掩心中慌亂:“哥兒還小呢,怎會喝酒呢?”

“知道就好。”由儀輕笑一聲,手中的團扇随意挑起了倩瑩的下巴,意有所指地道:“只是我身邊,留不得有二心的。”

右手上的茶鐘輕輕放下,她慢悠悠地敲了敲手邊的案幾,伸手捏着倩瑩的下巴往自己這邊拉了拉,口吻十分輕松,“我還年輕着呢,你何必就在裏頭使好處巴結小主子呢?”

她收回手,看着倩瑩慌亂的模樣,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袖子,輕飄飄道:“都看着,這就是吃裏扒外的下場!”

她語氣變得淩厲起來,柳眉倒豎環顧四周,“我身邊的奴才只需要有一個主子!小主子?那是要敬着,但你們該知道分寸,知道賞你們一口飯吃的人是誰!”

“是。”

于是白芍白芷領頭應答起來。

由儀又掃了一邊面帶驚慌的倩瑩,認真道:“白芷後來居上,你不服氣也是有的,但有些事情,我的底線如何你們該知道!我最受不得有人欺瞞我,讓你家人帶你回去吧,年歲也大了,該要婚配了。”

然後擺了擺手,便有兩個身材粗壯的婆子上來,不顧倩瑩驚慌忙亂的叫喊求饒,将她拉了出去。

那頭的小戲子見此也停住了,由儀随意擺了擺手,道:“你們繼續吧。”

于是聲音又起,由儀漫不經心地對着白芍吩咐了一句:“他們回來讓他們過來一趟。”

“是。”

白芍垂頭應了,态度分外的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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