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尤夫人第十一
賈蓉和賈薔回到府裏的時候方才下午,二人都是錦衣華服、玉冠束發,打扮的翩翩公子一般。但二人兩頰酡紅,身帶酒氣,可見是碰了酒水的。
二人的院子是緊靠着的,賈薔居住的文致軒就在寧安堂旁邊,也是個極規整的二進小院。寧安堂更是寧府正院,處處華麗肅穆。
而二人院子裏掌事的人都是由儀精挑細選後安排過去的姑姑,一個喚作文錦,一個喚作文珊,處事幹淨利落不說,也是拿得住的人。至少跟在兩個孩子身邊為他們打理院落內務這些年,從沒出過半點纰漏。
但雖然她們被由儀給了兩個孩子,本質上,她們還是忠于由儀的。
兩個孩子在外頭偷偷飲酒的事情也是她們捅到由儀面前的。
此時二人各自回到院子裏,文錦文珊二人分別傳達了由儀讓他們回府之後立刻去寧德堂的指示。
于是二人紛紛表示要沐浴更衣,兩位姑姑笑笑之後表示:“夫人的意思,是'立刻'過去。”
再于是,這兩個可憐的娃子就在院門口相遇了,二人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眼神交流過之後,毅然決然地往寧德堂去了。
他們往日出門交際,回府之後也只是照常的晨昏定省,過去的給由儀請安的時候早就沐浴更衣并小憩,散了酒氣,今日卻不同了。
想到母親/夫人對他們喝酒的态度,二人對視兩眼,都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了。
進了寧德堂,紅苕正在垂花門處候着,二人見了禮,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賈薔上前一步,扯了個憨厚可愛的笑容出來,一拱手問道:“姑姑,夫人找我們什麽事兒啊?”
紅苕含笑搖了搖頭,道:“二位公子随我過來吧。”
知道母親身邊的人嘴素來最嚴實,賈蓉撇了撇嘴,知道是問不出什麽了,于是拉了拉賈薔的袖子,二人乖乖巧巧地跟着紅苕走了。
過了穿堂小廳,紅苕一路引着二人進了上房東邊的三間打通了的的小耳房中,這間屋子是由儀平日閑坐的地方,隔斷并不多,只一道月亮門隔開了裏外間,顆顆通透的翡翠珠子穿成珠簾挂在月亮門上,又仿佛是嵌到了門中,伸手一撩珠玉碰撞,聲音清脆。
月亮門內十步以外的地方設着木炕,上鋪着軟墊坐褥并一領竹席,置着憑幾并軟枕、靠墊,看起來十分舒适。榻前一步半的懸着翡翠珠簾,榻後牆上挂着由儀親筆描繪的美人圖,一旁案幾上放置着兩卷書籍并一只由儀管用的羊脂玉鬥。
這是由儀慣常歇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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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由儀并不在上頭,賈蓉又往四周看看,果然由儀正歪在西邊玻璃窗下的席居上。手邊靠着的是檀木描金憑幾,身下墊着的是宮中賜下的芙蓉簟,髻上斜斜插着的一支簪也是上等羊脂玉質地的,兩朵茉莉并蒂綻放立在枝頭,工藝極為上乘。
身前一張矮桌上紅泥小爐中想來炭火燒的正旺——那上頭小銀铫子裏乳白的液體正翻滾着,向來是新鮮的牛羊乳。
由儀正用小銀勺子閑閑挑了些茶葉扔到那小銀铫子裏,聽聲知道是二人來了也沒擡頭,只擺了擺手,道:“起身吧。”
“是。”于是二人應了平身,賈蓉道:“不知母親喚我們過來所謂何事?”
“所謂何事?”由儀拖長了腔調,慢悠悠的調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派慵懶來,她擡眸瞥了二人一眼,輕笑一聲:“小侯爺和薔小爺外頭玩的如何呀?品竹居的荷風酒不錯吧。”
軟綿綿的調子卻讓二人頃刻之間冷汗滿身。
賈蓉忙要辯解,由儀卻沒心思聽,招招手便有人擡了兩張矮桌與軟墊來,然後各自擺了筆墨硯臺與些紙張,二人仍然是摸不着頭腦的,卻聽由儀道:“這是我命人搜集的,上一屆金陵院試的試題,你們如今童試過了兩關,已有了童生的名號,如今也試一試吧。”
她一招手,便有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兒“喵~”了一聲奔進她懷裏,由儀一面慢慢為貓兒順着毛,一面吩咐白芍點了香,對二人道:“兩炷香的時間,這一頁考題,如何?并不算難為你們吧。”
“不為難。”才怪!
看着那薄薄的一張紙是以整齊正楷寫着的考題,賈蓉和賈薔二人對視兩眼,最後還是鼓足了勇氣在軟墊上坐下,開始一面研墨,一面閱覽着考題。
然後越寫越心驚,酒氣沖上來的熱血澎湃很快失了溫度。
汗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地往下淌,白芍揚揚臉吩咐婢女擺了一盆冰在二人身邊,卻見由儀擺了擺手,道:“把冰挪到外頭吧,他們那不是熱的,是冷汗。”
白芍略有些不解,到底服從占了上風,溫順地應了一聲,然後一個顏色過去,便有兩個婢女将那一盆冰擡了出去。
小铫子裏的牛乳已染上了紅茶的顏色,由儀揚揚臉,便有侍女上前将那小铫子取下,又将爐中炭火熄滅。
由儀持着瓷勺為自己添了一杯牛乳茶,一面吩咐人将爐子撤下,又道:“取些碎冰果藕來與膠凍來。”
白芍應了,又問:“可要花果味的膠凍?”
由儀答,“羊乳與鮮果的摻半吧,不還有些涼瓜嗎?也切了送來,要一小碟兒小塊兒的,果藕也是,餘下的且配了蜜浸的葡萄幹兒,澆了酸奶制成涼碗子送來,再切一些新鮮水果擺個果盤兒。”
又吩咐:“且都備了一式兩份的,也送往徐先生院子中一份。”
白芍一一應了,轉身退下。
膠凍是類似果凍的小零食,這些年由儀搗騰出來的,然後在她底下專賣零食點心蜜餞的鋪子裏銷售。因為制作膠凍所需的原料頗為昂貴,所以膠凍也不是個價格親民的零食,但這長安城中幾時缺少過有錢人呢?
憑借着香甜可口的好味道,膠凍很快就在缙朝豪門之中流傳了起來。
反正讓由儀賺了個金銀滿缽倒是真的。
因為由儀時常會用些小零食,所以寧府會時常備着些膠凍,此時不過吩咐一聲,很快就有人将她要的東西捧了過來。
一個八寶攢盒,裏頭一個個精致的葵花形白瓷小碗兒裏盛着由儀要的東西,中間則是一個擺放精致的水果拼盤。
由儀轉身自八寶格上取了三只甜白瓷小碗來,自涼水中涮了。然後慢慢舀了牛乳茶倒進其中一只小碗中,又将碎冰、果藕等物都添進去,最後舀了滿滿當當兩大勺碎膠凍倒進去,這就是由儀自創的——古代版水果布丁奶茶冰。
又依樣做了另外兩碗,将那兩碗推到桌案上的另一邊,這時第二支香也燃盡了,由儀掃了悶頭作答的二人一眼,輕聲道:“好了,時候到了。”
也不必問,也不必看卷子,只見二人悶悶不樂的樣子,由儀就知道答得定然不太好了。
她輕笑一聲,道:“先将卷子放下吧,過來坐,我有話和你們說,等會兒你們再帶着卷子去你們先生那裏。”
二人對視兩眼,應了聲:“是,母親/夫人。”
由儀添了東西的奶茶味道很不錯,她一勺接着一勺地用着,香甜的滋味順着白芍搖扇的輕風飄進二人鼻中,也令二人不自覺地食指大動。
賈蓉悄悄伸手向着桌上的小碗兒,由儀也沒看他,幽幽道:“這一碗吃食,膠凍、果藕、祁紅、牛乳,花銷不下于八百錢。”
又指着二人身上的錦袍:“蘇州特産玉暖緞,一匹價值不下百兩。”
擡頭,目光落向二人的頭頂,“玉質上等,雕工頂級,每頂不下五百兩。”
“其餘的日常用度尚且不提,只你們二人一季的穿戴便不下千兩,先前你們回江南考童生試,往來花銷至少三千兩,這些日子你們人情往來,請客做東,零頭抹了,我只按一千兩算。”
由儀舀了一口涼碗子,掀起眼皮看二人:“而寧府産業一年收成不過萬兩,蓉兒你是一品侯,一年有六百兩的俸祿,然而那也不過是你一季的零花,你們如,你們如今這日子,靠誰過?”
不等賈蓉開口,她伸手指向了身後的百寶閣:“珊瑚碗,瑪瑙盆栽,羊脂白,紫羅蘭,汝窯天青瓷,這一個架子上的東西任意拿出去一件都足夠一戶人家不知多少年的花銷。”
她道:“我希望你能清楚,我的一切花用甚至如今你們能夠享受的富貴都是因我而來的,若單靠寧府,你确實也能做個富貴小少爺,但當年若沒有我,只怕這府邸你都保不住。”
她直起了身,看着賈蓉,意味深長:“所以你要清楚,如今這寧安侯府之所以富貴,是因為我經營有道,也是因為我當年獻上的利民方劑,若非如此,你也只能做個尋常的富貴公子哥兒,侯爺?呵,能得個末等的四等将軍就算你好運道了!”
賈蓉被說得低着頭一言不發,賈薔坐在一邊幹着急也無可奈何。
由儀最後啜了口冰涼的奶茶,道:“想明白了?小少爺,你當然可以輕狂,可以年少無知恣意暢快,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可以為你遮風擋雨一時,卻護不了你一世,我的生意在我百年之後會全部獻與國庫,屆時呢?你又要如何?”
她長長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賈蓉的肩,“你好好兒想想吧,你父親走得早,祖父一心修行,也是我這些年太嬌慣你了,把你養得不知世道險惡。”
“等會兒你和薔兒去你們先生那兒,帶着答卷,完事也不必來我這兒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好好兒在祖宗面前反省反省自己,想一想你們最近交的都是些什麽朋友!然後我會讓人送你們去京郊道館裏,陪你爺爺待些日子,有些事情,我是教不得你們呢。”
說着她起身要走,賈蓉忙抱住她的腿,縱然強作鎮定,卻掩蓋不住心中的慌亂:“母親,母親,您要去哪兒?您是生氣了嗎?蓉兒錯了!”
由儀愣了愣,然後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随手撥開了賈蓉:“我只是打算去怡竹居住些日子,京中的夏日到底難捱啊。”
她悠悠嘆着,一面擺了擺手,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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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子叛逆期,飄了!
但是……笑話,你由姐是會怕的嗎?